在距離香港不到一百五十公裏的地區之中,過去三百多年內出了兩位與中國曆史有重大關係的人物。最重要的當然是出生於廣東中山縣(原名香山)的孫中山先生。另一位是出生於廣東東莞縣的袁崇煥。[1]


    我在閱讀袁崇煥所寫的奏章、所作的詩句、以及與他有關的史料之時,時時覺得似乎是在讀古希臘劇作家攸裏比第斯、沙福克裏斯等人的悲劇。袁崇煥真像是一位古希臘的悲劇英雄,他有巨大的勇氣,和敵人作戰的勇氣,道德上的勇氣。他衝天的幹勁,執拗的蠻勁,剛烈的狠勁,在當時猥瑣委靡的明末朝廷中,加倍的顯得突出。


    袁崇煥,字元素,號自如。“煥”,是火光,是明亮顯赫、光采輝煌;“素”是直率的質樸,是自然的本性;“自如”,是不受羈絆,任意所之。他大火熊熊般的一生,我行我素的性格,揮灑自如的作風,的確是人如其名。這樣的性格,和他所生長的那不幸的時代構成了強烈的矛盾衝突。古希臘英雄拚命掙紮奮鬥,終於敵不過命運的力量而垮了下來。打擊袁崇煥的不是命運,而是時勢。雖然,時勢也就是命運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像希臘史詩與悲劇中那些英雄們一樣,他轟轟烈烈的戰鬥了,但每一場戰鬥,都是在一步步走向不可避免的悲劇結局。


    希臘史詩《伊裏亞特》記述赫克托和亞契力斯繞城大戰這一段中,描寫眾天神拿了天平來秤這兩個英雄的命運,小時候我讀到赫克托這一端不及對方的份量,天神們決定他必須戰敗而死,感到非常難過,“那不公平!那不公平!”過了許多歲月,當我讀到滿清的皇太極怎樣設反間計、崇禎和他的大臣們怎樣商量要不要殺死袁崇煥,同樣有劇烈的淒愴之感。


    曆史家評論袁崇煥,著眼點在於他的功業、他對當時及後世的影響、他在明清兩個朝代覆亡與興起之際所起的作用。近十多年來,我幾乎每天都寫一段小說,又寫一段報上的社評,因此對曆史、政治與小說是同樣的感到興趣,然而在研究袁崇煥的一生之時,他強烈的性格比之他的功業更加吸引我的注意。


    整體說來,清朝比明朝好得多。從清太祖算起的清朝十二個君主,他們的總平均分數和明朝十六個皇帝相比,我覺得在數學上簡直不能比,因為前者的是相當高的正數,後者是相當高的負數。對於滿族人入主中國一事,近代的評價與前人也頗有改變。所以袁崇煥的功業,不免隨著時代的進展而漸漸失卻光采。但他英雄氣概的風華卻永遠不會泯滅。正如當年春秋戰國時七國紛爭的是非成敗,在今天已沒有多大意義了,但孔子、介子推、藺相如、廉頗、屈原、信陵君、荊軻等等這些人物的生命,卻超越了曆史與政治。


    《碧血劍》中的袁承誌,在性格上隻是個平凡人物。他沒有抗拒艱難時世的勇氣和大才,奮戰一場而受了挫折後逃避海外,就像我們大多數在海外的人一樣。


    袁崇煥卻是真正的英雄,大才豪氣,籠蓋當世,即使他的缺點,也是英雄式的驚世駭俗。他比小說中虛構的英雄人物,有更多的英雄氣概。


    他的性格像是一柄鋒銳絕倫、精剛無儔的寶劍。當清和升平的時日,懸在壁上,不免會中夜自嘯,躍出劍匣。在天昏地暗的亂世,則屠龍殺虎之後,終於寸寸斷折。


    在明末那段不幸的日子中,任何人都是不幸的。每一個君主在臨死之時,都深深感到了失敗的屈辱:崇禎、清太祖努爾哈赤、清太宗皇太極(如果他不是被人謀殺的,那麽是惟一的例外)、蒙古人的首領林丹汗、朝鮮國王李佑,始終是死路一條的將軍和大臣(奮勇抗敵的將軍與降敵做漢奸的將軍,忠鯁正直的大臣與奸佞無恥的大臣,命運沒太大分別,但在一個比較溫和的時代,奸臣卻常常能得善終,例如秦檜),憤怒不平的知識份子,領不到糧餉的兵卒,生命朝不保夕的“流寇”,饑餓流離的百姓,以及有巨大才能與勇氣的英雄人物:楊漣、熊廷弼、孫承宗、李自成、史可法、袁崇煥。


    在那個時代中,人人都遭到了在太平年月中所無法想像的苦難。在山東的大饑荒中,丈夫吃了妻子的屍體,母親吃了兒子的屍體。那是小人物的悲劇,他們心中的悲痛,一點也不會比英雄們輕。不過小人物隻是默默的忍受,英雄們卻勇敢地奮戰了一場,在曆史上留下了痕跡。英雄的尊嚴與偉烈,經過了無數時日之後,仍在後人心中激起波瀾。


    [1]袁崇煥的籍貫,像中國許多名人一樣,後人有很多爭論,好像湖北襄陽與河南南陽要爭諸葛亮是他們那地方的人。據楊寶霖先生根據多種資料考證,以及閻崇年先生親身前往廣東、廣西兩地調查研究,比較可靠的結論是:袁崇煥原籍廣東東莞水南村,他也自稱是東莞人。他的祖父袁西堂是商人,於明嘉靖初年自東莞來到廣西梧州府藤縣四十三都白馬鄉,見當地山水清佳,便定居於該地,妻子何氏,生子袁子朋(或作子鵬)。子朋生三子,長子崇煥、次崇燦(另說崇燦是長兄,崇煥為次子)、三子崇煜,有六名孫子,都是“兆”字輩,十一世孫才是“承”字輩,有袁承芳、承楊、承樞、承柏、承洪、承濟等人。據閻崇年先生考據,袁崇煥生於萬曆十二年(一五八四)四月廿八日(陽曆六月六日)。他家所在地白馬鄉(原名蓮塘村)鄰近平南縣,所以廣西平南縣誌也有說他是平南人的。他是廣西藤縣人還是平南人仍有爭執,因文獻記載中兩種說法都有。他於萬曆四十七年(一六一九)考中進士,“萬曆己未科進士題名記:第三甲第四十名,袁崇煥,廣西藤縣。”考進士時報的籍貫是廣西藤縣。(以上資料見閻崇年、俞三東編《袁崇煥資料集錄》,廣西民族出版社)


    一


    這個不幸的時代,是數十年腐敗達於極點的政治措施所累積而成的。


    我書架上有一部英國曆史家吉朋的《羅馬帝國衰亡史》,是三卷注釋本。[1]書脊上繪著羅馬式建築的兩根大理石柱子,第一卷的柱子,柱頭上有些殘缺破損,第二卷的柱子殘損更多,第三卷的柱子完全垮了。這象征一個帝國的衰敗和滅亡,如何一步步的發展。


    明朝的衰亡也是這樣。


    明朝的覆滅,開始於神宗。[2]


    神宗年號萬曆,是明朝諸帝中在位最久的,一共做了四十八年皇帝。隻因為他做皇帝的時候實在太久,所以對國家人民所造成的禍害也特別大。他死時五十八歲,本來並不算老,他的祖宗明太祖活到七十一歲,成祖六十五歲,世宗六十歲。可是神宗未老先衰,後來大概更抽上了鴉片。鴉片沒有縮短他的壽命,卻毒害了他的精神。他的貪婪大概是天生的本性,但匪夷所思的懶惰,一定是出於鴉片的影響。


    然而萬曆初年,卻是中國曆史上最光彩輝煌的時期之一。近代中西學者研究瓷器及其他手工藝品,有這樣一個共通的意見:在中國國力最興盛的時期,所製作的瓷器最精采。萬曆年間的瓷器和琺琅器燦爛華美,精巧雅致,洵為罕見的傑作。因為萬曆最初十年,張居正當國,他是中國曆史上難得一見的精明能幹的大政治家。


    神宗接位時隻有十歲,一切聽母親的話。兩宮太後很信任張居正,政治上權力極大的司禮太監馮保又給張居正籠絡得很好,這些有利的條件加在一起,張居正便能放手辦事。明朝自明太祖晚年起就不再有宰相,張居正是大學士,名義是首輔,實際權力等於是宰相。


    從萬曆元年到十年,張居正的政績燦然可觀。他重用名將李成梁、戚繼光、王崇古,使得主要是蒙古人的北方異族每次入侵都大敗而歸,隻得安份守己而和明朝進行和平貿易。南方少數民族的武裝暴動,也都一一給他派人平定。沿海長期侵騷的倭寇給戚繼光等名將打退,江南平靖富庶。國家富強,儲備的糧食可用十年,庫存的盈餘超過了全國一年的歲出。交通郵傳辦得井井有條。清丈全國田畝麵積,使得稅收公平,不致像以前那樣由窮人負擔過份的錢糧而官僚豪強卻不交賦稅。他全力支持工部尚書潘季馴,將泛濫成災的黃河與淮河治好,將水退後的荒地分給災民開墾,免稅三年。官僚的升降製度執行得很嚴格,嚴厲懲辦貪汙。


    在那時候,中國是全世界最先進、最富強的大國。那時歐洲的文人學士在提到中國的時候,無不欣慕向往。他們佩服中國的文治教化、中國的考試與文官製度,佩服中國的道路四通八達,[3]佩服中國的老百姓生活得比歐洲貧民好得多。萬曆十年是公元一五八二年。要在六年之後,英國才打敗西班牙的無敵艦隊;再過三十八年,英國的清教徒才乘“五月花號”到達美洲;再過六十一年,五歲的路易十四才登上法國的王座。那時莎士比亞隻有十六歲,還在英國的樹林裏偷人家的鹿。八十三年後,倫敦由於太汙穢、太不衛生,爆發了恐怖的大瘟疫。在萬曆初年,北京、南京、揚州、杭州、蘇州這些就像萬曆彩瓷那樣華美的大城市,在外國人心目中真像是天堂一樣。


    中國的經濟也在迅速發展,手工業和技術非常先進。在十五世紀時,中國是世界上最重要的產棉區之一。由於在正德年間開始采用了越南的優良稻種,農田加辟,米產大增,尤其是廣東一帶。因為推廣種植水稻,水田中大量養魚,瘧蚊大減,[4]嶺南向來稱為瘴癘的瘧疾已不像過去那樣可怕,所以兩廣的經濟文化也開始迅速發展。


    可是君主集權的絕對專製製度,再加上連續四個昏庸腐敗的皇帝,將這富於文化教養而勤勞聰明的一億人民、這舉世無雙的富強大國推入了痛苦的深淵。專製政治製度對國家、人民、社會的大害,在明朝末年表現得最明顯。


    張居正於萬曆十年逝世,二十歲的青年皇帝自己來執政了。皇帝追奪張居正的官爵,將他家產充公,家屬充軍,將他長子逼得自殺。


    神宗是相當聰明的,而且喜歡讀書。中國曆史上的昏君大都有些小聰明,隋煬帝、宋徽宗、李後主,都是文采斐然。明神宗的聰明之上,所附加的不是文采,而是不可思議的懶惰,不可思議的貪婪。皇帝懶惰本來並不是太嚴重的毛病,他隻須任用一兩個能幹的大臣,什麽事情都交給他們去辦就是了,多半政治隻有更加上軌道些,中國曆史上不乏“主昏於上,政清於下”的先例。然而神宗懶惰之外還加上要抓權,幾十年中自己不辦事,也絕對不讓大臣辦事。這在世界曆史上固然空前,相信也必絕後。


    做了皇帝,要什麽有什麽,神宗不喜愛女色,不任用外戚,不迷信宗教,不妄求長生;並不多所猜忌而殘忍好殺;也不窮兵黷武,好大喜功;他並不異想天開,荒唐胡鬧;並不大興土木,構築宮室,奢侈浪費;並不信用宦官,任由弄權。中國曆代許多昏君的重大缺點,他倒沒有。他所追求的隻是對他最無用處的金錢。如果他不是皇帝,一定是個成功的商人,他性格中有一股不可抑製的貪性。他那些祖宗皇帝們有的陰狠毒辣,有的胡鬧荒唐,但沒一個是這樣難以形容的貪婪。因此近代有一位曆史學者推想,他這性格是出於母係的遺傳。他母親是個小農的女兒。[5]


    皇帝貪錢,最方便有效的法子當然是加稅。神宗所加的稅不收入國庫,而是收入自己的私人庫房,稱為“內庫”。他加緊征收商稅,那是本來有的,除了書籍與農具免稅之外,一切商品交易都收稅百分之三。他另外又發明了一種“礦稅”。


    大批沒有受過教育、因殘廢而心理上多多少少不正常的太監,作為皇帝的私人征稅代表,四麵八方的出去收礦稅。隻要“礦稅使”認為什麽地方可以開礦,就要地產的所有人交礦稅。這些太監無惡不作,隨帶大批流氓惡棍,到處敲詐勒索,亂指人家的祖宗墳墓、住宅、商店、作坊、田地,說地下有礦藏,要交礦稅。[6]結果天下騷動,激起了數不盡的民變。這些禦用征稅的太監權力既大,自然就強橫不法,往往擅殺和拷打文武官吏。有一個太監高淮奉旨去遼東征礦稅、商稅,搜括了士民的財物數十萬兩,逮捕了不肯繳稅的秀才數十人,打死指揮,誣陷總兵官犯法。神宗很懶,什麽奏章都不理會,但隻要是和礦稅有關的,禦用稅監呈報上來,他立刻批準。


    搜括的規模之大實是駭人聽聞。在萬曆初年張居正當國之時,全年歲入是白銀四百萬兩左右,[7]皇宮的費用每年有定額一百二十萬兩,稱為“金花銀”,已幾占歲入的三分之一。可是單在萬曆二十七年的五天之內,就搜括了礦稅商稅二百萬兩。這還是繳入皇帝內庫的數目,太監和隨從吞沒的錢財,又比這數字大得多。據當時吏部尚書李戴的估計,繳入內庫的隻十分之一、太監克扣十分之二、隨從瓜分十分之三、流氓棍徒乘機向良民勒索的是十分之四。


    可和神宗的貪婪並駕齊驅的是他的懶惰。


    鴉片煙這種麻醉品,對中國最大的危害,自明神宗開始。鴉片之毒破壞人的神經中樞與意誌力,它首先破壞的,正是中國的神經中樞—皇帝的神經中樞。


    在神宗二十八歲那年,大學士王家屏就上奏章說:一年之間,臣隻見到天顏兩次,偶然提出一些建議,也和別的官員的奏章一樣,皇上完全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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