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次衝動下的叛逆之舉。慶祝維蘭考上三境島學院的清涼節派對剛結束,見過了自己未來的大部分同學,預感接下來的日子將與之前沒有大的不同——仍無聊到讓他想吐,他獨自迴到城堡,迴憶母親怎樣威脅他必須考進三境島學院,他不敢反抗,但仍然為自己的不敢反抗而憤怒;他吸食了一些藥物,瞪著盥洗室的鏡子中自己的臉,心想管它呢。


    他徑自去取了母親的魔晶——順利得如有神助——熟稔地開啟氣旋,就像母親多次當著他的麵做過的那樣,目的地是他所知的唯一一個魔境坐標。他後來才隱隱約約地覺得,她或許是故意的,她或許一直等著他這樣做,所以她才那麽快就跟了上來。


    但那時他滿誌躊躇,以為做了一件肯定會讓她暴跳如雷的事。不過,當他走出氣旋,接觸到陌生的、燥熱的、惡臭的空氣時,他迅速隱藏氣息進入潛行狀態——這是在與艾羅探險時養成的習慣,已經成為一種本能。


    氣旋的出口是一處火坑,確切地說,氣旋懸空在一道岩石罅隙中間,下方是緩緩流動的火紅熔岩,兩旁的岩石都被火焰烤得發燙。或許正因為如此才無人看守。他徒手巴著岩石攀了上去,發現自己身處黑暗的地穴之中,周圍什麽活物也沒有。


    在某個方向上,越往前行,空氣的溫度逐漸降低,但混入一股子血腥氣,越發濃厚,他朝著這個方向走了許久,眼前終於出現了一片沼澤。一些赤條條的類人生物——應該是魔人——正三三兩兩地圍坐在沼澤邊上,手持尖銳的骨刀,一言不發地切割著血淋淋的肉類。四下裏隻有敲碎骨骼和撕裂筋肉的聲音。沉默而詭異。


    他們把肌肉從腿骨上剔下,整齊地碼在一起;其他部位的完整肉塊堆成一摞,內髒也區分開來……如果忽略他們所肢解的也是類人生物這一點。這地方就像是一座原始的肉類加工廠。


    他看見他們時不時撿起眼球之類的零碎東西往嘴裏塞。


    極似人骨的白骨隨意地堆在沼澤邊上;幾顆還沒有經過處理的頭顱滾落在一旁,一張青白色的臉直直朝著維蘭的方向。死不瞑目,極似人。


    他想迴家了。捂住嘴,忍住嘔吐的欲望,設法無聲無息地沿原路返迴,但他可能是太魂不守舍,竟迷失了方向,而他的方向感一向很強。這片幽暗地域裏到處都是高高低低的洞窟。如尖牙般拔地而起的石筍擋在蜿蜒曲折的隧道中央。


    他撞見了好幾撥圍坐在沼澤邊肢解人體的魔人,一開始他以為是同一撥,後來發現不是,再後來懷疑就是同一撥。隻不過他站的位置不同,視角變了,到最後,他已經不關心真相到底如何,隻想快點離開這個鬼地方。


    他不怕黑。不怕熱,不怕血腥氣,但在地宮裏盤旋多時始終不得其門而出之後,無處不在的寂靜、黑暗、燥熱,還有血腥氣混合著惡臭的味道。猶如恐怖的魅影,沉沉地壓在他的頭頂和肩背之上。


    後來他終於找到了與來時十分相似的熔岩罅隙,卻怎麽也無法定位氣旋的位置,正沿著罅隙一路嚐試,竟遭遇了一股渾濁的洪流。這股洪流很可能來自剛才的沼澤,因為跟它一樣汙穢、惡臭、熏人欲死;這個氣味,維蘭後來又聞到了一次,正是在三境島那晚。


    洪流迅速填滿了罅隙,堆積在熔岩上方,像燒開了似的汩汩冒泡,並且“水位”還在不斷上升;四周早已沒有可以踏腳的地方,地穴裏的空間越來越逼仄,他不得不像蜘蛛一樣攀到地穴頂上去,強忍著越來越汙濁的空氣,和令人絕望的黑暗與壓迫,借力往洪流奔湧的方向拚命爬行。氣旋,不管它在哪裏,一定已經被洪流所淹沒了。


    他不知道如果自己接觸到那汙泥會怎樣,幸運的是,他在它擠滿地穴之前找到了出口,外麵是一片露天的蒼茫沼澤,被陰暗的茂密叢林所覆蓋。頭頂上是黑夜,厚重的雲層。空氣比剛才稍好一點,但仍是汙濁不堪的。


    他不知道哪裏才有堅實的陸地,隻能在叢林上方疾行——慢了不行,灌木的枝葉承受不住他的重量,會塌陷下去。一邊跑,一邊想,那些魔人屠夫怎麽樣了呢?


    看不見的角落裏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他無暇也不願駐足觀察;類似魔人的白花花身影在他眼中一晃而過,反之,他在對方眼中應該也是一樣。


    跑著跑著他發現叢林變得稀疏了。這不是個好現象,很可能說明他的方向有誤,反而深入了沼澤的腹地。他腳下不停,馬上轉身往反方向飛奔。藥物作用於神經的興奮感已經消耗殆盡,他開始感覺疲憊像潮水般一波一波地襲來,但還能撐住。這時腳下的灌木開始蠕動起來。


    其實不是灌木在動,而是沼澤在動;這些生長在汙泥中的灌木,根係很淺,差不多是彼此交織懸浮在汙泥上層的,所以下層一旦有什麽大的動靜,灌木也都瑟瑟發抖。


    維蘭知道沼澤底下有什麽東西被驚動了,但他不覺得害怕,當時的感覺,就像被怒火燒開的一鍋沸水,躁動不安。剛才,他從魔人身上幾乎沒有感知到多少魔力;現在沼澤底下的東西,魔力也不過爾爾。他知道自己的實力不應該低於這些生物,但沒來由地感到緊張,像做惡夢似的,明知沒有生命危險,卻還是擺脫不了惶恐的巨網。


    沼澤底下的東西倏地鑽出汙泥,看不出腦袋,外形像一條巨大的紅蚯蚓,直挺挺地戳在他麵前,微微晃了晃,並沒有立馬攻擊他,仿佛在估計形勢,同時散發出難以形容的腐臭氣味。他當即抽出短刀橫劈過去,“蚯蚓”向後一閃,沒能躲開,但也沒被劈斷。不到一米寬的傷口中噗地噴出一股紅白相間的漿汁,他熟練地避開;這漿汁明顯是有劇毒的,灌木一經接觸馬上發出嗤嗤的聲音。迅速枯萎下去。“蚯蚓”沒有反擊,而是猶豫著退縮了;他不甚在意。繼續往來時的方向疾行,把那怪物遠遠地甩在後麵。


    他終於跑出沼澤,踏上了石塊鋪就的地麵,顯然經過人工修整;眼前是一片類似城牆殘垣的廢墟,掩映在稀疏的樹木中間,一看就知道年代久遠。樹大多是紅褐色;廢墟並不十分高大,由一種硬度極高的黑色礦石堆砌而成。每塊石頭上都仿佛刻有花紋,但難以看清。


    奇怪的是周圍一片死寂。沼澤中偶有出現的聲音和魅影,不知從何時何地起全都消失了。這讓他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強烈。


    他能隱藏氣息,卻隱藏不了身形。因此放棄了登上城垛眺望四方的念頭,暫且沿著廢墟邊緣小心地行走,這時從數十米外的拐角處衝出一個小小的血紅色身影,直朝他飛奔而來。他感覺到了對方的魔力,比剛才的“蚯蚓”還要高些。但也未到能讓他驚慌失措的地步;隻是,對方雖然衝得很快,但看上去是個小娃娃,不知是在逃命還是打算襲擊他,他一時摸不準該作何反應。


    眼看著血娃娃就要衝到跟前。他腦袋裏突然響起一個尖銳的聲音——“避開它!”


    他嚇了一跳,雖然並不相信這個看不見的幽靈,但還是本能地躍上了城垛,卻目睹血娃娃如履平地般橫著跑了上來。他心裏一沉,瞬間意識到這小家夥的目標的確是自己,於是果斷跳到相隔不遠的另一處城垛上,同時朝它拋出一顆碎石,手上用了勁力。


    直覺讓他不想被這種血紅色的魔物碰到。


    帶著風的碎石準確地射進了血娃娃的臉,它啪地爆炸了,發出一聲出乎意料的巨響,像一枚勁頭十足的炮仗。這聲音在四周蕩起空曠的迴音,幾乎震耳欲聾。他忽然明白了,周圍的一切——這沼澤,這叢林,這廢墟,仍受困於一個巨大的地穴之中;頭頂上的厚重雲層,大約不過是水蒸汽吧。


    血娃娃炸成了一灘汙血,他未加理會,而是警惕地環顧四周——一個方向上坐落著一群辨不出是房屋還是墳墓的建築尖頂,另一個方向是沼澤,兩邊都看不到盡頭。


    “你是誰?”他低聲道,同時赫然發覺那人剛才說的是通用語。話音未落,更多的血娃娃從建築群中湧出,喳喳叫著跑過來。


    腦中的聲音沒有迴答,而是繼續做著指示:“跑,你對付不了它們。”


    維蘭感覺這幽靈對自己沒什麽敵意,於是固執地追問對方的身份:“你為什麽幫我?我為什麽要相信你?”


    那聲音簡潔而幹脆地說:“閉嘴給我跑。”


    雖然音色上沒有任何特征,他還是從對方的語氣中聽出了異常熟悉的味道,頓時火冒三丈——當然,潛意識裏還帶著點向親媽發泄情緒的感覺——他基本上可以肯定對方是法米亞,但既然她不肯說出身份,他便不戳破,也不聽命,而是叛逆地朝著建築群的方向跳躍,在尖頂中間兜著圈子,引著血娃娃們哄泱泱地追來追去。


    就像一個負氣離家出走的孩子,本來又餓又怕打算迴家了,忽然發現老媽追了出來,於是索性再往前跑一段。(婆婆大人,一定很想揍你兒子吧)


    但是血娃娃越來越多,他閃躲得越來越狼狽了。


    法米亞不知隱身在哪裏看好戲,終於開了金口,教他念咒驅動魔晶的力量。這迴他立刻就照辦了,血娃娃們果然驚恐地四散而逃,但還沒來得及跑遠就一個接一個地爆炸了,瘋狂的衝擊波和聲波足足震蕩了好幾分鍾,他隻能立馬蹲下,雙手抱頭把自己裹成個粽子,等能站起來的時候,渾身都被汙血所覆蓋,當然自己也受了不輕的體表傷,並且整個人都在暈眩中打著轉,他感覺自己像一頭被剝了皮又被烹炸過的紅乳豬。


    腦中發出一聲歎息:“哦,可憐的孩子……”接著,一隻柔軟的手掌輕輕撫上了他的臉頰,人還是不肯現身。維蘭很生氣,其實多半是遷怒,他重重甩開那隻無形的手。


    法米亞當然不是吃素的,大約見他身上除了臉已經沒有可以下手的地方,啪地給了他一記耳光,在他腦中冷聲道:“你當然知道我是誰,別以為我會縱容你耍脾氣。你受傷全是咎由自取,所以給我像個男人的樣子,別哼哼唧唧的,現在我命令你迴家。”


    熊孩子抿住嘴唇,強壓下怒火,刻薄地低聲道:“這兒可是魔境。你就算跟我那個更年期的媽一模一樣,我也不會聽你吆三喝四。再碰我一下,試試看我會不會反擊。”


    看不見的法米亞沒再說話。維蘭轉身走向建築群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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