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乘曾許多次想要放過對方。在那孩子一次一次的死亡之後,他已經隱隱約約感覺到,那個孩子的死對自己造成的痛苦慢慢超越了快感。


    誅月死的時候,他有多麽痛快,就有多麽痛苦。


    所以他曾經想放過白襲青,也一度想要離開葉柏涵遠遠的。可是白襲青不願意放過自己,而當他想放開抓住葉柏涵的手時,他全身的神魂都叫喧著不願意。


    【我叫林墨乘,輩分上算你小師叔,但你不必記得。】


    不必記得,不必在意,不必靠近。因為從一開始,就注定了他們會給彼此帶來的隻有絕望和痛苦。


    ……但是,做不到。


    所以,林墨乘才說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是遵從欲望而生的,就算他自己其實也不例外。他遵從了欲望,背棄了良心。但凡他有一點點良心這種東西,就應該遵循自己一開始的誓言和承諾,離葉柏涵遠遠的。


    他卻偏偏就做不到。


    他總是在懷念當年。


    當年的白襲青,帶著前世遺留的殘念而來,卻在他麵前演了一場最好的戲,用最出色的反擊告訴了林墨乘,他也是會報複的。


    被原本敬仰崇拜的人惡意設計陷害,即使是天下第一傻子,也會覺得痛吧?所以,他才最後問了一句林墨乘為什麽……卻並不需要他的迴答。


    【師叔,我教你這最後一課。這世上最是莫大的冤枉,不是你恨著師父,卻要在我身上找補。這世上莫大的冤枉……是我們本來可以很好,我本來可以一直仰慕你,敬愛你……你卻親手毀了這一切。】


    【我一直……想問為什麽,可是我現在知道不需要了。你下一次……再遇到什麽人,如果他喜歡你,仰慕你,你不要再傷他。】


    下一次……還有下一次嗎?


    下一次……讓他去哪裏找這麽一個傻子……這麽一個冷漠而殘酷的傻子。


    自顧自地付出,自顧自地釋懷,自顧自地原諒。看似對人真誠,其實卻帶著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冷漠。


    如果隻有白襲青那該多好——沒有烏小福,沒有楚含江,沒有誅月……如果這些不堪的過去都不存在,他們就不會走到現在這一步。


    為此,他不惜在葉柏涵的記憶之中植入虛假的記憶,剔除了所有不好的部分,隻留下最值得留戀的部分,想要嚐試去挽迴。


    當然結果是並沒有用處。


    他對紫鱗王說道:“我已經被他揭了皮,怎麽還能允許其他人在他麵前披著張人皮裝腔作勢?我煩透了這些正道的裝腔作勢……尤其是我那位掌門師兄。這世上原本就不該有仙魔之分,仙者未必仙,魔者未必魔。”


    “等到揭了這一張正邪的皮,若他還看不清這世上人的真相……”


    “若他還看不清,你要怎樣?”紫鱗王見他尾音停頓,便直接開口問道。


    “到那時,我便送他再去一趟輪迴。這一次,我親手養他,便什麽都不用擔心了。”他這樣說的時候,表情溫柔,說出口的話卻讓人心驚。


    葉柏涵迴到天舟山之後,就再次忙碌了起來。這段時間他盲目收留了太多孩童,若不是在行會之中卓有貢獻,讓不少人得了好處,恐怕已經有不少人出現微詞。


    即使如此,他迴來的時候,也已經有人半真半假地抱怨他離開得太久,說是少了他天舟大會的籌備進度都被拖慢了不少。


    葉柏涵清楚這不過是催促他幹活的客氣話,卻較為識趣,很快就開始幹活,短短十餘天時間就完成了很大的一批訂單。


    這樣過了數個月,雲州果然傳來了消息,說是發生了變故。


    其實雲州魔道的問題是早有跡象的,一群肆意妄為,崇尚暴力的人聚集在一起,彼此之間的摩擦爭端肯定不會少。但是這種爭端最終卻都被壓製了下去,因為林墨乘也不是沒有腦子的人,他給所有魔道眾人劃出了非常明確卻又簡潔的規則。


    ……就是生死鬥。


    凡是魔修之間發生了什麽矛盾,便以生死鬥的方式進行決斷。雙方都可以尋求助拳者,也可以使用任何手段,敗者若是僥幸未死,之後便任由勝者處置。


    這個做法雖然粗暴,卻可以比較簡單利落地解決大部分紛爭。當然其中也有一些其它更細致的做法維持著整體的平衡。


    不過,即使采用了這樣的做法,也不表示林墨乘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自古以來,魔道和魔道之間一直是存在著很大的區別的,一般來說,所謂的魔道是指那些靠損傷他人來進行修行的修士。不過事實上,真正會被稱為魔道並且長期遭受誅殺的並非是修煉魔功的人,反而更多是出於各種原因,留下惡名並不容於正道的人。


    這樣辨認起來就十分微妙了。


    事實上,世上任何爭執,多數都是攸關利益而非正義。每個人站在自己的利益立場上,自然都覺得自己是正義的。以此而言,魔道未必都是魔道,而隻是與仙道利益不一致的反對者而已。正道也不一定全是正道,更未必如所宣稱的那樣清廉潔白。


    但以此為標準,卻確實存在著性情偏執甚至於喪心病狂的魔道。這些人追求自身的為所欲為,卻並不喜歡聽從指令也不願意克製自己。他們和前者完全格格不入,甚至彼此誰也看不上誰,不過懾於林墨乘的威勢,勉強共處而已。


    林墨乘自然也有自己的想法,隻不過魔道力薄,他真正能夠使用且顯露人前的人手還是相當有限,迫使他不得不放棄挑剔太多,被動地接受著所有可以汲取的有生力量。


    而這麽做的後遺症很快就出來了。


    目前雲州內部的矛盾已經非常明顯,對他心懷怨念的人也很不少。不過懾於他的強大與冷酷,明麵上並不敢表現得太過囂張,但是暗地裏卻已經多有異動。


    林墨乘卻並無畏懼。


    事實上,此時雲州聲勢已成,在林墨乘的眼中,正是到了肅清之前所遺留下來的一些疏漏的時候。


    所以他從心腹那裏得知雲州的亂象時,並不慌亂,反而讓對方不必驚慌也不必試圖立刻去尋覓真正的元兇,直接將錯就錯,按兵不動,看雲州眾修士的反應。


    不過另一方麵,林墨乘也並沒有放鬆警惕。


    數十年前,誅月潛伏於魔道之中,做得最多的就是暗中分化一眾魔道修士。他十分擅長揣測人心,對於身邊人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了如指掌,而且總是細心琢磨。


    他總是能利用一些細微的人事,一點一點地擴散影響,將之暗暗醞釀成能翻天覆地的大變。而這些被他利用的人,都認為他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甚至最後都對他心懷感恩。


    就這一點上說來,誅月絕對是個比誰都可怕的人物。


    而在這個過程之中,誅月完全沒有利用了他人的罪惡感。他作風果斷,思維清晰,對於對錯都自有自己的一套想法。林墨乘承認,誅月並不是惡人,甚至於,他確實是個真善者。而最可怕的卻也是這點——善者最是容易被良知和原則束縛,因此而失去自身的立場,誅月卻根本不會這樣。


    他不會行惡,能夠控製自己所有的私欲。但是如果一旦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必須要通過行惡才能完成,他卻隻需要一息的時間去考慮,然後就果斷背負起這件事情帶來的所有罪孽。


    善良的人往往是懦弱的,但是不忌諱背負罪孽的行善者卻是可畏的。


    到目前為止,林墨乘一直知道葉柏涵在暗中組織雲州修道者和挑動一些人的神經。雖然不知道確切的動作,但是他隻憑感覺……就可以隱隱約約知道真正主導這件事的人是誰。


    葉柏涵這份毫無價值的正義感……就由他親手來捏碎就好了。


    一個人活在這個醜陋的世界上,最不需要的就是一些無謂的美德。那是點綴聖人墳頭墓碑的花朵,卻不是能填滿生者腸胃的把血腥裝飾得鮮美的血肉。


    林墨乘這樣想著,卻是笑了起來。


    葉柏涵把靈犀鏡放在地圖前麵,然後對韓維英說道:“……護送古家的遺孤去找東州孟家。古家與孟家早前的情況相近,更容易激起孟家人兔死狐悲之心。務必在三月二十號把人送到……那一天是孟家老祖的壽辰,人會很多,一來方便隱藏行蹤,二來也更容易被人把消息傳出去。”


    韓維英說道:“當日把人送到倒是不難,但是在壽辰當日做這種事情……恐怕會被孟家人記恨。”


    葉柏涵說道:“一年前你們示警古家,古家也有很多不滿,但是你看他們現在如何?”


    韓維英頓時沉默,半晌之後才說道:“說起來一年前古家如此不聽勸,我本以為丹師你會惱恨他們。不料丹師你竟然絲毫也不放在心上,還願意救助他們的遺孤。”


    葉柏涵沒想到韓維英會這麽說,也頓了一下,才說道:“古家當時不聽示警的事情,我是早有預料的。既然是在早有預料的情形下選擇去示警,我自然也不會因為他們做了我早已預料的事情而覺得生氣。”


    韓維英便問道:“既然早有預期……丹師您為何還要讓人去示警?”


    葉柏涵說道:“我雖然向古家示警,示警的對象卻並非古家。就如這一次,我們示警的對象仍舊不是孟家。”


    韓維英頓有所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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