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見形勢危急,不約而同的都搶上相助。隻聽拂塵唰的一聲,劉培生肩頭劇痛入骨。原來他拂塵絲中夾有金線,再加上渾厚內力,要是換了武功稍差之人,這一下當場就得給他掃倒。梅劍和向孫仲君道:“快去請師父、師娘、師伯、師叔來。”他見玉真子武功之高,生平罕見,隻怕要數名高手合力,才製得他住。


    孫仲君應聲轉身,忽然大喜叫道:“道長,快來,快來。”


    眾人鬥得正緊,不暇迴頭,隻聽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好呀,是你來啦!”


    玉真子唰唰數劍,將眾人逼開,冷然道:“師哥,您好呀。”


    眾人這才迴過身來,隻見木桑道人手持棋盤,兩囊棋子,站在後麵。


    眾弟子知道木桑道人是師祖的好友,武功與師祖在伯仲之間,有他出手,多厲害的對頭也討不了好去,但聽玉真子竟叫他做師哥,又都十分驚奇。


    木桑鐵青了臉,森然問道:“你到這裏來幹什麽?”玉真子笑道:“我來找人,要跟華山派一個姓袁的少年算一筆帳,乘便還要收三個女徒弟。”


    木桑皺了眉頭道:“十多年來,脾氣竟一點也沒改麽?快快下山去吧。”玉真子哼了一聲道:“當年師父也不管我,倒要師哥費起心來啦!”木桑道:“你自己想想,這些年來做了多少傷天害理之事。我早就想到西藏來找你……”玉真子笑道:“那好呀,咱哥兒倆很久沒見麵了。”木桑道:“今日我最後勸你一次,你再怙惡不悛,可莫怪做師兄的無情。”


    玉真子冷笑道:“我一人一劍橫行天下,從來沒人對我有半句無禮之言。”木桑道:“華山派跟你河水不犯井水,你欺侮穆師兄門下弟子,穆師兄迴來,教我如何交代?”玉真子嘿嘿一陣冷笑,說道:“這些年來,誰不知我跟你早已情斷義絕。穆人清浪得虛名,我玉真子既有膽子上得華山,就沒把這神劍鬼劍的老猴兒放在心上。誰說華山派跟我河水不犯井水了?我又沒得罪穆老猴兒,他幹麽派人到盛京去跟我搗蛋?”


    木桑不知袁承誌跟他在沈陽曾交過一番手,當下也不多問,歎了一口氣,提起棋盤,說道:“咱兩人終於又要動手,這一次你可別指望我再饒你了。上吧!”


    玉真子微微一笑,道:“你要跟我動手,哼,這是什麽?”伸手入懷,摸出一柄小小鐵劍,高舉過頭。他手掌伸前,鐵劍橫放掌中,露出白木劍柄。木桑見了劍柄上所寫的兩行黑字,凝視半晌,登時變色,顫聲道:“好好,不枉你在西藏這些年,果然得到了。”玉真子厲聲喝道:“木桑道人,見了師門鐵劍還不下跪?”


    木桑放下棋盤棋子,恭恭敬敬的向玉真子拜倒磕頭。


    眾弟子本擬木桑到來之後收伏惡道,那知反而向他磕頭禮拜,個個驚訝失望。


    玉真子冷笑道:“你數次折辱於我。先前我還當你是師兄,每次讓你。如今卻又如何?”木桑俯首不答。玉真子左掌提起,唿的一聲,帶著一股勁風直劈下來。木桑既不還手,亦不閃避,運氣於背,拚力抵拒,蓬的一聲,隻打得衣衫破裂,片片飛舞。他身子晃動,仍然跪著。玉真子鐵青了臉,又是一掌,打在木桑肩頭,這一掌卻無半點聲息,衣衫也未破裂,豈知這一掌內勁奇大,更不好受。木桑向前俯衝,一大口鮮血噴射在山石之上。玉真子全然無動於中,提起手掌,逕向他頭頂拍落。


    眾人暗叫不好,這一掌下去,木桑必然喪命,各人暗器紛紛出手,齊往玉真子打去。玉真子手掌猶如一把鐵扇,連連揮動,將暗器逐一撥落,隨即又提起掌來。


    阿九和木桑站得最近,見他須發如銀,卻如此受欺,激動了俠義心腸,和身縱上,以自己身子護住他頂門。


    玉真子一呆,說道:“天下竟有這般美麗的女孩子!我可從來沒見過。須得帶迴山去。”凝掌不落,突然身後一聲咳嗽,轉出一個儒裝打扮的老人來。


    何惕守見這人神不知鬼不覺的忽在阿九身旁出現,身法之快,從所罕見,隻道敵人又來了高手,生怕阿九受害,躍起身子,右掌往那老人打去,喝道:“滾開!”


    那老人左臂迴振,何惕守隻覺一股巨大之極的力道湧到,再也立足不定,接連退出四步,這才凝力站定,驚懼交集之際,待要發射暗器,卻見華山派弟子個個拜倒行禮,齊叫:“師祖!”原來竟是神劍仙猿穆人清到了。何惕守又驚又羞,暗叫“糟糕”,這一下對師祖如此無禮,隻怕再也入不了華山派之門,一時不知是否也該跪倒。


    這時木桑已站起退開,左手扶在阿九肩頭,努力調勻唿吸,仍不住噴血。


    穆人清向玉真子道:“這位定是玉真道長了,對自己師兄也能下如此毒手。好好好,我這幾根老骨頭來陪道長過招吧!”玉真子笑道:“這些年人家常問我:‘玉真道長,穆人清自稱天下拳劍無雙,跟你比,到底誰高誰低?’我總是說:‘不知道,幾時得跟穆人清比劃比劃。’自今而後,到底誰高明些,就分出來了。”


    眾弟子見師祖親自要和惡道動手,個個又驚又喜,他們大都從未見過師祖的武功,心想這真是生平難遇的良機。


    劉培生卻想師祖年邁,武學修為雖高,隻怕精神氣力不如這正當盛年的惡道,忙奔迴去請師父師娘。一進石屋,隻見袁承誌淚痕滿麵,站在床前,師伯、師父、師娘,以及洪勝海、啞巴等都是臉色慘然,師娘更不斷的在流淚。劉培生吃了一驚,走近看時,見青青雙目深陷,臉色黝黑,出氣多進氣少,眼見是不成的了。外麵鬧得天翻地覆,他們卻始終留在屋內,原來是青青病危,不能分出身來察看。青青上氣不接下氣的哭道:“你答應了我媽……要……要一生……一世照應我的……你騙了我……又……又……騙我媽……”袁承誌拉著她手,說道:“我不騙你,我自然一生一世照應你!”


    劉培生低聲道:“師父,那惡道厲害得緊,師祖親自下場了。”歸辛樹見劉培生神態嚴重,知道對手大是勁敵,心中懸念師父,當即奔出。黃真對歸二娘和袁承誌道:“咱們都去。”袁承誌俯身抱起青青,和眾人一齊快步出來。


    眾人來到後山,隻見穆人清手持長劍,玉真子右手寶劍,左手拂塵,遠遠的相向而立,正要交手。袁承誌一見此人,正是去年秋天在盛京兩度交手的玉真子,第一次因有眾布庫纏住自己手腳,給他點中了三指,第二次胡桂南盜了他衣褲,自己打了他一拳一掌,踢了他一腳,兩次較量均屬情景特異,不能說分了勝敗,當即大叫:“師父,弟子來對付他!”


    穆人清和玉真子都知對方是武林大高手,這一戰隻要稍有疏虞,一世英名固然付於流水,連性命怕也難保,這時都全神貫注,對袁承誌的喊聲竟如未聞。


    袁承誌把青青往何惕守手裏一放,剛說得一聲:“你瞧著她。”隻見玉真子拂塵擺動,倏地往穆人清左肩揮來。他知道這兩位大高手一交上了手,就絕難拆解得開,師父年邁,豈可讓他親自對敵?雙足力登,如巨鷲般向玉真子撲去。黃真和歸辛樹也是一般心思,三人不約而同,齊向玉真子攻到。


    玉真子拂塵收轉,倒退兩步,風聲颯然,有人從頭頂躍過。他頭頸急縮,突感頂心生涼,頭頂道冠竟讓人抓了去。他心中一怒,長劍一招“龍卷暴伸”,疾向敵人左臂削去。這一招毒極險極,袁承誌在空中閃避不及,手臂急縮,嗤的一聲,袖口已給劍鋒割下,衣袖是柔軟之物,在空中不易受力,但竟為劍割斷,可見他這柄劍不但利到極處,而且內勁功力也著實驚人。袁承誌落地挺立,師兄弟三人並列在師父身前。


    眾人見兩人剛才交了這一招,當時迅速之極,兔起鶻落,一閃已過,待得迴想,無不捏了把冷汗。玉真子隻要避得慢了一瞬,頭蓋已為袁承誌掌力震破,而袁承誌的手臂如不是退縮如電,也已為利刃切斷。


    玉真子仗著師傳絕藝,在西藏又得異遇,近年來武功大進,自信天下無人能敵,縱然師兄木桑道人,也已不及自己。雖然素知穆人清威名,但想他年邁力衰,隻要守緊門戶,跟他久戰對耗,時刻一長,必可占他上風,何況新獲寶劍無堅不摧,兵刃上大占便宜,勝算已占了八成。那知突然間竟遇高手偷襲,定神瞧時,見對手正是去年在盛京將自己打得重傷的袁承誌,那日害得自己一絲不掛、仰天翻倒在皇太極與數百名布庫武士之前,出醜之甚,無逾於此,當晚皇太極“無疾而終”,九王爺竟說是自己怪模怪樣,驚得皇上崩駕,還要拿他治罪。當時重傷之下無力抵抗,隻得逕自逃走,這時仇人相見,不由得怒氣不可抑製,大叫:“袁承誌,我今日正來找你,快過來納命。”袁承誌笑道:“你此刻倒已穿上了衣衫,咱們好好的來打一架。”玉真子見他手中並無兵刃,將寶劍往地下一擲,說道:“今日仍要在拳腳上取你性命,叫你死而無怨。”


    自袁承誌出場,阿九一雙妙目就一直凝望著他,眼見他便要與玉真子放對,她剛才見到玉真子武功高明之極,知道這一戰存亡決於俄頃,說不定就此生死永別,斜身走上幾步,說道:“大哥,我好好的在這裏,手臂上的傷也好了。”她知袁承誌對己鍾情甚深,怕他心中還記掛著自己,以致與大敵對決時未能專注。袁承誌陡然間見到了她,轉頭向躺在何惕守懷裏的青青望了一眼,一聲長歎,說道:“你一定要好好保重……”對何惕守道:“惕守,請你照顧她平安。”何惕守眼光中閃爍著狡獪的神色,問道:“師父,你要我照顧誰啊?”她心中想:“師父三心兩意,好像鍾情夏家青青,又對朱家阿九含情脈脈。他如叫我照顧阿九,那是說他自己會照顧青青。他如叫我照顧的是青青,那麽他自己會照顧阿九妹子了。”神色之間,頗有嫵媚俏態。


    玉真子瞧在眼裏,不禁叫道:“師父徒弟,打情罵俏,成什麽樣子!”唿的一拳,向袁承誌迎麵擊來。袁承誌伸左臂格開,心下暗驚,覺得自去年在盛京交手以來,這惡道的拳法內勁,均已大進,當下全心專注,運起師傳破玉拳還擊。


    這時濃霧初散,紅日滿山。眾人團團圍了個大圈子。穆人清在一旁給木桑推拿治傷。黃真和歸辛樹全神貫注,站在內圈掠陣。


    玉真子咬牙切齒的問道:“那個小偷兒呢?教他一塊出來領死。”袁承誌笑道:“他偷人的衣衫去啦!”


    十餘招一過,袁承誌已知對方雖強,自己這些日子中武功也已不知不覺間有了長進,縱然難勝對方,但也不致輕易落敗,心中既寬,氣勢便旺,頃刻鬥了個旗鼓相當,又想:“就算我打他不過,二師哥接上,也能勢均力敵,我師父、木桑道長、惕守他們三個源源而上,若再不勝,我和二師哥再上,每人鬥一個時辰,車輪大戰下來,非累死這惡道不可。我方有勝無敗,打他個三日三夜,那又如何?”這些日子中他參與闖王兵陣,多研兵法,深究勝敗之機,已明大勝大負,並非決於朝夕。他想明了此節,拳腳招式登時收斂了不少,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神氣內斂,門戶守得嚴密之極,玉真子不斷變招猛攻,袁承誌揮灑拆解,心有成算,臉上不自禁的露出微笑。


    青青見到他笑,問何惕守道:“他……他為什麽笑?有什麽好笑?”何惕守也不明白,隻得道:“他知道你在他身邊,心裏就挺開心。”青青白了她一眼,道:“假的!”


    玉真子武功既強,識見也自高明,見袁承誌出招奇穩,知他是求先立於不敗之地,以求敵之可勝,當下不願多耗氣力,也漸求“後發製人”之道。旁觀眾人中武功較淺的,見兩人雙目互視,身法呆滯,出招似乎鬆懈,豈知勝負決於瞬息,性命懸於一發,比之先前狂唿酣戰,實又兇險得多。


    孫仲君恨極玉真子剛才戲侮自己,在眾目睽睽下連吻自己,隻能任其為所欲為,自己全無抗禦之力,委實氣憤難當,見兩人凝神相鬥,挺起單鉤,要搶上去刺這惡道一鉤。梅劍和見她舉鉤上前,嚇了一跳,忙伸手拉住,低聲道:“你要命麽?幹什麽?”孫仲君怒道:“別管我。我跟賊道拚了。”梅劍和道:“賊道已知小師叔的厲害,正用最上乘功夫護住了全身,你上去是白送性命。”孫仲君用力甩脫他手,叫道:“我不管,我去幫師叔。”她以前惱恨袁承誌,從來不提“師叔”兩字,這時見他與惡道為敵,竟然於頃刻間宿怨盡消。梅劍和道:“那你發一件暗器試試!”孫仲君取出鋼鏢,運勁往玉真子背後擲去。玉真子全神凝視袁承誌的拳腳,鋼鏢飛來,猶如未覺。孫仲君正喜得手,突聽唿的一聲,梅劍和失聲大叫:“不好!”抱住她身子往下便倒。


    孫仲君剛撲下地,隻見剛才發出的鋼鏢鏢尖已射向自己胸前,不知那惡道如何會把鏢激打迴來,其時已不及閃避抵擋,隻有睜目待死,突然白影晃動,一隻纖纖素手忽地伸來,雙指夾住鏢後紅布,拉住了鋼鏢。梅劍和與孫仲君心中卜卜亂跳,跳起身來,才知救她性命的原來是何惕守,不禁感激慚愧,同時點頭示謝。


    這時袁承誌和玉真子拳法忽變,兩人都是以快打快,全力搶攻。但見袁承誌所使拳腳使將開來,八成是華山正宗拳法,偶爾夾著一兩下金蛇郎君的詭異招式,於堂堂之陣中奇兵突出,連穆人清竟然也覺眼界大開,隻看得不住點頭。木桑臉露微笑,喃喃道:“好棋,好棋,妙著橫生!”黃真、歸辛樹、歸二娘、馮難敵心下欽佩。其餘華山派弟子無不眼花繚亂,撟舌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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