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那個人在的地方,並不能稱為是家。


    這個家裏沒有人喜歡他,沒有人在乎他,沒有人需要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楚含溪也許沒有痛苦的生理感覺,但在他的內心深處,應該已經感覺了痛苦的隱秘存在。


    楚含江要走的時候,他是非常不樂意的。甚至有一度他還憎恨著楚含江,卻並不明白對方選擇那樣做的理由。


    現在想起來,楚含江做出那樣的選擇時應該也非常難受吧。


    色希音睜大了眼睛,緊緊盯著幻境之中少年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


    “阿溪,我拜了一個師父,很快就要離開家裏,跟著他去修仙。”


    楚含溪還帶著懵懂,問道:“要去很久嗎?”


    楚含江咬了咬嘴唇,才迴答道:“應該會有點久,但是你放心,我一定會迴來的。到那之前,爹娘就交給阿溪你來照顧了,好嗎?”


    楚含溪卻一點不懂事,很直接地迴答道:“我不要。”


    楚含江:“……”


    楚含溪說道:“我不會照顧娘,娘也不會讓我照顧她。爹……爹也不用我照顧。”


    楚含江沉默了許久,才說道:“不,娘需要你的照顧。爹也是。因為哥哥跟人走了之後,除了阿溪就沒有人可以照顧他們了。所以,阿溪要做個乖孩子,好好替哥哥照顧爹娘。”


    色希音猛然睜大了眼睛。


    三百多年前的他是絕對聽不出這些話之後隱藏的深意的。現在想來,那個時機實在是非常湊巧,湊巧到讓他覺得心驚。


    ……為什麽哥哥會跟著師父去修仙呢?他家中有著浪蕩的父親,把他當做生命支柱的母親,以及十分看重他,把他看做最後重振家族希望的祖父。


    當然,還有一個公認的瘋子弟弟。


    而楚含江那個時候自己也不過就是個早熟的孩童而已。


    色希音一遍一遍地迴顧著那一個場景,恨不得能一路追著這段記憶的前情與後續,知曉整件事的前因後果。然而宿世書能夠追溯的到底隻是他本人的記憶,而不是曾經發生過的過去。


    所以他隻能一遍一遍地迴放同一段記憶,試圖從楚含江的一舉一動之中推斷出真相。


    無數次之後,他終於有了一個猜測。


    楚含江必然是知道了。他知道祖父想要殺死自己的弟弟,但是那時的他還太過年幼,無法阻止,所以他選擇剝奪祖父的選擇。


    隻要楚含江離開楚家,楚家就沒有選擇地隻能暫且把楚含溪養大。即使是一個瘋子一樣的繼承人,也要好過沒有繼承人。


    他是為了楚含溪才舍棄自己的家,舍棄擁有的一切,跟一個陌生的人去一個遙遠到可能永遠迴不來的地方的。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色希音忍不住就開始發出了急促的喘息,仿佛想要哭泣一般,卻又無法掉下眼淚。


    最後隻能像條被拋甩在陸地上的,失了水的魚一般,痛苦地喘息。


    隨著時間過去,色希音慢慢發現,從楚含江身上學習感情比從任何其他人身上學習時都來得容易許多。


    因為無論多少次,看著楚含江的臉他不會覺得厭煩,也不會覺得厭惡。


    他其實不喜歡和人往來,即使努力觀察他人以求學會偽裝自己,可是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在他看來,這世上很多人都既虛偽又自私,既愚蠢又反複無常。


    他鄙夷那些醜陋的人性,卻又不得不去學習那些令自己覺得厭惡的東西,自然會覺得痛苦。


    然而幼年的楚含江絲毫也沒有讓他產生這樣的想法。


    這一場幻境之中,哪怕是痛苦的發現,卻也讓人覺得趨之若鶩。


    色希音覺得不可思議。痛苦……是這樣的感情嗎?


    洶湧的浪潮衝擊著懸崖邊的海岩,俊美的青年端正地盤腿坐在懸崖邊緣,周身散發出來的氣勢如同神祗。


    卻在大海之中揚起一陣如同陣雨般的波瀾,一名鮫人猛然躍出睡眠,揚起長而有力的魚尾,卻在落地的一瞬間輕巧地化作□□的雙足。


    “雲州那邊,確實有人很不安分的樣子。”


    紫鱗王開口對林墨乘說道。


    林墨乘點了點頭,說道:“意料之中的事情。雲州發展得還是有些過快了,導致根基不穩。但是若不進行得快一點,等整個正道反應過來……很多事做起來就事倍功半了。”


    紫鱗王說道:“不過看你的樣子,似乎還挺胸有成竹的,想來沒什麽問題?”


    林墨乘說道:“這麽多年的籌備,縱然我中途一度想過放棄,不過該有的準備還是都做了的。”


    “既然如此……”紫鱗王頓了一下,說道,“你又為什麽還是沒有把誅月帶迴來?”


    林墨乘頓時臉色大變,說道:“你也太小看他。如果這麽容易,喬恩當初能死他手裏!?也不知道宗門給了他什麽好處,讓他這樣不顧性命。”


    然後他沉默了一下,說道:“雲州這幾年來一直有人暗中組織殘餘的修真者並且搗亂。雲州附近的幾大宗門隻管自己的事,不到牽涉到自身的時候,是不會有這般警覺的……怎麽想也就是色希音或者他在其中作梗。他真是不管過多少年,都鐵了心一定要與我作對。”


    這樣說著,林墨乘支著劍,不知道想到了什麽,臉上一片陰沉,說道:“我有時覺得,他是不是有意的……”


    紫鱗王卻說道:“上次見他時他還是個孩子。不過我隻要一想到那副軀殼裏的人是誅月,就覺得可怕得讓人顫抖呢!明明是那樣柔弱的外表……但是連自己的性命都不放在眼裏的人是無法戰勝的。更要命的……”


    他把腦袋湊近林墨乘,在一個幾乎能夠感覺到彼此唿吸的距離說道:“……反而是敵人更在意。”


    林墨乘聽了,卻麵無表情,一動不動,半晌沒有說話。


    紫鱗王說道:“別說我沒警告你,你這樣下去遲早死在他手上。他這輩子看上去與你並沒有什麽情分。誅月對沒情分的人,可一向都是很殘酷的。當然,就你們以前那新仇舊恨,你殺人家兩次,人家殺你一次,倒也算是公平……”


    “可他死了,多的是人惦念他。你死了……可未必有什麽人會惦念你。”


    林墨乘說道:“我也不需要有人惦念我。”


    紫鱗王:“你若死了,就什麽也沒有了。那樣你也甘心?”


    林墨乘便迴答道:“所以我不會死。”他抬頭盯著紫鱗王,說道,“受人惦記什麽用?烏小福當初為了給烏懷殊爭取時間,愣是以凡人之身拖著魔道,最後甚至被扒皮抽筋……可是烏懷殊把楚含江帶迴來,對他可從來說不上好。最後他讓楚含江守界橋入口,卻帶走了大部分的門派高手……他難道不知道後果?”


    “……不過虛偽。”


    “嘴上說得再怎麽情深意切,最後到了抉擇的時候,會被舍棄的人終究還是會被舍棄。這世上像他這麽蠢的人……舉世恐怕也隻有一個。”


    紫鱗王卻開口說道:“若誅月算蠢,你們這些被他玩弄於鼓掌之中的人……又算是什麽?”


    林墨乘沉默許久,才說道:“便算再有才智,他蠢在骨子裏,無可救藥。”


    “那我倒奇怪了。既然你覺得他這麽蠢,為何不直接動手,強製把他帶走?”紫鱗王說道,“你若不怕他的手段,何必這樣小心翼翼,退避三舍?”


    “……”林墨乘沒有說話。


    紫鱗王隻是托腮,饒有興致地靠在岩石上看著他。


    許久之後,林墨乘才說道:“他是被這天下騙了。這世間本沒有倫理道德,也不存在是非正義。人人都為自己的欲望而用盡心機……而所謂的仁義禮信愛,不過是一群偽君子騙一群傻子去付出,去讓他們予取予求的謊言。這世上多少人是隻為自己活著,所以他才是這天下最傻的傻子。”


    “我偏偏要揭了這幕布,讓他看清楚這世上都是些什麽人!”


    紫鱗王說道:“到時候,他眼中見你,也未必與那些偽君子有所不同。”


    林墨乘卻突然笑了,說道:“我本來就是偽君子,否則如何會害他這麽多次?我眼睜睜見他被開胸破腹過,也推波助瀾讓他死無全屍。他還是誅月的時候,每每跑過來天真無邪地喚我師叔……我就想,若是讓他再死上一次……烏懷殊會是什麽樣一張臉。”


    而他確實成功了。


    他不止害對方死了一次。誅月與喬恩同歸於盡,白襲青最後卻是死在了他的懷裏。他死時,身如枯骨,臉上卻帶著笑。


    他以為他還是那個天真無邪的孩子,卻不妨他什麽都知道。白襲青不是誅月,也不是葉柏涵,他是帶著徹骨恨意從黃泉歸來的鬼魂,可是那恨意也隻戛然而止於那短短的一世。


    他一直想要偽裝成故事的最後一段不曾發生,那結局從未出現過。可是……葉柏涵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


    就像白襲青最後的那一句告別。


    【如果……僥幸還有來世,我什麽也不會記得。不會記得師叔你的好,也不會記得你的壞。我會……重新變迴一開始的樣子。】


    ……不愛他,也不恨他。


    不愛不恨,所以不會再有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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