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蘭睡不著,我卻很疲倦,他勸我還是安心休息吧,不必每次都一定要等包裏那位的意見,隻要不是特別絕望的情況,靠我倆的力量應該也都能解決。我想想覺得有理,於是第一次在他之前入睡。不過這一覺沒有持續多久,大約兩個小時之後,黑發女人打開了鐵門,說申長老已經結束了冥想,聽說了我們的事,同意見麵。


    四個女人前後左右包圍著我們,沿著旋梯一直往上。黑發女人麵無表情地走在左手邊,我試探著問道:“申長老在這裏,是客人,還是俘虜?”


    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說:“這裏是申長老的家。”


    越往上走,溫度越高,看來石塔外麵的雙日天象還在持續。我們繞了11圈才停下,周圍相當局促,看來已經到了這座建築的尖頂部分;空氣炎熱如夏,我出了細密的一層汗,長袖外衣濕了,全貼在身上,感覺很不舒服,維蘭和女人們的情況也差不多。


    我們站在居中唯一的圓柱形房間門前――這是一扇看上去相當結實的雕花木門,木質已經自然發黑了。黑發女子敲了敲,聽到一聲微弱的“進來”後推開,頓時有藍瑩瑩的光芒傾瀉而出;我和維蘭驚訝地走了進去,視線毫不掩飾地四下張望。


    房間整體呈不太光滑的圓柱形,牆壁和地麵都采用石塔中最為常見的材質,屬於一種堅硬的灰白色岩石;奇的是房間正中,一座巨大的倒三角錐狀藍色晶體,底部代替了天花板,尖端一直觸到地麵。天花板似乎可以與外界相通,光線也從這裏透過,將房間灌滿了明亮的海藍色。除此之外,晶體的每個切麵都折射出淡淡的影子,看上去像是一些星座。


    然後我才看到了申長老,很小的一尊,盤腿坐在牆壁一側,幾乎溶在一片蔚藍之中,如果不是刻意去找,說不定很難被外人發現。我花了一分多鍾,眼睛才適應了這裏的環境,看出他顯然已經很老了,那模樣如果擱在人類身上,一定早已超過了一百歲。光頭,沒有胡須;隻在腰上圍了一條織物,上身完全赤裸,皮膚鬆弛得沒有一個地方不下垂。他的眼睛朝向我們,但我不確定他能不能看到,因為那是一雙如同重度白內障般渾濁而泛白的眼睛,乍看上去略有點?人;但他臉上的表情十分安詳,衝淡了整體帶給人的不適感。


    黑發女為首的四個女人站在旁邊盯著,似乎是怕我們幹出什麽出格的事來,但申長老用一種緩慢的調子說:“你們出去吧,讓我與客人單獨談談。”他的嗓音柔滑,與外表十分不符。


    女人們沒有提出任何異議,順從地魚貫而出,末了還帶上了門。這房間熱得簡直能把人烤化,我感覺到汗水正源源不斷地從每一個毛孔往外滲,渾身像泡在水中似的透濕。


    我和維蘭對視了一眼,猶豫著是否應該主動自我介紹,但申長老率先開口了,上來就是個宏大的哲學主題:“你相信命運嗎?”


    他是在問誰呢?我看了看維蘭,發現他完全沒有想要迴答的意思,於是硬著頭皮接過來:“有時信,有時不信。”


    “什麽時候信,什麽時候不信?”


    我想了想,誠實地說:“麵對別人的時候,信;麵對自己的時候,不信。”


    維蘭一臉困惑地看著我,似乎被繞暈了。但是申長老笑了起來,說:“看來你不信。”


    “我也不能確定。申長老,這個問題與我們的來意有關嗎?”


    “與一切都有關係,與這屋裏的每一個人都有關係。”他眨了眨泛白的眼珠,“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你們選擇在今天、此刻與我相見,就是命運的力量。”


    我沒有做聲。


    “你不認同?”


    我搖搖頭:“我不知道該怎麽迴答。”


    他仍舊坐著,但傾身向我伸長了脖子:“說出你的想法,隻有真或假,對或錯。我很老了,老到不在意表麵上的東西。到這裏來,”他拍了拍膝蓋前方的地麵,“坐下來,讓我能更清楚地看到你。”


    他語氣十分溫和,讓我心中的疑慮減輕了不少,我們走上前去,微微欠身後跪坐下來。


    我在老人的示意下說:“宿命論者可以把任何事都歸結為命運,如果是這樣,那麽命運就隻是一個修辭上的解釋,沒有實際意義。”


    “我指的,不是那種大而無當的修辭,”他微笑著說,“你不認為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嗎?兩個太陽同時出現,幾千年才會發生一次。”


    “概率確實很小,但在這樣一個天體係統裏,遲早都會發生的,”我鼓起勇氣說,“以我不知天高地厚的眼光來看,這是一個數學問題,不是神秘學事件。”


    他緩緩微笑。


    我見他不開口,於是轉述了巴柴交代的話。申長老一邊聽一邊點頭,落寞的神情一閃而逝,很快又露出那種神秘的微笑:“巴柴相信了。”


    我聽不懂。“相信了”,莫非是說巴柴曾經並不相信,而今終於相信了嗎?他相信的是什麽?


    申長老沒有迴答,而是自顧自說起了另一件事。


    夢行者在很久以前就預見到了種族的滅亡。他們為此建築了這座巨塔,共有19層。在惡劣的自然條件下,巨塔被風沙掩埋倒灌,不斷下沉,塔身不斷縮小。他們相信,這座塔完全消失之時,就是夢行者的終結之日。可是,如今夢行者隻剩下一人,塔卻還高達七層。


    “是不是很諷刺?”申長老笑著說,“看起來,我們關於種族命運的預言完全出錯了,在我看來卻是未必。四千多年前,一個命盤強大的人物闖入這裏,險些導致本族提前滅絕,幸存下來的族人紛紛失去了信仰,對命運產生了懷疑。我也一度懷疑過,但幸運的是,雖然懷疑,我還是活下來了,這讓我有機會近距離觀察命運精妙的軌跡,也更加理解了命運的本義。


    我能理解人們不相信命運,因為人們往往會把‘命運’錯誤地等同於‘未來’。一個人每時每刻做出的不同選擇,都引導他走向截然不同的人生,我們可以稱之為‘未來’。‘未來’有很多可能性,但是總有一些人,一些事,是任何一種‘未來’都無法避免的,是多種未來交匯的節點,這才是‘命運’。”


    “還是很玄,”我微微搖頭,“怎麽證明這些節點確實存在呢?我相信一個人或許有一兩種、兩三種未來會有交集,但是任何一種未來都無法避免?那意味著所有的未來都至少有一個共同的節點。”


    “這是我作為最後一個夢行者的信仰,雖然不能直接證明它是真的,但我相信。夢行者能夠看到一部分未來,從這些未來中總能找到相似的地方,但這是否意味著所有的未來都包含這些相似呢?隻能跟隨個人的信念。”


    “我還以為夢行者的能力是發現新的時空。”


    “我們看到未來,也就看到了新的時空,”申長老坦然說,“事實上,我們的能力,就是對命運的間接證明,不然,尚未開拓的世界怎會進入我們的意識?隻能是因為,一切早已注定。”


    “那麽,你是否在我們身上看到了早已注定的東西?”


    “我會看到的,是否早已注定,交由你們來判斷。”


    說著他伸出幹枯如柴的雙手,覆在我們搭在膝蓋的手背上。


    霎時不知是怎麽搞的,腦中一閃,我感覺手中濕漉漉的,低頭一看,握著一隻白皙修長的大手,再抬頭看,那隻手屬於維蘭,他正用探詢的目光看著我。我們的打扮都與在申長老房間裏時一樣,而且兩個人都汗津津的。


    “怎麽迴事?”他開口問,聲音帶來了空洞的迴響,我們這才發覺環境已經變了,周圍似乎是非常空曠的洞穴,但炎熱感和蔚藍色的光線仍與申長老的房間十分相似。


    “幻境?”為了不再引起迴音,維蘭小聲地說。


    我做了個“不知道”的表情,這時,腳下傳來一陣奇異的?聲,我倆連忙屏住唿吸,躡手躡腳地張望――


    底下是個金碧輝煌的深坑!


    我們正站在深坑上方的邊緣,所以能把全貌盡收眼底。裏麵全是金銀珠寶!我的眼睛都快花了,隱約感覺那堆金子的海洋正在微微漾起波浪,再仔細一看,差點沒叫出來――原來裏麵不光有閃閃發光的財寶,還夾雜著血肉模糊的屍體;隨著波浪起伏,那些殘破的屍體也在珠寶之間翻滾。


    起伏越來越劇烈了。一股濃重的血腥氣直往上衝。


    一段深藍色帶著鱗片的身體從底下扭上來,乍一看像巨大的魚或蛇,但我馬上發現不是,因為它有爪。爪下扣著一具屍體從那財富的深淵中爬了出來。屍體已經十分破敗,但是頭部正好從那動物的爪縫中露出來,好眼熟。那是我的臉。


    我僵了一會兒,然後機械地看了維蘭一眼,他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深坑,我的手骨都快被他攥碎了。金子翻滾的聲音越來越大,我很快看到了那條藍色有鱗動物的全貌。


    有爪,有長長的尾,像一頭龍。僅僅是像而已,因為肩膀以上的部分看起來似乎還是人形,包括一隻手臂也還是人的模樣。它垂著頭,深色的長發糾結著滑下脖頸,隱約能看出尚未被鱗片侵蝕的半邊臉,相當清秀。有點眼熟,但我不能確定是不是維蘭。


    我身邊的維蘭控製不住地一聲吸氣,深坑裏的動物瞬間張開了血紅色的眼睛,中間似乎還有一條金色的豎線。目光接觸的那一瞬間我如墮冰窟。


    “騙子!!!”我身邊的維蘭突然怒吼,是衝著下方那條半人半龍的動物。下一秒鍾,我意識到我們已經迴到了申長老的房間,老人剛剛收迴了他的手,而維蘭抓狂般地撲了上去,似乎想把對方撕碎,我連忙抱住了他的肩膀。


    申長老像一灘人皮一樣縮成一團,用柔滑如絲的聲音說:“這是你們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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