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為異界,小成界即一樣可見日月,那麽有些風雨應該也不足為奇。


    借著晶石泛起的微弱光亮,雨水中的謝觀星好歹算是驗查完了草叢中的殘屍,許是覺得這屍體身上的傷口太過蹊蹺,一臉茫然的謝觀星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孟兄,無傷城修士既是不會飛,如何能斬殺我奈何城修士?”


    在交趾原巡行了能有兩日,莫名出現的一些狀況當真是令人感到匪夷所思。


    隨著一組於晚間前往交趾原捕捉異獸的無傷城修士盡數被人斬殺,消停了數十年的城鬥再次拉開帷幕。然而除此之外,有太多的事情讓謝觀星感到不解。所謂的“城鬥”便是其中一個。


    在謝觀星看來,相較涉川,城鬥難免攻城掠地,可是在小城界,這所謂的攻城更像是一種刻意炫耀。


    足足半月光景,白日裏奈何城修士必定前往無傷城約戰。可雲層庇佑之下,縱然有奈何城修士於雲層外飛來飛去,城中也無人理會。而當夜晚來臨,無傷城修士勢必傾巢而出且驅趕著大批啼乎獸,但當真到了奈何城城下,這些無傷城修士除了咒罵似乎也做不了別的事情。


    異界就是異界,攻城總需要器械,然而交趾原除了荒草還是荒草,至於那些可以用來構建器械的樹木?不好意思!百多年前它們就已經變成了可供交易的貨物。


    也許正是基於以上種種原因,真正的殺戮便隻能落在謝觀星這樣的仙官身上。


    可是事情總是會生出變化,就在今日晚間,謝觀星見到了第七具奈何城修士的屍體。屍體沒有變成晶像且傷口自下而上,那麽這隻能說明,此人也和前麵幾名修士一樣,是在白日裏被人淩空斬殺。


    “孟兄,事情已然這樣,即無可挽迴倒不如坦然應對!”


    見孟浪其人還蹲在那裏看著屍體發呆,謝觀星一時有些哭笑不得,奈何城城主寥凡果然說到做到,孟浪背運,也唯有聽天由命。


    略帶著幾分哭腔,化名孟浪的馬三德一屁股坐入雨水當中。


    “我如何比得了謝兄你,謝兄是武者,自然不懼無傷城修士,我孟浪便有道法,可對於無傷城修士又有何用?娘的,都說這無傷城沒有晝行神官,那這些死人倒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看了看周圍幾名同樣麵露驚恐神色的部屬,謝觀星一時有些無語,此刻再去迴想那些於真仙殿內聽到的說辭,眼下的狀況隻怕真的和自己有些關聯。


    “你且記得,想要找到答案就莫要再瞻前顧後,本真君亦有所期待,畢竟這小成界內的太多規矩或許會因你出現而發生變化!”


    “孟兄比我來得早,想必消息通絡。如此詫異莫非此種狀況以前從未出現過?”


    聽聞謝觀星此語,孟浪雙眼一翻開口說道:“當日真仙殿內到底發生了什麽?小弟我不是告訴過你莫要將這柄鋼刀拔出嗎?鋼刀不出,這夜行仙官就隻是個虛名,可鋼刀一出,那城鬥在所難免!謝兄誤我,如何到了此時還說些風涼話兒!”


    “孟兄……。”


    正待開口解釋,謝觀星卻突然閉上了嘴巴,一道極弱的亮光在遠處閃過,這或許意味著,分散於各處的暗樁已經發現了目標。


    緩緩壓低身形,謝觀星對著幾名湊近了的部屬小聲說道:“且跟緊了我,莫要再走丟了!若是此番前來的無傷城修士人多,你等不可再像前日那樣四散奔逃,更不可隨意發出聲響,否則本仙官第一個砍下他的腦袋!”


    隨行部屬皆來自奈何城,這些人有些道境低微,有些則是奈何城中的尋常居戶,總而言之,隻要晚間不會變成晶像,那就是夜行仙官可以任選的對象,而由此帶來的後果便是:白日裏季效廉府第外門庭若市,除了送禮的,更有大批女子“誠邀”謝觀星共赴交趾原一聚。


    且先放下“擇優錄用”的艱難,十日訓導很難達到謝觀星想要的效果,當再次麵對一群已基本絕了生念且不知律法為何物的“奈何”同道,即使是最討厭規矩的謝觀星也唯有發出一聲慨歎。


    “看來這世間真的不能缺少規矩和法度,也不知引領著這些廢物,那些過往的夜行仙官是怎麽活下來的?”


    雨水帶起的霧氣與聲響掩蓋了眾人的蹤跡,此番遇到的無傷城修士真就不多,他們遠離大隊前往交趾原便隻有一個目的,捕捉除啼乎獸之外所有可以用來食用的異獸。


    有鑒於城主廖凡的堅持,謝觀星引領的部屬中不乏女子,可半月光景下來,能活著跟到現在的也就隻剩下一名叫張英的低階女修。


    “便隻有這幾個人嗎?你確信有仔細看過?”


    貌似帶著幾分讚許,謝觀星看了張英手中的晶石一眼,這叫張英的低階女修能活到現在自然有些過人之處,至少那塊用以傳遞消息的晶石就被包裹的很好,並且,謝觀星看得出,在張英發出信號時,也唯有一個方向可以看到光亮。


    理了理鬢角的亂發,身軀依舊有些顫抖的張英偷眼看了身側的謝觀星一眼,自己的使命已經完成,可仙官大人今日好像忘了一件事,那就是讓自己撤往眾人身後。


    透過荒草的縫隙,謝觀星看到了那幾名外出捕捉異獸的無傷城修士,他沒有安排張英後撤另有原因,其中最為重要的一點是:這名看似柔弱的女子遠比很多男子更為堅毅,而這一點,或許連張英自己並沒有察覺。


    “我對付捆綁異獸的那三名修士,剩下兩人你等隻管困住便是,若討不到便宜,那便等我騰出手!”


    小聲的交代眾人聽得十分仔細,這位仙官大人的身手無疑是所有人此刻最大依仗,相較於前兩日的襲殺,五名無傷城修士倒也算不了什麽!謝觀星一人便足以應對。


    悄悄潛行於下風處,謝觀星緩緩抽出了身後的勿悔長刀。


    提及勿悔,有件事就需說道說道。謝觀星真就試過,這勿悔在他謝觀星掌中並無太大份量,可無論插在哪裏,除了自己以外,居然無人可以將其拔出。


    鋒刃,無聲無息抹過一名無傷城修士的咽喉,沒有慘叫,也沒有鮮血噴濺,謝觀星的手很穩,按下那名修士的頭顱時更沒有生出半分猶豫。


    可就是這在謝觀星看來極其平常的事兒對於張英而言卻存著莫大震撼。她根本就沒有發覺這名匿藏於草從中的無傷城修士,更沒有聽出謝觀星言語中的深意。


    隨著一個銅製管件塞入張英手中,連臥伏於荒草中的孟浪後背也不禁泛出冷汗,好在這冷汗一經出現便與雨水混雜在了一起,倒也沒能造成什麽麻煩。


    “發信號給李亨!”


    簡短的命令不容質疑,麵帶羞慚的張英再次看了謝觀星一眼,隨即悄悄退入草從當中。


    不過片刻,交趾原某處響起了土行獸的吼叫,如果仔細去聽,這吼叫動靜雖小卻帶著幾分試探和挑釁。


    李亨沒有別的本事,但是他的口技卻足以令真正的土行獸王做出迴應。


    巨大的震動瞬間傳遍整個交趾原,再次響起的巨大吼聲不但壓過了前麵的動靜更昭示著一位強者的震怒。當所有土行獸因驚恐而做出抉擇,草從中的謝觀星一躍而起。


    此起彼伏的吼叫遮掩了驚喊,漆黑如墨的勿悔長刀瞬間便掃過一名無傷城修士脖頸,但隨著頭顱掉落,其餘幾名修士的反應不可謂不快。


    圓弧形的法器脫手而出,似這等怪異的兵刃謝觀星還是第一次遇到,如果說寶刀勿悔便有如一條滑入暗夜中的泥鰍,那麽這柄圓弧形的兵刃更像是一隻掠出迷霧的燕雀。


    尖利的嘯聲刺痛耳膜,鋒刃外側驟然亮起的光芒也讓眾人瞳孔劇縮,短暫的失明足以決定一個人的生死,當噗噗聲不絕於耳,謝觀星同樣聽到了那些來自自己部屬的淒厲慘叫。


    鋼刀反劈,沉重的撞擊令謝觀星心底一沉,而隨著視野中出現一些模糊影像,那道好似蛇行燕掠般的光華又再次迴到一名無傷城修士掌中。


    “你便是新任的奈何城夜行仙官吧,老夫若是再不出手,你真當我無傷城修士軟弱可欺!”


    強忍著來自雙眼的刺痛,謝觀星環顧四周,衝出草從的十幾名部屬此刻已變成了一具具冰冷屍體,隻是這些屍體中貌似少了兩個人,一個是孟浪,另一個則是那個叫張英的低階女修。


    張英沒有衝出草叢是職責所在,至於孟浪,他自然是因為沒有衝出去的覺悟!


    “你等去找尋那個賣嘴的鳥貨,且記著把他的舌頭帶迴來,至於他……這算起來老夫前後已斬殺過八名夜行仙官,今日再加上他,勉強能湊成個大數!”


    殘存的三名無傷城修士領令而去,謝觀星沒有上前攔阻。


    事情原本就該是這麽簡單,在老邁修士看來,謝觀星已經是個死人;而對於謝觀星來說,如果解決不了麵前的這位無傷城修士,那麽在黑夜中便有如個瞎子的李亨同樣難逃一死。


    無需再做旁的言語,藏身於草從中的孟浪隻是輕輕挪動了一下屁股,尖利的嘯聲便再次響起,而就在刺目光芒映照下,謝觀星充血的雙眼亦流露出絕決神色。


    幾乎是同時,兩道殘影交織在一起,忽明忽暗的光華揪著人心墜著肝膽,一時間讓人覺得,隻要再等片刻,那炸裂開來的血肉就會帶走所有生人最後的恐懼。


    一聲悶哼令光華瞬間停滯,踉蹌後退兩步,謝觀星險些跌入荒草從中。


    “莫說是你這樣的俗世武者,便是你奈何城那些大能修士老夫一樣……”


    狂妄的言語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難以言喻的震驚。


    “這不可能,似你這樣的凡人怎麽會流著神使之血?”


    皮肉外翻,狹長的傷口自肩頭一直延續到腰際,可令人倍感詫異的是,從謝觀星傷口處流淌出的已不再是一片殷虹血液,而是散發著七彩光芒的金色液流。


    仿佛是被眼前的一幕所震撼,孟浪與張英莫名自草從中站起,而那名手持弧形兵刃的無傷城老者也像是被鬼迷了心跳,微微顫抖的身軀堪堪就要跪倒下去。


    “我蠢啊!”


    一聲帶著哭腔的叫喊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孟浪拚命拍打著腦袋,就好像有什麽東西鑽了進去。


    “教他道法?真他娘的是笑話!我蠢啊!我早該想到才是,真仙殿都讓他給毀了,他怎麽會不是那個人!”


    語無倫次的絮叨讓孟浪整個人看上去就好像是個瘋子,也許他真就是個瘋子,因為隨後發生的事情,再次驚呆了謝觀星與那名奈何城老者。


    許是忘了自己還會使用道法,陷入瘋癲的孟浪猛然撲向身側張英,一雙手掌,更是死死扼住了張英的咽喉。


    如此嚴重的傷勢卻沒有給謝觀星帶來太大痛意,眼見著張英眼珠向外鼓起,謝觀星猛然從困惑中驚醒。


    “住手!你這是要做什麽?”


    “她一定要死,消息傳出去我們都會死,便是兩位真君也護不住你!”


    看著拚命掙紮的張英一點點吐出舌頭,謝觀星一時有些亂了方才,正待上前阻止那孟浪卻是大聲喊道:“殺了他!一定要殺了他!不能讓他迴無傷城報信,我見過那幾副畫,他們也一定也見過!”


    身影狂退,明知謝觀星重傷,那名無傷城老者卻好像再也提不起一點上前搏殺的勇氣。


    見老者要逃,謝觀星周身一震,作勢便要去追。


    然而當一隻銅管自張英手中緩緩掉落,謝觀星便有如被天雷擊頂。他看到了一個人,看到了一樁發生在刑訊司內的慘劇,看到了一顆從某人手掌中掉落的彌陀丸,更看到了那名手攥鋼刀猶豫不決的年輕影衛。


    有舍有得,難說因果,可知舍知得,又有幾人真敢說放下?


    隨手向身後擲出長刀,有意無意的心境,信手沾來的玄妙,這一次真就沒有令人感到失望。而伴隨著一聲哀號,騎在張英身上的孟浪也端直被謝觀星一腳踹飛了出去。


    ……


    已然竄出數丈之外的無傷城老者緩緩放慢腳步,他驚訝的發覺,那柄自胸前透出的長刀竟然是如此沉重。


    “不妨事,不妨事,老夫功力純厚又豈是尋常神仆可比,隻要能迴到城中,便是鋼刀貫心未必會死!”


    默默安慰著自己,這名無傷城老邁修士艱難挪動雙腿,可隨著遠處謝觀星手掌一抖,一根纖細的絲線瞬間繞過老邁修士脖頸。


    縮成一線的瞳孔猛然張開,也許擁有這樣的瞳孔可以濾掉光亮,卻一樣無法逃避那種永恆的黑暗。


    當偌大一顆頭顱自脖頸上掉落,全然不清楚自己方才做過什麽的謝觀星忽然想起了那名曾救過自己的無傷城老者。


    “你行事果決出手狠辣,這一點像極我無傷城居戶,可根骨子裏的那點所謂情義又分明是奈何城居戶的慣常做派,長此以往,你究竟累也不累?你那心兒又會亂到何種地步?小兄弟,做人修道終究還是要在這黑白之間做個抉擇,似你這般搖擺不定,老朽救不了你,任誰也救不了你!”


    “這話兒說得有趣,小兄弟你既是認定人道存私,便有律法道義難以指正;天道無情,縱生悲苦愁煩不聞不問。可真就指正了又能如何?換做醒言大陸,那狼吃肉,牛吃草原是天性,這顛來倒去不過是有的多吃些,有的少吃些!貌似讓大夥都有的吃,那便是律法。至於誰該多吃一些,誰又該少吃一些,這便是道義與規矩。枉你認定自己道境已出堪破,你倒是堪破了什麽?若真是堪破,那便該如這天,既不問有情又何來的無情?”


    “莫要再言謝了,老朽我早年便已想明白了,即不問生,如何問死,即不問得,如何問失,無生無死,無得無失,修這神道仙道又有何用?尋這因果豈非無聊?小兄弟定然要謝,無非一飲一啄講個因果,可老朽這裏既是無因,你送個果給老朽反倒多事!老朽不妨明白告訴你,真正救你的不過是那個自以為救了老朽的奈何遊商。即是你自己的因,那便自己拿迴去!即是你自己的果,也一並拿迴去!隻莫要用此樣話消遣老朽。”


    遙望無傷城方向,謝觀星拱手一拜……。


    “前路迢迢能幾何?莫言語,想太多,把個真人叫尊者,撞見修士喊彌佗。水窮雲起且隨它,千年萬年又如何?誰又識真我……。”


    雨停了!立身於荒草從中的謝觀星仿佛又聽到了自己師父李老蔫的歌聲。


    且不論謝觀星此刻再想些什麽?但問世人,沙場相博,有幾人原存舊怨?天性使然,生死關頭何談公義?莫動念,莫想對錯,真豪傑隻向前踏出一步!


    (……那個有點煞風景,補充一句,有鑒於文章的流暢與順達,俺這裏就不畫蛇添足了,其實末尾還是想添上一句的,真修士唯有側出!嘿嘿!側出的玄妙在於置身世外,在於不執著於兩端,在於守住唯一之不二法門,本書原就是小可對於佛道認識的大雜燴,境界低微,巨坑過頸,糾結也罷!憋悶也罷!兄弟們湊合著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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