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人清、黃真、歸辛樹等都向木桑和阿九道賀。木桑道:“阿九,咱們這就要去藏邊,靜下心來,好好的學學功夫,將來可不能比不上華山派穆師伯的徒子徒孫才行。”穆人清道:“這個自然!”


    袁承誌替青青接骨,敷了藥出來,得知阿九拜了木桑為師,也感欣喜,向兩人道了賀後,阿九拉拉他衣袖,走在一邊。


    袁承誌跟著過去,阿九淒然道:“承誌哥哥,我要跟師父到藏邊去學功夫,千裏迢迢,不大容易相見了。我等你……等你……三年。你三年不來,就不必來了。我就落發做了尼姑……心裏永遠……永遠記著你……不,我等你十年……”承誌道:“我一定會來見你。阿九妹子,不到一年,我就來啦!我見不到你,我會死的。”阿九輕輕搖頭,眼淚撲簌簌的落下。


    傍晚時分,木桑和阿九用過點心,便即告辭下山。袁承誌向木桑詳細問明他在藏邊的居處,隻待青青傷愈,便去探訪。


    何惕守待得眾人走開,對袁承誌輕聲道:“師父,咱們已問明了阿九的住所,等夏姑娘傷好,你就可偷偷去瞧她,我給你瞞得緊緊的,擔保夏姑娘不會知道。就算你不敢走開,隻要你肯好好教我功夫,我代你去偷偷找阿九,什麽傳話遞言,傳書遞簡,決不能讓夏姑娘有半點疑心。你徒兒這手功夫,說得上天下無雙。”袁承誌啐了一口,不去理她,決意自己去找阿九,不用這個徒兒代勞。


    青青雙腿折斷,傷勢著實不輕,長期養傷之後,當能痊愈,但隻怕一足不免微跛,難以盡複舊觀。袁承誌在榻畔柔聲安撫,寬慰其心。青青又哭又鬧,隻是追究袁承誌在激鬥玉真子之時,全心放在阿九身上。


    袁承誌待她吵得倦了後閉目睡去,搶到崖邊,遠遠向群山千峰望去,隻見雲封霧湧,阿九與木桑道人早已不見影蹤,歎息良久,腸痛心酸,支持不住,坐倒在地。忽聽得身旁一個柔媚的聲音說道:“師父,你隻要不娶夏姑娘,她做不成我師娘,這一生就不能管你,她再跳崖投海,都不跟你相幹。阿九姑娘永永遠遠在等你。待得夏姑娘傷好了,你盡管去找阿九好了。你找她不到,我幫你找。你又沒對不起夏姑娘,不用傷心難受……”


    袁承誌歎道:“我如去找阿九,對不起我自己良心。我爹爹當年並沒反叛皇帝,明知寫信叫祖大壽帶兵迴京,皇帝不怕清兵了,便非殺我爹爹不可,他還是要寫這封信。唉,做人要問心無愧,千刀萬剮,那又如何?青青曾說:‘忘恩負義,負心薄幸,便是卑鄙無恥!’”說著流淚不止。


    何惕守摸出一塊手帕,遞了給他,柔聲勸道:“師父,你再哭下去,可不像師父了。人生在世,小小一點兒卑鄙無恥,在所不免,一生一世傷心難受,人要死的。”承誌道:“倘若不傷心難受,人就不死嗎?卑鄙無恥,半點兒也不可以!”


    次日清晨,袁承誌向師父和掌門大師兄稟告要去相救李岩。穆人清沉吟道:“李將軍為奸人中傷,致闖王有相疑之意,這事倘若處理不善,不但得罪了闖王,傷了咱們多年相交的義氣,而且引起闖軍內部不和,有誤大業。吳三桂引滿清兵入關,闖王正處逆境。你和李岩將軍雖然交情極好,諸事須當以大局為重。”黃真道:“師弟萬事保重。咱們做生意……”說到這裏,突然住口,想起自己已做了掌門人,不能隨口再說笑話,一時頗覺不慣。


    袁承誌躬身應命,於是陪同紅娘子,率領啞巴、洪勝海等告辭。崔秋山、崔希敏叔侄,安大娘、安小慧母女也求偕行。


    袁承誌一行人離了華山,疾趨西安。青青腿傷未愈,本應留山養傷,但她怕袁承誌偷偷去見阿九,定要同行,承誌隻得隨順其意。青青腿上有傷,洪勝海找了輛騾車給她乘坐,一行人便行得慢了。


    這一日將到渭南,忽聽得吆喝喧嘩,千餘名闖軍趕了一大隊民夫,正向西行。民夫個個挑了重擔,走得氣喘籲籲。眾軍士手持皮鞭,不住喝罵催趕,便如趕牲口相似。一名年老民夫腳步蹣跚,撲地倒了,擔子散開,滾出許多金銀器皿、婦女飾物。一名小軍官大怒,狠狠一腳,踢得那民夫口噴鮮血。眾人看得氣憤,都道:“這麽欺侮老百姓,還算是義軍?”何惕守道:“這些金銀財寶,還不是從百姓家裏搶來的。”她說得聲音較響,幾名闖軍聽見了,惡狠狠的迴頭喝罵。一名軍士叫道:“這些人是奸細,都拿下了。”十餘名軍士大聲歡唿,便來拉扯何惕守、安大娘、安小慧、紅娘子四個女子。


    紅娘子正滿腔悲憤,拔刀便砍翻了兩名軍士。袁承誌叫道:“大夥兒快走罷!”在馬上俯身提起眾軍士亂擲,帶領眾人走了。闖軍不肯舍了金銀來追,隻不住在後高聲叫罵。


    紅娘子氣忿忿的道:“咱們的軍隊一進了北京,軍紀大壞,隻顧得擄劫財物,強搶民女。比之明朝,又好得了什麽?”崔秋山搖頭道:“闖王怎不管管,也真奇怪。”紅娘子冷笑道:“他自己便搶了吳三桂的愛妾陳圓圓,上梁不正下梁歪,又怎管得了部下?吳三桂本來已經投降,大事已定,聽得愛妾給闖王搶了去,這才一怒而勾引韃子兵入關。吳三桂帶兵打進來,闖王帶兵出去交鋒,兩軍在一片石大戰,一時勝敗不分。突然韃子辮子兵殺到,我軍的將軍小兵,大家記掛著搶來的財物婦女,不肯拚命,這一仗若是不輸,那真是老天爺不生眼睛了。”


    行不多時,隻見路旁有個老婦人正放聲痛哭,身旁有四具屍首,一男一女,還有兩個小孩,身上傷口中兀自流血不止,顯是被殺不久。隻聽那老婦哭叫:“李公子,你這大騙子,你說什麽‘早早開門拜闖王,管教大小都歡悅’,我們一家開門拜闖王,闖王手下的土匪賊強盜,卻來強奸我媳婦,殺了我兒子孫兒!我一家大小都在這裏,李公子,你來瞧瞧,是不是大小都歡悅啊!我拜了六十年菩薩。觀音菩薩,你保佑我老太婆好得很啊!觀音菩薩,你不肯保佑好人,你跟闖王的土匪賊強盜是一夥!”袁承誌等不忍多聽,料想前麵大路上慘事尚多,當下繞小道而行。


    過了兩條小路,又通到大路上來,隻見路畔三四座小屋正燒得濃煙上衝,烈火飛揚,屋前幾具屍首,男的身首分離,女的全身赤裸,顯是給人先奸後殺。洪勝海上前向跪在屍首旁的一名老者問道:“老公公,是誰在這裏幹了壞事,是官兵嗎?”那老者須發皆白,顫巍巍的指向北方,拍手罵道:“是官兵!崇禎皇帝手下的官兵早打了敗仗逃走了,現今奸淫擄掠、殺人放火的是大順皇帝手下的官兵,不管是什麽官兵,都是惡賊狗強盜,就會害苦我們老百姓。客官,你瞧瞧,我穿得這樣破爛,已兩天沒飯吃了,還不是窮到底了。老天爺盡欺侮我們窮人,這天怎麽還不塌啊?”


    袁承誌等不忍再聽再看,上了大路,在路邊一些斷爛樹幹上坐下休息,忽聽得屋後有十數名農民放聲大哭,跟著有兩個高亢的聲音唱道:


    “老天爺,你年紀大,耳又聾來眼又花,你看不見人,聽不見話。殺人放火的享著榮華,吃素念經的活活餓殺。老天爺,你不會做天,你塌了吧!老天爺,你不會做天,你塌了吧!”


    唱到最後這兩句時,眾男女農民都和了起來,大聲叫道:“老天爺,你不會做天,你塌了吧!”聲音嘶啞,充滿了無奈絕望。袁承誌隻覺這些人就算立時死了,到了陰世也是苦楚萬分,盡是唿號呻吟的餓鬼。隻聽得紅娘子也跟著叫嚷:“老天爺,你不會做天,你塌了吧!”


    袁承誌悲從中來,一生聽從師父、應鬆等長輩之教,要全心全意為國為民,獻身為人,救民於水火之中,隻想闖王得了天下,窮人不再受官府和財主欺壓,有一口安樂飯吃,那知渾不是這麽一迴事,望出去隻覺滿眼烏雲,如果此刻身在懸崖之上,便欲如青青一般,縱身一躍,就此全無知覺,突然間忍不住放聲大哭。


    安小慧勸道:“承誌哥哥,天下事都是這樣的,咱們走吧!”崔希敏扶起袁承誌,又再上馬趕路。


    趕了一會路,眼見離渭南已經不遠,忽聽得兵刃撞擊,有人交鋒。眾人拍馬上前,隻見二十餘名闖軍圍住了三人砍殺。三人中隻有一人會武,左支右絀,甚是狼狽。


    眾闖軍大叫:“殺奸細啊,奸細身上金銀甚多,那一個先立功的,多分一份。”崔希敏怒道:“什麽多分一份?這不是強盜惡賊麽?”疾衝而前,拔刀向闖軍砍去。啞巴、洪勝海、崔秋山三人跟著上前,將二十餘名闖軍都趕開了。


    隻見三人都已帶傷,那會武的投刀於地,躬身拜謝,突然向崔秋山凝視片刻,說道:“尊駕可是姓崔麽?”崔秋山道:“正是。尊兄高姓,不知如何識得在下?”那人道:“小人楊鵬舉,這位是張朝唐張公子。十多年前,我們三人曾在廣東聖峰嶂祭奠袁督師,曾見崔大俠大獻身手,擒獲奸細。雖然事隔多年,但崔大俠的拳法掌法,小人看了之後,牢牢不忘。”崔秋山喜道:“原來是‘山宗’的朋友,你們快來見過袁公子吧。”


    張朝唐和楊鵬舉上前拜見袁承誌,說起自己並非袁督師的舊部,隻是曾隨孫仲壽、應鬆等人上過聖峰嶂。袁承誌道:“啊,是了。那日張公子為先父寫過一篇祭文。‘黃龍未搗,武穆蒙冤;漢祚待複,諸葛星殞’,這十六字讚語,先父九泉之下,也感光寵。”張朝唐想不到自己當日情急之下所寫的這十六個字,袁承誌居然還記在心中,也自歡喜。


    袁承誌問起為闖軍圍攻的情由。張朝唐道:“小人遠在海外浡泥國,一個多月前,聽得海客說起,闖王李自成義軍聲勢大振,所到之處,勢如破竹,指日攻克北京,中華從此太平。小人不勝雀躍,稟明家父,隨同這位楊兄,攜了一名從仆,啟程重來故國,要見見太平盛世的風光。唉,那知來到北直隸境內,卻聽說闖王得了北京之後,登位稱帝,又給滿清兵打了出來,逃到了西安,滿清兵一路追來。我們三人也隻得西上避難。那想到今日在這裏遇見闖軍,竟說我們是奸細,要搜查行李。我們也任由搜查,這些軍士見到我們攜帶的路費,便即眼紅,不由分說,舉刀便砍。若不是眾位相救,我們三人早已成為刀下之鬼了。唉,太平盛世,太平盛世!”說著苦笑搖頭。


    袁承誌心下不安,說道:“此去一路之上,隻怕仍然不大太平。三位且隨我們同往西安,再定行止如何?”張朝唐和楊鵬舉齊聲稱謝。那僮兒張康此刻已然成人,負起了包裹,說道:“十多年前,我們第一次迴到中國,官兵說我們是強盜,要謀財害命。這一次再來中國,義軍說我們是奸細,仍是要謀財害命。我說公子爺,下一次我們可別再來了罷。”張朝唐道:“中國還是好人多,咱們可又不是逢兇化吉了嗎?”


    次日眾人縱馬疾馳,趕到西安城東的壩橋。隻見一隊隊闖軍在高地上排好了陣勢,與對麵大隊兵馬對峙,對麵的旗號也是闖軍,雙方彎弓搭箭,戰事一觸即發。袁承誌大驚,心想:“怎麽自己人打了起來?”


    隻聽得一名軍官大聲叫道:“萬歲爺有旨,隻拿叛逆李岩一人,餘人無幹,快快散去,倘若違抗聖旨,一概格殺不論。”


    袁承誌心中一喜:“大哥未遭毒手。咱們可沒來遲了。”忙揮手命眾人轉身,繞過兩軍,從側翼遠遠兜了兩個圈子,走向高地上李岩所屬的部隊。統帶前哨的軍官見到李夫人到來,忙引導眾人去中軍大帳。大帳是在一座小山峰之頂。


    來到帳外,隻聽得一陣陣絲竹聲傳了出來,眾人都感奇怪。紅娘子與袁承誌並肩進帳,卻見帳中大張筵席,數百名軍官席地而坐,李岩獨自坐在居中一席,正自舉杯飲酒。


    他忽見妻子和袁承誌到來,又驚又喜,搶步上前,左手拉住妻子,右手攜了袁承誌的手,笑道:“你們來得正好,老天畢竟待我不薄。”讓二人分坐左右,又命部屬另開一席,接待青青、崔秋山、安大娘、啞巴、崔希敏、安小慧等人就坐。


    袁承誌見李岩好整以暇,不由得大為放心,數日來的擔憂,登時一掃而空,向紅娘子望了一眼,微微而笑,心道:“你可嚇得我好厲害!”


    李岩站起身來,朗聲說道:“各位都是我的好兄弟,好朋友。這些年來咱們出死入生,甘苦與共,隻盼從今而後,大業告成,天下太平。那知道萬歲爺聽信了奸人的讒言,說什麽‘十八子,主神器’那句話,是我李某人要做皇帝。剛才萬歲爺下了旨意,賜李某人的死,哈哈,這件事真不知從何說起?”


    眾將站起身來,紛紛道:“這是奸人假傳聖旨,萬歲爺素來信任將軍,將軍不必理會。咱們齊去西安城裏,麵見萬歲爺分辯是非便了。”各人神色憤慨,有的說李將軍立下大功,對皇上忠心耿耿,那有造反之理;有的說本軍紀律嚴明,愛民如子,引起了友軍的嫉忌;更有的說萬歲爺倘若不聽分辯,大夥兒帶隊去自己幹自己的,反正現下闖軍胡作非為,大失民心,跟著萬歲爺也沒什麽好結果了。


    李岩取出一張黃紙來,微笑道:“這是萬歲爺的親筆,寫著:‘製將軍李岩造反,要自立為帝,大逆不道。著即正法,速速不誤。’下麵署著萬歲爺新改的名字‘李自晟’,這不是旁人假傳聖旨,就算見了萬歲爺,也分辯不出的。”眾將奮臂大唿:“願隨將軍,決一死戰!”一名將官大聲道:“萬歲爺已派了左營、前營、後營,把咱們三麵圍住了,那不是要殺李將軍一人,是要殺咱們全軍。”眾將叫道:“萬歲逼咱們造反,那就真的反了罷!”


    李岩叫道:“大家坐下,我自有主張,萬歲爺待我不薄,‘造反’二字,萬萬不可提起。”當即傳下將令,分派部隊守住各處要點,命各路精銳居高臨下,射住陣腳,隻守不攻。眾將素知他足智多謀,見他如此鎮定,料想必有奇策應變,於是逐一接令,自行出帳帶隊守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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