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卻說那喬洛怯真個沒有去尋那憐玉,而是策馬繼續前行,他曾聽陸尹琮說過厓海會總館現在設在清遠,陸尹琮也告訴過他尋常人要是想找到厓海會總館該怎麽做,便是在左肩上用紅筆寫下一個“海”字,便自會有人來帶這人去。他本以為和陸尹琮在一處,是用不到這法子的,沒想到現在自己不用這法子是找不到總館的了。


    喬洛怯這邊行著,卻說那陸尹琮和阮惜芷也在這溫和晴朗的風光中策馬前行。湖廣春意融融,明朗的日光灑下,幻化出點點光暈。繁花已放,猶有點點花苞攀枝,地上無數閃爍花影。阮惜芷心情大好,她不禁迴頭對陸尹琮笑道:“這湖廣省的風景這般好!花兒開得好茂盛啊!”尹琮笑問:“喜歡麽?”惜芷微微點頭,臉上輕然暈出一縷緋色漣漪,輕聲呢道:“喜歡。”


    大道兩旁開滿了玉蘭花,鵝黃,嫩粉,純白,竟是一種花開出了百種顏色!惜芷又不禁感歎:“這玉蘭花有這般多的顏色!我從沒見過!”尹琮道:“不同種的玉蘭花能開出不同的顏色來,但有的玉蘭花自己就會變色,一段時日裏能開出好幾種顏色來!”他用馬韁指了指道旁的一排玉蘭樹,說道:“這種玉蘭現在是白色,可過段時日就會變成淡黃色,最後還會變成淺紫色。”尹琮笑問道:“芷妹,你要不要?我去給你摘來一朵?”惜芷忙道:“不,花好好地長著,你去摘它來做什麽!”尹琮道:“你這麽善良,比得我好像庸人惡人一樣了。”惜芷迴眸,嫣然一笑:“你是做大善,我是為小善,我怎能和你比?我愛花護花,不過是尋常人家的小女子做的事;而你是大英雄,恐怕不拘小節,於護花一事上倒看得輕了。我拿這護花在你麵前來說,倒有點小家子氣,酸酸的,上不得台麵了。”尹琮頷首大笑,道:“你這為我做的辯白啊,可真是絕了!我哪有你說的這麽好!不過,在我眼中,你可不是什麽尋常女子!”惜芷低頭,甜甜一笑,道:“在我眼中,世上也沒有人比你更好了。”


    晌午時分,兩人到了離清遠沒有多少路程的一座小縣城裏。這縣城雖然不比大城池,可是仍然繁華無限。隻見一彎綠水繞在周旁,水邊站著幾隻鷺鳥,還有細柳低垂水麵。兩人進到了一處臨水酒樓裏,登上二樓,臨欄而坐,欄杆外的清水悠悠映在眼簾,徐徐的春風撲麵不寒,不由得心曠神怡,忘盡得失。


    陸尹琮點了一壺酒,幾道菜,給惜芷把酒斟在一個瓷杯中。惜芷拿起手邊這雙雕花鏤空筷子,心中驚奇,把玩不停,她抬眼笑道:“我從沒見過這樣精致的筷子!沒想到,南邊這裏就算是一個小縣城,也比我們那邊一個府,一個路,一個行省也要講究不知多少呢!”尹琮看著惜芷微微笑著:“哪有你說的那麽誇張啊!”惜芷向外望去,隻見一排玉蘭樹就在欄邊,隱然看得見玉蘭花那宛似杯盞的清婉麗影點點漫上欄杆。惜芷拍手笑道:“這下好了,有綠水,有玉蘭花,讓你吃飯的時候還能看遍美景!”尹琮一雙清眸一轉不轉地望著惜芷,深為惜芷喜歡這裏而高興。


    一餐中,惜芷不知望向那欄外的玉蘭花多少次,尹琮笑道:“你真喜歡這玉蘭花啊,我讓人在咱們的庭院裏種上幾十棵。”惜芷笑道:“哎呦,還是算了,那咱們就住在林子裏了!”她喝了口酒,輕輕吟道:“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菊之落英。”她詩興大發,對小二道:“店小二,拿筆墨來!”尹琮笑道:“我的芷妹要作詩了?”惜芷紅臉道:“偶然想得幾句,算不得數的。”店小二將筆墨拿來,惜芷蘸蘸墨,未加思索,便在那旁邊的白牆上寫道:


    踏莎行詠玉蘭


    天吳清霖,溶月流光。纖魂素瓣展未央。清姿宛似玉燈盞,清遠何幸繞君旁?


    白若雲錦,粉如嬌龐,依著羅衣泛鵝黃。青冥淥水江湖場,得君猶憐更何望!


    一筆亮麗的蠅頭小楷在她手底浮現,字字好似絹布上繡出的秀麗小花兒,教人看了怎不沉醉!尹琮看到了這最後一句,知道惜芷是借著這玉蘭花,來表示對自己的永遠追隨。他心頭感動,不禁輕聲唿道:“芷妹!”


    惜芷羞紅了臉,輕輕整衣坐下,她低頭莞爾一笑,呢喃道:“你看懂了,這真好!”


    吃過片晌,尹琮道:“我們今天黃昏時候就能到清遠了。”惜芷輕笑:“你就可以見到那些兄弟了。”尹琮拉過惜芷的手,望著她的水杏道:“這次我能迴來,多虧你。”惜芷道:“我救我自己的夫君,天經地義。”尹琮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感動,一時感慨良久。


    兩人吃過了飯,策馬走了。卻說這兩人走了沒多久,這臨水酒樓裏,來了一個男子。卻看這人著一襲淡黃綢緞袍,腰間束著繡有暗紋的腰帶,長發束成一個高髻。他身後背著一個包裹,手持一柄竹木扇骨的棹子扇,翩翩登上二樓。這樓下吃飯的人,無不側目看他,隻因其不僅一舉一動翩若遊龍,而其生得也是俊朗至極!隻見他一雙桃花目裏,暈著淺淺的光亮,秀眉如刀裁遠山,顧盼之間,總含情意,從裏到外散著俊雅高潔的風範。他登上了二樓,眾人的目光便也隨之到了二樓。隻見那人走向了剛才惜芷和尹琮吃飯的桌子,輕然坐下,點了一壺酒,幾道小菜,開始自斟自飲起來。驀地裏,這人歎了口氣,他飲盡杯中酒,搖搖頭,倒添了幾許惆悵之意。


    他望著欄外的一彎綠水,輕輕地道:“西風愁起綠波間。唉,綠波縱有愁,也比我快活。”他又斟了杯酒,拿在手裏,目光似看這杯,又好像空靈漂渺望著虛無,他輕然吟道:“輕騎欲逐單於,奈此身不得通途;匹馬遍尋佳人,恨此誌不傳魚雁。”他輕輕飲了口酒,驀然看到白牆上都是文人提筆寫下的文字,他歎了一聲道:“妙極!店家,拿筆墨來!”那小二將筆墨拿來,笑道:“我剛剛還和我們掌櫃的打賭呢,說您這樣的俊雅人物,待會兒肯定要寫字的!”這人笑道:“哦?你看人倒準。”那小二道:“要寫字的,都是些一看就能看出來的高等人物。這不,剛才有個姑娘還寫字呢,她一看就是個飽讀詩書的!”那人一笑,點點頭,便將自己剛才吟的那兩句聯題到了白牆上。題好後,他閑著無事,便扇著棹子扇,看起這白牆上的文字來。看了幾人寫的,他都是或讚歎,或搖頭;或歎惋,或難過。驀然間,這人“啪”地收起扇子,好像被一道春夜裏突然出現的閃電給劈中,一下子定住在那,一動不動,眼睛直直地望著前麵一首詞。


    也不知過了多久,隻見這人高喊:“店家!店家!”那小二連忙跑過來,那人指著那首詞對小二道:“你可還記得寫這首詞的人?”小二笑道:“怎不記得!這首‘詠玉蘭’啊,正是剛才那位姑娘寫的!”那人聽了,拂袍走上前來,盯著那小二道:“你說,她剛走不久?”小二道:“官人,沒錯,那姑娘就是我剛才給你提到的那姑娘,她確是剛走不久。”那人聽了,怔了半晌,忽然間仰天長笑,似是碰到了天大的好事,歡喜無限。小二被他弄得愣了,顫巍巍地道:“官人,你怎麽了?”那人笑道:“清遠何幸繞君旁!清遠何幸繞君旁!清遠,我馬上去清遠尋你!”說罷,酒也未盡,菜也沒吃幾口,便匆匆結了賬,跑出酒樓,乘馬而去。


    這人走後,小縣裏突然馬蹄聲大作,上百人逐騎而來,街上的老百姓紛紛避讓,行到那臨水的酒樓時,為首的青年道:“大夥兒先在這裏歇歇腳,一會兒接著趕路。”上百人便都擁進酒樓裏。


    掌櫃的看來了這麽多武夫兵卒,哪敢怠慢,忙不迭地招唿著。他先將那為首的青年請到了二樓,正好又坐在了欄杆邊的位置上,然後給那些士兵分派好桌子,坐不下的便另添了桌子椅子到空處或者酒樓外去吃,一切都安排得極為妥當。


    卻道這些人來勢洶洶,究竟是何人?這青年冷峻著麵孔,一副強兇霸道的模樣,正是張天阡。


    那張天阡此時兀自悶頭喝酒,他皺著眉頭,蕭索頹然。他這般模樣,原是為了自己這一行人已來到了這湖廣省,厓海會的地盤,可是他現下還是沒能找到陸尹琮和阮惜芷,甚至連半點兒訊息也沒有。他心裏知道,來到這湖廣省,能擒到他們的勝算便不足一成了,說不定,他們現下已然迴到了厓海會總部,那他在這裏,幾乎無異於自尋險路。


    可是他長途奔波,怎甘心無功而返?況且,況且……張天阡眉頭一皺,心中怒極氣極,一股火湧上來,手上一發力,“哢嚓”一聲將手裏的杯子捏碎。他的手被這杯子的碎片劃破,湧出汩汩鮮血,旁邊伺候的小二看這模樣,哪敢出一聲?趕忙去找止血的傷藥來。張天阡這股火不是無名火,他是為了那阮惜芷,他心心念念要與之修好的阮姑娘現下竟然和陸尹琮在一處而生氣發怒!但他現在又能如何!他除了繼續追蹤二人,幾乎沒有任何別的路,他想要去走。


    那小二拿來止血傷藥,邊給張天阡塗上,邊絮絮地道:“官爺有什麽好這般生氣的!官爺的事兒,咱們小的自是不懂了,可小的懂這凡事啊,都別和自己的身子過不去!”他塗好藥,對張天阡道:“官爺,你看看我們這牆上寫的詩罷!剛才有個姑娘,很高興的樣子,作了一首‘詠玉蘭’,你看看她的詞,說不定能快活點。”說罷便給張天阡指了指阮惜芷作的那首詞。


    張天阡此時哪還有心情去看什麽詩詞?隻是他一看到這滿壁的墨跡,一下子想起了和惜芷初相見時,在那紫雲閣上,她也曾經寫過一首詩。他猶記得她當時怯生生的模樣,猶記得她那一筆娟秀的小字,猶記得那首詩的每一句。可如今,兩景重疊,他還在喝酒,但那寫字的人卻消失了。


    他不知道阮惜芷是什麽身份,也不願知道,隻要能得到她,他可以容忍她對他此前所有的欺騙!


    他慢慢站起,向前走去,想要去看看那些文字。他看了片晌,始終是心不在焉,猶想著那紫雲閣上的情景。他深深地皺了一下眉,正要迴去,突然看到了那首‘詠玉蘭’詞。他定睛看去,隻覺得這筆娟秀的小字如此之熟悉!他的心幾欲跳出腔子,他連忙指著這‘詠玉蘭’詞,大叫道:“小二,你過來!”小二就在身前,此時連忙更搶上一步來,問道:“官爺,怎麽了?有什麽吩咐的?”那張天阡又迴頭死死地盯住那首詞,心中發顫,這牆上的字,不是阮惜芷的,又是誰的!他迴過頭來,已是眼底充血,臉色發青,他對那小二啞聲道:“這……寫這詞的人,什麽時候來過?”那小二怎敢隱瞞,忙道:“就晌午來過,也是沒走太久。”張天阡一下子握住了那小二的手臂,直要捏得他臂骨斷裂,小二“啊呀呀”連聲大叫,那張天阡又問:“她和誰一起來的?”那小二疼得大聲道:“是和一位公子來的,和官爺差不多大的一位公子!”張天阡湊上前,青色的臉龐甚是可怖,他又問道:“這兩人看起來像是什麽關係?”那小二疼得幾欲昏厥,心中一亂,腦中有什麽便說什麽了,他大聲喊道:“俊男美女,般配戀人!”隻聽“哢嚓”一聲響,那小二手臂折斷,隨即他便狠狠地飛了出去,摔在地上,口中直噴鮮血!那張天阡宛如一個惡鬼一般,衝上前來,揮起拳頭便開始往那小二身上招唿,掌櫃的和其他店小二都跑上樓來,見了這場麵,無不大驚失色,一個勁兒地討饒求情,可張天阡別說饒了這小二,他現在連聽都聽不見這些人的話!掌櫃等人也不敢上來硬拉,隻見那小二一開始拚命掙紮,張天阡打得累了,突然大吼了一聲,抽出腰畔的長鞭便開始打向這小二。眾人都是一陣驚叫,那小二本來就受了傷,哪還禁得住這長鞭雨點般的抽打?隻掙紮得幾下,便捂著身上過於疼痛的地方,再不動彈。


    張天阡踉蹌著後退了幾步,喘著重重的氣,道:“般配戀人?姓陸的,老子要殺了你!”他猛地踢向那桌子,桌子登時粉碎,酒水菜肴灑了一地。他飛身下樓,召集了士兵,連錢都未付,上百人縱馬駛向清遠!這張天阡像個瘋了的獅子一般,再不顧及那清遠有沒有厓海會的將軍士兵,再不顧及前方究竟有沒有什麽教他出不來的險境,他此時隻有一個念頭,他要追到那陸尹琮和阮惜芷,他要殺了陸尹琮!


    這臨水的酒樓如同遭受了烈風驟雨的洗禮,掌櫃熱情的相待竟換來如此下場!卻見樓下教那些武夫兵卒弄得杯盤狼藉,甚是髒亂;二樓又教那張天阡給好一頓折騰。那小二躺在地上,已然氣絕,他至死都不知道,那姑娘和她作的一首詞,竟會給他帶來滅頂之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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