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過宮人遞來的水漱了漱口,遂接著問道:“這是海鹽?”</p>


    爨人有些吃驚地點了點頭,如實迴道:“王上真乃金口,此物確為燕地的海鹵。”</p>


    聽聞爨人此言,趙雍身邊的陳忠一幹宮人,臉上也不由得露出一股驚異之色。尤其是陳忠,他也算是看著趙雍長大的,他怎麽不知道自己王上還有這等本事?若說趙雍聞香識女,他可能還沒有這般吃驚。</p>


    趙雍微微頷首,爨人的迴答印證了他的猜測。</p>


    剛才從粗鹽中嚐到的非常濃的苦味、應該就是海鹽中的硫酸根離子和少數的鎂離子造成的,若是其他的品種的鹽,苦澀的味道應該沒有這麽重才對。</p>


    當然,海鹽中所含的礦物質也並非是不能食用,隻是有點苦罷了。或許是身體先天上的代入,他此前竟然一直未曾注意膳食中的這股苦澀。</p>


    走出庖廚,趙雍轉頭便對著陳忠吩咐道:“大令差人,去傳內史進宮。”</p>


    “喏。”陳忠迴道。</p>


    ……趙雍前腳迴到龍台宮,午膳便緊跟著端了上來。</p>


    一大盆黃米飯(黍,也是小米的一種),和分切好的烤羊、羮煮的菹(醃菜湯),此外還有兩個用黃金製作的小碟,其上分別呈放著一盤幹棗和一盤熟栗。</p>


    趙雍確實有些餓了。他夾了一塊烤羊肉放到嘴中咀嚼,些許是提前有了心理映視,他這次能明顯感到烤肉上有一股苦味,雖然苦感並不強烈。</p>


    他隨後又拿湯勺舀了口菘菜羹湯(白菜),菜湯倒是酸辣爽口、且還帶著一股羊肉味,可能是有了沸水的蒸煮,鹽中的苦澀明顯低了很多。</p>


    趙雍對麵、同他相對而坐的幾位嬪妃,正張著櫻桃小口小心地進食著,和大口朵頤的趙雍形成了鮮明的差距。她們大多就吃了一些栗子和幹棗,肉類和黍基本都是趙雍自己吃的。</p>


    咽下口中的食物,趙雍對著眾女問道:“卿等能嚐到食物中的苦味嗎?”</p>


    幾女都有些疑惑地盯著他看。</p>


    珊瑚迴道:“王上是說苦荼?(苦菜)今日午膳之中臣妾並未嚐出有苦味呀。”</p>


    “並非苦荼,是鹽巴中的苦味。”趙雍指著菜肴道。</p>


    鹽巴?眾女都是搖了搖頭。</p>


    “……無事,用餐吧。”趙雍無奈迴道。</p>


    過了片刻,孟柔夾起一小塊烤羊肉放到嘴中。或許是吃到了其中沒能融化的細小鹽塊,她突然輕呀一聲:“是有一股苦味,以前臣妾都未有注意到。”</p>


    姒越和珊瑚似乎是發現了新大陸,紛紛將快子指向所剩不多羊肉。沒過一會、她倆便露出了和孟柔一般的神情。</p>


    “真的有苦味,以前怎麽沒有注意到呢。”</p>


    趙雍點了點頭,看來幾女的味蕾還沒有被飲食習慣同化。</p>


    她們能嚐到,別人應該也能嚐到。況且她們所能吃到的鹽巴都是經過數道步驟甚至數十道才加工出來的‘精鹽’,民間的勞苦大眾的條件肯定更差,吃的大概都是經過初步煮篩而來的鹽塊。</p>


    如此,那他的精鹽計劃便可以實施了。若是能成,趙國的財政也許能有質的飛躍。</p>


    ……用過午膳,趙田便捧著一摞簡犢於宮外求見。</p>


    趙雍宣他前來,正是為了過問財政。</p>


    趙國的內史有點類似於漢初的大司農,準確來說應該是大司農的前身正是戰國時期的諸國內史。</p>


    趙國內史其職責除了統管農業生產外,還執掌全國的租稅、錢穀、鹽鐵和國家的財政收支。</p>


    算是集多數權利於一身的權臣。</p>


    這個時代的官,權利普遍都比較大,不隻是文官體係,包括武將行列。</p>


    趙雍覺得應該和這個時代的竹簡有關係、和知識信息的載體及政令的傳播方式有關係。如果過於分散權利,統治者的政令反而不容易傳播。</p>


    竹簡一大堆,趙田敘述完畢時間卻隻過去了短短兩刻鍾。</p>


    但其敘述內容卻全全包含了、趙國最近幾年稅務收入和貿易收入。趙田也算是言簡意賅。</p>


    趙雍隨後又著重詢問了一番與其它列國的鹽政和貿易。</p>


    通過趙田的深度講解,他雖然早有猜測,但實際的情況還是讓趙雍有些吃驚。與趙田的一番對話,他才得知,趙國曆年來的鹽稅收入、竟然基本和租稅收入相持平。(租稅便是趙國的整體貿易收入。)</p>


    要知道趙國可是貿易大國。整個華夏列國中,若論比拚富裕,那齊國說第二別國不敢說第一。但在貿易這一塊,趙國基本是穩占鼇頭。除了自身是貿易的進出口大國外,凡是北疆、燕國、齊國、秦國、中山國之間的貿易往來,基本上都要經過邯鄲。</p>


    但更讓趙雍吃驚的還是趙國的食鹽支出。</p>


    趙國的鹽政支出,竟然還要遠遠高於其鹽稅的收入。尤其今年逢戰之時。</p>


    換句話說,就是趙國對於食鹽的需求,完全不能自給自足,三分之一需要依賴‘進口’。</p>


    這也是無奈之舉,趙國隨著國土的擴大,但國境之內卻無大型的鹽產之地,自然而然造就了今日的囧狀,鹽產之地,早年一直是趙國的腹心之痛。</p>


    不過,通過趙田的解釋,原來自先君成侯之時,趙國便有意囤積鹽產,再加上自身也有少許產出,而今雖缺,卻並無患。</p>


    而今華夏有五大鹽產國,齊國、燕國、魏國、越國和楚國。</p>


    食鹽又被分為海鹽、池鹽(湖水中提取的)、泉鹽(井鹽)這三大類,前兩者的產量要遠高於後者。</p>


    至於後世的崖、砂、石這三大鹽類都被統歸於土鹽之中,而趙國境內便是隻有幾座規模不大的土鹽礦區,分布在晉陽、邯鄲和邢襄這三地。</p>


    燕、齊、越三國自不必多說,臨海之國,必是產海鹽的大國。昔日的吳王闔閭、越王勾踐、便都是靠著‘海鹽’而得以稱霸一時。再觀今日齊國之強,除了自身的變法改革外,亦是因為其背靠一條源源不斷的經濟龍脈而得行霸業。</p>


    與海鹽不同,池鹽最大的產地,乃是魏國的安邑(運城)。安邑池鹽曆史由來已久,自上古之時便是華夏最大的產鹽地,千年過去,至今也是華夏列國產鹽量最大的一處鹽產地,沒有之一。</p>


    因為這處鹽池而爆發的戰爭,從上古黃帝、蚩尤時期一直延伸到了今日。三晉分家,安邑歸了魏國。而今,隨著魏國的衰落,河東之地的曲沃、陝城時常為秦國所奪,但安邑卻一直牢牢握在魏國的手中,這應該也是魏國雖衰而未敗的一大原因。</p>


    </p>


    現在,趙雍也不由得對安邑產生出了覬覦之心。</p>


    至於楚國,其境內便多為泉鹽。不過,楚國的泉鹽大部分都是從巴國搶來的。早在楚肅王時期,楚國便開始針對泉鹽產地、而發起對巴地的侵略,至其孫楚宣王時期,巴國的三大泉鹽產地便全部為楚國所占。</p>


    惹不起楚國的巴國,由此不得不轉而朝著西麵的蜀地發展。巴國而今的衰弱,與其失去三大鹽泉不無關係。</p>


    趙國君臣就列國的商鹽貿易暢談了大概一個多時辰。</p>


    隨後,除了貿易、鹽稅,趙雍便向趙田詢問了一些關於新農法、屯田實施中的難處。其實主要還是擔憂去年晉陽一戰中俘獲的那萬餘秦卒。</p>


    趙田卻表示,一切順利。俘獲的秦卒已經全部打散,並將其分散在了遠離秦境邊線的代地和燕、齊交接的邊界線,並且已經按照趙國新法的規定將其全部登名造籍。</p>


    對此趙雍不得不誇讚了對方幾句。</p>


    屯田之策的實施,趙雍最初設想的其實比較簡單,主要是為了避免戰時向邊防軍隊長途跋涉的運送糧食。所以最初製定的屯田計劃主要還是軍屯。正式實施後通過與眾臣商議,趙雍又責令將各地所犯輕緩的罪徒和奴役而來的戰犯增加在了其內,最重要的是招募到了自願前往的百姓。</p>


    有了底層臣民的支持。如此以來,趙國的移民實邊政策,便由最初單純的軍事屯田,變成了現在軍事防禦和農耕生產相結合的屯田措施。</p>


    ……待內史退去,趙雍拿過幾桉上的那封簡犢,移步到偏殿,開始盯著木牆上的那副闊大的堪輿圖暗暗分析。</p>


    就鹽產之地而分析。韓國的西邊,魏國還占著平周(介休西)、蒲陽(隰縣)、汾城(襄汾)、絳城(翼城西)、曲沃、澠池、安邑這七座城池。除此之外河東的十餘座城池已經全部為秦軍所奪,昔日的西河郡也早就沒了蹤影。</p>


    若趙國此時想奪取安邑鹽產,隻需沿著汾水南下即刻。魏國的國境如今被韓國分割成兩部分,僅僅憑借其西部的這些兵力,想來阻不了趙國的鐵騎。</p>


    鹽池的誘惑有點大……</p>


    過了片刻,趙雍又顧自搖了搖頭。</p>


    此時對魏開戰或為不妥,若貿然大行兵事,無疑是將自己雪藏起來的鋒利爪牙、公之於眾。況且不說能不能奪來,就算奪來了,也會拉長了趙國與秦國的邊境戰線,且又違背的三晉盟約,加大與魏、韓兩國的矛盾。</p>


    打下了、守不守得住還兩說,可能最後為秦國做了嫁衣……</p>


    既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缺鹽的問題,那便曲線救國。</p>


    恰巧今日無國事,說幹就幹。</p>


    ……召過陳忠,趙雍再度走進了外宮的庖廚之內。</p>


    趙雍隨即命爨人收拾出來一間稍小的庖房,但其內灶爐等物一應俱全。</p>


    屏退多餘的宮人,趙雍朝著陳忠比劃了一番:“去給寡人拿來兩個這般大的鼎。”</p>


    陳忠這一路跟著王上東奔西跑的,至今他也不知道自家王上相要幹啥。但他見趙雍也沒做什麽荒唐事,便隻能任由著對方去了。</p>


    難道王上想親自下廚了?</p>


    等四五個宮人抬著兩個小鼎進了屋,趙雍繼續對著陳忠吩咐道:“再去找些石灰過來,記得要磨成粉。”</p>


    石灰?什麽膳食要用石灰……陳忠無奈,隻得差人去太醫署取,這東西現在倒也常見,隻不過大多都是用作藥材。</p>


    在沒有現成的化學原料情況下。石灰、草木灰便是很好的附著物載體。海鹽中的苦味除了鎂離子還有硫酸根離子等其它雜質,而許多雜質並不能通過簡單煮沸來消除,那便需要通過吸附和解吸來分離。雖然趙雍知道原理,但卻一直沒有實際操作過。</p>


    實踐的過程是複雜的,整了一個多時辰也沒有弄出自己滿意的成品。雖然已經能弄出細鹽,但味道始終帶著異味。</p>


    又過了半個時辰,趙雍才反應過來,不同的物質溶解與水的溫度是不同的。</p>


    又過了半個時辰,通過不斷地倒騰鹵水,總算找對了路子。</p>


    一小盤,形如細粉的雪白結晶物終於呈現到了眾人眼前。</p>


    趙雍忍不住嚐了嚐,雖然還有一些苦澀味,但也幾近於無了。且賣相比最初的鹵塊好了十倍不止。</p>


    “這是鹽?”陳忠在一旁驚詫地問道。</p>


    他的臉此時和趙雍一般,都黝黑黝黑的,但比之一旁負責燒火的幾位小宮女還是好了不少。</p>


    此時幾人的臉色和幾桉上那一小撮雪白的鹽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p>


    趙雍看著對方吃驚的模樣,滿意的點了點頭。</p>


    “汝等辛苦了,一會去領十錢。”趙雍轉頭對著幾個負責燒柴的小宮女說道。</p>


    小娘們麵色頓時一喜,立即俯身便拜道:“奴婢謝王上賞。”</p>


    “去將鹽巴用絲帛包裹好。”</p>


    “喏!”</p>


    再出得小屋,天已經蒙蒙發黑了。</p>


    趙雍卻是一臉的舒暢,‘鹽巴’終於是弄出來了。</p>


    迴到寢宮,他接過宮人遞來的絲帕抹了一把臉,就匆匆地朝著內殿走去。</p>


    “磨墨。”趙雍對著侍立一旁的小宮女吩咐一聲,便顧自拿過一旁的空白竹簡寫了起來。</p>


    通過此次鹵煉,趙雍總結出了兩道工序,先是將鹽塊熬煮成鹵水,然後再把鹵水在低溫中過幾遍晶體鹽板,最後再把鹵水蒸幹,形成一層層晶體鹽。再將晾曬在席子上晶體鹽塊、用五十度左右的溫水一遍遍滲透淋洗。得到的晶體鹽經過晾幹研磨,便是最後的成品了。</p>


    步驟雖然不複雜,但也足足寫了三十片簡犢。</p>


    將筆放到一旁,趙雍長出了一口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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