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鑒齋裏多了一位老師, 是專程教薑月章的。


    對於上午課程分開學習,他表現得很平靜,反而阿沐有些不舍。


    她手裏拿著筆,從三樓跑到二樓, 不管不顧地打斷他的課堂, 問:“為什麽皇叔要上別的課, 皇叔不是我的伴讀嗎?”


    新老師也是朝廷有品級的大臣,據說是詩書世家, 精通繁文縟節,說話也文縐縐的。薑月章本來就聽得不大耐煩,有阿沐打斷, 他自然沒有不樂意。


    說不定還能利用阿沐,讓太後改變心意。


    他就略垂下眼眸, 他知道自己這副表情會顯得憂鬱, 天生叫人心軟:“阿沐, 我也願意一直當你的伴讀, 但……這是太後的意思。”


    他料想阿沐應該會不高興,至少會為了他去找太後抗議一二。這段時間他們相處不錯,不是麽?


    誰知道, 阿沐一聽, 立即毫無異議:“既然是皇祖母吩咐的, 那一定有皇祖母的道理。皇叔你好好學,我也迴去啦。”


    她又跟老師打了個招唿,就高高興興地走了。


    他端端正正坐在書桌前, 險些將手裏的筆給捏斷。


    為他授課的老師搖搖頭,聲音壓著一點笑:“定海王,繼續吧。看來, 太後她老人家要微臣教定海王何謂禮、何謂仁,是很有道理的。”


    他抬起眼,盯了那山羊胡須的中年人一眼:“老師說的是。”


    老師又搖搖頭:“口是心非。定海王,你要學的東西實在還很多。我問你,何謂仁?”


    他看了看自己麵前的大字,克製著不耐煩,平淡地迴答:“克己複禮為仁。”


    老師看了他一會兒,有些愁苦地捋了捋胡須,歎息道:“定海王的字隻抄在了紙上,卻沒有抄在心中。所幸來日方長,王爺還需好好體味聖人之言。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為仁隻能憑自己的努力,豈能靠別人。


    真是無稽之言。


    那時候他冷冰冰地想:可他要“仁”幹什麽?他隻需要更加強大,強大得足以隨心所欲,想把誰變成自己的傀儡就能做到,這就可以。


    於是他繼續一筆一劃地抄寫那段不長的文字,一遍又一遍。


    這段不長的文字也隻是一遍又一遍地落在紙上,絲毫沒有融進他的心裏。至少他是這麽認為的。


    在他日複一日、百無聊賴地抄寫著聖人之言時,阿沐則在學習許多最新的知識。


    每天,他們一起下學。阿沐貼身伺候的女官走在後麵,他帶的小廝也跟在後麵,他們兩人則走在前頭,經過漫長的紅牆金瓦。


    他會牽著阿沐的手,這得用點力,因為阿沐是個活潑健壯的孩子,走起路來喜歡蹦躂,一點沒有天潢貴胄的穩重;如果牽得不夠穩,她隨時都能脫手而去,像匹小馬,或者一隻好鬥的蟋蟀。


    阿沐總會嘰嘰喳喳地跟他說她今天學了什麽內容、老師留了什麽作業,接著又盤問他今天學了什麽、有什麽作業。她還曾試圖威逼利誘,讓薑月章幫她寫作業,但他還記恨她放任他調課的事不管,所以幹脆地拒絕了。


    這令阿沐慪了一會兒氣,但很快她又自己忘了,重新來牽著他的手,繼續蹦蹦跳跳、嘰嘰喳喳。


    她講了半天,仰頭問:“皇叔,你怎麽一天天地全在抄‘克己複禮’啊?”


    那是冬天,明珠宮裏下著小雪。雪花晃悠悠地漫天飄,飄過灰色的天空、金色的琉璃瓦、朱紅的牆,落在她的頭發上、額頭上,落在她大紅鑲白色絨毛邊的披風兜帽上,還落了一點在她鼻尖上。


    她眼睛很大,黑沉沉的,卻又有明亮的光,顯得格外水潤明亮。他凝視著她,等了一會兒,想看看雪花會不會落進她的瞳仁,可惜沒有。


    “皇叔?”她催促道,已經皺眉了。她從來不是一個有耐心的小孩兒,逃課的時候除外。


    他才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總是抄那一段,想來太後自有深意。”


    “嗯,深意,什麽深意呢……”


    阿沐裝模作樣地思考了一會兒,忽地一拍手,說:“我知道了!”


    那時候,他正伸手為她抹去鼻尖的雪,再抹掉她頭頂的雪,最後幹脆把她抱起來,塞在他自己的披風下麵。她變成了他懷裏的一團熱量,還發出帶著熱氣的笑聲。


    “你知道什麽了?”他配合地問,也繼續往前走。他走得不快,四周的雪也飄落得緩慢;他開始覺得下雪是個好天氣。細雪化開,他的心髒也像化開;一種出生以來從未體會過的溫暖。


    阿沐說:“克己複禮為仁。一日克己複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她正色背了一段,像個端莊的小君子,又對他諄諄教導:“這就是說,皇叔,你要用心學習仁政,將來等孤當了皇帝,你才能好好輔佐孤。”


    薑月章頓感好笑,心裏犯嘀咕:你遲早是我的傀儡娃娃,還這麽講究。


    麵上,他卻從善如流:“好,都聽你的。皇叔好好學習,將來好好輔佐阿沐。”


    “……真的?”


    阿沐卻狐疑起來。她伸著脖子,定定看了他片刻,像在仔細觀察什麽。突然,她猛一下掙開他、跳下去,往背後的女官那兒跑了去。


    “皇叔說謊,孤不理你了!”


    他猝不及防,一時呆住。他看見阿沐的背影嵌在漫天細雪裏,他看見空闊的明珠宮蒙了冬日的冷色,灰蒙蒙地佇立在天地之間;他也看見,那個小人兒一頭紮進別人懷裏,再不肯看他一眼。


    仿佛操控傀儡的絲線突然斷裂,傀儡即刻叛逃。


    他突然感到一種沒來由的焦躁和怒火,像是灼心的火焰倏然燒進了四肢百骸。那是他要的傀儡,怎麽能掙脫他的控製!那明明是,明明是……他的傀儡!


    但他什麽都不能做,也什麽都做不了。


    明珠宮的暗衛遍布四方,隨時守護阿沐的安危。如果他要真正得到這個漂亮幹淨的傀儡,就要繼續忍。


    他捏緊雙手。理智上他知道現在該去哄哄她,叫這個明珠宮裏的小主人高高興興起來,但情緒陰鬱地翻滾,宛如他受傷的自尊。他實在不想再哄她,幹脆哼了一聲,轉身顧自走了。


    第二天再哄也不遲。


    但第二天,阿沐沒有去殷鑒齋上課。


    他心不在焉抄好了一百遍“克己複禮”,往窗外看了又看,終於沒忍住,問:“老師,阿沐怎麽沒來?”


    山羊胡的中年人有些意外:“王爺不知道?今上病重,太子殿下親自侍疾,得暫停上課。”


    他的確不知道這事,不由愣了一下。花了一會兒功夫,他才想起來原來明珠宮裏是還有那麽一位皇帝,她是阿沐的生母、太後唯一的女兒。


    聽說那是個瘋子。


    朝廷一應事務,皆送由太後處理。而作為太子的阿沐年歲幼小,還不能監國理政,至於他這個定海王,更是才從民間找迴來半年,才學完啟蒙,開始接觸四書五經和新的技術知識,對朝政插不上半點手。


    所以,很多時候薑月章都忘了,這帝國名義上的主人其實是一個毫無存在感的瘋女人。他也從沒見過她。


    那是個什麽樣的皇帝呢?


    他很少對別人感到好奇,太後是一個,阿沐是一個。現在,他突然又有點對那個瘋子女皇感興趣了。畢竟是阿沐的生母。


    他打決定下學之後就去看看,如果宮人不準他進去,他就悄悄翻個牆什麽的。這樣一來,他還能順便看看阿沐在做什麽——真的隻是順便。想想看吧,就她那短手短腳、嬌嬌氣氣的樣子,能侍什麽疾?指不定端個藥走幾步,自個兒就摔了。


    薑月章為了這個想象而笑起來,並且有點惡毒地想:如果她成了他的傀儡,由他用靈絲操控著,那她必定一舉一動都精妙得當,沒有半分差錯。


    然而,那天傍晚,還沒等到他真正走到皇帝所在的紫雲殿,就聽到宮內迴蕩起了悠遠的鍾聲。


    他抬頭望去,看見高塔上的敲鍾人。遠遠望去,巨鍾像變得很小,震顫也緩慢;它實在太小,遠比這座宮殿、比它背後的天空渺小。薑月章情不自禁注意到那片無邊無際的天空:一點殘霞隱在濃濃的陰雲後,其餘都是漫天的暗色,它們重重壓下,這才將那鍾聲壓得很清晰、很近,仿佛就在耳邊。


    鍾聲是什麽意思?


    他不費吹灰之力就迴憶起了所學的禮節內容,因而明白過來:哦,這是代表皇帝駕崩的鍾聲。


    那個瘋子女皇去世了,他還沒見過呢。他不無遺憾地搖搖頭,接著又想到,那從今往後,阿沐就沒有母親了。


    阿沐會傷心嗎?會哭,又會哭得多厲害?書上說以前的大孝子能哭暈過去,阿沐也會哭暈過去麽?


    應當不會吧?


    薑月章自己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寡之人,不覺得沒了媽是個嚴重的事。何況他一直牢牢記得,太後說過,阿沐隻有他和太後兩個親人,這就說明那個瘋子皇帝不算什麽。


    不過……


    他又轉念一想:阿沐是個心軟的孩子,說不定會有些傷心?況且皇帝駕崩,阿沐也要守孝,大約很要受點罪、吃點苦頭。


    他還是得去看看。


    這麽一想,他就安下心來,繼續往紫雲殿而去。


    但出乎他預料,紫雲殿裏雖然重重疊疊都是人,但空氣中並沒有他想象的悲傷情緒。是有一些響亮的、幽怨的、餘韻悠長的哭喪,但薑月章一聽就知道,那是專門擅長哭喪的人哭出來做戲的,民間也很多,他聽過好幾次,還無意聽到主家抱怨,說請個好的哭喪人很貴。


    原來皇帝駕崩,也跟表演似地哭一哭就可以了?


    當年的薑月章還不大琢磨得清這件事,所以他一直心不在焉地琢磨著,一麵又撥開人群往裏走。


    到了靠近核心一些的地方,就能聽到真正的哭聲。一些人細細弱弱地哭,聲音發啞、悲傷得真切,這才是真的哭。


    薑月章往裏一站,雙眼一掃,一下就看見了阿沐。她正站在太後身邊,牽著太後的手;一高一矮、一老一少兩個女人,都背對著她,而麵向那一處黑幽幽的宮殿內裏。


    他聳了聳鼻尖,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有宮人小步上前,低聲和太後說了什麽,然後太後轉過身,對他招招手:“月章,來。”


    他走上前,站到太後另一邊。他的雙手本來是垂下的,但是太後先抓住了他的胳膊,繼而抓住了他的手。他第一次感覺到老人幹燥的皮膚和衰弱的肌肉,但太後握得那麽用力,令人聯想起至高無上的權力沉沉壓下來。


    他忽而肅然起敬。


    瘋子皇帝的去世並不意外,她好像原本就病了很久。一切都是早已備好的,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太後帶著阿沐和他,拒絕坐臥,就站在雪裏,看那幽居的瘋子皇帝如何出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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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後頒布懿旨,太子歸沐蒼服喪兩年,期間由太後監國理政。


    按製,作為親子的阿沐至少要守一天夜。太後說阿沐還小,不需要做什麽守七天七夜、哭靈哭昏的戲,但一天的夜是必須守的,這是國法的一部分。


    她還說:“月章不必守夜,迴去歇著吧。”


    “太後仁慈,但臣願陪殿下一起。”他嘴上說著漂亮話,有些迫不及待地鬆開太後的手,繞到阿沐那邊,又牽起她的手。


    阿沐一直垂著頭,到那時才抬頭看他。她眼圈紅紅的,像是哭過一場,但終究沒哭很厲害,因為那雙眼睛烏黑清澈依舊,一點沒有腫起來的意思。


    她對他點點頭,勉強提了提嘴角,像是笑,接著又去望著太後:“皇祖母,皇叔跟孤……跟我一起就行了,皇祖母才應該迴殿休息,別累壞了。”


    薑月章隱約覺得,阿沐似乎在等太後說什麽。然而,太後半晌都沒說話。


    他隱秘地觀察著那個帝國最尊貴的女人。突然之間,他吃驚地發現,那位老人竟然顯得如此頹唐、憂鬱,真正像個普通老人,而不是輕描淡寫間定人生死的太後。


    那個普通的太後凝視了片刻孫兒,像是有些遲疑,卻還是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頂;她的動作很輕柔,像是怕驚動了什麽。


    “好孩子……別怕,啊。”她說了這麽一句語焉不詳的話,隨後看向他,“月章,你陪著阿沐罷。”


    說完,太後就真的鬆了手,招人扶著,上了候在一旁的靈晶飛車。但上車前,她又忍不住迴頭看了一眼皇帝的靈柩,喃喃道:“那是……哀家的親女兒啊……”


    夜色中,薑月章分明看見一滴眼淚滾落,又沒入這冬夜的沉寂之中。


    被他攥在掌心的小手,也在同時微微一抖。


    他低下頭:“阿沐?”


    小孩兒緊緊盯著太後,看不清表情。


    薑月章彎下腰,試圖將她的神情看得更清楚,但他堪堪才折下去,就被阿沐撲在身上。一個有力的小團子,用了十二分力氣抱著他,架勢活像要把她自己拍成個扁團子,貼在他身上才好。


    他幹脆用了些力氣,將她抱起來。


    她乖乖的,一點不掙紮,整個腦袋埋在他脖子上。過了會兒,他聽到一抽一抽的聲音,脖頸的皮膚也濡濕起來。


    怎麽哭了……失去母親,還是很傷心麽?


    他一邊想,一邊輕拍她的背,安撫著:“好了,好了,慢些哭,皇叔在這兒呢。”


    “皇叔……”


    “在這兒。”


    “皇叔,孤,我,我……”


    他發覺,阿沐似乎不太願意自稱“孤”了。


    “怎麽了?”他耐心地問。對她,他從來是很有耐心的。


    但阿沐沉默很久,卻隻是搖搖頭,再搖搖頭。沒等他生出些許被隱瞞的不快,她就已經將他摟得更緊,小聲說:“皇叔,你會一直陪著我嗎?”


    他說:“嗯。”


    她又問:“我遇見皇叔的時候,就是在殷鑒齋那次是不是?皇叔,你是異姓王,所以我們之間沒有血緣關係,是不是?”


    沒有血緣關係……他心中模糊地一動,飛快閃過了什麽,但那念頭實在模糊,無法被描摹清楚。他想不清,也覺得不必細想,就耐心哄她:“雖然沒有血脈聯係,但我會一直陪著你,直到我死為止。”


    這是真心話。一旦她成了他的傀儡,自然會被一直放在身邊。他尋思過了,他應當是不會膩煩她的。


    阿沐縮在他懷裏,又抽抽鼻子,悶悶地說:“那我們說好了哦……不,皇叔要發誓,你要發誓會一直陪著我,直到我死。”


    她那份身為太子的霸道任性又冒出頭了。


    薑月章討厭被命令,也討厭被人頤指氣使,但他忽然發現,也許阿沐是個例外。她再怎麽霸道再怎麽任性,隻要她人在他麵前,他就能平心靜氣。


    “好,我用全部的修為和這條命發誓,我會一直陪著你,到死……不,死後也不會停止。”


    ——死了都不會放手。他要是死了,她就得葬在他身邊。


    阿沐笑起來,卻又喃喃說:“皇叔真是個好人,可是,也是因為我是太子,是歸沐蒼吧……”


    一向無憂無慮的孩子,在那個下雪和哭喪的夜晚,像是突然被催熟,竟生出大人似的憂鬱來。


    在那個夜晚,薑月章還不能懂得她真正的心情。多年後他迴想起這一夜,才懂得背後的洶湧:先帝去世,太後也終於告訴阿沐真相,原來之所以要她一直隱藏自己的性別,是因為她並非皇室血脈。先帝隻生下了一個男孩兒,而那個男孩兒出生不久就夭折了,所以為了大統承繼,太後秘密從民間抱了一個孩子迴來,就是阿沐。


    同樣是多年後,他問阿沐是否怨恨過太後。她說不,因為太後原本可以抱一個真正的小男孩迴去,但是因為遇到了她,覺得她被抽取了靈晶、丟在慈幼局裏很可憐,又很頑強,太後心中不忍,就寧肯讓她女扮男裝地來扮演這個“歸沐蒼”。


    多年後,阿沐會說:“我永遠敬愛皇祖母。”


    而多年前的那個雪夜,在引魂幡“嘩啦”響動不停時,小小的阿沐依偎在他懷裏,也說:“但是沒關係,我會好好做好自己的事。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職責,皇叔,對吧?皇叔的職責是輔佐我,我的職責是當好太子,以後當好皇帝。”


    對於這麽一番大道理,少時的薑月章心中很不屑;他覺得這都是太後他們教導的陳腐言論。人隻要夠強,就能隨心所欲,其他都是騙人的。


    但他不和阿沐爭辯,隻說:“也許吧。總之,我是一定會陪你的。”


    阿沐突然噗嗤笑出來,輕輕踢了他一下:“皇叔,你這個人說話老是半真半假,好狡猾啊,怪不得要天天抄聖人言。”


    他不吭聲了。其實他覺得很奇怪,為什麽阿沐像是有讀心術,總能輕易知道他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那麽她知道他心底最真實的想法嗎,她知道他想把她變成傀儡嗎?


    應該不知道。如果知道,她就會害怕,說不定會嚇得尖叫、哭喊、退縮不停。這世上任何一個人知道,自己其實隨時麵臨生命危險,恐怕都會坐臥不安。


    而不是像阿沐,小小一個團子,怡然自得地偎在他懷裏,笑一會兒,又哭一會兒。


    他們一起守過了那個光影重疊、哭笑也重疊的夜晚。


    薑月章一直記得,那一夜即將過去時,他正推開窗,去看天邊的晨星。阿沐一整夜都牽著他的手不放,困了就使勁揉眼睛,樣子挺逗的。


    “皇叔。”她聲音帶著濃濃的困倦,變得有些傻裏傻氣。


    他說:“嗯。”


    “皇叔,我覺得我比以前更喜歡你一點了。”她大大打了個嗬欠,又趕快揉揉眼睛,“你還是、還是很好的。”


    喜歡……


    他突然手癢,幹脆捏了一把這團子的臉。他捏得有點重,團子頓時“嗷”了一聲,生氣地說:“大膽!”


    他逼問:“阿沐,我以前就不好?”


    明明入宮以來,為了讓她鬆懈防備,他簡直對她有求必應、千哄萬哄。這輩子他從沒對誰這麽好過,這麽忍耐過,還忍得心甘情願。


    那小團子明明很困,頭都一點一點的,但聽到他的問題,她卻露出得色。那小小的狡黠之情,讓她一瞬間從傻團子變成了小狐狸。


    “這個嘛,”她笑起來,得意更甚,“皇叔自己知道的。”


    模棱兩可的話,讓他心中微跳。


    但那肯定是故意的。皇室所謂的馭人之術、帝王心計,就是用模棱兩可、似是而非的話,讓別人猜來猜去,而越是猜測,就越是自己嚇自己。


    明明不可能真的看出來。


    他又捏了一下團子的臉,不客氣地說:“詐我?你以為自己是個油炸團子?”


    “……嗯?”


    小孩兒困惑地看著他,沒弄清那話的意思。


    她想問,但那時候,太陽出來了。


    下了一夜的雪,掛了一夜的風,到清晨便是天清雲澈;金色晨光自東方而來,穿過明珠宮朱色的塔樓和窗戶,落在她身上。


    她揉了揉眼睛,拉拉他的手:“皇叔,我要睡了。”


    隻在那一刻,他想,這是那一刹那……


    他忽然覺得,也許活人比死了的傀儡更可愛。


    ……


    阿沐開始變得不太一樣。


    她比過去更加用心學習,也更加喜歡纏著他問民間的事,而且私下相處時,她也不愛自稱“孤”了。


    “皇叔,普通百姓平時吃什麽?”


    “他們過節吃的臘肉和宮裏一樣嗎?”


    “一年要花多少銀子?”


    “皇叔去過永康城以外的地方嗎?”


    他漸漸就答不上來了。他怎麽知道其他人吃什麽、一年花多少錢?他又沒有家人。


    但在她麵前,他永遠好麵子。為了避免丟人,他也開始更加關注民間事務,不惜向老師請教,還向太後身邊的人請教。他知道那些人常常出宮。


    常常是他自己頭一天也才了解過的事,第二天就裝成很懂的樣子,去跟阿沐講。


    這樣自然有弊端,比如太後的人會告訴阿沐,他也正在悄悄學習。這其實是個很簡單的道理,但那時候他竟然沒想到。


    理所當然,阿沐很快就知道了他這“臨時抱佛腳”的行為,還嘻嘻笑著擠兌他,擠兌了好久。


    搞得薑月章大為惱火。


    少年人麵子薄,他心中憋了一口氣,自此學習更加用心,絕不肯讓她再看輕自己。很快,教他的老師就迴稟太後,說再也教不了他什麽了。


    但這些意氣之爭都隻存在於他自己的心裏。


    事實上,阿沐從來不曾在意這些。她是明珠宮唯一的繼承人,注定是未來的皇帝,她何須與別人競爭什麽?


    等到春暖花開的時候,她已經完全忘記了曾嘲笑他的事。她正沉迷於曆史,還暫時性地有了好為人師的毛病,成天拉著他,要給他當小老師。


    在禦花園裏,他們坐在灌木旁邊的草坪上。阿沐扭來扭去想躺下,但被那邊的姑姑一瞪,她就乖乖挺直脊背。


    他悄悄說:“你可以靠我身上。”


    她立即照做,還甜甜地誇他:“皇叔真好。”


    他禁不住笑:這小傀儡,越來越會說話。要是做成傀儡,可就不會說話了……不過,還是傀儡好,不會褪色也不會改變。


    經曆了一個寒冬,春日的陽光讓人身上暖洋洋的,心情也不覺懶散起來。他一邊曬太陽,一邊給身邊的小傀儡當靠枕,也一邊想著自己那些不可告人的盤算。


    有時候他會覺得自己像一株帶毒的植物,即便攤平了曬在陽光下,也隻能曬出更多的毒液來。


    而阿沐絲毫不知情,還舒舒服服地靠在他這株毒物身上,跟他嘰嘰喳喳不停。


    “……皇叔,你知道兩百年前的‘奉山之亂’嗎?那一次外賊一直打進了永康城,大燕險些滅國。要不是三年後武帝平叛、恢複衣冠,今天我們都不知道在哪裏……”


    薑月章心想,他其實知道那段曆史。他已經粗略學了一遍國史,像奉山之亂這種大事,他記得清清楚楚。


    但他什麽都沒說。他隻是坐著,靜靜地聽她講。春陽和微風或許也有靈力,它們令日子變得漫長,也令和她相處的時刻變長;他仿佛能聽見時間流逝的滴答聲。這樣無波無瀾,沒有黑暗、沒有爭奪也沒有血腥的時光,他本該覺得無聊,實際卻恰恰相反。


    總歸他現在也沒有下手的時機,他模模糊糊地想,那不如等阿沐再長大一些、再長大一些,那時動手也不遲。


    可連他自己也沒想過,機會竟然來得那麽快。


    那一年的春末夏初,永康城裏的東風比往年更強。天氣晴朗的日子裏,城裏飛起了一隻又一隻紙鳶。永康城的居民愛放紙鳶,從普通的燕子、蝴蝶,到各種奇花異草、秘聞靈獸,有錢人還興攀比,搞了很多紙鳶比賽,一個比一個花哨。


    自從第一隻風紙鳶飛起,阿沐就不大坐得住了。


    她時不時就用目光去搜尋天空,表情裏透出十足的渴望。如果有她最喜歡的燕子紙鳶,她更是會兩眼放光,而假如是燕子紙鳶飛得最高,她就會高興得雙頰暈紅。


    聽賀姑姑說,阿沐最喜歡放紙鳶,以往每年東風起的時候,她都會興衝衝地登上宮牆,牽著風箏跑個不停。


    他不禁脫口道:“那讓阿沐去啊。”


    話說完才反應過來不合適:阿沐正服喪,禁玩樂,紙鳶自然也不行。


    四周靜默,宮人們紛紛垂首,連賀姑姑也不例外。經過小一年的學習,十三歲的薑月章已經明白,這世上禮法最重、人情次之、個人最末,哪怕是對一個從不見麵、毫無感情的“血親”,阿沐也要規規矩矩服喪到兩年期滿。


    他突然不滿起來:一個瘋子皇帝罷了!


    他從不知“敬畏”為何物,所有克製與忍讓都是暫時的,是為了最終強大起來以後為所欲為。他一直這麽堅信,對所有“大道理的限製”都不屑一顧,所以,因為服喪而不能放紙鳶?太可笑了。


    活人的笑靨,難道不比死人更重?更何況他私心裏,從來隻有這麽一個活人重要。其他活著的人不能同她相比,死人就更不行。


    對於可笑的阻礙,就要設法去除。


    他行動力很強,對自己的目標也十分執著。很快,經過了幾天的謀劃,他找好了一條通往宮外的路。


    在某個雲層很薄、天色很藍的中午,吃飯之前,他拉著阿沐,低聲問:“你想不想放紙鳶?”


    阿沐愣了愣,緊張地迴答:“不行不行,皇祖母會生氣的。”


    他得意地笑了笑:阿沐第一反應是太後,而不是她自己不願意,這就好。


    “那我們不讓太後知道,不就好了?”他循循善誘,“今天下午,我是武場演練,你是休息,沒課。等等吃過飯,我們悄悄溜出去,去永康城裏放紙鳶。”


    阿沐嚇了一跳,可再一眨眼,她的臉色就陡然明亮起來。


    這小孩兒從來不是什麽安分守己的性子,相反,她骨子裏有股躍躍欲試的冒險精神。


    “你有把握?”她興奮了,但還保持冷靜,“那我們怎麽出去,又什麽時候迴來?”


    “你跟著我就行。放個紙鳶再逛一會兒,最多兩個時辰。”他信誓旦旦。


    阿沐又抿起嘴唇,掙紮了一會兒,但很快她就下定決心:“好!”


    那個下午,最初一切順利。


    阿沐為了出去民間吃東西,午飯特意隻吃了一點,完了就裝困,說要迴房間睡覺、誰都不許打擾。而他則是去武場走了一趟,很快就偷偷溜去阿沐的房間。


    按著計劃,他帶上阿沐,順利避開暗衛的耳目,一路往明珠宮外跑去。


    等到他們真的從暗道順利出宮,真正站在了屬於百姓的大街上,阿沐伏在他背上,才“哇”地一聲大叫出來。


    “皇……你好厲害,好厲害!”她激動地使勁兒掐他肩,但還記著不能大叫出“皇叔”這個名號。


    阿沐貼在他耳邊,稚嫩的聲音發出連珠炮似的詢問:“你怎麽做到的?我從沒成功溜出來過!暗……衛兵都神出鬼沒,你怎麽知道他們什麽時候換崗?”


    不得不承認,他愣住了。


    是啊,他怎麽能從暗衛嚴密的耳目下,順利帶著阿沐逃出明珠宮?


    ——因為他為了避人耳目地殺死她、將她變成自己的傀儡,所以他一直都在查探宮中信息,做好萬全準備。


    那,這豈非是說……


    十三歲的薑月章如夢初醒:現在隻有他們二人在宮外,豈不是最好動手的時機?


    動手……


    他環顧四□□城的城中心,人來人往,不是發生兇殺案的好地方。


    他站得太久,引得背上的小人兒心急。


    “皇……哥,哥哥!你別傻著不動,快走,萬一被人抓迴去就白跑一趟了!”她用勁抱著他脖子,晃來晃去,像一大團會自動揉麵的麵團。


    不知怎地,他心中一動:“你叫我什麽?”


    “哥哥啊。我叫你哥哥,才不會引來別人注意。”她理直氣壯,還繼續催,“快走快走!”


    不過是一個簡單的、合乎情理的稱謂罷了。


    卻讓他魂不守舍起來。


    他背著這小孩兒,隱在人群裏,一步步朝有紙鳶升起的地方走去。他知道永康城裏有幾處廣場,慣來是放紙鳶的好地方。現在風力正佳,天空中冉冉無數五彩裝飾。


    他是不是恍惚記得,他也曾像這樣背過誰,穿行在陽光溫暖的街道上?


    還是誰曾像這樣背過他,也口口聲聲叫過他“哥哥”?


    沒有,他很確定,沒有。


    一切熟悉都是無端生出的錯覺。


    但為什麽,這種荒謬的錯覺竟讓他有落淚的衝動?


    “……阿沐。”


    他衝動地叫出她的名字。


    “哥哥?”她心不在焉應了一聲,又開始使勁搖他,興奮極了,“看看看!哥哥看!”


    他這才迴過神,本能地抬起頭。正好一束強烈的陽光破開雲層,直直照在他臉上,明亮刺眼,令他本能地扭頭眯眼。


    過了會兒,雲影重來,他才偏頭再次看去。這迴看清了,原來是一隻燕子紙鳶高高飛起,超過了每一隻神氣的對手,飛上雲端,驕傲地睥睨眾生。


    隻是一隻小小的燕子,飛得那麽高,已經成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小點,可薑月章就是知道,那必定是一隻高傲的燕子。


    會被他背上這個小孩兒看重的燕子,一定是隻高傲的燕子。


    “哥哥哥哥,我也要放,我也要!”她開始磨他,迫不及待地指揮,“放燕子的,放燕子的!”


    這小傀儡,先命令起他來了。他心裏嘀咕,繼而無奈地發現,自己竟然也習慣了。


    “好好好,燕子的,知道了。”他頓了頓,“阿沐,你知不知道,買東西是要錢的。”


    “買……”


    她顯然有點糊塗。作為一個錦衣玉食長大的太子,阿沐雖然學過買賣的概念,卻從沒實踐過。


    他逗她:“你有錢嗎?”


    她立即說:“我有沒有很重要麽?皇……哥哥有不就行了。”


    “那我也沒有呢?”


    “啊……”


    阿沐為難了一會兒,往他身上一趴,垂頭喪氣地說:“那我們就迴去吧……總不能硬搶。下迴能出來,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聽上去可憐極了。


    薑月章頓時心軟,忙哄說:“逗你的,我計劃周全,怎麽可能漏了錢?你要燕子的紙鳶,具體是喜歡哪種花樣?”


    她埋在他背上,漸漸發起抖來。


    突然,她笑出聲:“哥哥,你太好騙了!”


    每個字都透出無盡得意和快活。


    原來她剛才是裝的。他懊惱地反應過來,恨自己輕易上當,可這“恨”也不是真恨,是會讓人一邊笑一邊罵她的那種“恨”。


    這是什麽樣的情緒……想不明白,可真奇怪。


    他賭氣地想:真煩人,還是殺了當傀儡吧!


    不過,還是再等等。現在依舊人太多,還有紙鳶沒放。


    那天下午他們擠在人群裏,放了一會兒紙鳶。阿沐親自千挑萬選的燕子造型,花花綠綠的配色和圖案。薑月章曾在明珠宮見過幾個紙鳶,是受寵的宮人們放的,就那些紙鳶也遠比民間街頭買的精致許多,更別說太子殿下的愛用品了。


    但——興許是他記錯了,但也興許沒記錯——那天阿沐抱著他買的那隻紙鳶,蹦蹦跳跳、興高采烈,一點不像宮裏精心養育的太子殿下,隻像個普通人家的小少爺。


    接下來,之後……


    薑月章也記得很清楚。


    他清楚地記得,他耐心地哄她,說:“這裏人太多,我們來晚了,跑不起來,風箏也飛不高。”


    她問:“那我們怎麽辦?”


    他指著郊外:“我們去外麵放。?


    ??郊外有高地,在那兒放紙鳶,肯定放得比誰都高。”


    阿沐無疑是個聰明的孩子,但那一年她隻有七歲。一個七歲的聰明小孩兒,無論如何都鬥不過十三歲的少年心機。更何況,為了這一天,薑月章已經籌謀許久。


    走在往郊外的路上,薑月章一直在默默思索。他嚐試按照尋常人的倫理、道德來思考,自己的行為會被如何定性。


    首先,白眼狼,這是肯定的。是太後救了他,給了他身份地位,讓他受名師教導。如果他殺了太後唯一的孫兒,就是恩將仇報。


    接著,阿沐是君,他是臣,以臣弑君就是以下犯上,也是不可饒恕的重罪。


    再有,阿沐信他、依賴他,而他利用她的信任謀殺她,是背叛。


    根據常理,能夠得出這三點結論。


    “不忠不孝不義……”他心不在焉地呢喃出聲,其實也是一種變相的試探。


    果然,走在他身側、抱著大紙鳶的阿沐立即抬頭,問;“什麽不忠不孝不義?哥哥,你不要悄悄說我壞話,我不是這種人。”


    “……沒說你,傻子。”他扯了一下她的臉,看那白嫩嫩的臉頰留下幾個指印,心中湧起一種古怪的滿足,就像占有欲極強的所有者確定了所有權。


    阿沐不高興地瞪了他一眼,擺出太子的威嚴:“那你在說誰?”


    “說我自己。”他微微一笑,誘哄似地,“若我是個不忠不孝不義之人,阿沐會如何?”


    小孩兒用一種超出年齡的銳利目光盯他一眼:“你說認真的?”


    “認真的。”


    “你真會做出這樣的事?”


    “說不定會。”


    “隻有會或者不會。”


    “好吧,那麽,會。”


    阿沐的神情忽然變得極其嚴肅:“如果真有那麽一天,我會親自殺了你。”


    他心中驀然一沉。


    或許臉色也陰沉起來,因為阿沐也露出不高興的神色。


    “明明是你不好,說些掃興的話。我要負責任的嘛。”


    小孩兒往前麵的山道跑了幾步,踏過幾叢青草,悶悶不樂地說:“明明是你不好,你還生氣!討厭,我不理你了!”


    他更惱火了:什麽,還是他不好?明明是……


    ……是什麽?


    他哄騙她出來,不就是為了取她性命、將她做成傀儡?


    他根本不在乎什麽“常人的道理”,不在乎自己是不是會被唾罵為不忠不孝不義之人,所以他為什麽要在乎她口中的好或不好?這些有什麽意義?沒有意義。


    等她成了他乖乖的、毫無生氣的傀儡,這一切就都毫無意義。


    他可以帶著她的屍體,逃去天涯海角隨便哪裏,而她會一直陪著他。這樣她才能永遠屬於他。


    他該高興的,他快成功了。


    可事實上……他隻是變得更心不在焉,更魂不守舍。


    那座小山丘很平緩,不高,因為天氣好,間或也能遇見來散步的人。他心事重重,一個勁帶她往林子深處走。


    “哥哥……”


    “哥哥……”


    “哥……皇叔!”


    她生氣了,在原地停下不肯走了。


    他恍然迴頭,正見她一把將紙鳶甩過來,臉色氣得通紅:“你有什麽好生氣的,明明是你不好!你討厭,我不跟你放紙鳶了,我要迴去了!”


    嘴上說要迴去,可實際上,那傻團子隻是站在原地,一臉憤憤地盯著他。


    這個憤怒的表情,通常也能被解釋為“等待解釋”。


    薑月章生來就是個會審時度勢的聰明人,所以最明智的做法是立即走過去,甜言蜜語哄她開心,這樣就能繼續帶她往前走。走到沒人的地方,悄悄殺了,用傀儡術操控著再偽裝一段路,之後就隨他去哪裏。


    他動了動,走迴幾步,彎腰平視她的眼睛。


    說些什麽,他告誡自己,說些好聽的,輕易就能哄好。


    但他的嘴好像突然有了自己的意誌,不聽使喚,隻緊緊閉著,像是給塗了厚厚的膠。


    在那座陽光下漏的樹林裏,野花處處的山道上,他們靜靜對視,像兩隻各不服氣的小獸。


    好半天,是阿沐先服軟。她一扁嘴,嚴肅變成了委屈:“那,那真要是你做了不忠不孝不義之事……我先問你,問清楚你是不是有苦衷,行不行?”


    他又不是在生氣,他煩躁地想,跟這有什麽關係?


    可他又分明聽見自己的聲音。剛剛還緊閉不能張開的嘴唇,突然又輕易恢複了功能,吐出兩個字:“不行。”


    阿沐看上去更委屈了,也更氣惱。她眉毛皺得緊緊的,還磨了幾下牙:“你這個得寸進尺的討厭家夥……那好吧,再多加一個條件,如果你是為了我才做了壞事、走了錯路,我就跟你一起承擔。如果我覺得實在不能不殺你了,大不了,大不了……”


    她糾結了一會兒,突然深吸一口氣,大叫說:“那你也殺了我好啦!”


    按常理來說,人即便能清楚地記錄迴憶,也無法記住自己的每一個表情。薑月章也是如此,但這一刻是個例外。


    他能夠清晰地迴憶起來,當她說出這句話之後,他是如何一點點睜大了眼。驚愕的情緒一寸寸蔓延,從血管往上湧,令他眼周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拉扯。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什麽?”


    “什麽,你還要我再說一遍?這麽過分的話,你居然還要我說一遍?”


    她更生氣了,一巴掌拍上他的臉:“薑月章你這個逆賊,聽好了,如果真有那麽一天,你是為了我而做了壞事、走了錯路,我不得不殺你,那我也允許你殺了我,聽明白了嗎!”


    她打得挺疼。小小一個人,生氣打人時力氣也不小。


    但這都不算什麽。


    無論是什麽,都比不上他心中的驚愕。


    他出生以來,隨時麵對的都是掠奪和被掠奪、欺騙和被欺騙、謀殺和被謀殺。他很早就懂得,如果你要殺人,那就要做好被殺的準備,而如果你在被殺的時候反抗,那也要做好死得更慘的準備。


    沒有人會自願將性命給你。自己的命自己管好。


    所以如果他想要她的命,就要自己去拿,並且做好了反過來被她殺死的準備。


    這才是天地萬物的至理。那些“大道理”都是陳腐的言論,天地間隻有這麽一個道理,可以叫物競天擇,也可以叫殺人者恆殺之,隨便什麽,反正都是一個意思。


    “……薑月章,薑月章,你傻了啊?”


    她又一個巴掌拍過來,霸道到了極點。


    “你到底還要不要帶我去放紙鳶?要是你敢騙我,我就打你!”


    他捂住臉。很好,現在他兩邊臉頰都是巴掌印了,給別人看到,肯定以為他是阿沐的仆從。


    想著想著,他卻笑出聲。低啞的笑聲,他自己聽著都覺得滲人。


    也不怪阿沐略嚇了一跳,警惕地說:“怎麽了,你又要扯什麽幺蛾子?”


    “……阿沐,你說的是真的?”他盡量輕柔地問,避免將她驚嚇,“如果有那麽一天,你要殺我,你也會允許我殺你?”


    阿沐盯著他,小小地往後挪了一步:“你,你現在看起來好有問題……不過,君無戲言,我說了就是說了,我不會反悔的。”


    她說這是真的……


    那似乎,他再多忍耐一些時候,也不是不可以。


    “也好。”他喃喃說,“也說不定等你大一些,會更好看。”


    ——做成傀儡會更好看。


    阿沐更警惕了:“什麽更好看?”


    他盯她片刻,微微一笑,去揉一把她的頭:“說你的紙鳶會更好看。走吧,再不放就沒風了。”


    阿沐拍開他的手:“當然要去了,來都來了!快去把我的紙鳶撿起來!”


    那個下午,他們相互配合,把那隻普通的燕子紙鳶放得很高。他還悄悄加了幾根傀儡絲線,還讓她放得更容易;她渾然不覺,隻顧亂竄亂跳、大唿小叫,哪裏像個太子,簡直是個山裏的小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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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迴到明珠宮,早就過了他所承諾的兩個時辰。宮裏已經亂成一團,太後大發雷霆,關他們兩個的禁閉,又布置了一大堆懲罰性質的作業。


    但是,他注意到,太後對他們一視同仁。她既沒有因為阿沐身份更尊貴、和她更親密,就袒護阿沐,也沒有因為他是主謀、無依無靠,而更多責打他。


    他們一起關禁閉,甚至還能相互說說話。


    等好不容易捱過了漫長的處罰,薑月章重新被帶到了太後的麵前。


    他記得那個夏日的清晨,太後扶著眼鏡,仔細觀察了他很久。最後,她微微點頭。


    “你那‘克己複禮’,以後不用抄了。”太後說話總是不緊不慢,一個個字卻都像踩在人心底。


    他猶豫了一下:“臣領旨……可,為什麽?”


    太後笑了笑:“一頭不能被馴服的狼崽子,不可能真正學會人的禮儀道德。但是你已經找到了一條繩子,雖然這不是終點,而僅僅是一個起點。”


    “……臣不大聽得明白。”


    太後又笑,搖搖頭:“你不需要想得明白,隻要做得明白,這就夠了。”


    他還想再問,太後卻說:“退下吧,哀家乏了。阿沐剛走不久,那孩子說要跟你一起去喂錦鯉,有沒有這迴事?”


    沒錯,是有這迴事。


    他立即將太後的語焉不詳忘在腦後,幹脆地行了個禮,就匆匆往外麵去了。


    太後似乎還在笑。還是他聽不懂的笑聲,但那都不重要了。


    就像他們越長越大、計劃也越來越宏偉,他們不得不表麵裝作漸漸離心;


    就像幾年後太後去世、阿沐親征,他遠遠站著看她哭,卻什麽都做不了;


    就像後來他終於知道了阿沐最大的秘密,還得按捺所有情緒,繼續陪她演戲……


    當他真切地身處其中某個時點的時候,總有很多事情是他不能搞懂的。他不明白阿沐為什麽總是顧慮太多的人,不明白太後為何舍得放棄皇權傳遞,不明白阿沐為什麽一邊說喜歡他、一邊可以放棄跟他在一起的機會……


    但所有的“不懂”最終都不重要了。


    因為他們一直在一起。


    很多年前的冬夜,他為了哄騙她,心不在焉地許諾說他會一直陪她。這個以謀殺為目的的誓言,到頭來卻成了真,而最初的那個目的,反而早早被他扔下,一個字也沒跟她提起。


    當帝國已經正式變成了共和國,佘家為首的一眾權貴樹倒猢猻散,連佘相本人也被流放苦寒邊境。當佘相遠走永康城的那一天,阿沐登上了明珠宮的最高處,望著那隻車隊緩緩遠去。


    他陪著她。


    “皇叔,”她還是習慣這麽叫,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你說,以佘相的身體,他真能熬過這一路麽?”


    他對佘相漠不關心,但他關心她,就仔細想了想:“如果佘家的子孫照顧得當,應當可以。”


    她放下望遠鏡,輕輕打了他一下:“你跟佘家虛與委蛇那麽久,和佘濂那胖子有沒有點真感情?”


    他思考了一秒應該說真話還是假話,而後迅速迴答:“有一些,但不能因私廢公。”


    阿沐定定看他片刻,搖搖頭:“薑月章,你又說謊了。”


    他沒作聲,卻有些困惑:她怎麽又看出來了?


    很多年前,當她還是個小孩兒的時候,就能一眼看出他說的是真是假,而多年後還是如此。


    他一邊思忖,一邊矢口否認:“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阿沐卻笑出聲。


    “草木有沒有情,我不知道。但是皇叔多半是沒有的。”她又用望遠鏡去看另一邊,隨口閑聊似地,“我小時候,你不是一度很想殺了我麽?”


    那個瞬間,他如遭雷擊。


    他一直將這個秘密瞞得很好,他發誓他睡夢中都不曾吐露一個字。他誰都不曾告訴,隻言片語也沒有,他絕對……


    否認吧?否認就好了。


    “你……”


    可他動了動嘴唇,最後隻是幹澀地問:“你怎麽知道?”


    阿沐唇邊帶著一點耐人尋味的笑,還有些得意:“我一直知道。皇祖母早就跟我說了,皇叔不是好人,很危險,就像沒有管束的野獸,隨時都可能暴起傷人。”


    “皇祖母問我有沒有信心收服你,我說有,所以她就隨我去了。”


    他呆呆地站著,忽然感受到了極度的寒冷。


    “那你,還……”


    他越想越冷,冷到骨髓裏,因為他想到了某種可能。那是他最恐懼的一種可能。他不想問,因為逃避就可以不必麵對,但他又不得不問。


    “……阿沐,”他打了個寒顫,聲音都在發抖,“那你……是在騙我?你對我的感情……都是騙我?”


    阿沐重新放下望遠鏡,側頭凝視她。這個動作忽然和當年的太後重疊了;她們沒有血緣關係,但她們的氣質無比相似。


    “薑月章,我說我要收服你,但我從沒騙過你。一切言行,全都出自我的本心。靠欺騙得來的臣服,我從來不屑為之。”


    她微微一笑,驀然帶了幾絲促狹:“我又不是你!皇叔才喜歡騙人,真真假假,也就我能一眼看出來了。”


    他像是猛地被人扔進世上最深的深淵,卻又陡然給重新撈起來,晾曬在了陽光下。


    他悶了一會兒,沒想好自己是該生氣,還是不該生氣。但阿沐已經張開手臂,用力抱住了他。


    他也就從善如流,將她收入懷中。她長大了,的確更漂亮,也再不是弱小的、可以□□控的孩子。他再也不可能將她變成自己的傀儡,但現在他覺得,還是這樣更好。


    “皇叔,告訴你一個秘密。你知道我為什麽要特意來這裏看佘相他們的車隊?因為皇祖母說過,她年輕的時候真的愛過那個人,而且非常愛他。但是……”


    “但是?”


    “但是,她也最瞧不起他。”


    阿沐在他懷裏蹭了蹭,還來親他臉頰一口。真是會哄人,輕易就將他哄得輕飄飄的,心甘情願配合她問:“為什麽?”


    “因為佘相曾經是最可能改變這個國家的人,但他反而成了壓在別人頭上的大山。佘相一直以為他和皇祖母是棋逢對手,哼,他也配?他明明是世界上離皇祖母最遙遠的人。他根本不理解皇祖母的理想,也不理解她的人品。”


    他心想:我也不理解。


    如同心有靈犀,阿沐抬起頭:“我知道你也不理解。你不理解太後,也不理解我,你對我之外的所有人都沒有感情。其實你根本不算個正常人吧,皇叔。”


    他收緊手臂。在她的目光中,他無所遁形,但他也不想承認。


    “你想說什麽?”他移開目光,卻不肯放手,“我也和佘相一樣,是離自己心上人最遙遠的人?”


    “是啊。”


    她接得毫不遲疑,緊接著卻又笑著,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頭發。那的確是個溫柔的動作。


    “但你跟佘相不同。無論你是否理解,你永遠都站在我這一邊。”她說,“你是離我最遙遠,但也是離我最近的人。我們會一直在一起。”


    好半晌。


    他才長長吐出一口氣。


    他低下頭,將臉埋在她旁邊。


    “阿沐,你總是會嚇我。”他說,“說了這麽多都是嚇我,其實隻要最後這兩句就行了。”


    “那可不行,我才不讓你太得意。”她又促狹起來,“誰讓我從小欺負你欺負慣了?你就受著吧。”


    他閉上眼。


    “……嗯,我受著。”


    心甘情願,甘之如飴。


    大燕共和國元年,經曆了一番波折後,二十八歲的薑月章擔任執政官,任期十年。


    末代君主歸沐蒼以雷霆身段、卓絕胸懷,操控了曆史上最值得記載的風波之一,後人稱讚其為“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此後,這位年輕的前朝君王自去逍遙山水,不再過問俗事。


    就連他失散民間的表妹給找了迴來,他都沒有出麵,隻是封了個郡主的名頭。


    執政官娶了那位郡主。這場被所有人視為政治聯姻,竟然穩定地持續下去,據說執政官夫婦還頗為恩愛。


    野史記載,那位郡主實則就是末代君主本人,她實則是個女扮男裝、狸貓換太子的傳奇人物,而執政官與她早就兩情相悅。


    但野史傳聞,不足為信。


    十年任期後,執政官再次當選,其夫人始終操持國家福利體係的創辦、運行,人們普遍認為其夫人也為執政官爭取了不少選民支持。


    共和國第十八年,執政官公務途中被刺殺,命懸一線。


    當是時,執政官夫人裴沐站了出來,聯合經濟大臣林蒔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展開徹查,不僅迅速抓住了兇手,更是揪出了一連串陰謀家。


    其熟練的政治手腕,令無數人為之側目。


    這場複仇隻花了二十一天,便宣告完成。


    第二十二天,執政官傷重不治,與夫人最後告別後,含笑辭世。


    據在場人員說明,夫人情緒十分穩定,一滴眼淚也沒流。之後七天,她從容不迫地安排好了丈夫的政治遺產分配。


    讓人奇怪的是,她連自己的接班人也安排好了。


    第二十九天,人們發現執政官夫人也溘然長逝。她去世時,手中緊緊抱著一隻陳舊的燕子紙鳶。


    遵照二人的遺願,他們被合葬於永康城的公共陵園中。


    由於執政官夫婦深受敬仰,此後無數人都給孩子取了他們的名字。一個城市裏總有很多個薑月章,也有很多個裴沐。


    之後百年,共和國雖曆經內鬥、戰爭,卻始終存在。


    修士同盟創辦的學校是頂尖學府,但同時,還誕生了許多其他優秀的學校。而在執政官夫婦的努力下,國家福利體係惠及萬萬人,使得無數貧困子弟有機會讀書、修煉,從而擺脫了出賣壽命而生存的命運。


    在有序的社會之外……


    還有一個更自由的修士世界肆意生長。


    和過去千年中的同道相比,他們要受到法律約束、官府約束,不能仗著修為就隨意欺負弱小。


    但和政府治下相比,這終究還算一個自由的、野蠻的世界。修士們接受雇傭而行動,結成小隊四處冒險……


    還會為了傳說中的寶物而大打出手。


    在共和國迎來第一百年生辰時,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爆了出來:


    ——共和國初期曾傳說發掘、後來又神秘消失的神礦,再次出現。


    但這一迴不是礦藏,而是真正的神代遺跡。它就藏在西方的昆侖山脈中;誰若能走進遺跡的深處,誰就能得到天神的穿成。


    一夜之間,修士世界就沸騰了,甚至連政府都派出了專家團前去尋找、考察遺跡。


    和那些裝備精良、來頭不小的團隊相比,某位自由行動、單打獨鬥的修士,就顯得很不起眼。


    更何況,這名修士最近還遇到了一件頭疼的事:一個敵對修士突然發神經,纏上她了,非要跟她一決生死。


    這名倒黴修士有一個非常大眾的名字,叫裴沐。


    而那個發神經的敵對修士也有個很大眾的名字,叫薑月章。


    可惜他們不是那對恩愛的執政官夫婦,而是相看兩相厭的死對頭。


    至少,裴沐是這麽認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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