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生麗水, 玉出昆岡。


    麗昆鎮名出於此,卻隻是大燕共和國西北的一個小鎮。


    它又窮又破,還漫天風沙,隻產一些疏鬆的爛石頭, 連商隊都不樂意往這兒來。


    但是, 大燕共和國百年誕辰的夏天, 這個小破鎮卻成了全國乃至全世界的焦點。


    因為……


    傳說,如果要開啟西方昆侖山脈深處的天神遺跡, 就需要麗昆鎮的特殊石頭作為信物。


    從六月到九月,各路修行者源源不斷湧到這裏。麗昆鎮的居民們眉開眼笑,臨時開張不少客棧、飯店, 都賺得盆滿缽滿。


    但俗話說,窮山惡水出刁民。


    麗昆鎮是山窮到了極致, 水基本沒有。


    民, 自然也就極度刁滑。


    借著“挖掘神代遺跡”的東風, 不少人打起了歪心思, 掛出“獨家打造遺跡信物”的招牌,忽悠那些傻乎乎的外地人。


    比如……


    “……我也就隨緣才開張。你瞧我家這麽偏僻,像是專門做生意的?酒香不怕巷子深啊。隨你, 愛信信, 不愛信拉倒。”


    麗昆鎮西南角, 一間寒酸不起眼的土房佇立著,窗戶支棱開,露出一攤雜亂的零碎東西。一粒陳舊的燈泡懸在屋子裏頭, 因為是白日,沒有開燈,混濁的燈泡上沾著黑黃的油垢。


    窗戶外頭放了一張躺椅, 上麵歪倒著一個少年。他一身純黑勁裝,個頭不算高,卻修長輕靈,加之烏發如雲、雪膚生光,容貌更是俊俏至極,若非濃眉高鼻,險些雌雄莫辨。


    在這片寒酸單調的土黃色世界裏,他簡直如繁花一般豔麗惹眼。


    如此盛容,便是他懶洋洋一副不耐煩的神態,也令人生不起氣。


    他麵前的主顧就生不起氣。不過,這名肥頭大耳的青年主顧還是一副懷疑的神色。


    “你說,”他吞吐出疑慮,“你真有遺跡裏麵的地圖?”


    青年身後的幾名護衛更是一臉不信。有人勸道:“公子,和這無賴廢話什麽,指定是騙子!”


    不等青年迴話,躺椅上的少年就使勁揮了揮手,閉目皺眉:“都說了不信就走人,廢話什麽!我有地圖,難不成還要求你們來買?趕緊滾趕緊滾。”


    他這麽大的派頭,反而讓青年小心起來。


    萬一是真的呢?


    “你怎麽證明你的地圖是真的?”青年也露出狡猾的神色,“你先給我看一眼。”


    黑衣少年撩了撩眼皮,驀地一聲冷笑:“給你看?大哥,你是修士,我也是修士,誰不知道誰啊?練氣期的小修士,也能憑神識記錄眼前的內容,你一個築基後期跟我耍什麽花樣?”


    “行了行了趕緊滾,你這種奸猾的客人,我才懶得應付!”


    說罷,少年翻了個身,朝向另一側睡了。


    見狀,胖青年反而心中跳跳。他遲疑片刻,咬咬牙,掏出一張銀票。


    還未開口,躺椅上的少年就像多長了雙眼睛似地,嘲諷說:“給現金,大哥。怎麽,欺負我年少孤苦、無依無靠?迴頭你要是拿了圖,去銀號說我詐騙,這銀票可就兌不了。”


    被他一語揭穿,胖青年不由訕訕,尷尬地將銀票揣迴去,又掏出兩錠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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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兄弟,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他也放開了,咬牙說,“我顧大勇不是差錢的人,小兄弟,你手上要真是遺跡地圖,那自然沒得說。可你總得再拿出點什麽,好讓人相信吧?”


    “唔……”


    黑衣少年睜開眼,雙手一撐,坐了起來。


    “也是。”他大大咧咧地說,“那這樣吧,我跟你說個圈內也就少數人才知道的消息。你看見麗昆鎮滿大街的‘獨家遺跡信物’了吧?”


    胖青年點頭。他背後的護衛團也不自覺點頭。


    黑衣少年又道:“那你說,我幹嘛不賣這玩意兒?”


    胖青年猶豫道;“因為……一看就知道不靠譜,騙人的?”


    “……你這人!”


    黑衣少年翻了兩粒白眼,悻悻道:“也是。不過更重要的原因是,遺跡信物是要用到麗昆鎮產出的‘迴雲石’不假,但還要經過精煉和鍛造。”


    他手裏拿著枚普通石頭,上下一拋,引得胖青年的眼睛也跟著上上下下,心也提了起來。


    “怎麽,還真有信物?”胖青年瞪大眼,一拍大腿,“我還以為是假的!等等,你這麽說,莫非現在要跟我推銷信物了?”


    他轉眼露出懷疑之色。


    黑衣少年不屑地嗤笑一聲:“說你傻還不信。你這幾天難道沒覺得,那些所謂‘名門正派’的弟子越來越多了?都是修士同盟暗地裏召集的,背後其實是……”


    他指了指東南方——永康城的方向。


    永康城是大燕共和國的首府,是國家運行的中樞所在。


    胖青年瞳孔一縮,脫口道:“你是說,信物其實已經被……”


    “對,修士同盟早就鑄造出來了。”黑衣少年恢複了懶洋洋的模樣,手裏的石子還是拋動不停,“數量有限,所以隻給有名有姓、有頭有臉的人物發。人家一個團隊地過去,你要是有本事抱個大腿,自信進得去遺跡,那地圖就賣你。否則的話,你也別擱這兒浪費我時間了。”


    胖青年神色陰晴不定,陷入了激烈的矛盾掙紮。


    “可你怎麽會知道這種重要的消息,而且遺跡剛剛出現,哪兒來地圖……”


    “剛剛出現,就一定是初次出現麽?”


    黑衣少年那張俊俏美麗的麵容,浮現出了一縷神秘笑意:“我是誰,你不必知道。看你有緣,這圖我樂意賣你,不過若是你不買,就是緣分未到。著急的又不是我。”


    他重新一躺,雙手交疊枕在腦後,漫聲道:“兩錠金子,真當很多麽?”


    胖青年心中一震。


    不錯,兩錠金子雖然對普通人而言,足夠兩年開銷,可對他而言也不過是一月零用。真要說多,實在談不上。


    有緣……


    再看那黑衣少年神仙一般的美貌,一時間,那些修仙問道的奇聞異事、熱血傳說浮現在胖青年心頭。


    胖青年心中一熱,一拍胸膛:“當然不多,好,我就信小兄弟一迴!金子拿去,圖拿來!”


    黑衣少年略睜開一縫目光,眼中閃過一絲得意的笑意。他也不起身,隨手從懷裏掏出一卷封好的卷軸,懶懶一抬手。


    “喏,拿去。”


    胖青年捧著兩錠金子,反而小跑幾步,恭恭敬敬一手交錢,另一手就要接過那卷軸。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時——


    一道白金色的耀目劍光大放光華!


    劍意自斜裏而來,堂皇如青天/白日、巍巍如莊嚴山峰;陡然之間,那小小的卷軸就被劍意擊碎,散為漫天飛屑。


    而那劍意竟還不停歇,反而光焰更盛,直將每一粒碎屑都絞得粉碎,仿佛烈日掃蕩一切汙濁。


    胖青年猛地往後一跌,厚實的屁股墩兒重重磕在地上,手裏兩錠金子也砸進黃土泥地裏。可他顧不得生氣,隻滿臉錯愕,大叫一聲:“太微劍——是太微劍!你,你是‘四方問道’的第一名,藏花書院的大師兄?”


    橫裏一聲笑,聽著很是驕傲:“你這胖子還挺有眼光,竟也識得我們大師兄。可惜啊可惜,某些人就是丟臉得很了!”


    那黑衣少年撇撇嘴。


    剛才太微劍出之時,他倒是及時一個後空翻,輕輕巧巧站立在一邊的井口上頭。他看也不看來人,隻盯著地上兩粒金子,露出遺憾之色。


    “嘁,我最討厭被人攪興。今天不賣了,走了。”


    說話的同時,他已飛身而起,眼看就要翻過邊上那堵牆。


    可頃刻間,太微劍再放光芒。


    這一次不止劍意,而是真實的劍鋒。


    冰冷的劍鋒——哪怕沒有觸摸,那冷冽鋒銳的寒芒便占據了人全部的視野。


    劍意正大堂皇、溫暖燦爛如烈日,可真實的劍鋒卻有如冬日的肅殺與嚴寒。


    極熱與極冷、虛幻與真實,恰如天日的昭昭與無情,隻一劍便是大道三千!


    啷——


    這聲音不大,卻極清脆、極悠遠。甚至太過悠遠、綿綿不絕,竟隱約有了纏綿之意。


    纏——


    一道極窄、極軟的劍身,綿綿纏上了剛硬的太微劍。


    倏忽間,無情天日裏就多了入夜春雨、離恨春草、梅花亂雪。太微劍越要進一寸,春雨就愈無窮,春草也愈生出,落梅更是拂之不盡,恍如剪不斷的哀愁。


    一時間,兩道劍意僵持。看似溫柔共處,實則處處對抗。


    黑衣少年立在牆頭,手中一條柔韌軟劍,身姿隨風輕搖,仿佛本人也化為了春風春雨的一部分。


    而在他對麵,白衣青年手持太微劍,長身肅立,神態端嚴。與黑衣少年不同,白衣人發色、眼眸皆為罕見的冷灰色,其容貌雖也俊美逼人,卻是岩若孤鬆,端的是磊落君子。


    在共和國,人們日常穿著大多簡潔利落,白衣人卻是大袖隨風、長發束冠,冠上還有一粒耀眼明珠,一身古韻仿佛天成。


    人人都知道,當世唯有那幾個名門大派的弟子才會如此裝扮。


    此刻,他正一動不動凝視黑衣少年,長眉微蹙,仿佛一聲斥責已經含在唇邊,就差吐出。


    黑衣少年一見,立即收劍後退,嚷道:“好了好了,我走還不行嗎!”


    白衣青年並不追擊,也收劍負手,淡淡說:“阿沐,你果然沒死。”


    黑衣少年皺著一張俊俏的臉:“沒聽過禍害遺千年?沒死是我的事,與你們無關。我要走了,別管我。”


    “不行。”


    聽了他的話,白衣青年神色更冷三分。


    黑衣少年的臉簡直要皺成包子:“為什麽不行?我已經被逐出師門,生死都和你們無關。”


    下頭有人哼笑一聲:“什麽無關!看見你這敗壞門牆的卑鄙小人,我們有責任為民除害!”


    黑衣少年立時恍然:“哦,原來是追殺我來的?”


    白衣青年立即嗬斥一聲:“張師弟,不得胡言亂語!”


    他像有幾分急切,又望著黑衣少年的眼睛,說:“阿沐,師門沒有要將你如何,你……”


    黑衣少年警惕地打斷他:“沒有就好。我走了,別跟過來!”


    “不行!”


    太微劍意嗡鳴,引得周圍烈風吹拂;院中唯一一棵歪脖子樹搖動不止,其餘人都不覺微微發抖,噤聲不敢言。


    半晌,白衣青年略緩了神色,沉聲說:“阿沐,你先迴來,有什麽話都好好說。看你現在這樣,竟連招搖撞騙的事都做出來了。”


    “你管我。”黑衣少年幹脆利落迴了三個字。


    下頭的張師弟頓時氣結:“大師兄!這種敗壞門牆的人有什麽好說的!別說招搖撞騙,他裴沐還有什麽做不出來……”


    青年蹙眉瞥去一眼,張師弟立即耷眉收聲。


    聽了這話,黑衣少年——裴沐微一抿唇,下一刻卻又是滿不在乎地揚眉。


    他甚至惡劣一笑:“說的是,我有什麽做不出來?今天被你們捉住算我倒黴,就此別過,江湖不見!”


    說罷,他就要跳下牆去。


    可是白衣青年再次出手,又一劍逼得他不得不停留牆上。


    “……什麽意思?我騙也沒騙成,你們還要如何?”


    裴沐麵沉如水,譏諷道:“莫非大師兄還要將我這小人千刀萬剮,才解恨?”


    白衣青年置若罔聞,隻說:“跟我迴去。”


    “憑什麽?”


    “憑我是你大師兄。”


    裴沐一聲冷笑,朝下頭努努嘴:“喏,張慶都知道我是個‘敗壞門牆’的小人,還要為民除害。太微劍大人,您是年輕修士中的領頭人,我可不敢腆著臉說是你同門。”


    “既然師門沒有再殺我一迴的意思,咱們就此別過,江湖不見,行不行?”


    白衣青年喉頭滾動。他膚色原就蒼白如雪,聽了裴沐一番話,他麵色更白,神情卻反而更加堅如寒冰。


    “不行。”他鏗鏘吐出二字。


    一時間,兩人又是僵持不下。


    這時候,下麵張嘴驚訝的胖青年才一躍而起,驚愕反問:“招搖撞騙?什麽,你你你……你是騙子?那圖,那圖也是假的?!”


    就像迴應他的話一般,這時候院子門一開,幾個陌生人走了進來。一見這混亂景象,他們都是一愣,隨後豎起一臉剽悍橫肉,怒道:“你們幾個,在別人家裏做什麽!”


    別人家裏?


    這黑衣少年之前不是說,他在這兒擺攤、酒香不怕巷子深?


    胖青年來迴看看,終於反應過來。他大叫一聲,怒視裴沐:“你果然就是個騙子!來人,把這騙子給我拿下……!”


    他的怒喝戛然而止。


    他身邊那幾名躍躍欲試的護衛,動作也倏然僵住。


    因為牆上立著的白衣青年衣袖輕拂,就有白焰一閃。霎時,幾人的碎發就齊齊而斷,戰戰兢兢隨風飄下。


    “抱歉,得罪了。”青年目不斜視,聲音清冷,“這是我藏花書院的家務事,還望諸位勿要幹擾。”


    藏花書院的家務事?


    胖青年啞然,這才想明白:“那,那騙子怎麽,難道他也是……”


    話未說完,那跟隨白衣青年而來的張師弟忍不住搶白:“誰說的,你沒聽見嗎?那種人品卑劣的罪人,早就被逐出師門了!”


    這句話引得白衣青年又皺皺眉,卻終究沒有反駁。


    裴沐一直盯著他的神情。見狀,他移開目光,微不可察歎了口氣,這才冷冷道:“行了,又沒騙成,白浪費我時間。兩錠金子罷了,逗傻子玩兒呢,虧你們也當真。”


    “阿沐,不可如此。”白衣青年到底輕輕嗬斥一句,又遲疑片刻,說,“你若真的缺錢,迴來便是,難道我……難道師門能虧待你?若你是在意逐出師門一事,我會為你求情,也不是沒可能再……”


    “多謝好意,大可不必。”裴沐幹脆地說。


    下頭的師弟聽著,鼻子都要氣歪了:“大師兄!你到底怎麽了?那明明是個玷……是個卑鄙的罪人!我們見了他,不一劍殺了就算好,你怎麽還……”


    “閉嘴。”


    大師兄聲音更冷,劍上冷光幾乎令日光也凍結。他說:“這是我跟他的事,與你無關。”


    “怎麽與我無關?這明明事關藏花書院的名聲……大師兄,你肯定被他迷惑了!你以前不是最瞧不上他嗎!你……”


    白衣青年緊握劍柄,手背青筋突出。眼看他手指一動,太微劍冷光就要再度傾瀉而出。


    此時,裴沐卻忽然衝他一笑。


    他相貌本就兼有少年英氣與少女柔豔,此時粲然一笑,眼裏便似春水潺湲,令人不禁想起春夏百花盛開、群蝶飛舞。


    白衣青年眼神一顫,握著劍柄的手不覺鬆開幾分。


    他喃喃道:“阿沐……”


    裴沐含著笑,閑閑道:“大師兄……哦不,我卻是不配再這麽叫你了。罷了,反正以前叫得也不太多。薑月章,你聽好了,張慶說得沒錯,我與藏花書院、與你們,都再無瓜葛。你們要殺我,我不會束手就擒;你們不殺我,那更好,就互相當對方是個陌生人。”


    他又看了一眼下頭的胖青年,惆悵地歎了口氣:“唉,我這輩子肯定跟你們藏花書院八字不合……”


    話沒說完,卻見他手臂一揚!


    薑月章以為他要出劍,橫起太微劍就要抵擋,誰料迎麵卻飛來一把輕飄飄的粉末;極細的幽藍光芒,讓人背後一涼。


    張師弟大叫:“大師兄小心有毒!”


    薑月章眼神凜然、本能後退;劍氣一出,頓時將那幽藍粉末震得盡數飛出,又被灼灼焰光融化。


    可那粉末飄飄灑灑,終究漏了一星半點兒出去。它們飄灑到胖青年鼻頭,引得他大大打了個噴嚏。


    “阿嚏……額,胡,胡椒?”他揉了揉鼻子,又抽抽鼻翼,很納悶,“怎麽還有藍色的胡椒?”


    薑月章望著他,忽然瞳孔一縮,臉色又是一白。


    他急急扭頭:“阿沐我不是……”


    可眼前空空蕩蕩,隻有日光照著這座貧瘠的小鎮,土黃色的道道圍牆投下幹燥的倒影。


    哪裏還有裴沐半點影子?


    藏花書院的大師兄怔怔望著這片景色,有些茫然地吐出後半句話:“……不是真的以為,你會給我下毒。”


    他手中太微劍頹然垂下。他自己也垂下頭,還是一動不動站在牆上。


    張師弟抬頭望著,忽覺大師兄此時顯得格外落寞。


    “……大師兄,”他小心翼翼地出聲,終於不安起來,“你,你不會是真的覺得,兩年前那件事是……是冤枉了裴沐吧……可師姐明明說……”


    薑月章搖搖頭,收起太微劍,一躍而下,直朝門外走去。


    “我不知道。”他平淡地說。


    張師弟快步跟上,在他身邊探頭探腦。


    “肯定沒有冤枉,大師兄你可別被他騙了。”他嘀咕說,“你看,裴沐當初說是跳崖以死明誌,可他現在不是好端端的?一點兒損傷都沒有,說明他就是早有預謀,就是想借跳崖來逃脫懲處。大師兄你當初不也是很生氣嗎……”


    “張師弟。”


    薑月章忽然站住,一眼瞥來。


    他眸色極冷,幽邃深沉,對視久了總是令人心中驚寒。雖然他修煉羲和劍法,劍意中的堂皇正大不是作偽,可相比溫暖灼熱的太陽,冰冷的白日反而更讓人膽怯。


    張師弟就膽怯了。


    “……那我不說了。”他低頭說,“那,大師兄,你現在去哪兒?不會是去找裴沐吧?我們還要去修士同盟那兒拿信物呢……”


    薑月章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才重新邁步。


    “我知道。”他說,“現在就去。”


    不知道是否錯覺,但他的聲音仿佛更加冷淡,隱約還多了一絲低落。


    ……


    不過要說低落,誰也不比現在的裴沐低落。


    不僅低落,她還頭疼。


    薑月章這個人,從小到大都是那麽難纏,煩死了!


    她心中一邊嘀咕,一邊毫不遲疑地在麗昆鎮裏來迴繞了個遍。雖然覺得不太可能,可萬一要是薑月章發神經,非要尾隨她,那還是很危險的。


    費力繞了一圈,等終於能確認她是清清爽爽一個人,裴沐才往鎮子靠外圍的一個方向走去。


    麗昆鎮這個窮地方,敷著泥土的磚瓦房不算最差的。最差的,得是裴沐前頭那種泥和草搭起來的小屋。


    一個約莫十歲的小姑娘坐在院子裏,拿著一把小斧頭劈柴。她身邊已經有一小堆柴禾,但大多是些小枝條。


    見裴沐來,小姑娘頓時蹦起來,充滿期待地看著她。


    這樣的神情,看得裴沐有些坐立不安。


    “沐哥哥,你迴來了!”小姑娘招手說,“阿爹的病好些了,剛剛還在院子裏曬太陽,才迴去睡了。”


    “劉叔叔是得多歇著。”裴沐揚起一個笑,走進院子,接過小姑娘手裏的斧頭,“小茹,怎麽自己在這兒忙?不是說了等我迴來做嗎?這點柴禾,我幾劍就搞定了。”


    她信手抽出腰中軟劍,“唰唰”幾下,剩餘的柴禾就都做好了。


    劉茹看得兩眼冒星星,小小歡唿一聲,才說:“可我也想做事。阿爹說了,這是我們家的家事,要自己做才好。沐哥哥幫忙是情分,不可以什麽都讓你做。”


    裴沐無奈地笑了笑,說:“好吧。還有……”


    她從懷裏摸出幾粒碎銀,放在劉茹手中,笑眯眯道:“瞧,那壞蛋顧大勇被我教訓過了,坑了他這麽多錢呢!小茹拿著,給劉叔叔買藥,也給自己買點好吃的。”


    小姑娘先是露出笑容,可旋即,她盯著手裏的碎銀,卻突然推迴了裴沐手裏。


    “我不要。這不是顧大勇的錢,這是沐哥哥的錢,我知道!”她堅定地說,“要真是顧大勇,肯定不止幾粒碎銀。那混賬曾吹噓自己,說從不用一兩以下的銀子。”


    裴沐:……


    她望望手中可憐巴巴的幾粒碎銀,心中哀歎:真是龍遊淺水!想當年,她也是人人敬仰的紫薇劍,哪裏知道缺錢是什麽滋味。


    “真是顧大勇的……”


    這軟弱無力的掙紮,在小姑娘堅定清澈的眼神下徹底失敗。


    裴沐知道她是無論如何不會收了,隻能收起銀子,說:“我再想想辦法……”


    劉茹卻搖搖頭。


    這十歲的小姑娘,小大人似地拍拍裴沐的肩,反過來安慰她:“沐哥哥,不用了,謝謝你。我爹說了,雖然顧大勇當初發家,靠的是從我家偷去的一錠金子,可後來的成功,也是他自己掙來的。他賴著不還錢,是他人品敗壞,我們認命就是,不和他計較。”


    裴沐苦笑一聲。


    她看看身後的破房子,心想劉叔叔真是清高太過,淪落至此了還要堅持風骨。如果換成她,就算不為自己,為了孩子著想,怎麽也要叫那顧大勇還雙倍的錢,還得把他揍一頓。


    那可是一錠金子,存銀號好歹還有利息呢!


    “沐哥哥。”


    劉茹拉拉她的衣袖,問:“鎮上都說,昆侖山裏的遺跡快要到開啟時間了。你是不是也要走了?”


    裴沐點點頭。


    “那……是不是很危險?”劉茹發愁說,“沐哥哥,你要當心啊。”


    “……小茹說得對,阿沐,萬事要小心。”


    這聲音是背後屋子中傳來的。


    裴沐迴過頭,見小屋門口立著個瘦骨嶙峋的中年男人。他麵色蠟黃、咳嗽不止,神態卻溫柔平和,令人見而心靜。


    “阿爹,你怎麽就醒了!”


    劉茹蹦過去,伸手攙扶父親。


    裴沐也站起身:“劉叔叔。”


    劉叔叔笑著摸摸女兒的頭,又對裴沐說:“你來一下。上迴你說的東西,我找到了。”


    “……果真?!”


    一時裴沐都有些失態。她連衝幾步,又以神識掃過四周,確保周圍無人偷聽。其實她實在想多了,這裏在麗昆鎮也是最窮最破的一處地方,還住著個病懨懨的人,誰會輕易來這兒。


    劉叔叔含笑搖頭,轉身迴到屋裏。小茹等在門口,待裴沐進去了,她才從外頭把門關上,以示堅定的守門望風的決心。


    屋裏既沒有點燈,也沒有煤炭和油燈。劉叔叔一邊咳嗽,一邊穿過昏沉的空氣,從破舊的矮櫃裏拿出一個粗糙的泥燒神像。


    他摸索一會兒,從神像底部的縫隙中拖出一樣薄薄的鐵片,迴身遞給裴沐。


    “你看看,是不是這個。”


    鐵片已經生鏽斑駁,邊緣也有些磨損,但還是能看出這是一枚古代虎符的一半。


    裴沐小心接過,又從懷裏拿出一隻錦袋,從中拿出一枚鐵片。她攤開掌心,兩枚鐵片除了鏽跡不同,幾乎一模一樣。


    劉叔叔撐著櫃子站起來,很有些欣慰地看著這一幕:“老曹那人,當初說托付給我重任,我還當他是安慰我這個廢人。結果還真是如此。不錯,這個朋友我當得起,咳咳……”


    裴沐將兩枚鐵片合在一起。鐵片悄無聲息合為一體,一絲聲響也無,也沒有再留下任何破裂的痕跡。


    劉叔叔很感興趣地問:“如何,裏麵還真有遺跡地圖?”


    裴沐感知片刻,遲疑道:“似乎有些東西,我還得再看看……劉叔叔,您坐著,別累著了。”


    劉叔叔並不推辭,由她扶著坐迴床上。他緊著破損的外衣,感歎道:“真是老了,也廢了。”


    裴沐沉默著。


    劉叔叔瞧他一眼,溫和地笑笑:“阿沐,別難過。我與老曹是同齡人,當年也一起修煉。他比我天賦高、路走得順,還收了你這麽個天資極高的徒弟,可誰知道他走得比我還早?我拖著這治不好的病,卻好歹是看著小茹長大了。”


    老曹就是裴沐的師父,是藏花書院的弟子。


    自然,眼前的劉叔叔也是。


    世人眼中的藏花書院是隱逸山水之間的優雅名門,其中弟子個個耀若星辰,可這麽多年以來,也有不少人漂泊零落,被人忘記。


    其實,曆來能被人記住的,原本也就是極少數的優秀人才。


    裴沐收起錦袋,又飛快把渾身上下藏的碎銀全給摸出來,連幾樣值些錢的靈器都拿出來了。她遲疑一下,手還搭上了腰間軟劍。這把紫薇劍是天下有名的神兵,可說萬金不止。


    劉叔叔一拍床板,厲色道:“你這是做什麽,都收迴去!”


    裴沐板著臉:“做什麽?當然是給您拿去,繼續看小茹長大的了。小茹天分也不錯,難道您不送她去修煉?”


    看病喝藥花錢,修煉上學也花錢。


    劉叔叔可以不在乎自己的身體,卻不能不在乎亡妻留下的女兒。他嘴唇囁嚅幾下,頹然道:“反正你把紫薇劍收迴去!若是拿你的本命法劍,我寧可現在就一頭撞死,否則沒臉去見老曹!”


    他說得太厲害,裴沐這才罷休。


    她心裏不舒服,悶悶踢了一下地麵,氣道:“都怪薑月章!這麽多年都煩人,現在都到這麽遠的地方,他還能跟我搗亂!”


    劉叔叔神色一凝:“藏花書院的人來了?你沒事吧,他們會不會……”


    裴沐擺擺手:“您別擔心。聽他們的意思,書院不會再做什麽。”


    “那就好。”劉叔叔籲了口氣,“不過阿沐,你還是避著他們些。這一代的太微劍行事霸道,名頭大得我都聽過。二十六歲就問鼎元嬰劍修第一人,現在肯定更是強悍。”


    “我又不一定比他弱……”


    裴沐不服氣地鼓起臉,最後還是敗在劉叔叔嚴厲的瞪視下。她乖乖說:“我知道了,劉叔叔放心。”


    劉叔叔點點頭,放過這一茬,又思索片刻,問:“遺跡開啟就在近日,你也該出發了。可那信物你打算怎麽辦?”


    “找個搭檔就行。”裴沐一笑,狡猾起來,“山人自有妙計。”


    ……


    裴山人有沒有妙計,暫且不論。


    她隻知道,現在她很想拔劍。


    她躲在樹上睡午覺,白日夢做得正好,卻渾身一凜,本能一躍而起。


    紫薇劍才堪堪劃出一片春風化雨般的劍影,她就聽得一句——


    “阿沐。”


    她站在樹上,低頭望去。


    幹燥細小的枝葉投下碎影,也濾下點點金陽。那名白衣青年就站在光影裏,冠上明珠正好映著一點陽光,令他霜雪似的麵容更加光彩輝煌。


    與之相應,那雙眼睛卻愈發幽寒深沉,令人捉摸不透。


    很久以前,裴沐就覺得這個人心思太深,根本不是其他人吹的什麽“正道之光”。


    而此時此刻,她隻有一句話想說。


    “薑月章,”她挑起眉毛,“你還真是陰魂不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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