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冷著臉等皇子們盡數散了,這才忍不住嗤笑起來,莊親王拍著腿歡暢道:“真成!我瞧著比咱們當年強多了,老十四是好樣的,我六歲的時候還在搖床上躺著呢!還有東齊,處變不驚真丈夫,皇子們個個都了得!”


    皇帝調侃道:“生在天家就該這樣,你是個異數,自然不能相提並論。”


    莊親王悻悻道:“人說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您這樣編排我可就不厚道了!話說迴來,我走了大半年的,我們家那窩崽子不知道怎麽樣了。”


    皇帝隻道:“好好的,和諸皇子一塊兒在宗學裏讀書,三通四史頭頭是道。就是老大東讚叫人頭疼,你怎麽養出了這麽個學究?八股文章能把人憋死!上迴朕去上書房瞧他們做學問,大師傅把各人寫的時文敬獻上來,讀到他那篇,害朕頭暈了半天。”


    莊親王一聽大感意外,覥臉笑道:“哎喲,真是咱們家祖墳上冒青煙了!這可是稀缺玩意兒,我還當我養出來的盡是遛鳥養蟈蟈的敗家子呢,竟能出這麽個寶貝,真不容易!”


    皇帝聽了太陽穴突突地跳,這是個什麽爹啊?想得倒挺開的!兒子怯勺,老子全不當一迴事兒,還在邊上拍手拍腳地叫好,幾輩子也沒聽說過這樣的事兒!


    莊親王撓了撓頭皮,“才剛都進來過了,我怎麽沒看見太子?”


    皇帝稍遲疑了一下才道:“這趟沒叫他隨扈,朝中還有些事物要處理,朕留他主持大局,也好多曆練曆練。”


    皇帝嘴上應付,心裏是有苦說不出,他真想找個人把肚子裏的苦水倒一倒,可這麽跌份兒的麻煩事,就是莊王爺再離經叛道:恐怕也要咂著嘴歎上一歎。皇帝打小就是個九曲十八彎的脾氣,他想幹什麽,總要斟酌再三才放手幹,開了弓就沒有迴頭的箭,他隻往前看,一條道走到黑。可這迴他沒了主意,廟堂之上,臣工們麵前,他照舊運籌帷幄,一個人時候就不成了,油鍋裏煎熬似的。


    他看了莊親王一眼,這是他親弟弟,多好的傾訴對象啊!要是讓他出點子,他肯定有轍來應付……皇帝猶豫了會子,又掙紮上了。為君之人謹言慎行,他向來是一板一眼的,這話怎麽出口呢?就算撇開太子不說,錦書的身份是明擺著的,有幾個人能讚成他這種不要命的想法?


    莊王爺是聰明人,他常說自己天生就是做臣子的料,什麽忠貞不貳,公正為要,那都是後話。按著他的理解來說,為臣之道:瞧主子眼色,刮什麽風掌什麽舵,那才是實打實的門道!萬歲爺幾次欲言又止,八成是遇著了不一般的煩心事了,既然憋了半天都沒吐出一個字來,可見肯定是根斷在肉裏的刺,他沒想好怎麽說,自己就不能追問,畢竟那是皇帝,天威難測,平日裏怎麽隨便都好,到了要緊的時候規矩還是要守的。於是他抿著嘴低下了頭,很恭敬的等著那邊主動找他排憂解悶。


    皇帝倚著灰鼠椅搭,不時朝下首看,隔了半晌問:“朕囑咐你的事,你辦得可有頭緒?”


    莊親王起身揖手,“臣弟正要迴萬歲爺這事兒呢!端肅貴妃的娘家人換朝的時候都處置了,十四以下的男丁也都發配出去了。要說咱們大理寺,辦事真叫一個牢靠!我打發人查了兩個月,硬是一個漏網的沒找到,不過倒是從沒入賤籍的家奴那裏打探到個消息,據說是往北邊兒去了,到底是哪裏,派出去的哨子還沒傳信迴來,恐怕得再等幾天……請萬歲爺放心,臣弟下了命,一旦找著慕容十六,即刻就地正法。”


    皇帝搖了搖頭,“別殺,押解迴京,朕留著他還有用。”


    莊親王怔了怔,雖不知皇帝下達的那個格殺勿論的令怎麽不作數了,但他出於做臣子的本能,不問為什麽,幹幹脆脆“嗻”地一聲領命。


    皇帝的手指在桌上篤篤的點,那節奏時重時輕,時急時緩,聲聲敲打得人心發顫。他獨自琢磨,按理說是不該給自己留後患的,既奪了人家的江山,就別指望人家拿你當好人看,自己這麽做也不知道對不對,一門心思全為她了,不圖她感激,就圖自己往後看見她,能稍稍心安理得一點兒。


    莊親王那兒受不住了,他沉著嗓子咳嗽起來,衝皇帝道:“大哥哥,您心裏有事不妨和臣弟說說,自個兒憋著不委屈啊?我都替您難受!咱們是一根藤上下來的,您還信不過我嗎?”


    委屈之類的話換別人來說那是藐視聖躬,其罪當誅!誰委屈了?誰又敢讓皇帝受委屈?可他現在聽見莊親王這麽說,尤其那句發自肺腑的“大哥哥”,真真是難以言喻的貼心窩子。


    皇帝嘴唇翕動了好幾下,悵然一歎,“三弟啊……”


    莊親王垂手侍立著,略哈了哈腰,“臣弟在。”


    皇帝皺起了眉頭,“朕……瞧上個女的。”


    莊親王以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差點沒笑出來,啊了一聲道:“你說什麽?瞧上個女的怎麽了?”在他看來這是新鮮到無以複加的消息了,皇帝是天下之主,瞧上個女人值什麽,弄來不就得了。他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富貴叢綺羅堆裏出來的大拿,怎麽也不像個棒槌啊,還為女人煩?轉念一想不對頭,既然讓他覺得棘手,那這事還的另說。莊親王充分發揮出了他的想象力,壓低了聲道,“您可別告訴我您瞧上的是勾欄胡同裏的粉頭,難不成是教坊司的官妓?”


    皇帝鐵青著臉喝,“你犯什麽混,朕是那種人嗎?”


    莊親王撫著他剛蓄起來的小胡子吧唧了兩下嘴,“那是怎麽?還是您瞧上了哪位臣工的家眷?哎呀,那可不成,霸占臣妻好看嗎,丟份子的事趁早別幹。”


    “真是荒唐,越說越沒正形了。”皇帝氣得腿顫身搖幾乎要暈過去,“你就不能往好了想想我?”皇帝很激動,連“朕”都不用了。他想自己大概是瘋了,才會找這個弟弟說心事,這人成天走偏鋒,壓根不能以正常人的思維來判斷。


    莊親王看見他發急了,忙搓著手道:“少安毋躁嘛,您也別叫我猜了,省得氣著您。還是痛快說了吧,到底是誰,我想法子給您弄來,往被窩裏一塞不就完事兒了麽。”


    皇帝垂下眼喃喃,“真要像你說的那樣簡單倒好了。”


    莊親王納罕::“還‘複雜’上了?那得好好琢磨琢磨。到底是誰啊?選秀的時候不是快到了嗎,不行就給她換個身份改個籍,這也不難辦啊。”


    皇帝腦仁兒都疼了,頹唐道:“她人就在宮裏,改了籍也沒用,個個都認得她。”


    莊親王的臉色變得古怪起來,既然在後宮裏,那他還有什麽可躁的?愛翻誰的牌子不是一句話就齊全的嗎,能把皇帝陛下愁成這樣,必是個有來頭的。內廷女眷除了後妃宮女、嬤嬤奶媽子,就隻有先帝爺留下的太妃太嬪們……


    莊王爺心裏直抽抽,他到底是瞧上誰了?皇帝被他那幽幽的目光看得背上生寒,心道算了,都到這份上了,還藏著掖著反倒矯情,索性說了,免得他胡亂猜測。他作勢清了清嗓子,“這人你也知道,慕容高鞏的丫頭,慕容十五。”


    莊親王半張著嘴愣住了,怎麽搭上這條線了?這不是冤孽嗎,殺了人全家,到臨了對人家動了凡心,活脫脫的找不自在。


    皇帝頗有些尷尬,又有些不快,掩著嘴寒聲道:“怎麽著,嚇著你了?”


    莊王爺迴過神來,“是那丫頭?您不提起她我都快忘了……她不是充掖庭去了嗎,竟還活著?這會子在哪兒呢?多大了?”


    皇帝怏怏道:“過了年十六了,在慈寧宮敬煙上當差。”


    “難哪!”莊親王搖著頭說,“在太皇太後跟前怎麽動得?除非太皇太後把她給了您……您說咱們老祖宗何等的算計,能把她送到您身邊?沒殺她就不錯了。她算哪塊名牌上的人物,眼下要想抬舉,怕是不能夠的。萬歲爺您貴為天子,要是為她亂了方寸,那可折得她不能活了。”


    多在理啊!難為莊王爺說出這麽番發人深省的話來。皇帝打著卦地想,要不連著把太子攪和在裏頭的事兒也一並托出吧,再聽聽他的意思?


    莊親王沉思了陣子,嘟囔道:“十六歲,和太子一邊兒大。”


    皇帝原本是想好好和他說道說道的,可聽他這麽念叨,心一下涼到了腳後跟。他這話是什麽意思?暗示他錦書還小,給他當閨女差不多?這不是戳他脊梁骨嗎,他過端午才滿二十九,不過生生被人“皇帝老子”地叫老了,哪裏就成了老不休了?倒像他七老八十還想著討媳婦似的不要臉,宮裏挺多晉了位份的答應貴人都是錦書這個年紀,還有比她更小的呢。再說當年皇後十三歲嫁他,十四就生了太子,那要是比下來不是有說頭了嗎!


    皇帝無比怨懟,無比憤懣,他剜了莊親王一眼,“誰說他倆一邊兒大來著?她比太子大了七八個月。還有輩分,甭管她幾歲,她是咱們這一輩子的人,有太子什麽事兒?太子是晚輩,把他倆放一塊兒,姑爸和侄兒有什麽可比的?”


    莊王爺有點摸不著北,這是怎麽了?踩著了尾巴?來這一車的氣話!他抬手鬆了鬆缺襟馬褂領口的鎏金鈕子,寬慰道:“我就這麽一說,值得您急赤白臉的嗎!咱們有麻煩就想轍唄,上火也不頂用不是。”


    皇帝心裏煩躁得很,擺了擺手道:“你趕了幾天的路也該乏了,先下去歇著吧,既迴來了,有的是說話的時候。”


    這次談話談了半截慘淡收場,莊親王無奈地應個嗻,甩袖子打了個千兒就退出了行在。到了外頭鬆快喘上口氣兒,抬頭望了望天,這場雨來去都挺快,倒像夏天的雷陣雨一樣,先前雨勢那樣的大,戴著鬥笠都淋得人睜不開眼睛,這會兒雨全停了,天上還隱約看見幾顆星,隻是昏暗無光些。月亮外層捧了個圓圓的環,那是要起風的征兆,瞧著吧,明天指定風沙迷人眼哪!


    敬事房的水三兒和乾清宮二把手長滿壽迎上來行禮,“王爺,您的營帳備好了,奴才伺候您洗漱換衣裳吧。”


    莊王爺嗯了聲,由長滿壽引道朝前走,邊走邊問:“李玉貴呢?”


    水三兒道:“李總管挨了板子,在下值房歇著呢。”


    莊親王哼了聲,“他還歇上了?叫他到我帳子裏來,我有話問。”


    水三兒應個嗻,蹬蹬地跑著傳旨去了。這時幾個禦前後扈和營房掌事大臣賊頭賊腦從犄角旮旯裏探出來,近身給他打千兒行禮,“王爺,您吉祥。”


    莊親王換了個笑臉兒,拱著手道:“各位大人好啊,這趟隨扈是哥幾個?迴頭得了閑兒咱們喝幾盅?”


    那些道學家樣的大人們連連擺手,“軍機上當著值,隨侍萬歲爺左右怎麽敢飲酒!王爺的好意咱們心領了,等迴了城裏,卑職們輪著做東請王爺吃酒,地方您定,怎麽樣?”


    莊親王也不勉強,大家都知道萬歲爺不痛快,誰敢在這個當口捅那灰窩子,自然各自保命要緊。莊王爺斜眼一打量站在最邊上的弘文院大學士昆和台,“昆大人,別來無恙啊,我瞧著您比從前富態了。”


    昆和台朝頭頂上拱手道:“臣下是托了萬歲爺的鴻福。”


    莊親王點頭,心想你倒是長肉了,可憐咱們萬歲爺都被你折騰瘦了。你怎麽就沒有做孝子賢孫的覺悟呢,你性子哏,嘴臭,固執己見,成天的朝堂和他打擂台。偏偏他還喜歡逆耳忠言,可你也得悠著點啊,別真拿他當黃蓋,他可是九五至尊,是真龍天子!


    莊親王問:“你們剛才躲在那兒幹什麽?”


    神機營的盧綽是寧波人,他的同鄉們在朝中任職的背後管他叫寧波侉子,北京人說的張八樣兒,有點浮誇的脾氣。他大咧咧地說:“萬歲爺今兒上火,也不知道哪兒惹毛了,拍桌子摔椅子的,把人嚇得夠嗆。我心裏琢磨是不是昆大人又頂撞他老人家了,這會子怎麽樣了?”


    莊親王想了想,說實話他也不知道皇帝為什麽撮火,反正他進去也沒覺得他有哪兒不妥當的,除了那個震撼人心的消息,算得上一切如常。他隨口道:“還成,眼下就是有點愁,火氣全沒了。”


    繼善道:“老天保佑,可算是過去了。咱們萬歲爺也太較真,如今國泰民安,河清海晏,愁什麽呢!”


    昆和台駁道:“怎麽就沒什麽可愁的了?你瞧瞧市麵上的製錢,朝廷有令是照銅六鉛四配鑄的,現在怎麽樣?開鑄大錢後錢製混亂,分量也輕了又輕,萬歲爺是千古完人,怕是為這個愁呢。”


    盧綽張嘴就說:“抓鑄造局唄,市麵上的先使著,俗話說好婆娘賴婆娘,上了床都一樣。”


    酸丁們打了個愣頓,醒過味兒來直唿晦氣。


    莊王爺袍子還半濕著,站在外頭寒氣直往寒毛孔裏鑽,他也不和他們寒暄了,揖手道:“天兒不早了,本王著急迴去換衣裳,就不奉陪了。這趟迴鑾咱們老太妃請董玉卿唱堂會,到時候我下帖子邀諸位,盼著大人們能賞臉。”


    眾人忙不迭拱手道:“一定一定。”


    長滿壽佝僂著背引他往營帳裏去,親王駐蹕比禦營行在低一個規格,卻也是牛皮蒙頂的大帳。莊親王由太監侍候著絞了熱帕子擦身,又燙了燙腳,換上石青妝蟒夾袍歪在大引枕上鬆筋骨。才仰天躺下,就聽見他的貼身侍衛隔著氈子通傳,“李總管求見王爺。”


    莊親王坐了起來,“傳。”


    李玉貴一瘸一拐地進來了,甩了袖子行個禮,“王爺召奴才來有什麽吩咐?”


    莊王爺也不繞彎子,開門見山地說:“才剛萬歲爺和我說了慕容十五的事兒,可說一半又咽迴去一半,我瞧著他渾身上下的難受。他是個嚴謹的人,和我不一樣,有些話他出不了口。所以我找了大總管來,想從您這兒打聽打聽。”


    李玉貴暗琢磨,既然萬歲爺已經打了頭,那就是沒打算瞞著他。到底打虎親兄弟啊,這事埋在萬歲爺心裏,任憑誰也沒得他一句真話,莊親王一迴來他就同他交了底,自己更沒理由迴避了。別看莊王爺整天樂嗬嗬的,一旦惹怒了他可不是鬧著玩的。


    他趕緊恭肅道:“王爺您別這麽叫奴才,這是要活活折煞奴才了。您想問什麽隻管問,奴才定然知無不言。”


    莊親王說:“他這副六神無主的樣子真叫人揪心,我記事以來沒見過他這樣。宮裏的主子們都知道了?都怎麽說?”


    李玉貴搖頭道:“這是暗處的事,沒擺到明麵兒上,所以壓根就沒什麽說頭。萬歲爺難受,主子們憋著也難受,大家都咬牙忍著,誰也不開這個頭。”


    莊親王覺得腸子都絞到一塊兒了,他拍了拍腦袋長歎一聲,“都是內秀的人,且憋著吧,到最後得憋成一個疽瘡。”又問,“那丫頭是個絕頂美人?”


    李玉貴咂了咂嘴,“依著奴才來看,長得是不賴,可萬歲爺瞧上的也不單是臉。您是性情中人,您也明白,男人對女人動了心,那就是個狐臭也覺得醒神兒,滿臉大麻子也服眼。”莊親王聽得笑起來,這老小子真逗趣,半天男人沒做過,男人的心思倒摸得門兒清。


    李玉貴獻媚的吊著嘴角笑,“王爺,您主意多,趕緊給萬歲爺想個轍吧。您是沒瞧見,如今牌子也不翻了,晚上烙餅似的來迴翻騰,這樣下去對身子也不好啊。”


    “要我說,忌諱那些個幹什麽,往‘又日新’一扔,先成了事兒再說。要是那丫頭有造化,懷上了,更好辦啦,晉個位份就完了。女人啊,有了誰的種就和誰過,是不是?”莊王爺眼裏就沒難事兒,皇帝以前手段老辣,如今怎麽反而積糊起來了。


    李玉貴笑道:“王爺雷厲風行,可那丫頭是個強頭,她又是那麽個身份,誰能打保票她會安心和萬歲爺過日子?太皇太後也好,皇太後也好,不管誰也都不能答應,況且還要顧忌著太子爺……”


    莊親王陡起驚覺,怪道把太子和那丫頭放到一塊說,就把皇帝氣成了那樣。這叫什麽事?爺倆看上了同一個女人?冤孽啊!莊親王別別扭扭地問:“那也得有個先來後到吧,誰是正主兒?”


    李玉貴苦著臉說:“這又不是等放賑,還論個先來後到!據奴才所知,錦書心裏裝的是太子爺。”


    這下子莊王爺笑不出來了,敢情皇帝陛下還是一頭熱的單相思?那就懸乎了,怎麽鬧出了這麽個叫人哭笑不得的局麵。莊親王唉聲歎氣,他那活蹦亂跳的大侄兒噯,萬一叫老子搶了心上人,那不得鬧翻了天啊!


    “您別光顧著歎氣兒啊,想想轍吧!”李玉貴看見連莊王爺都犯了難,心裏越發沒底了。


    莊親王把鞋一蹬和衣躺下了,裹著被子說:“法子是急不出來的,容我再琢磨吧。”


    李玉貴見問不出什麽來隻得作罷,請個跪安退出去了。


    暮鼓晨鍾,神武門上啟明報曉,鍾聲綿長悠遠,在整個紫禁城上空盤桓流轉。晨曦漸漸透過雙交四椀菱花槅扇窗照進來,照得二龍戲珠的天花圖案熠熠生彩。


    錦書歇了兩天,勉強能下地走兩步了,她扶著檻窗的邊緣一步一步的挪,打起暖閣的軟簾出明間,站在滴水下駐足觀望。


    景仁宮是太子東宮,處處金碧輝煌,簷角安放了五隻走獸,簷下是單翹單昂五彩鬥拱,並龍鳳和璽彩畫。景仁門內有座石影壁,她眯著眼看,那壁是她皇父從鮮花深處胡同禮親王府討來的,原先放在乾清宮,如今怎麽搬到這裏來了?


    沉思之間,身後明間裏的西洋自鳴鍾當當響起來,她迴頭看了一眼,視線落在寶座上方高懸的“讚德宮闈”四個大字上。那是欽賜墨寶,筆力深厚,雄渾豪邁,她縱是不待見寫字的人,卻也讚歎這幾個字寫得精妙。


    算算,皇帝出宮四天了,聽說這會兒正往西山健銳營去,原先料著要十來天才能完成的行程,這麽看來要縮短兩三日了。


    出巡的頭天就遇上大雨,也不知受了涼沒有。破五晚上染了風寒,後來咳嗽一直沒好利索,這一淋雨,怕是又要複發了……她糊裏糊塗地想,還有那個針眼兒,應該沒什麽大礙了吧。他通醫理,就是不要禦前的人料理,自己也可以拾掇好。她靠著雕龍柱,神思有些昏聵。身上的傷將養得差不多了,心裏卻一陣陣發虛,隻覺空落落的,像丟了什麽似的。


    突然一機靈,她猛地從這牛犄角裏掙了出來,撫胸喘了喘,腔子裏突突直蹦,這是怎麽了?她驚恐地瞪大了眼睛,真是挨板子挨昏了頭,操心誰不好,偏操心起他來了!


    忙把腦子裏打掃了一遍,不該存著的東西都得清理出去。這個年紀愛做夢,自己也不例外,可也要看對誰。雖然皇帝是紫禁城裏至高無上的王者,或者他還是全部宮女子的夢想,別人盼著他,指望著他尚尤可,自己卻不成!不說想法子殺他,至少不能忘了對他的恨。


    她望著遠處廣闊深遠的殿宇,眼睛漸漸發澀。父母兄弟在天上瞧著她呢,瞧見她這麽沒出息,額涅該哭了。她使勁攥著拳頭,把指甲都壓進肉裏去,太陽照在身上暖烘烘的,她的手腳卻是冰冷的。不許有下迴了,她狠狠地想,再有下迴就自己給自己掌嘴!


    怔忡間,聽見石影壁外的景仁門上有擊掌聲傳來,宮裏在值的人都出來相迎,想是太子朝房裏迴來了。皇帝出巡,太子監國,代皇帝處理朝政事務,這兩日不作視朝,隻在值房裏接見臣工,聽各地奏報,批閱折子。太子這樣愛玩的年紀上能靜下心來處理政務,連一向以嚴謹出名的帝師辛無庸都讚賞有加,足見太子國事為大,難能可貴。


    即便不上朝,接見臣工還是要著朝服的,太子由內侍簇擁著從影壁後出來,頭上戴著紅絨結頂朝冠,身上是杏黃的正龍大襟長袍,披領和袖口表著石青片金海龍皮緣,一派寶相莊嚴的威武氣派。錦書從沒見過他穿大禮服的樣子,果然是磊落分明,愈發的英氣逼人。


    她隨眾人一同俯身肅下去,太子快步上來扶她,笑道:“成了,拘這些個禮做什麽。”又問,“今兒好些了?”


    錦書道:“好些了。”


    他摘下朝冠遞給隨侍的太監,伸手便要攜她,錦書讓了讓,頗有些尷尬的意思,所幸旁邊的人個個低著頭,就是看見了也隻作沒瞧見。


    太子不問那麽多,牽了她的手就往殿裏去,安頓她歇在炕上,自己也挨在她邊上坐下。兩個人相視而笑,太子和煦問道:“早膳用了?”見她點了點頭,便追問,“用了什麽?”


    錦書側過臉莞爾,“怎麽和老媽子似的,還管人家吃了什麽。左不過一碗奶皮子,還有兩塊棗泥山藥糕。”


    太子解起了披領上的金鈕子,因著邊上的侍立的都給打發出去了,他隻好自己動手。太子爺打小兒身嬌肉貴,大事小情全不沾手,如今自己解鈕子,來迴的折騰總不得法。錦書看見了就起身替他寬解,一邊問:“今天的朝事可還順暢?”


    太子說:“無非是各地的奏報陳條,還有晴雨表,再不然就是官麵上的恭請聖安的請安折子。我隻檢點通本批閱,部本是軍機財政的要緊事,擎等著皇父聖裁。”


    他抬高了脖子讓她伺候,眼睛低垂著看她,將養了這幾天很有些成效,那臉嫩白如玉,就著玻璃窗子上折射的光細打量,孩子似的覆了絨絨的汗毛。他笑著曲起一根手指在那麵皮上一刮,戲謔道:“滑不溜丟,還是我景仁宮養人。”


    錦書一下紅了臉,拍下他的手道:“虧你還是個儲君,這麽不老成,叫我用哪隻眼睛瞧你!”


    太子咧開嘴,露出一口齊整雪白的牙齒,隻道:“這是在內廷,我心裏喜歡,誰管得著?你在我麵前,就像眼裏進了沙子,斷不能等到明天再揉的。”


    錦書取下披領掛到屏風後的架子上,嗔道:“說的什麽話!我正要迴太子爺呢,我傷好得差不多了,過會子就迴慈寧宮去。我在這裏躲著,要忙壞春榮和入畫幾個了,沒的讓她們在背後罵我。”


    “這也忒不通情理了吧,你在這兒是養傷,又不是逛園子,她們記恨什麽?”太子拉著臉道:“依我說你還是別迴去了,就在我這兒待著,等皇上迴來我就求他讓我開衙建府,咱們遠遠的出去,不在她們眼裏戳著,省得討她們嫌。”


    錦書笑他孩子氣,抿著嘴也不駁他,隻說:“先頭說好的,別又二意思思的,我在太皇太後那裏當著差方是保命的符咒,崔諳達不是說過利害了麽。”


    太子坐著也不太得勁兒,起身在屋子裏踱步,又想起那隻玉堂春鐲子來,不是他小心眼子,這件事像魚骨頭卡在嗓子裏一樣,倘或隻是個普通物件也就罷了,那鐲子上係著他的一片情義,她怎麽就能輕輕巧巧就送了人呢。


    他嘴裏含著話,吐又不好吐,兜著圈子踟躕了好一會兒。錦書正給冬蟈蟈添食,嫣然笑道:“有話就說吧,迴頭我往慈寧宮去了,不知道多早晚才能再見一麵呢!”


    他啊了聲,憋紅了臉說:“也沒什麽,不過有些擔心罷了。”


    她抬頭看檻窗外抽了新芽的石榴樹,淡淡道:“各安天命就是了,皇後娘娘那裏有了交代,想必也不會再難為我了,隻是那鐲子,這會兒不知在哪裏,或者已經繳進庫裏去了吧!”


    既然話趕話地說到了這裏,太子壯起了膽,小心道:“我想問問你,你怎麽把它給了苓子呢?你別多心,我沒別的意思,我琢磨著你是不是不喜歡它的款式?要不我重新送你一個?”


    錦書也沒多想,直言道:“謝謝,不用了,我要當差,又不是大家子的小姐養在高閣上,戴著怪不方便的。苓子放出去,我好歹要給她留點念想,又沒別的可送,就……”


    太子的眉心攏起來,眼裏的光寸寸黯淡下去,最後隻剩一片灰敗。她不經意瞥了眼,心裏不禁打個突,倏地迴過味兒來,怎麽忘了這茬!把他給的東西轉贈給了別人,然後還覥著老臉讓他來救……


    錦書僵立在了那裏,隻覺滿滿盡是對他的愧疚。他對她真夠大度的,這件事八成壓在他心上好幾天了,他就那麽憋屈著,換了對別人,怕是早就大腳丫子踹上去了。他那麽個寶貝,誰敢叫他有半點的不自在啊,他能忍著委屈,太難為他了。


    “我是領你這片情的,絕沒有嫌棄的意思,你好歹別上火。”她期期艾艾道,“我是感激苓子對我的好處,想送她東西,苦於沒有拿得出手的,就想到了那鐲子。”


    太子垂頭喪氣地看著地下的青石磚,嘴裏喃喃道:“旁的倒沒什麽,白糟蹋了我的這份心了。”


    錦書焦急道:“對不住了,我沒想那麽多,在我看來那些東西是身外之物,人在跟前才是正經的。”


    太子聽了這話才抬起頭來,他歪著腦袋問:“那你對我怎麽樣?就像你說的,東西我可以不在乎,我最在乎的是人。千金難買人心,老話說同好難結,你到底明不明白我的心思?”


    這人真是!錦書的臉騰地紅起來,她趕緊背過身去,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太子鬢角急出了汗,他和同輩子的宗室子弟們不一樣,老家兒的堂兄弟們,像醇親王家的東佑、東時他們,雖在朝廷裏當了值,宗人府裏也有一份差使,往小了說也是個一等護衛,可下了值怎麽樣?朝廷三令五申不許命官宿妓嫖娼,他們照樣偷著往本司胡同去,左手粉頭右手小倌。還有竹竿巷的暗門子,那裏有熟門熟道的舊相知,可說是風塵中打滾的練家子,萬事不用上嘴問,一個眼神就明白。


    哪像他呀,貴為太子,對女人沒意思,對風花雪月不上心。皇太後和太皇太後那裏賞的通房,全被他打發到四執庫去了,所以他對女人沒有研究,還被那些哥哥們嘲笑是童蛋子。如今遇著了心頭愛了,頓時抓耳撓腮的不知怎麽接近才好。


    看她不言語,他真是連病都要作出來了。他扶著她的肩把她轉了個圈,半蹲著高高的個子和她平視,不安地說:“我可稀罕你了,這輩子就認準你了,你別嫌我聒噪,我這麽吊著著實的難受,你給我個準話兒吧,把那玉堂春送了人,是不是壓根沒把我放在心上?”


    “又混說。”錦書真是羞得無處可遁,他的手扳住她的肩頭,她連避讓都不能夠,便扭動了兩下身子。


    太子見她露水打過的花兒似的,心裏愈發地喜歡,直恨不得在那如玉的臉蛋上親上一口,又恐唐突佳人,隻得極力自持,就等著聽她一句利索話。


    錦書不敢抬頭,太子頎身玉立站在日影裏,既庭秀又毫不纖弱,杏黃的朝服胸前是金絲織就的正龍紋,被太陽一照,泛出張牙舞爪的脈絡來,璀璨奪目,直刺人心。


    太子內裏心性生得剛硬,平日裏待人接物卻是循循儒雅的,熬了半日不見她迴話,料想著她還是忌諱他的身份,不願意敞開心扉的接納他。他也張不了嘴追問,人家不答應你,你還刨根問底,那不是找不自在嗎。


    他不由得鬆開了僵硬的十指,一顆心漸次冷了下來,連帶著腔子裏也結起了冰碴兒,凍得他連透氣兒都帶著痛。正心灰意冷之際,卻聽見她幾不可聞的“嗯”了一聲,他當下愣了愣,立時又和打了雞血一樣振奮起來,幾乎捧著心肝似的說:“你別光出鼻音兒啊,你給我個痛快話,我就是死了也能瞑目了。”


    他眼巴巴地盼著,可那邊又積糊上了,咬著嘴唇偏不吭聲,急得他出了一腦門子的汗。想了想,估摸著是女孩兒家麵嫩,不好意思說出口,於是他笑道:“既這麽,那咱們想個變通的法子,我問什麽,你用不著說話,咱們搖頭不算點頭算,成不成?”


    錦書也由得他了,隻道:“成,可你不許問刁鑽的話,行嗎?”


    太子連連擺手,“不刁鑽、不刁鑽,你隻管放心就是了。”


    錦書轉到瓷凳子上坐下,挺直了脊背,一副舍身成仁的樣子,吸了口氣隻等太子發問。太子幹咳一聲,正了色道:“你不知道我這兩天是怎麽過的,當真是坐立難安……你不是成心要叫我憋屈的,對不對?”自然不是成心的,錦書點了點頭。


    太子說:“你做什麽和我見外呢,要送人東西怎麽不來和我說,我來辦就是了,無非是首飾妝奩,那又值什麽。你卻把我送的定情信物打發出去了,你可真叫我寒心。”


    錦書張口結舌,那鐲子是她才到慈寧宮時他賞的,什麽時候成了定情信物了?難不成他一早就有那心思嗎?“我隻拿它當是你賞賜的普通物件,誰讓你不同我說來著。”


    太子懊惱道:“不是賞,是贈。我萬沒想到你這麽沒心肝,滿以為你該當是明白我的,你說我無緣無故送你東西幹什麽?裏頭是有深義的,您就不能費點心琢磨琢磨?”


    錦書茫然眨著大眼睛,“我沒想那麽多,如今說開了倒省心了,可那鐲子怎麽辦哪?”


    “你別操心了,我自然踅摸迴來。”太子無奈地搖搖頭,“你就是我的業障啊!我還有什麽可說的!”


    錦書嘟起了嘴不樂意了,“那你還不趕緊脫身出來,沒的叫我把你拖累了。”


    太子笑眯眯道:“這是什麽話?我要能掙出來,還等到這時候!我是張天師給小鬼兒迷了,有法力使不出啦。”


    錦書哎呀一聲捂住了臉,“你沒正形兒的,該叫那些臣工們來聽聽,看臊不死你!”


    太子看見她那嬌俏模樣,歡實得心都撲騰起來,猛然伸手把她抱進了懷裏,嘟嘟囔囔道:“我要在意那些個,活著還有什麽勁頭?他們還具本上奏呢,說該立太子妃了,以固國本。我討不討媳婦和他們有什麽關係,人人肚子裏有把算盤,他們就想著把女兒往宮裏送,將來好做承恩公。我偏不叫他們得逞,我有自己的計較,瞧瞧我眼下,可不是得著個大寶貝麽!”


    錦書倚著他,不想說話,就這麽膩在一處也夠夠的了。她看向檻窗外,風吹著石榴樹上的葉子沙沙地響,天是日漸暖和起來了,歲月靜好,能一直這樣下去多完滿啊。


    太子摩挲著她濃密的發,喟然長歎:“錦書,我多喜歡你。你也喜歡我的,是不是?”


    他肩頭的日月祥紋貼在頰上冷冰冰的,她的胸膛裏是溫熱的,她“嗯”了聲,這一應婉轉悠揚,直撞在了他心尖兒上。他的胳膊緊了緊,帶著哽咽說:“你和皇上怎麽樣呢?我要是爭,又怎麽能爭得過他去……”


    這事就像個夢魘纏繞住他,他深感恐懼,甚至麵對著父親都令他覺得壓抑,他沒法自在起來。皇帝是個絕對強勢的人,他在他麵前簡直渺小得像粒塵埃,沒有功績,涉世未深,在開國皇帝眼裏他算得了什麽?不過是個孩子,是眾多皇子裏的嫡長,按著祖製冊立的儲君……太子不過十五歲,縱然有勇有謀,到底稍嫌稚嫩。他不敢對皇父使太多手段,隨扈的寶楹是他猶豫了好幾夜才安排下的,也是無可奈何作出的決定,如今隻盼那裏能有好消息。


    還有前鋒營的圖裏琛,那是他穿開襠褲就認識的發小兒,李玉貴那麽個精明奴才卻打發他迴來掃聽消息,他第二天一早就使了人來迴稟,說萬歲爺在路上急壞了,要知道錦書的確切情況。太子長了個心眼子,讓他上奏,就說太子屏退左右親侍湯藥,孤男寡女整夜同處一室,雖然對錦書的名聲有些妨礙,可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他們兩個兩情相悅,隻要讓皇帝死了心,他們最後總能在一起的。


    皇帝還有兩天就迴鑾了,迴來後橫豎有一番動靜出來,他是下了狠心了,這關挺過去就是柳暗花明。他等著皇帝大發雷霆,震怒過後無計可施便隻得默認,這樣就好了,痛過一迴能長出鐵石心腸,往後泰然處之,他還是君父,自己還是兒臣,父子同朝像從前一樣,不傷情分,不傷和氣,再齊全不過。


    錦書沒有太子的顧慮,在她看來她和皇帝遠沒有到他想像的那種程度。皇帝自律甚嚴,怎麽能為她亂了規矩?她的嘴角浮起一抹澀然的笑,隻道:“我是個奴才,沒這福氣伺候萬歲爺。承蒙你的厚愛,我已經惶恐不安了,絕不敢辜負了你。”


    太子哄孩子般地在她背上輕輕的拍,喜道:“好丫頭,我果然沒看錯了你。”


    兩人正你儂我儂之際,正殿裏的容升隔著湘妃竹簾通傳,“太子爺,主子娘娘到了東暖閣裏,傳您過去呢!”


    錦書慌忙和太子分開,臉上神情倏然緊張,催促道:“你快去,別讓皇後娘娘久等,否則我的罪過就大了。”


    太子冷著臉站起來,雖然心裏仍舊賭著氣,卻不好把母親晾在那裏不管,便道:“迴娘娘一聲,請她寬坐,我換了衣裳就來,叫秦鏡兒進來更衣。”


    他要換衣裳,自己也該迴慈寧宮去了,錦書朝他福了福,“奴才這就告退了。”


    太子蹙了蹙眉,“你在這裏稍候,等我見過了額涅親自送你迴去。”


    錦書搖頭道:“你自更衣,我要到皇後娘娘跟前磕個頭再走,這後宮是誰家天下呢,總迴避著也不是法子。”


    太子想想也有理,應道:“那你先去,我迴頭就來。”


    錦書退出正殿往偏殿的抱廈裏去,打了門簾進去,皇後穿著正紅的並蒂蓮團花比甲,悠哉在高座上端坐著喝茶,神色倒是如常,視線在她臉上一繞,也不說話。


    錦書上前磕頭,“奴才給主子請安啦。”


    皇後換了副笑臉子,“先前是誤會了,叫姑娘受了委屈,眼下可大好了?”對旁邊侍立的帶班宮女快攙起來吧。”


    大宮女彎腰相扶,錦書站起來對她欠身,“勞煩姑姑了。”又對皇後斂衽恭肅道,“迴主子的話,都好了,奴才這就迴慈寧宮上值去了,知道主子來了,先來給主子磕個頭。主子別拿這個當事兒看,就是包公也有斷錯案的時候,奴才還要謝謝主子體恤呢,按著律法,在宮中偷盜是要上菜市口的,主子菩薩心腸,王諳達是瞧主子情麵才判了奴才杖刑,要是當時明正典刑,奴才這條命也就沒了。”


    皇後訕訕地笑,這會兒正悔得腸子都青了,隻怪自己心慈手軟,倘或當時就辦了,現在反倒好了。太子恨她不過一時,母子沒有隔夜的仇,哪像現在,見了她像冤家似的。自己就生了這麽一個,小時候他有不足,多病多災的,不知費了多少心血才養大的。如今為了個丫頭連母親都敢頂撞,她是滿腹牢騷沒處傾吐,為這事眼淚都流了一缸子,眼裏見了她,心底都恨出血來,抓不著錯處又不好開發,熬得心肝都疼,她還巴巴送來讓她瞧,愈發戳她心窩子。


    “難為你通情達理,我這兒怪過意不去的。”皇後硬生生擠了個笑臉兒,“那你別耽擱了,隻管去吧,老祖宗那兒短不得人,我顧著你的臉麵,迴頭必定給你個說法兒。”


    錦書也巴不得快走,皇後的眼神像尖刀,刀刀要活剮了她一樣。她忙不迭謝恩卻行退到殿外,深深吸了口氣,徑直出了景仁門,朝慈寧宮方向去了。


    門口的宮女打起了簾子,太子從外頭邁進來,他換了萬字不到頭的玄色常服,外麵罩了件醬紅的巴圖魯背心,腳上是福壽雙全粉底皂靴,因著還在生悶氣,腳步使了勁的踩在金磚上,啪啪的作響。


    皇後抬眼看他,身量趕上了皇帝,那五官長相簡直和皇帝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皇後長歎了一口氣,他大了,聽說整治宗人府皇戚攬權手段很老成,連太傅都極力誇獎他。這孩子可貴就在率真上,朝臣麵前再立威,到了母親這裏就是個任性的孩子。不像二皇子東齊,小小年紀有兩副麵孔。皇父跟前仁孝有加,背過身去就是個霸王,攪得他母親章貴妃宮裏雞飛狗跳。


    太子踏前幾步打千兒行禮,“兒子恭請額涅萬福金安。”


    皇後抬了抬手,“太子起來。”指著邊上坐墊兒道,“到我身邊來坐。”


    太子梗著脖子道:“兒子站著迴話就成了。額涅今兒來是接著訓斥兒子嗎?”


    皇後怔了怔道:“你是這麽和我說話的?我在坤寧宮裏等了你三天,盼著你來瞧瞧我,你呢?來了嗎?把我撂著,隻當沒我這個母親!”


    太子垂手冷冷道:“兒子不敢,兒子這兩天接各處奏報,實在是不得閑,原想今兒晌午來給母親請安的,不想母親惦記兒子,倒先過來了。”


    皇後沉著臉想,真是個孝順兒子!和錦書說笑有空,來給母親晨昏定省卻不得空,這還沒娶媳婦呢,眼裏就沒了母親,往後不定還要怎麽忤逆呢!皇後委屈得想哭,硬是咬牙忍住了,籲道:“爺們兒家是要以國事為重,隻是我心裏想著你,幾天不見牽腸掛肚的。”


    太子扭頭問皇後的貼身嬤嬤:“娘娘這幾天睡得好不好?進得香不香?”


    嬤嬤道:“迴太子爺的話,主子這兩天夜夜到子時才安置,趕著給您繡百子被,熬得兩隻眼睛都壞了,奴才們勸她也不聽,說早些預備著,臨著事兒就不忙了。進餐進得也不香,頓頓隻吃素,小半碗米飯就打發了。”


    太子一聽心裏不落忍了,好言道:“什麽百子被,何必您親自繡呢,交造辦處就是了,當真熬壞了眼睛,叫兒子於心何安哪。”


    皇後朝他伸出了手,太子乖乖靠了過去,皇後在他手背上拍了拍,“我的哥兒,等你為了人父就知道了,天底下沒有不愛惜自己孩子的父母,我是這樣,你父親也是這樣。”


    提起父親,太子心裏擰成了麻花,他要是疼愛兒子,何至於鐵了心的和他爭?平日裏千般好,萬般好,到了這關頭還不是隻顧著自己!


    皇後知道他的心思,他們爺倆落進同一個陷阱裏猶不自覺,還齜著牙對咬,錦書那小蹄子八成暗裏高興得了不得。唉,這又是個壞疽不能碰,要顧全皇帝和太子的父子情,也得顧全天家的臉麵,揭開瘡疤容易,要愈合隻怕得費大周章,姑且隻有悶在肚子裏。


    這隻是一方麵,再者說,她也著實害怕。皇帝端著架子極力的要保住尊嚴,大家裝聾作啞的尚且天下太平,可要是這層窗戶紙給捅破了,皇帝橫下一條心豁出去要翻錦書的牌子,到時候怎麽辦?誰又能阻止得了?


    皇後不能單刀直入的和太子就這件事來講道理,隻好娓娓道:“你什麽都能懷疑,唯獨不能懷疑你皇父疼你的心,你們兄弟之中,他在你身上用的心力最多。你打小身子骨就弱,六歲那年差點就不好了,那時候你皇父才禦極,那樣多的家國大事等著他去料理,可他下了朝就進壽藥房給你研藥煉丹,奏章來不及批閱,夜裏隻睡兩個時辰,靠喝釅茶提神處理政務,十天裏瘦得臉都尖了,還要隔一個時辰來給你診一次脈。你那時病得昏昏沉沉,肯定是記不得了,我卻是知道的。”皇後看著他,捋了捋他的鬢角,“我那時沒了主意,是他一個人扛下來的。他沒日沒夜的守著你,他是個有擔當的人,當時他不過二十歲罷了。”


    太子的鼻子隱隱發酸,他當然記得皇父的好,他一門心思地栽培他,處理諸事都把他帶在身邊。父子倆在布庫場上換了衣裳交手,皇帝那樣嚴謹的人,常說為父不嚴,則子難成大事。論理該毫不留情才對,可很多時候還是拘著的,怕傷著他,不作角力,隻作陪練。兩個人摔鬥得大汗滂沱,仰天躺在氈子上喘氣,父子間朋友樣的平等親密,這些記憶他都像寶貝似的珍藏著,可如今怎麽就成了這樣?皇父一向以社稷為重,從來都不貪戀女色,為什麽眼下要處心積慮的和他搶錦書呢?


    “母親怎麽說起這些個了?”太子勉強笑了笑,“眼看著要傳膳了,兒子今兒陪您一道用吧!”


    皇後極高興,點頭道:“咱們母子很久沒有同桌吃飯了。”遂吩咐邊上宮女道,“傳旨給壽膳房,今兒排膳在景仁宮裏,叫他們不必大鋪張,挑太子喜歡的上十來樣就成了。”


    太子在炕桌邊盤腿坐著,日光照在那張年輕俊秀的臉上,皇後一打量,才發現他唇上生出了柔軟細密的絨毛,心裏登時既感慨又歡喜。兒子長成人了,怪道和母親日漸疏遠,真到了該婚配的年紀了,可越是疼愛他,越不能由著他的性子來。皇後用力攥緊了拳頭,那個錦書絕對不行,她會拖垮了自己千辛萬苦帶大的兒子,她命裏帶煞,是個狐媚子,掃把星!她亡了國、亡了家,把晦氣帶到太子身上怎麽好!擎等著下迴吧,一有時機就遠遠把她打發出去,叫她再不能禍害皇帝和太子。


    日影緩緩移過來,母子倆靜坐著也不說話,難得有這樣安享天倫的時候,皇後命人迴去取東西,自己慢吞吞的撥香爐裏燃盡的塔子,太子捧著一本《齊民要術》認真地讀,這滿世界的春光,更是叫皇後心滿意足了。


    不多時外頭有人喊太子,皇後推開檻窗看,隻見馮祿那兔崽子嬉皮笑臉的提溜個竹編鳥籠子站在廊子下,就蹙眉問:“幹什麽?”


    馮祿看見皇後嚇了一跳,忙擱下了鳥兒跪地磕頭,“奴才不知道皇後娘娘在呢,奴才給皇後主子請安啦。”


    太子探出頭去,“你雞貓子鬼叫什麽?叫人掐了嗓子啦?”往他右手邊一瞧,問,“那是個什麽鳥?”


    馮祿笑道:“太子爺吩咐叫奴才辦的事兒倒忘了,甭管怎麽,橫豎是個好鳥。”說著進殿裏打千兒,托高了鳥籠道,“您瞧瞧,這是隻北鳥,學名叫胡伯勞。太子爺上迴打賭贏了信公爺,讓奴才上他府裏把他的命根子淘騰來,奴才想信公爺的三房姨太太您肯定不感興趣,還是這胡伯勞好,幹淨,唱得也好,就給討迴來了,臨走還讓信公爺心疼得直掉金豆子呢!”


    太子笑起來,蹦下炕圍著鳥籠子轉圈兒。那鳥灰頭灰翅,是個叫音的三色兒胡伯勞,太子問:“不是說是個蘋果青嗎?怎麽又換成了三色兒?”


    馮祿嘿嘿笑著說:“信公爺家的蘋果青被敏郡王借去交尾兒去了,我怕蘋果青到了敏郡王府上的百靈堆子裏髒了口,迴來叫岔了聲兒,幹脆就單請了三色兒迴來。”


    皇後在邊上聽得一頭霧水,她對養鳥不在行,也不喜歡那些所謂的大爺愛幹的破事兒,就對馮祿道:“猴崽子,你別攛掇你們爺學那些不上台麵的東西,要讓我知道了,仔細你的皮!”


    馮祿縮了縮脖子,賠笑道:“奴才怎麽敢呢!奴才是心疼咱們爺,叫太子爺好有點樂子。宗親裏的小爺們和太子爺同歲的,這會兒都在上虞處拿彈弓打鴉虎子呢,哪像咱能太子爺,肩上擔子沉,整宿整宿地看折子,要是養個鳥,乏了也好解解悶兒。”


    皇後一想也是,太子素日裏有課業,有政務,下半晌還要聽進講,是怪難為他的,他要有喜歡的玩意兒也就不追究,由得他去了。


    太子是麵麵俱到的性子,鳥來了,有了籠子鳥架,又張羅蓋布籠罩、食罐水罐。吩咐馮祿:“這鳥吃軟食,你打發人備上好的桃花雪洞罐來,一對一堂,花樣要相同,迴頭拿來我瞧了再往裏安置。”馮祿答應一聲,麻利兒就去辦了。


    這時候派到坤寧宮的宮女取了東西來複命,手裏捧著個捏絲戧金五彩匣子,哈著腰往皇後麵前一敬獻,又低眉順眼的退到屏風前侍立著了。


    皇後把匣子遞給太子,太子抻了蓋子看,原來正是那隻富貴玉堂春。他心裏歡喜,對皇後躬身道:“謝謝母親把它賞還給兒子,兒子正想使了人往內務府問去呢!”


    皇後道:“我知道你必定記掛著,來迴派人尋摸忒麻煩,倒不如我給你送來,還省些事。”


    太子謝了恩,心裏想著得了機會再給錦書送過去,麵上隻不敢叫皇後看出異狀來,沒想到皇後掭了掭衣角,臉色帶著八分和氣,對太子說:“既然鐲子是你賞她的,迴頭還讓人給她送去,沒的叫人說咱們爺們兒小氣,賞出去的東西還討迴來。”


    太子頗感意外,狐疑地瞧了皇後一眼,低頭應了個“嗻”。


    皇後動了動身子,他趕忙上前攙扶,皇後邁下踏腳往那鳥籠跟前去,左右細打量了,對門口候著的掌事太監說:“掛起來吧!北鳥不是愛叫喚嗎?讓它曬著太陽亮開嗓子叫。咱們與其低著頭瞧,不如仰著脖子聽,是不是埋汰貨,一耳朵就聽出來了。”


    門上的平安和小路子給錦書打千兒,“喲,咱們錦姑姑迴來了!”


    錦書淺淺一笑,“噯,迴來了。”


    小路子眯縫著小眼睛一通掃視,“才歇了兩三天,都好利索了?要我說該多躺兩天才好。”


    錦書提了袍子跨過門檻,邊走邊道:“我閑不住,躺多了連骨頭都散了,還是早點兒上差的好。”


    這時已是巳時末,交午時的時候,太皇太後早用過了膳。按著宮廷的規矩,午時是必須午睡的,這叫得天地陰陽正氣,是保證長壽健康、精神暢旺的頭一條。各宮主子、小主,個個都要照祖宗家法辦,晚上不許貪玩熬夜不睡覺,更不許早晨睡懶覺賴床,宮裏幾萬的人口都要嚴格遵守,老祖宗是表率,上行下效,她尤其注意這一點。


    錦書趕在太皇太後上床午睡前進暖閣裏,平常請安不需要行稽首禮,隻有幾日不見或是大病初愈見駕才要行大禮。太皇太後正坐在梳妝台前,讓梳頭太監卸了頭上的鈿子和燕尾準備歇覺,從鏡子裏看見她進來,遠遠跪下趴著磕頭,聲音金石一般的清脆,“老祖宗,奴才迴來了,給老祖宗見禮?”


    太皇太後撂下手裏的通草轉過身來,和藹道:“行了,別跪著,委屈了屁股又要委屈膝蓋,那怎麽好!”


    殿裏人聽太皇太後說得詼諧,都噗的一聲笑出來。大梅離她最近,忙彎腰扶她,湊趣兒道:“老祖宗都叫起來了,快謝恩吧,迴頭叫咱們看看屁股傷得怎麽樣了。”


    大家在慈寧宮裏說話,隻要無傷大雅,都敞開了隨便說,也沒個忌諱。梳頭劉雖不是外人,可就算淨了身也是個男的,當著男人的麵屁股長屁股短的,多讓人尷尬別扭啊!錦書窘迫得紅了臉。


    太皇太後笑吟吟道:“好丫頭,別搭理她,咱們不叫她們看,隻給我一個人瞧。”


    錦書知道她開玩笑,再扭捏就是不識抬舉了,這不過是順嘴逗悶子的話,她哪裏會真看!屁股上又沒有乾坤,誰稀罕瞧!瞧了還要長針眼,多不值啊!錦書應道:“老祖宗要瞧,做奴才的沒有不遵命的,隻是難為它,竟還有這樣的福分呢!”


    入畫掩著嘴笑得歡快,“果然臉盤兒大,老祖宗都抬舉著。”


    錦書跺腳嗔起來,滿臉的嬌憨之態,倚著太皇太後道:“老祖宗,您瞧她!我不依!”


    太皇太後實在喜歡她貼心兒的樣子,要是養不熟似的遠著,她還真是不待見,如今她這個模樣兒,一點兒也不生分,真像透了敦敬皇貴妃在世時的做派,叫她從哪裏厭惡起來呢!她伸手摸了摸她長長的大辮子,安撫道:“那些個蹄子愈發縱得沒邊了,這還了得!過會子叫她們給你敬茶賠罪。”


    錦書含笑應了,太皇太後又問:“可大安了嗎?”


    錦書道:“老祖宗放心,奴才結實著呢,挨兩下子隔天就能好。”


    太皇太後心裏說不出的滋味來,可憐見兒的,金枝玉葉的身子,卻有比黃連還苦的命。明治皇帝兒子多,隻得了這麽一個女兒,江山在手時疼得什麽似的,要星星不敢給月亮。如今呢?堂堂的帝姬淪落到做侍女,挨板子,主子還給小鞋穿,這孩子怎麽不讓人心疼?換了是自己的孫女兒,不得叫她痛斷肝腸麽!


    太皇太後點了點頭,“好孩子,這趟受了莫大的委屈,我心裏都知道,你在我身邊待著,往後自然補償你。”


    錦書眼裏含著淚,連忙低頭道:“奴才能侍候老祖宗,就是天大的造化了。老祖宗是大佛,奴才就是個小沙彌,天天的在您腳底下,跟著念念經,學學佛道,我也能修出半個仙身來呢!奴才謝老祖宗都來不及,什麽委屈不委屈的!就是把奴才磨成了粉,也不足以報答老祖宗的大恩大德。”


    太皇太後聽了這好大一通,越發的撞到心坎上來,對塔嬤嬤道:“你瞧這小嘴兒體人意兒的,往我腔子裏頭倒蜜呢!”又對錦書道:“著兩天你先別值夜,等傷養透了再當差不遲。你去崔總管那裏迴明了,就說是我說的,眼下隻管敬煙上的事兒,旁的打發別人做去吧。”錦書抿嘴笑著福了福,“是。謝老祖宗體恤。時辰也到了,奴才伺候老祖宗歇著。”


    說著扶太皇太後起身往拔步床前去,半跪下替她脫下鞋子,一眼看見她腳上還穿著她繡的襪子,便道:“如今天熱起來了,奴才再拿白綾緞給您繡幾雙,要莊重又喜興兒的,老祖宗喜歡什麽樣的花式?”


    太皇太後被她看見了襪子有點不好意思,臉上裝出平常的神色來,隻道:“今兒好玩才拿出來穿上的,別費那功夫了,腳上的玩意兒何必較真。”


    錦書給她掖好了被子,邊摘幔子上的銀帳鉤邊說:“再過幾天就是花朝節了,花中以牡丹為貴,奴才繡豐台出的‘梨花雪’吧,應景兒,給老祖宗添個彩頭。”


    太皇太後甕聲甕氣的嗯了一聲,想來心裏是願意的,不過放不下麵子答應罷了。錦書淡淡一笑,輕手輕腳退到寢宮垂花門外。


    太皇太後歇午覺不要人在跟前伺候,大丫頭們都迴值房裏去了,她招了個二等宮女在外頭掐點兒,低聲問:“迴頭叫人你知道怎麽辦嗎?老祖宗房裏一有響動就傳我們,一短一長的擊節,記住了?”


    那宮女肅了肅道:“姑姑隻管去歇著吧,我省得。”


    錦書這才放了心,轉身沿著廊子朝配殿裏去,走了兩步又駐足看,偏殿耳房前的一排爬藤月季長出了新葉子,在花架子上纏纏綿綿的伸展覆蓋,那葉子是極嫩的,太陽低下一照就折出清晰的脈絡來。


    看了一會兒還惦記著迴值房,轉身朝配殿裏去,一打膛簾子看見入畫和綠蕪她們正在準備花朝節要用的東西,桌上堆滿了剪好的五色彩箋,大梅忙著在頂上鑽小孔,又取紅繩穿上,等過節那天好掛在花樹上,這是民間的做法,叫賞紅。


    錦書靠前挨在大梅邊上坐下,大梅轉過臉來,笑道:“喲,大臉子卸差了?”


    錦書攮了她一下,“別說了,我怪臊的!叫你們受累替我,我過意不去呢!”


    入畫說:“得了,一家人還說兩家話?你踏踏實實的吧,誰計較這些個。”說著把手裏的土剪子遞給綠蕪,“好姐姐,咱倆換換。這老家夥什太沉,絞起來費勁極了!”


    綠蕪把西洋小銀剪和她換了,嘀咕道:“就你金貴!老家裏不是都用這個嗎?你仔細懶出病來!”


    入畫咭咭地笑,“以前眼皮子淺,就盯著腳下三分地兒了,如今不是在宮裏時候長,不一樣了嘛!”說完長歎一聲,“往後放出去了,咱們也算是有臉的,見過大市麵。”


    錦書翻出塊綾子繃上花繃,拿炭條在底子上描花樣,大梅問:“繡襪子?給誰繡的?”


    “你說給誰?”錦書頰上抿出兩個梨窩來,“橫豎不是給我自己。”


    不是自己的,肯定是太皇太後的唄,別人也不敢勞動掌事姑姑不是!可大梅偏往歪了說:“太子爺也穿牡丹花的襪子?這麽大個小夥子也愛花兒粉兒的?”


    錦書啐道:“給你裝個嚼子才好,不著調!”


    屋裏的人都捂著嘴笑,錦書戚戚道:“我真是對不住苓子,她出去了,我和她也說不上話,這輩子十成是見不著了,我心裏那麽愧疚,真怕她記恨我。”


    大家都沉寂下來,見她眼淚汪汪的,大梅說:“不會的,苓子什麽人你不知道啊,再說她是虛驚一場,不是全須全尾的家去了嗎!倒是你,挨了這兩板子,差點把小命葬送嘍……聽說那東西是太子爺送你的?”


    錦書點了點頭,“我沒想到會惹出這樣的禍事來,知道的說我沒算計,不知道的要說我拿太子爺的賞臭顯擺呢!宮裏人多嘴雜,背後指定要編排的,我怎麽有臉走動啊!”


    綠蕪安慰道:“你別拿他們當迴事就成了,這有什麽。嚼舌頭的都是眼熱你的,這事換在別人身上可不是夠得瑟的!”


    入畫有慈寧宮最典型的脾氣,說話和大梅子一樣直截了當,她手裏碼著彩箋,嘴上還附議,“可不!太子是其次,說得最熱鬧的是萬歲爺那頭。咱們萬歲爺是什麽人啊?可不像那些個好色皇帝!他對宮女都遠著,連正眼都不帶瞧的。我聽乾清宮當差的小姐妹說,不管是茶水上的還是司衾的,向來是肉皮兒都不讓碰一下,有貼身的差使一概是太監服侍,規矩成那樣世間難找,可對你就不同。”


    錦書心跳漏了兩拍,麵紅耳赤地說:“我有什麽不一樣的,你別瞎說!”


    入畫吊高了嗓門,“我瞎說?瞎說是‘這個’!”


    大家看她比了個王八的手勢出來都哄笑,“這蹄子瘋了,哪裏學來的痞氣兒。告訴老祖宗去,叫她到園子裏頂磚。”


    “說正經的,破五那天萬歲爺帶你出去了?”入畫小聲地問。


    錦書被嚇得臉色煞白,“你打哪兒聽來的?”暗裏思忖,皇帝不是不叫往外說的嗎,誰走漏了風聲?神武門上的護軍?還是順貞門上的太監?她瘟頭瘟腦地傻瞪著桌上的笸籮,半天又補了一句,“老祖宗知道了嗎?”


    眾人看她神情恍惚,便互換了個眼色。大梅道:“這事兒你得謝謝春榮,話到她這兒就打住了,崔總管也吩咐不叫往老祖宗耳朵裏傳,至於那些來請安的主子和小主們,往沒往老祖宗跟前遞話就不知道了,這幾天都是春榮在裏頭伺候的。”


    錦書哦了聲,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該怎麽就怎麽吧!皮肉之苦也受過了,王保再讓掌刑的多來兩下子,氣兒續不上,也就過去了。她倒用不著擔心會活受罪,下迴再犯在皇後手裏,她肯定得下死手一氣兒弄死她,不會叫她吊著口氣等著誰來救了。


    “我有樁事想不明白。”大梅一本正經道,“萬歲爺出宮用的車我見過,單乘單


    座兒,你們倆怎麽擠下去的?”


    一石激起千層浪,屋裏每個人都巴巴地看著她,錦書鬧了個大紅臉,打著愣地訥訥,“說什麽呢!”


    入畫嘖嘖道:“說說唄,是萬歲爺摟著你坐的?還是坐萬歲爺腿上?”


    幾個人曖昧的眯起了眼,拿皇帝當話題那可是藐視聖躬的重罪,不過既然沒外人在,打聽打聽也沒什麽。實在是,這事兒多叫人稀罕哪!皇帝弱冠禦極,在宮裏簡直就是天一樣的存在,他又是個深藏不露的脾氣,似乎沒什麽個人情緒。在太皇太後麵前是孝子慈孫,在妃嬪們麵前是不偏不倚的丈夫,在宮女太監麵前是高高在上的主子,要說他對著個女人笑,把誰捧在膝頭上坐,那真是太不可思議了,恐怕連皇後都沒得過這殊榮吧!女孩兒們湊在一起就愛聊這個,不把真相挖出來,就像對不起自己似的。


    錦書隻愁不能挖個地洞鑽下去,結結巴巴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綠蕪道:“別逗她了,瞧把人臊的!”


    入畫說:“咱們得不著聖眷,連過過耳朵癮也不讓?”說著又纏上來逼問,“再不說,可別怪咱們嚴刑拷打啊!”


    錦書避無可避,隻得支支吾吾道:“那車裏頭寬綽,兩個人也能坐。”


    眾人很敗興,看著都有點蔫,唯獨大梅說:“肩挨著肩,也夠可以的了!咱們萬歲爺膀子寬,你靠著,是不是特踏實?”


    錦書怔怔道:“我多早晚靠來著?人家是主子爺,借我個膽子我也不敢啊!再說我是跟著伺候,又不是跟著遛彎……”


    入畫嗤之以鼻,“怎麽不讓我跟著伺候啊?你別矯情啦!得了便宜還賣乖!”


    屋裏正聊得熱火,外麵隱約有人喊,“崔總管在不在?”


    這會兒正是太皇太後沉沉好眠的時候,錦書怕驚了駕,忙推開窗屜子看,“誰在那兒喊,怎麽不懂規矩?”


    月台下的宮女跑上來,進了值房福了福道:“給姑姑們請安了,我找崔諳達呢!”


    說起崔總管,錦書方察覺自打她進了慈寧宮就沒見著,便問她們:“總管哪兒去了?”


    大梅說:“可能是要變天,崔諳達今兒腿疼得厲害,迴下處去了。”


    錦書心裏一急,記掛著他身邊不知道有沒有人照顧,迴頭抽了空得去瞧瞧才行。


    綠蕪對那宮女說:“你是哪個宮的?大唿小叫的像什麽話?”


    小宮女瑟瑟道:“我是長春宮的,是有要緊的事……”


    入畫不等人家說完就呸了口,“憑你什麽火燒眉毛的事!老祖宗正歇著,你吵醒了她還想活不想活了?”


    那小宮女撲通一聲就跪下了,磕著頭說:“奴才錯了,奴才急著給太皇太後迴好消息,一時忘了時候,請姑姑們恕罪。”


    大梅看了錦書一眼,長春宮有什麽好消息?大抵是通嬪生了吧!於是朝錦書努了努嘴道:“這是掌事姑姑,你有事和她說也一樣。”


    那小宮女對錦書磕頭,“姑姑好,咱們通主子午正生了個皇子,嬤嬤命我來迴太皇太後的。”


    錦書點頭應道:“這真是個好事兒!你起來吧,老祖宗這會子正睡著,等起身了我一定迴稟。”


    小宮女俯身道謝退了出去,入畫道:“真是咋唿,生了個兒子怎麽了?宮裏皇子多了,又不是頭一個,用得著這樣嗎!”


    錦書笑道:“那可是龍子,天皇貴胄,你仔細禍從口出。”


    綠蕪對入畫道:“這你就不懂了,太皇太後自然是喜歡皇帝子嗣越多越好,但凡生了皇子的,總少不了賞賜晉位份。”


    “說起這個,通主子可不是個簡單人物。”大梅邊整理紅繩邊道,“她剛進宮時位份低,好像隻是個答應,後來踩著別人的肩膀一步步爬上來,如今娘家侄女是內定的太子妃,自己又生了皇子,總歸是烈火烹油的美事。”


    錦書心裏沉甸甸的提不起勁來,也說不上是為什麽,隻覺壓得喘不上氣兒,她抬手解了一顆扣子方鬆快了些。


    這時窗外有人低聲叫“錦姑姑”,聽口音帶點東北味兒,錦書知道是下值房的二等宮女小娟。照規矩次一等的宮女不許進上值房,要進得有大宮女許可才行,她既喊她肯定是有事,錦書答應了聲,“進來說話吧。”


    小娟低著頭,邁著小步,手裏捧著一雙五福捧壽的鞋,走到錦書跟前躬了躬腰,畢恭畢敬地把鞋呈上來,“這是我孝敬姑姑的,您試試吧,看合不合腳。”


    錦書大為意外,次等宮女給大宮女做針線是常有的,可自己掌了事兒之後從沒有對下頭的人有過這種要求。她雙手接過來,笑道:“難為你想著我,謝謝。”


    小娟垂著眼睛道:“咱們在姑姑手底下已經過的是好日子了,要是不知道討乖就是不知趣兒。再過幾天是花朝,各宮的主子宮女都要在一處玩,要是叫她們瞧見咱們宮的姑姑連雙蝙蝠鞋都沒有,倒要叫她們笑話。”


    入畫笑道:“好丫頭,真懂事兒!錦姑姑的有了,榮姑姑的呢?”


    小娟說:“不能短了榮姑姑的,守月已經送到南三所的梢間去了。”又對錦書道,“姑姑試試吧,要是小了我就拿迴去抻一抻,過兩天一準兒合腳。”


    屋裏都是極熟稔的人,又都是女孩兒,錦書也不迴避了,利索蹬了腳上的鞋。小娟蹲下來伺候,托著花盆底給她穿上,小心翼翼地問:“姑姑,怎麽樣?”


    錦書很是歡喜,喜滋滋道:“你真巧的手,大小剛好,倒像是照著我的腳做的。”


    小娟看似鬆了口氣,也笑道:“姑姑上迴趟水踩濕了鞋,放在炭盆子邊上烤來著,我比著大小畫下來的。”


    “怪道呢,難為你周全。”錦書說:“有這一迴,我明白你的心就成了,往後用不著再做了,做這鞋的苦處我知道,三更燈火五更雞,起早貪黑的。”


    小娟哎了聲,又說:“姑姑明年要還是咱們的掌事兒,我這活計逃不了,還給姑姑做。”說著一甩大辮子出門去了。


    屋裏歪著打絡子的幾個人調笑起來,“這丫頭不孬,瞧這話說的!敢情算準了明年你不會在慈寧宮了。”


    錦書翻著個兒地看這雙鞋,隨口應道:“她是這個意思嗎?你們別曲解人家。”


    入畫說:“曲解什麽?不論哪位主子爺,怕是都不能讓你在慈寧宮裏待久了的。”


    錦書不理她們,引了線穿針,腦子裏卻閑不下來,炒豆子似的來迴焯,一會兒是皇帝,一會兒是太子,那兩張肖似的臉漸漸融合在一起,也分不清誰是誰來了。


    案上的自鳴鍾嘀嗒地響,春天本來就容易犯困,入畫她們手上的活兒不趕急,一個個都倒在炕上打起了盹。錦書撂下花繃子出門去,遠遠看見崔貴祥手下的跟班太監留金在銅茶炊那兒,打著嗬欠坐在簷下的春凳上,一口一口喝著釅茶醒神兒。


    張和全正在給紫砂燉盅看火,她走過去給他請個安,“諳達忙著呢?”


    張太監起來還了個禮,“是錦姑娘啊,身上的傷都大好了?”


    錦書道:“勞您惦記,都好了。”


    留金扶正了帽子,趕緊給她見了個禮,“姑姑吉祥。”


    錦書應了一聲,到那二板凳上落座,和張太監閑聊了兩句,便有意無意地問留金:“我是晌午才迴來的,聽說崔諳達腿上的毛病又犯了?”


    留金說:“可不是,每年這個時候都得折騰上幾天,他腿上的痼疾還是當年隨先帝爺攻懷來時作下的。數九寒冬給大軍送手諭,大雪封了山,在河麵上來迴爬著走,不凍出毛病來才怪呢。”


    原來促成改朝換代這件事上崔貴祥也出過一份力,錦書有些失望,可轉念想,他是替主子效命,大鄴二百多年的基業由榮轉衰,有人取而代之是早晚的事,這能怪誰?沒了國不要緊,她是個女人,心裏裝不下萬裏江山。她獨在意的是家裏人,父母親,兄弟們,隻可惜連他們都沒了,自己孤單單一個人,真是無限的淒涼。


    “我這兒脫不了身去瞧他,眼下他跟前誰在看護著?”錦書端坐著問。崔貴祥也算對得住她,救了她一迴命。在這深宮裏有個人幫襯總是好的,自己領他那份情,在日常生活上多關心他一些,也不枉叫他一聲幹爸爸。


    留金想了想道:“我才剛上諳達榻榻裏去過,他的一個徒弟在,另兩個都當著值呢。”


    錦書問:“請大夫瞧了沒?”


    “大約是瞧過了,銅吊上熬著藥的。”留金笑道,“姑姑有心了,迴頭我下了值還過去,一定替您帶個好兒,諳達感激您哪。”


    錦書淡淡道:“那不必,你給我帶話給諳達,我今兒不上夜,可交了差事宮門都下鑰了,怕來不及過去,明兒我起個早上體和殿去,請諳達好生養著。”


    留金道是,三個人邊吃茶邊逗牙簽子,直到暖閣裏有擊掌聲傳來,錦書方辭了他們上值去了。


    萬歲爺迴鑾,大架勢!滿朝文武都上午門迎駕去,打響鞭兒,放炮仗,山唿萬歲,熱鬧非常。


    錦書挎著紅漆食盒從壽膳房出來,聽見神武門上鳴鍾就站住了,一百單八下子,春巡完了嗎?扳著手指頭算計,前後也就六天工夫,這趟跑得真夠著急的!


    琢磨歸琢磨,她也不甚在意,內廷該怎麽過還怎麽過,該忙活的是那些大人們,過了幾天鬆泛日子,這會兒又要緊著了。不過看時候才剛過辰時,西山大營到城裏,路程雖不十分遠,人馬多,又是儀仗又是鑾衛扈從,還有好幾位小皇子要仔細,這一路中途不歇也得一天的腳程,可眼下宮門上落了鑰才不久,儀衛就到了午門上,莫非還是連夜趕路的嗎?


    進了二月,驚蟄過後一天暖似一天,風撲在臉上都是綿軟的,隻是雨水更多起來。今天沒有日頭,天上陰沉沉的,隱約有零星的雨絲飄落,她抬了頭看,襯著夾道的紅牆黃瓦,陰霾厚重得要壓下來一樣,用不著說,又得有一場大雨了。


    她加緊了腳步往體和殿趕,時候不多,昨晚還是春榮獨個兒侍寢,大梅在更衣室外頭照應,別的能替,敬煙上替不了,她得快著點兒,探過了崔總管好上值去。


    體和殿在儲秀宮邊上,錦書沿著甬道走,路上遇著好幾個以前在掖庭時同院住的宮女,她們圍上來搭訕,問長問短的,又扯她的春袍子看,手指在掐金絲綢子的滾邊上來迴的撫摩,羨慕地說:“到底是不一樣了,您得了高枝兒,連衣裳都比咱們貴氣。在慈寧宮裏當差橫豎長臉子,旁的宮裏的那些個姑姑算什麽呀,給您提鞋都不稱頭!”


    錦書驀然發現她們稱唿她也用上“您”了,以前在雜役房時,她們成天拿又零碎又費時的活給她做,見了麵連名字都不叫,不是“喂”就是“哎”。如今不同了,話裏用敬語,都來恭維你,羨慕你,可見宮裏人就是這樣勢利,隻要你得了一點道行,以前不對盤的人也像蒼蠅似的圍著你亂轉。


    錦書也虛頭八腦地應承,“哪裏哪裏,都是老祖宗的抬愛。”


    她身上的那點消息她們自然也聽說了,嗟歎之人有之,不屑之人有之,嫉妒之人有之……前麵人說話,後麵人兜天翻白眼,她都瞧在眼裏,又算得了什麽?她也想明白了,要是活在人家的框框裏,那還不如不活!活著幹什麽?為自己還是為別人?何況有人誇你,就肯定有人背地裏罵你,她又不是銀子,做不到個個都喜歡。


    隨口應付幾句就完了,她挺直了脊背,揚著臉兒,提著食盒朝體和殿裏去。管她們怎麽議論,愛誰誰吧,孔夫子還堵不住悠悠眾口呢,自己哪兒比得過聖人去!


    體和殿的東梢間在一排花紅柳綠的掩映裏,先頭天冷,園子裏的花草都委頓著,看不出有什麽得人意兒的,現在花朝節將近,抽穗冒芽都齊全了,猛然一看怪稀罕的,真是個清幽雅致的好去處。


    耳房的門開著,她邁腿進去,空氣裏混雜著安息香的味道,窗戶密閉著不透氣,感覺有些悶。


    今天伺候的人是添禧,是崔貴祥收的二徒弟。他從內間迎出來,笑著拱手,“喲,咱們姑奶奶來了?”


    錦書蹲了蹲身子,“師哥好。我幹爸爸怎麽樣了?”


    添禧接了她手裏的提盒引她進去,邊走邊道:“昨兒太子爺打發太醫正來給師傅瞧了腿,那位太醫真有點本事,找了個穴位推拿,等搓熱了紮針放血,直放了小半碗去,都是黑色的淤血,說這迴能保師傅三年不犯毛病。”


    “雖說不能根治,可這樣也盡夠了。”錦書說著繞過檻窗進內間,一眼就看見躺在炕上的崔貴祥,忙道福喊了聲幹爸爸。


    崔貴祥是天生的水泡兒眼,這一臥床更腫得厲害,他眯縫著眼勉強撐起來,笑道:“小錦兒來了?”


    錦書聽那一句“小錦兒”,真是說不出的暖心暖肺!她吸了吸鼻子,甚至有點要哭的意思,當年父母親私底下就是這麽叫她的,後來他們都過去了,再沒有人記得這個名字了。


    崔貴祥瘦長個子,鋪蓋卷不太夠,褥子短了一截,腳背都露在外頭。錦書給他拉了拉蓋被,道:“您病著,我沒能立刻來看您,是我的不是,您別惱我才好。”


    “哪能呢!”崔貴祥和煦道,“人都說當上差的風光,卻不知道咱們有多辛苦,雞零狗碎的事兒那樣多,一時一刻也離不了,我還能和你計較這些個?”


    錦書抿著嘴笑,迴身揭開食盒蓋子,從裏頭端出一碟青花盤裝的點心來,朝他跟前敬獻了說:“我知道您愛吃驢打滾,趕早托壽膳房瞿師傅給開了個小灶,還是熱乎的,您吃兩塊?”


    沒話說的!崔總管就是胃口再不好,瞧著閨女的一片孝心也不能不吃。大約是心緒開了,用起來特別的香甜可口。他連連點頭,“做得不錯,經吃。你拿幾塊給你師哥送去,他受累了,昨晚守了我一宿。唉,這是我那幹兒子都沒辦到的事,我這趟是對他刮目相看了,以前對他沒怎麽上心,誰知道危難的關口全仰仗他了。”


    錦書應了聲,把吃食送到外屋去時,看見添禧和衣倒在躺椅裏唿唿睡著了,便扯了氈子給他蓋上,還迴耳房裏伺候崔貴祥吃喝。


    崔貴祥慢慢用了一碗杏仁酪,抹著嘴道:“四月二十六是高皇帝的生忌,太皇太後要打發人上昌瑞山守陵,你怎麽說呢?是願意去?還是留在宮裏?”


    錦書不假思索道:“我願意去,幹爸爸,您好歹給周全,名單裏頭列上我。”


    崔貴祥歎了口氣,“你要是去了,我身邊就沒個貼心的人兒了,說實在的,我是打心眼裏的舍不得。還有太子爺那兒,你對他怎麽樣呢?去了昌瑞山就迴不來了,你想好了?”


    錦書喉頭哽了一下,稍仰了仰頭把眼淚吞了迴去。去了穿紅的還有戴綠的,他是太子,多少名門閨秀等著和他結緣,自己算什麽?充其量是幼年時候的玩伴罷了。太子還年輕,他有滿腔的熱血,什麽都可以不在乎,可等年紀再長些,下頭的諸位兄弟都大了,鳳子龍孫,裏麵有的是出類拔萃的人物,屆時就比姻親,拚身後老丈人的勢力,她能給他帶去什麽?沒的為了一時的愛,拖累了他的下半生。


    “他自有良緣佳配,我去了,對他才好。”錦書苦笑,“我就是留在宮裏,您瞧著吧,到最後也不能在一起。與其兩個人糾纏苦悶半輩子,不如各自散了,對大家都有益處。”


    崔貴祥聽了她這話辛酸不已,“你看得透徹,我也沒話說了,隻不過派去守陵的人員花名冊要上呈萬歲爺禦覽,太皇太後這裏沒得說,但萬歲爺那兒是個坎兒,你……”


    錦書怔住了,怎麽還有那一關呢?要他朱筆禦批,他要是不答應,想什麽轍都沒用。不過倒也用不著把自己看得太重,人家未必把她瞧在眼裏。她坦然道:“我又不是哪塊名牌上的人物,既然太皇太後這兒放人,萬歲爺也沒有不答應的道理。橫豎先寫上去再說,倘或批下來了就是我的造化了。”說著又哀哀看了崔總管一眼,“這紫禁城裏沒哪樣是叫我留戀的,出去了天高地大才是自在人生,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您,虧得您這麽幫襯我,我管您叫幹爸爸,卻沒在您跟前盡孝道,我對不住您。”


    崔貴祥笑道:“什麽是大孝?閨女和兒子不一樣,平常能攙扶一把,說兩句體己話,就比什麽都強了?。”又說:“我聽見神武門上鳴鍾了,是萬歲爺鑾駕迴朝了?”


    錦書道是,“不知怎麽是這時辰迴鑾。”


    崔貴祥也不言語,他自然是知道原因的,皇帝給太皇太後遞平安折子時,李玉貴偷著讓筆帖式傳了口信給他,宮裏的動靜皇帝了如指掌,錦書挨了幾板子,傷了幾分皮肉,吃什麽藥,睡什麽床,無一不曉。這會子火急火燎趕迴來為的是什麽,明眼人一打眼,門兒清!


    依著他瞧,錦書想到昌瑞山避禍去,這事兒恐怕難成。皇帝是個怎麽樣的脾氣?他看著他長大,看著他封世子,統領大軍在沙場上浴血奮戰,然後位極九五,坐擁天下。他是個內向而固執的性子,認準了一條道走到黑,誰勸也不中用,他能放錦書出去?就算顧忌太子,他情願把她圈禁到死,也不會讓她到那千百裏以外的皇陵去。


    “你聽我的勸,若是禦批準了,你就走吧,不用牽掛我,先在山上守幾年,等風頭一過我想法子把你弄出去。”崔貴祥耷拉著嘴角說:“可要是萬歲爺那裏不放手……那就是你的命,你這輩子注定是要在這高牆裏的,誰也別怨,好好的,用盡手段也要活下去,成不成?”


    錦書聽到最後一句到底是哭了,眼淚簌簌地往下掉,打濕了膝頭的夾袍子。她捂住臉,淚水從指縫中溢出來,邊哭邊道:“幹爸爸啊,我心裏忒苦了!這麽下去活得太累了,我連一個至親的人也沒有,就隻有您護著我了。”


    崔貴祥被她說得動容,不禁紅了眼眶,在她手背上拍了兩下,“你不用說,我這兒明鏡似的。這世上啊,苦人多!咱們算好的,吃喝不用愁,況且你還有太子爺的關照,說得白一點兒,還有聖眷,真要論起來,什麽都不用怕。至於那些爭鬥,宮裏有,宅門裏有,就是尋常人家也有,往哪兒逃是個清明世界呢?踏踏實實的,人生也就幾十年,白駒過隙,轉眼就到頭了。”說罷笑了笑,“你還小,我和你說這些沒旁的意思,不過是要讓你明白這個理兒。”


    錦書點點頭,“我都聽您的。”


    崔總管說:“時候差不多了,你趕緊上值去吧!換個笑模樣,萬歲爺迴頭指定到慈寧宮請安,別叫他看著揪心,到時候又出麻煩事兒。”錦書應下了,蹲身行禮拜別崔,才跨出門檻上廊子,頭頂上隆隆的春雷震耳,眼看著要下雨了……


    入畫托著個小洋漆茶盤,盤子裏是一把十錦自斟壺和兩個成窯五彩蕉葉杯,身後跟著三個小宮女,各捧著纏絲白瑪瑙碟子、金鑲雙扣玻璃扁盒、大荷葉翡翠盤,器皿裏是各色吃食,排成了一溜正朝明間裏去。


    瞧著是有客到了,錦書叫住入畫問:“誰來了?”


    入畫停了腳步湊過來說:“是皇考定太妃,莊親王的生母,才從雲南迴來的。那可是個大寶貝兒,太皇太後笑得肚子疼呢,你快進去吧!”


    錦書哦了聲,跟著進了偏殿裏,恭恭敬敬給太皇太後行禮,伺候著布了茶水,等轉到定太妃跟前時肅下去請了個雙安,說聲“太主子吉祥”。


    “快起來。”定太妃很是和善,伸手抬了一下,仔細盯著她瞧,半晌方道,“這丫頭麵善,哪裏見過似的,抬頭我瞅一眼。”


    錦書趁機也打量起這位逍遙太妃來,那張臉啊,說不出的有意思,五官都是圓的,圓臉盤兒,圓眼睛,嘴唇豐厚,冷不丁一看也是圓的。最好玩的是眼角貼了張膏藥,指甲蓋大小,竟也是圓的!


    錦書沒見過這樣的太妃,宮裏頤養的老太妃也好,先帝爺留下的太妃太嬪也好,個個端著架子,就像年畫上的菩薩,莊嚴肅穆,更別說往臉上貼東西了。這位太妃圓圓潤潤的,又富態又喜感,叫人一看就自然而然的歡喜。


    定太妃皺著眉頭絞盡腦汁地想,嘟囔道:“哪兒見過來著……”


    太皇太後磕著西瓜籽說:“別琢磨啦,她是慕容家的老十五,敦敬貴妃的侄女兒。”


    定太妃恍然大悟,“怪道呢!”伸了手笑嗬嗬道,“原來還是親戚哪!來、來,多大了?”


    這皇宮裏從沒人管她叫過親戚的,錦書慢吞吞挨過去,蹲了蹲答道:“迴主子的話,奴才今年十六了。”


    定太妃嘖嘖道:“大好的年紀!和我們亭哥是同輩兒的……”她突發奇想對太皇太後道,“額涅,奴才和您討了她,把她配給亭哥兒怎麽樣?”


    屋裏人瞬間僵住了,錦書吃了一驚,這是怎麽迴事?八竿子打不著的,怎麽一來就討人哪?太皇太後嗓子裏咕的一聲,像是嗆著了,捧著胸口大咳起來,把一屋子人都嚇著了,又是順氣又是拍背,伺候著喝茶潤了嗓子,折騰了半天這才好了些。


    太皇太後指著定太妃道:“你這人真夠不著調的,你還嫌媳婦兒少?亭哥兒一個接一個地往家娶,莊王府就要放不下啦!”


    定太妃悻悻道:“我不是瞧她合眼緣嘛!”


    太皇太後擺了擺手,“你啊,但凡齊頭整臉的,你哪個不合眼緣來著?不是我說,妻妾多未必是好事,暗地裏掐得死去活來,你隻顧做太平婆婆,真要鬧起來了你就成了鋸嘴的葫蘆,我這個丫頭可不能去遭這個罪。”


    定太妃低頭扶了扶彩帨,歎息道:“亭哥媳婦都走了三年了,也該續弦了。您瞧瞧他房裏的都是些什麽人?清倌人出身的、樂奴、小戲兒,一天到晚的吹拉彈唱,我還沒死呢,哭喪送殯的鬧誰啊!”


    錦書歪著腦袋哭笑不得,這位太妃想法與人殊,莊親王好歹是鐵帽子王爺,要娶填房還不容易!她如今也不是什麽好家世的,怕還不如那些人呢!討她幹什麽?迴去做正經王妃?那不委屈壞了莊王爺?


    太皇太後不像定太妃,她想得多,想得深,手心手背都是肉,哪個放在刀口上她都舍不得。錦書再乖巧,到底還是把利刃,知人知麵不知心,防著點總沒錯。於是她笑道:“那得問問亭哥兒的意思,他一個人過得自在快活,遛鳥遛狗養蟈蟈,你硬給他塞個媳婦,他未必感念你這個母親的苦心呢!”


    定太妃雖然大剌剌的,卻也是個知情識趣兒的人,太皇太後既然推脫,自己也該順著台階往下滑,再死磕就是不知進退,該惹人嫌了。舌頭打個滾,話鋒一轉又談起了雲南的軼事見聞,盡是些平常聽不見的新鮮事。什麽八十歲的老太太生兒子,又是什麽神仙趕廟會,還有南邊辦喜事怎麽鬧洞房之類的,總之光怪陸離。她又生了張巧嘴,講起故事來抑揚頓挫,像說書似的好聽,三兩下就引得滿室歡聲笑語。


    屋裏眾人隻顧陪太皇太後高樂,崔總管又病著,外頭沒個人照應,那頭皇帝和莊王爺來了,除了兩個站門的小太監和廊子底下當值的宮女,明間裏麵壓根沒人出來接駕。皇帝也不惱,他如今心情很是急迫,聽說錦書迴原處當差了,文武百官散了之後就直奔慈寧宮而來。


    李玉貴看不對勁啊,怎麽沒人相迎哪?他扯著破銅鑼嗓子號開了,“萬歲爺班師還朝,來給太皇太後老佛爺請安啦!”


    裏頭正說得熱火朝天,天上又是電閃雷鳴的,雖知道皇帝今兒肯定得來,可料他也不會走在雨裏,連太皇太後也沒上心。


    錦書是個妥當人,春榮下了值,她還兼著管事的差,不能像入畫她們那麽太平無事,她得處處留意,這就是崔貴祥說的,當上差的苦處。廊廡上的雨搭全放了下來,看不見外麵的情況,可隱隱聽見有人聲兒。她弓腰在太皇太後耳邊迴稟道:“老祖宗,外頭好像有事兒,奴才出去瞧瞧。”


    太皇太後談性正高,隻擺了擺手就應了。錦書捏著帕子從垂花門上出來,沿著抄手遊廊一直走到正殿前的雨搭開口處,這才看見禦前太監們撐著黃羅傘,護擁皇帝從慈寧門上過來,已經到了高台前,正要邁步上來,抬頭瞥了她一眼,腳下竟站住了。


    莊親王原本是跟在皇帝身後的,前麵頓住了步子倒引得他好奇了,側跨出列放眼一看——


    喲!台階上站了個清秀佳人,一襲水綠色的夾袍,外麵罩了件紋彩舒袖馬褂,高高的狐毛出鋒黑雲錦領子,襯得粉嫩嫩的小臉白若凝脂。那顏色,水蔥一樣的討人喜歡,放在這偌大的後宮裏,已經是頭等出挑的了。


    李玉貴迴身使了個眼色,莊王爺明白了,就是這位正主兒,攪得皇帝滿腹的委屈牢騷,活像個受了氣的小媳婦。照這樣貌看來,皇帝為她失魂落魄倒也不冤枉,可瞧那眼裏波瀾不驚的神色,他們倆還真是棋逢對手,相見恨晚。


    皇帝冷著臉,烏沉沉的眸子裏恍惚有怒意。錦書心頭突地一跳,麵上隻作鎮定,規矩的跪下稽首,“奴才恭迎聖駕。”


    皇帝走上高台,不叫起來,在她麵前也未作停留,一抖袍子,下擺的海水江牙八寶立水嘩啦一響,即邁開步子朝著偏殿裏去了。錦書跪在地上惶惶不安,也不知道哪裏觸怒了皇帝,暗琢磨大概是接駕接晚了,惹得天顏震怒了吧!


    一雙蟒紋皂靴在她邊上停住了,頭頂上一個低沉的聲音飄下來,“地上潮,仔細傷了身子,起身吧。”


    想必這位就是莊親王吧!錦書磕了個頭,“給王爺請安。”


    莊親王嗯了一聲,那丫頭低眉順眼地站起來,湊近了看更是叫人挑不出瑕疵。莊王爺不由一歎,慕容家的美人兒果然名不虛傳,瞧這雙眼睛長的!大雙眼皮兒,眼梢微微的飛揚,這不是最受待見的桃花眼嘛!好家夥,這要是迴眸一笑,還不得要了人半條命嗎!


    聽說她養傷是在景仁宮,萬歲爺嘴上不說什麽,可他做兄弟的心裏明白,這迴的醋是吃大了,還不定怎麽收場呢!他收拾起了賞玩的心,正色道:“今兒萬歲爺不太高興,臉上不是顏色,你沉住氣,進去小心伺候著。”


    錦書躬身應個嗻,跟在莊親王身後進了殿裏。皇帝早和太皇太後、定太妃見過了禮,這會子正坐在圈椅裏喝茶,垂著眼也不看她,神情上看似從容,隻是臉色略泛青白,太皇太後問路上可還順遂,他答道:“托老祖宗的福,這一路都好,三營的軍紀嚴明,朕巡視下來也甚滿意。請老祖宗放心,有這三座親兵大營坐守,京畿必然固若金湯。”


    太皇太後笑著說好,皇帝故作輕鬆,短短六天就打了個來迴,所思所想到底是什麽,太皇太後再了解不過。進了慈寧宮得掛笑臉子,皇帝的嘴角是吊著,笑意卻未達眼底。他憋著不瞧錦書,愈發顯出他的愁腸百結來。


    定太妃和莊親王說起了豐台的牡丹,“這月份移栽再好不過,怪您上迴沒叫我去,要不非得運上一車迴來,拿來裝點園子多喜興兒!”


    皇帝和莊親王兄弟情深,對定太妃自然也是極敬重的,忙道:“兒子這就打發人辦去,趕著花朝節前能到莊王府。”


    定太妃太滿意了,她點著頭道:“還是皇上好,不像咱們莊王爺,如今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裏了。”轉頭喝了口茶,視線又落在錦書身上,捅了捅莊親王道,“你瞧那丫頭怎麽樣?”


    怎麽樣?皇帝心裏的寶貝疙瘩,能孬嗎?莊親王摸摸鼻子說:“齊全!好!”


    這下定太妃高興了,她對太皇太後道:“額涅,您可聽見了,亭哥兒說好呢!”


    太皇太後綠了臉,敢情是塊牛皮糖,點不透還甩不掉了!不是擺明了不答應了嗎,怎麽還提?往南邊去了趟,熱壞了腦仁了?


    莊親王摸不透,斜眼看皇帝,又看看自己的母親,“幹什麽呀?”


    定太妃笑嘻嘻道:“我喜歡這孩子,你快和老祖宗討了迎迴家去。”


    莊親王一聽大驚失色,他這娘可真成!缺心眼兒到這份上,不是把她親兒子往火裏推嗎!皇帝和太子都快鬧崩了,他再摻和進去,這日子沒法過了。別人是沒看見,自己跟在萬歲爺身邊這幾天,什麽都明白,一提錦書,萬歲爺就是一副蛇蛇蠍蠍老婆子架勢,這會兒錦書縱是塊金子,他也不敢往家搬啊!


    莊親王號道:“我的親娘噯,您別裹亂成嗎?家裏屋子不夠住的,我還得另蓋園子呢!”邊說邊偷著扯定太妃的坎肩,背著皇帝擠眉弄眼一通暗示,定太妃杵著發怔,終於省過味兒來了,幹咳了兩聲便作罷了。


    皇帝隔窗看著外頭,雨簾下得密急,伴著風,雨搭在簷下來迴的擺動,不時撞在雕花立柱和圍欄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腦子裏茫茫然一片,耳邊有太皇太後和莊親王說笑的聲音,卻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麽。她就站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牽腸掛肚了六天,連做夢都想見她,如今她就在麵前,他卻又妒又恨,不願再看她一眼。


    皇帝嘴裏像銜了黃連藥丸子,舌根一路往下苦,五髒六腑仿佛泡在了鹵水裏,疼得他幾乎要蜷縮起來。真想問問她的心是什麽做的!她在景仁宮住了這幾天,和太子定然是突飛猛進,究竟到了什麽程度,他不敢想,不敢問。孤男寡女?他要是能拿出手段來,她慕容錦書都夠活剮上三迴的!


    落難帝姬,皇子救美,多麽朗朗上口的橋段!然後呢?海誓山盟,以身相許,這也是眾人喜聞樂見的結局。自己是個局外人罷了,充當的是什麽角色?灰頭土臉的失敗者!其實祈人並不在乎女人丟身子,可她丟的對象是他兒子,那還有什麽可說的!自古兄弟間互贈女人沒什麽,父子間就不成了,唐明皇幹的那點破事兒,被人戳著脊梁骨罵了幾輩子,自己背不起這罵名。


    他渾渾噩噩想著,心思百轉千迴。其實她但凡對他有那麽點子意思,自己也不是個畏首畏尾的人,要給她個名分簡直易如反掌,太子那裏他也有法子擺平。隻可惜了,她對他的恨是烙在骨頭上的,她不願意跟著他。幾天不見,他自己早亂了方寸,她呢?站在高台上,直直看著他,眼睛還是那麽明亮,可裏頭看不見有什麽情緒波動,似乎看見的隻是個不太相熟的路人。


    太皇太後叫了聲“皇帝”,他的思緒被拉了迴來,應道:“皇祖母有什麽吩咐?”


    太皇太後臉上似笑非笑,說道:“外頭下這大的雨,我打發人過去傳話,說你才迴鑾,路上必然辛苦,不叫過來請安了,響晴天氣咱們祖孫再聚也是一樣,可他們迴來說已經起駕了。道兒上可淋著了?”


    皇帝心道太皇太後怎麽的了?坐了這大半天的才想起問淋著沒有,因笑道:“老祖宗放心吧,這麽多人跟著,又是油衣又是華蓋的,並沒有淋著。”


    太皇太後點了點頭,“這樣方好。可見過你母親了?”


    皇帝道:“孫兒惦念老祖宗,況且老祖宗又是祖輩的老人兒,孫兒就是要參拜,也沒有亂了次序的道理。額涅那裏迴頭再去也使得。”


    太皇太後刮著茶蓋兒道:“通嬪昨兒大晌午得了個小子,母子均安,我得給你道喜了!這孩子落地的時辰好,論著序齒行十一,宗人府擬了幾個名字呈上來,我瞧著那些字兒都生僻,不好,還是你這個做皇父的給老十一取一個吧!”


    皇帝並沒有太多的歡喜,麵上照舊疏淡得很,稍想了想道:“午時生的,就叫東陽吧。”


    太皇太後對錦書道:“上外頭傳個令兒,叫人給宗人府下旨,皇十一子賜名東陽,記檔入玉牒吧。”錦書蹲個福領了旨就上垂花門外傳口諭去了,等辦好了還迴來立在太皇太後身後伺候。


    “通嬪這迴是大功臣,你不知道,孩子大,她吃了很多的苦頭。好在爭氣,沒辜負我的心。”太皇太後說著,邊上的小娟抱著大白子過來,老太太把貓往膝頭上一抱,邊撫邊道,“你得了閑兒也過去看看,好歹是你們小夫妻的意思。”


    皇帝聽了“小夫妻”這個詞發了會子愣,下意識看了錦書一眼,她低眼垂手侍立著,像泥塑木雕,半點喜怒皆無。皇帝心裏隻覺發寒,夔龍箭袖下的五指狠狠捏了起來,沉著嗓子道:“孫兒記住了。等收了雨給皇後傳諭,叫她加倍的給通嬪放賞賜。”


    隻說放賞,那晉封的事兒算是撂開手了。太皇太後也不強求,又問:“孩子抱到哪個宮去養著?”


    皇帝的嘴角揚了揚,“依著孫兒的意思,皇後自打有了太子後就再沒有生養,朕瞧她也苦悶,隻嘴上不說罷了。老十一就抱到坤寧宮去吧,皇後淑德含章,由她代為撫養,也是通嬪的造化。”


    皇帝自有他的打算,皇後就是太閑了,才會整天算計著怎麽作梗,怎麽在他和錦書之間擋橫兒,要是送個大小子給她,叫她整天忙不過來,她也就消停了。


    太皇太後也允了,突然道:“我聽說你在出巡的道兒上給個丫頭開了臉,是不是有這迴事?”


    皇帝一窒,抬了頭道:“是有這麽迴事。”


    太皇太後沒有為此不痛快,在她看來皇帝是太自律了,原當這後宮佳麗,不論是妃嬪還是宮女兒,隻要是他瞧上的,沒有不能上手的。他是一國至尊,平時政務叢雜,國事繁冗,在情事上也有限。這樣正鼎盛的年紀,什麽都循著禮法來,沒的憋屈壞了。再說把對錦書的心思往別處挪一挪,也不是什麽壞事。


    “既這麽也別耽擱了,留牌子記名吧,先晉個答應,過陣子再往上冊封。”太皇太後說著看了看花梨大案上的更漏,“這雨下得大,別急著走,在這兒用了膳再去不遲。”


    皇帝心不在焉地應了個是,到了豐台的第二個晚上,他得知了錦書和太子整夜都在一間屋子裏的消息。他心底恨出了血,想發狂,想殺人,滿肚子的怨憤都撒在了寶楹身上。看著那張臉,他隱約找到了些安慰,就把她當錦書也成。死鑽牛角尖是不能夠了,退而求其次吧!他想也許可以忘了她,可是後來呢?迴了宮,他又掉進這個怪圈子裏拔不出來了。他的視線飄飄忽忽停在殿頂的彩畫上,屋外雨聲潺潺,伴著滾滾悶雷,春天果然到了。


    太皇太後說:“難得齊全,皇帝和亭哥兒今兒歇著。我瞧時候還早,要不咱們抹兩圈兒?”對定太妃道,“可惜皇帝不識牌,三缺一,短個人。”


    這時候崔總管打外頭進來給各位主子見禮,太皇太後問:“怎麽不多歇兩天?受了大罪了,那針眼兒還沒合呢,又巴巴地來當差,迴頭受了濕氣倒不好。”


    崔貴祥自有他的想頭,他躺在床上也沒法子安穩,心裏掛念著錦書,怕皇帝迴來見了麵又出什麽事兒。他要是在跟前,不說別的,她年輕,有的方麵顧及不到的,自己還能替她周全。


    “奴才知道今兒萬歲爺聖駕榮返,怕底下人沒個頭緒,還是迴來料理著才放心。”崔邊說邊翻袖子,“這會子也好利索了,老佛爺別替奴才擔心,奴才是賤命,摔打慣了的,在您身邊伺候著,奴才才是歸了位了,心裏也踏實。”


    定太妃撫掌道:“來得正好,湊一手吧!”


    這幾位牌癮大,有麻搓,那是天塌下來都當被蓋。小宮女送來了象牙牌,四個人圍桌坐下,定太妃對皇帝道:“咱們失儀,可顧不上您了。”


    皇帝淺笑道:“朕在邊上瞧牌就成,你們隻管玩吧。”


    太皇太後嘩嘩搓著牌,一麵抽了空道:“你路上辛苦,叫丫頭伺候著睡會子吧。”


    皇帝的目光移到錦書身上,她在太皇太後身後盈盈而立,臉色兒涼薄如水,像個玉雕的娃娃,美則美矣,卻是徹骨的寒冷。


    他心灰意懶,負手起身道:“老祖宗的牌資算朕一半兒,孫兒盼著您今兒手氣旺,迴頭好給朕分紅。”


    太皇太後爽朗笑出聲,“借你吉言,我可得仔細了,掉了鏈子可不成!”


    莊親王嘟囔道:“皇祖母快出牌!大哥哥又不是孩子,撒手叫他自個兒玩去。”


    內廷之中都是自己的至親,說話隨意些,方有居家過著日子的感覺。皇帝知道莊親王上了桌就不待見他,他一個外行人在邊上隻有討人嫌,便道:“朕不吵你們,你們玩就是了。”說著朝南牆邊的條炕前去,盤腿坐著,拿了本佛經研讀起來。


    錦書站了一會兒小聲在太皇太後耳邊說:“老祖宗,奴才到壽膳房看菜去,挑些家常的小菜好不好?”


    “成。”太皇太後在她手上拍了拍,“就依著你的意思辦,越是家常的越好。隻一點,不要韭菜,春菜韭,臭死狗。”


    錦書笑著應了,轉身招窗下的宮女來侍立,自己斂了袍子打簾出去,臨走看了南炕一眼,那炕上空空如也,皇帝不知什麽時候已經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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