鬥到分際,兩人都使出“神行百變”功夫來。玉真子曾在盛京見袁承誌會這門輕功,料想必是木桑的傳人,他雖是華山門下,但自也算是鐵劍門門人,此番來到華山,原是想恃鐵劍而取他性命,以雪去年的奇恥大辱。兩人環繞轉折,鬥了數十合,玉真子忽地跳開,取出小鐵劍一揚,喝道:“你既是鐵劍門弟子,見了鐵劍還不下跪?”


    袁承誌道:“我是華山派門下。”玉真子喝道:“你如不是木桑的弟子,怎會懂得神行百變功夫?你是他弟子,自然是鐵劍門中人了。鐵劍在我手中,快跪下聽由處分。”袁承誌笑道:“你快跪下,聽我處分!”玉真子轉頭問木桑道:“他的神行百變輕功,難道不是你傳授的麽?”木桑搖了搖頭,說道:“不是我親授的。”玉真子知道師兄從來不打誑語,心中大奇,微一沉吟,進身出招,與袁承誌又鬥在一起。


    袁承誌攻守進拒,心中琢磨他剛才的幾句話,忽然想起:“木桑道長從前傳我技藝,隻當是在圍棋上輸了而給的采頭,決不許我叫他師父。後來這神行百變輕功又命青弟轉授。原來其中另有深意,倒並非全是滑稽古怪。”


    他想到青青,情切關心,不由得轉頭向她望去,隻見她倚在一塊大石之旁,口中含了一塊朱紅色的藥餅,何惕守正在割破她手腕放血解毒。這一下當真是喜從天降,心想:“她中了洞中穢氣,隻怕尚混有五毒教的毒物,惕守自然知道解法,這一來可有救了。”


    青青見到袁承誌目光轉向自己,也轉頭相視。玉真子見敵手心不專注,忽出一掌,自意想不到的方位打來,袁承誌吃了一驚,忙揮掌格開。青青叫道:“大哥,小心!”


    承誌應道:“嗯!”側身卸去對方掌力,隻見阿九顫巍巍的踏上半步,似欲插手相助,忙道:“阿九,別下場。我輸不了!”玉真子叫道:“大家瞧著,他當真輸不了?”拳腳加緊。袁承誌一路“破玉拳”早已使完,“混元掌”也已絕招盡出,兀自占不到絲毫上風,腳下轉圈,使出變幻多端的“金蛇拳法”來。


    玉真子罵道:“旁門左道,沒見過這等混帳拳腳。”


    這套“金蛇拳法”,是金蛇郎君在華山之巔苦思情人溫儀時所創,其中有些招式是擬想溫儀的心情,全然與克敵製勝的武學無關,不少招式旁敲側擊,不依常規,似乎全無用處,連穆人清、木桑等武學大宗師也從所未見,盡皆訝異。袁承誌使這路拳腳,旨在消磨敵手氣力,再待己方師長勝他,原不盼便以此自行取勝,好在自己年輕,危急之際使些古怪功夫,也不損華山派威名。但這路拳腳他平素甚少習練,出手生疏,其中精要處更未掌握,待使到一招“意假情真”,右手連轉幾圈,全是虛招,突然間猛拳直出,左右上下,全無成法,連自己也不知要擊向何處。


    承誌一瞥眼間見到青青,又見到阿九,心念忽動:“這兩個姑娘對我都是一片真情,並非假意。到底我心中對誰更加好些?我識得青弟在先,曾說過要終生對她愛護,原不該移情別戀,可是一見阿九之後,我這顆心就轉到這小妹妹身上了。整日價總是想著她多,想著青弟少。我內心盼望的,其實是想跟阿九一生一世的在一起,永不離開。到底如何是好?”


    日光斜照,從樹枝間映向阿九臉頰,袁承誌凝望她的玉容麗色,一時竟然癡了,腳步漸漸向她靠近,猛地驚覺:“什麽叫做‘意假情真’?我愛了這人,全是真情,自然心意也是真的。唉!當年金蛇郎君對待何紅藥,最初當是真情真意,後來跟青弟的媽媽相處久了,竟然情與意都變了。袁承誌啊袁承誌,你也是個無情無義的家夥!”可是眼光要從阿九臉上轉向青青,竟自不能,氣血上湧,隻想撲到阿九身上,緊緊抱住了她,就讓玉真子將兩人一劍同時斬死,就此解此死結。


    但高手比武,那容得心有旁騖?他心神不屬,左肩側動微慢,玉真子好容易盼到這個空隙,右拳迭出,猶似雷轟電掣,砰的一響,正中袁承誌左胸。袁承誌不敢運氣硬擋,隻怕傷勢更重,向後微仰,要卸去他的拳勢。不料玉真子一拳擊出,更有後著,又是重重的掌力推將過來。袁承誌立足不定,向後翻倒,摔在阿九的麵前。玉真子得理不讓人,快似電閃,從地下搶起先前擲下的利劍,向袁承誌左肩斬落。


    兩人先前激鬥中移步換位,袁承誌情不自禁的靠近阿九,玉真子跟著向西,歸辛樹和黃真一直站在東首,眼見師弟遇險,均欲搶上救援,卻相距遠了,縱躍不及,歸辛樹神拳飛出,猛擊玉真子背心。玉真子左手護身,不理來拳,右手劍鋒搶先斬向袁承誌。袁承誌跌落之處正在阿九身前,阿九豁出性命,撲在袁承誌身上,要為他代擋這劍。


    玉真子揮劍向袁承誌斬落,阿九自然而然的右臂伸出一擋,當的一聲,玉真子利劍碰到一件兵刃,反彈上來。原來阿九左臂已失,將金蛇劍藏在右袖之中,劍柄向下,握在手中,隻待袁承誌要使,立即垂手落劍,讓他取用。此刻緊急之際,想也不想,便伸臂擋劍,玉真子這一劍正好斬在金蛇劍上。阿九貂裘的衣袖雖破,金蛇劍卻擋住了利劍。金蛇劍鋒利不亞於玉真子的寶劍,兩刃相斫,皆無損傷。


    阿九驚惶之中,右臂下垂,鬆開手指,金蛇劍從衣袖中滑落。袁承誌眼明手快,當即搶住劍柄,右膝跪地,一撐之下便即站起,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憐惜,左臂將阿九摟住,忙問:“沒受傷嗎?”阿九心情激蕩,右臂翻上,摟住承誌的頭頸,低聲道:“嚇死我啦!你沒傷到麽?”適才的變故猶似晴空霹靂,人人都是一顆心突突亂跳。


    玉真子喝道:“卿卿我我,夠了嗎?”袁承誌金蛇劍突然轉個圈子,圓轉斬出,玉真子舉劍欲擋,不料袁承誌那一招“意假情真”拳法尚未使完,心情激蕩下隨手揮劍,使的仍是下半招“意假情真”。金蛇郎君當年創這招時,正自苦念溫儀,這一招中蘊蓄了男女間相思繾綣之時兩情真真假假、變幻百端、患得患失、纏綿斷腸的諸般心意,其中忽真忽假,似實似虛,到底拳勢擊向何處,連自己也是瞬息生變,心意不定,旁人又如何得知?袁承誌拳法上正使到這一招,此時心煩意亂,六神無主,不假思索的順手揮劍,玉真子自然更加難知這一招的真假虛實,當然擋了個空,右肩一涼,一條手臂已遭斬落,跌在地下,五指兀自緊緊抓住利劍。


    袁承誌左拳隨出,附有混元功內勁的一招破玉拳“五丁開山”,結結實實的打在他胸口。玉真子向後飛身跌出,大叫:“什麽劍招?”狂噴鮮血,便即氣絕。


    阿九心神激蕩,又羞又喜,乘著袁承誌左拳擊敵,摟著自己的左臂鬆開,忙飄身避到何惕守身後。


    眾弟子見袁承誌打敗勁敵,無不欽佩萬分。馮難敵上前拜倒,說道:“袁師叔,請恕弟子昨日無禮。”袁承誌已累得全身大汗淋漓,急忙扶起,卻將汗水滴了馮難敵滿頭。孫仲君拾起幾塊大石,砸在玉真子屍身之上,轉頭說道:“多謝袁師叔給我出氣。”


    木桑連連歎息,命啞巴將玉真子收殮安葬,手撫鐵劍,說出一段往事。


    原來玉真子和他當年同門學藝,他們這一派稱為鐵劍門,開山祖師所用的鐵劍代代相傳,白木柄上有祖師親筆所書遺訓,“見劍如見祖師親臨”。有一年他們師父在西藏逝世,鐵劍從此不知下落。


    玉真子初時勤於學武,為人正派,不料師父一死,沒人管束,結交損友,竟如完全變了一個人。他自幼出家,不近女色,這時卻奸盜濫殺,無惡不作。他武藝又高,竟沒人奈何得了他。木桑和他鬧了一場,鬥了兩次,師兄師弟劃地絕交。


    玉真子鬥不過師兄,遠去西藏,一麵勤練武功,一麵尋訪鐵劍,後來不但找到鐵劍,還得到一柄削鐵如泥的寶劍。按照他們門中規矩,見鐵劍如見祖師,執掌鐵劍的就是本門掌門人,隻要是本門中人,誰都得聽他號令處分。木桑在南京與袁承誌相見之時,已得訊息,說玉真子已在西藏找到了鐵劍,知道此事為禍不小,決意趕去,設法暗中奪取。那知他西行不久,便在黃山遇上一個圍棋好手,一弈之下,木桑全軍盡沒。他越輸越不服,纏上了連弈數月,那高棋之人無可奈何,隻得假意輸了兩局,木桑才放他脫身。這麽一來,便將這件大事給耽擱了。


    穆人清聽了這番話,不禁喟然而歎,轉頭問紅娘子道:“他們幹麽追你啊?”


    紅娘子撲地跪倒,哭道:“請穆老爺子救我丈夫性命。”


    袁承誌聽了這話,大吃一驚,忙伸手扶起,說道:“嫂子請起。大哥怎麽了?”


    紅娘子道:“闖王帶兵跟吳三桂吳賊在山海關外一片石大戰,未分勝敗,不料吳賊暗中勾結滿洲韃子,辮子兵突然從旁殺出,我軍出乎不意,就此潰敗。闖王此後接戰不利,帶隊退出北京,現今是在西安,又登基做了皇帝。不料丞相牛金星和權將軍劉宗敏對闖王挑撥是非,誣陷你大哥反叛闖王,闖王要逮拿你大哥治罪。我逃出來求救,劉宗敏一路派人追我……”


    眾人聽說清兵進關,北京失陷,都如突然間晴天打了個霹靂。


    袁承誌大急,叫道:“咱們快去救,遲一步隻怕來不及了!”但轉念一想,這次師父召集門人聚會華山,必有要事相商,這如何是好?望著師父,不由得心亂如麻。他年紀輕,閱曆少,原無多大應變之能,乍逢難事,一時間彷徨失措。


    穆人清道:“各人已經到齊,咱們便盡快把事情辦了罷!”說著請出風師祖遺容,擺了香案,點上香燭。眾弟子一一跪下。何惕守縮在一角,偷眼望著袁承誌。


    穆人清微微一笑,向著她說道:“你堅要入我門中,其實以你武功,早已夠得縱橫江湖了。他們稟告我,虧得你跟玉真子相鬥,纏住了他,若不是你,我這些徒孫個個非倒大黴不可。華山派中,你算是有功之人。你叫我滾蛋,哈哈,我偏偏不滾!我這一推手,你隻跌出四步,便即站穩。我門中除了三個親傳弟子,還沒第四人有這功力呢。好好好,你也跪下吧!”何惕守大喜,先拜師祖,再跟在袁承誌之後,向風師祖遺容磕頭,心想:“這位祖師爺說話有趣,人倒很慈和。”


    行禮已畢,穆人清站在正中,朗聲說道:“我年事已高,不能再理世事俗務。華山派門戶事宜,從今日起由大弟子黃真執掌。”


    黃真一驚,忙道:“弟子武功不及二師弟、三師弟……”穆人清道:“掌管門戶,又不是要跟同門打架比武,但求督責諸弟子嚴守戒律,行俠仗義。你好好做吧!”黃真不敢再辭,重行磕拜祖師和師父,受了掌門的符印。本門弟子參見掌門。


    袁承誌見大事已了,懸念義兄,便欲要下山,對青青道:“青弟,你在這裏休養,我救義兄後即來瞧你。”青青不答,隻是瞧著阿九,心中氣憤,眼圈一紅,流下淚來,突然問袁承誌道:“剛才你跌倒,為什麽跌在她麵前,卻不跌在我麵前?要是你摔在我麵前,我也會不顧自己性命,撲在你身上救你。”承誌辯道:“我是給那惡道打倒的,又不是自己想摔一交!”青青頓足道:“你這麽含情脈脈的瞧著人家,心不在焉,自然給人打倒了。”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突然轉身,拔足飛奔,衝向崖邊。


    袁承誌叫道:“青弟,青弟,你幹什麽?”青青叫道:“不許過來!”承誌見她已衝到懸崖之上,不敢再近。青青大聲道:“以後你心中就隻有她,我寧可死了!”縱身一躍,向崖下跳了下去。下麵全是堅岩,這一躍下,非死不可,人人盡皆大驚。木桑輕功卓絕,展開千變萬劫神功,搶過去拉扯,隻拉到了青青右手衣袖,嗤的一聲,撕下了半截長袖,雖將她拉近了幾尺,卻阻她不住,青青還是跳下了懸崖。


    袁承誌大叫一聲,衝向懸崖,見青青已摔在十餘丈下的樹叢之中,身懸樹上,不知死活,大急之下,忙緣著岩崖山石,向下連滑帶縱,跳向一株大樹的樹枝之上,伸手抱起,隻見她雙腿軟折,似乎已經摔斷,好在尚有氣息。不久崔希敏、何惕守、馮不破、不摧兄弟、洪勝海等人陸續攀下,見青青不死,都鬆了一口氣。黃真指揮啞巴,從懸崖垂下長索,由承誌抱著青青,吊了上崖,入屋接骨治傷。


    阿九站在一旁,迴思適才自己不顧死活,撲在袁承誌身上救護,其後又情不自禁,在眾人之前摟住他脖子,而他又伸臂將自己摟在懷裏,雖隻一霎之間,隻因是在生死懸於一線之際,卻已如天長地久,比之在皇宮中同床共衾、肌膚相親,更加親密,想起來不由得一陣羞澀,一陣甜蜜。待聽得青青怪責承誌不該跌在自己麵前,又說“你這麽含情脈脈的瞧著人家,心不在焉”,覺得承誌當時確是含情脈脈的瞧著自己,隻怕當真心不在焉,以致給人打倒,也是有的。又見青青憤而跳崖,承誌奮不顧身的跳下相救,抱她入屋,全神貫注的救護,想起自己對承誌這番相思,隻怕難有美滿後果,思前想後,不由得柔腸百轉,隻想不如自己也從懸崖跳了下去,一死了之。卻不知他會不會也這般奮不顧身的來相救自己?最好是死在他的懷裏,一了百了。


    木桑雖不明其間種種過節,但兩女共戀一男之情,卻也昭然。見阿九淚眼盈盈,神情可憐,想起她剛才撲在自己身上救命之德,心想這種事情非空言安慰幾句可以化解,必須大費心機,方能開解她心中鬱積,不妨收她入門,教她武功,如能教得她與老道天天下棋,那更加妙了。走近身去,說道:“姑娘,老道以師門多故,心有顧忌,因此一生未收門人。現下我門戶已清,姑娘適才救我性命,老道無以為報,如不嫌棄,傳你幾手功夫如何?”阿九正自彷徨失措,茫無所歸,當即盈盈拜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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