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安義放下餘師的信,手指在太陽穴上揉壓著,感受到身上沉沉的壓力。看來興建“香雪居”的事會起波折,連餘師都不理解自己的用心,更不用說旁人,天子素來節斂,得知自己的行徑後會怎麽想?那些禦史會不會彈劾自己,自己得罪過許多大臣,他們們會不會趁機落井下石,江安義感到一陣陣頭痛。


    休息了片刻,江安義拿起田守樓的信,信中介紹了京中的情況,天子北征之後,太子監國、陳相輔政,朝政用一句話總結就是鎮之以靜,以穩為主,京中變化不大。在信中,田守樓提到太子被眾臣稱許“深明大義,知書達禮,聰慧好學,體恤貧弱”,眾臣認為有仁德之風。田守樓隱晦地提及,太子經常到城外校場射獵,學習文韜武略,常言要追隨天子平定四方。


    江安義是崇文館直學士,稱得上是太子的半個老師,可是他與太子的接觸並不多,在他的印象中太子為人聰敏,但心思不專、性喜玩樂。算起來太子今年已經是十六歲了,在鄭國十六歲便算成人,一別四年,不知道太子如今是什麽樣子。


    自己被貶在外,與太子不能見麵交流,加上周存處等人對自己忌恨,肯定免不了在太子耳中說閑話。來到化州後,掌管一州事務,實在繁忙,也沒有空寫些化州的風土人情寄給太子,怕是太子與自己之間感情已經疏淡許多。


    將田守樓的信放在一邊,江安義感歎做人難得事事周全,對於太子盡好臣子的本份就好了,畢竟天子還在,聰明人還是忌諱著點太子吧,天高皇帝遠,自己還是少操那份心。


    其他的信多是些問好應酬的,談些別後思念、風物人情,江安義沒有在意,隨手翻看。最後一封居然是好友林義真寫來,林義真告訴他年初已經從辰州臨武縣調迴京中,在兵部職方司任員外郎從六品上。朝中有人好當官,林義真的升遷是旁人十多年無法達到的,江安義拍手叫好,替林兄高興。可惜妍兒不聽話,林義真已經娶妻成家,隻能歎一聲造化弄人。


    將信收拾好,江安義微閉雙眼消化信中的消息,張先生告訴他要於細微處體會真知,看似平常的三言兩語中其實能流露出許多有用的東西。


    首先戶部缺錢是明擺著的事。經過兩年的積累,國庫中積下兩千六百萬兩白銀用於北伐,製造器械、征用民伕、調運糧草、修建屯點、犒賞將士、撫恤傷亡等等到處要用錢,餘師恐怕早已焦頭爛額。安西都護府移鎮隻能拿出四十萬兩銀子,可以想像餘師這個戶部尚書的手頭有多緊。


    關於北伐的消息是通過朝庭的邸報寄來,江安義知道邸報中的內容向來是報喜不報憂,為上者諱、為尊者諱,那大破胡騎數十萬的消息聽聽也就罷了。打仗打的是糧草物資,國庫沒錢,這場北伐怕是難以持續。自己在這個時候啟動“香雪居”計劃,難怪餘師會大力反對,餘師也是一片苦心。


    江安義重重地往椅背上一靠,伸直腿長長地伸了個懶腰,將心頭的陰鬱趕走,對化州有利的事,就算被人誤解也要去做,隻等幾年後化州大變樣,相信批評的話語會自然消失。


    林義真的信雖然沒有提及公事,但在信中提及這段時日吃住都在兵部衙門,事情煩多,丁尚書多次發脾氣,作為新人其心揣揣。江安義雖然與丁尚書極少往來,但知道此公為人肅正,喜笑不形於色,連他都多次在衙門發作,恐怕北漠戰事進行得並不如意。


    然後是太子,太子身邊少不了攀龍附會的人,江安義隱隱覺得太多的讚譽對太子來說並非好事,田守樓說的好騎射換一種說法是好遊樂,監國期間遊獵不斷,王皇後和陳相為什麽不予以製止?江安義歎了口氣,京都太遠,有些事輪不到他來操心。


    丫環來請他吃飯,冬兒張羅了一桌好菜,郭懷理嚐了一口後連連讚道:“這是嬸娘做的味道,安義,你嚐嚐這個炒薤頭,又香又脆,還有這個大蔥炒肉,真香。”


    江安義夾了塊豬肉在嘴裏細嚼著,真是娘做出來的味道,那是家的味道。當年娘割了六文錢豬肉,用大蔥炒了放在桌上,那股子香味如今仍記憶猶新,薤頭、薺菜、馬齒莧,當年自己帶著安勇和妍兒遍地挖尋,一家四口靠著挖野菜,半饑半飽地艱難渡日。如今有錢嚐遍天下美味,一家人卻四散分離,娘在平山鎮,自己在會野府,安勇在合城縣,最可氣的是妍兒,不知身在何方。唉,有得必有失,有些東西再也迴不到從前。


    欣菲見丈夫露出傷感的神色,忙笑道:“冬兒妹子把娘的手藝都學會了,以後可得教教我,江郎現在口味越來越刁,自己又不願意動手,越來越難伺侯了。”


    郭懷理響應道:“弟妹說的是,我都有兩個多月沒吃過小江弄的菜了。”


    江安義醒悟過來,笑道:“想吃我做的菜容易,想吃娘弄的口味就難了,冬兒做的菜跟娘像極了,我差點以為是娘親手做的,郭兄算是有口福了。娘在家中可好,飯量如何,每日都做些什麽?”


    冬兒得到眾人的誇讚,嬌羞地道:“娘吃飯時常念叨江郎、叔叔和妍兒喜歡吃的東西,我便跟著娘學會了。娘的身體好著呢,每日跟著舅媽到花田裏走走,有的時候請了戲班子在家中聽聽戲,鎮上的親戚也常來走動說話。對了,江郎讓人送去的那隻西域獅子貓娘可喜歡了,走哪帶到哪,除了智兒連我都不肯多給摸一摸。”


    得知冬兒喜歡貓,彤兒笑道:“我宅子裏就有幾隻西域人送的貓,白的、黃的、花色的都有,姐姐要是喜歡,上我那挑去。”:筆瞇樓


    冬兒看了一眼江安義,江安義笑道:“你喜歡什麽盡管開口,別委屈了自己。”冬兒欣喜地點點頭,接著道:“妍兒走了以後,張先生一家便搬迴老宅,石頭和珍兒姑娘成了親,現在家裏的事都是石頭出麵


    張羅,張先生在背後指點。張先生時常陪娘嘮嘮嗑,有他寬解,娘對妍兒的事已經想開了,讓我帶信給你,讓你想辦法把她找迴來,就當招個上門女婿。”


    江安義恨恨地拍了拍桌子,罵道:“便宜他她了。”


    說完這話,心裏輕鬆了許多,畢竟是自己妹子,再有什麽錯,一個人飄流在外,怎麽能不牽腸掛肚。


    轉過臉看向欣菲,江安義道:“菲兒,你朋友多,讓他們幫著打聽打聽,得盡快把那該死的妮子找到,省得娘記掛。”


    欣菲點頭應下。江安義感覺味口大開,比平時多吃了兩碗飯才罷手,冬兒見自己做的菜丈夫喜歡,微笑的臉上都放出光芒來。


    送走郭懷理一家,江安義背著手在花園的石子甬道上散步。月色籠罩在花園的草木上,散發出朦朧的美麗,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感受,如夢如幻。從平山鎮中秀才到會野府任刺史用了十年時間,真的有如做夢一般,江安義望著天上的明月,心中暗自感激體內的妖師,是那次雷擊改變了一切,是妖師改變了自己的一切。


    如果沒有那次雷擊自己的命運無非兩種,稍好的一種是考取了秀才在鎮上教授蒙童,這個年紀差不多也該討個婆娘,最好的良配就是那個圓臉的秀鈴姑娘,安勇種地,妍兒嫁給鄉人,一家的生活有所改善;另一種就是在家務農,不見得娶得了婆娘,和安勇一起奉養老娘,受到衙役和村正的盤剝,和大多數人一樣艱難地活著。


    無論哪一種都不是江安義想要的,如今的他意氣風發、春風得意、前程似錦,不說鄉人,便是大多數鄭國人說起自己無不羨慕,今天的生活來的何其不易,飯桌上那種骨肉分享的感覺固然讓人傷感,但江安義深知,既然從平山鎮走出,就再沒有迴頭路了。


    前行路上看似無限風光,其實得罪過很多仇家,惹下不少禍患,直接、間接死在他手中的人也不在少數;江家積累起驚人的財富,這些財富如果沒有強大的勢力把控,轉眼便會煙消雲散。江安義嘴角露出苦笑,就算自己想息事寧人恐怕別人也容不下他,船行急濤,唯能勇猛向前。


    迴到書房,江安義提筆迴信,先把自己興建“香雪居”的用意向餘師解釋了一番,又恭賀了林義真的升遷,邀他有空來化州遊玩,然後讓田守樓多注意太子身邊圍著什麽人,打聽北伐的真實情況。等到所有的信迴完,差不多快到亥初,江安義知道冬兒在房中等他,夫妻一別兩年多,有很多事要溝通溝通。


    窗紙映紅,屋內悄無聲息,江安義輕輕咳嗽一聲,推開房門。紅燭高燒,冬兒在燈下做著繡工,聽到推門聲,冬兒揚起臉,燭光下一張嬌豔欲滴的臉龐,比花嬌嫩。江晨智被丫環小竹帶到廂房睡下,玩鬧最一天,早已睡熟。


    窗紙上的人影合二為一,然後燭光暗去,細微呢喃聲起,今晚屬於冬兒。


    轟轟轟——!!


    接連幾團像素火焰爆發,將幾隻“神秘”的身形徹底淹沒,在火光中分解為漫天的像素,消散無蹤。


    林七夜用精神力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對於衛冬的戒備放鬆了些許,他的精神力掃過前方,確認了幾隻從牆體中破出的“神秘”的位置後,迅速的選擇最優的突破路徑,繞開了它們的圍剿。


    “你真的不知道別的什麽線索了?”林七夜皺眉看向衛冬,“這些東西的數量太多了,如果再找不到出口,我們遲早會被耗死在這裏。”


    “這我真不知道……”衛冬苦笑著說道,“我隻知道這神社就是一處供奉妖魔的地方,那些石像都是日本本土的‘神秘’,不過我一開始以為這些隻是單純的石像而已,真的沒想到它們居然還能複蘇。”


    日本本土的“神秘”?


    林七夜若有所思。


    衛冬在進行日本“人圈”毀滅計劃之前,專門有研究過這方麵的內容,所以能認出這些是日本本土“神秘”,而林七夜在集訓營可沒有學的這麽細致,自然也就不會注意到這些細節。


    但當他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腦中靈光一閃,像是想到了什麽。


    “你知道絡新婦嗎?”林七夜問道。


    “知道啊,也是日本妖魔傳說中的一種。”


    林七夜的雙眸頓時亮了起來。


    “你想到了什麽?”雨宮晴輝疑惑問道。


    “那句預言,‘絡新婦的石像底端,藏著離開死境的鑰匙’。”林七夜認真的說道,“這個地方沒有出口,後方還有大量的本土‘神秘’追殺,完全可以算的上是‘死境’,而這裏又有諸多石像複蘇……


    ‘絡新婦’,‘石像’,‘死境’三個要素都齊了,如果那句預言是指向這個情況的話,離開這裏的方法或許就藏在絡新婦的石像底端。”


    “前提是這個預言的結果是正確的。”雨宮晴輝提醒道。


    “我們沒有別的選擇。”


    雨宮晴輝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後,他點了點頭,“那就賭一把。”


    “把絡新婦的樣貌特征告訴我,我試著找一下它。”林七夜一邊飛奔,一邊閉上了雙眼。


    在雨宮晴輝和衛冬的描述下,林七夜很快就找到了絡新婦石像的位置,那是一個半身蜘蛛,半身妖嬈女人的存在,此刻正要從牆壁中破出,身上到處都是密集的蛛網,一雙血紅色的眼眸正瞪大了在環顧著四周。


    隻是,她的位置與林七夜等人的逃離方向正好相反,也就是說林七夜想去到那裏,就必須迴頭殺穿那十幾隻正在窮追不舍的日本妖魔。


    當然,林七夜也可以直接【夜色閃爍】過去,但雨宮晴輝和衛冬不行。


    “在反方向。”林七夜深吸一口氣,“我們必須要闖過去。”


    雨宮晴輝將手放在了刀柄上,眸中閃過鄭重之色,雖然他無法使用禍津刀,但自身的刀術功底還在,不至於毫無戰鬥之力。


    而衛冬則從包中又掏出了一枚彈夾,塞進了手槍之中,同時左手握著一枚像素風的手雷,用牙咬下了保險,將銀環吐出,說道:


    “你開路,我們掩護你。”


    林七夜點了點頭,“好。”


    話音落下,三人同時停下腳步,迴頭麵對那十數隻咆哮衝來的日本妖魔,雙腳猛踏地麵,身形如箭般衝刺而出!


    林七夜將右手的直刀甩出,斬向為首的那隻妖魔,同時伸手在空中一招,一座龐大的召喚法陣再度張開。


    一抹白光閃過之後,一隻滿身繃帶的幼小身影落到了林七夜的肩膀上,抱住了他的脖子,微微歪頭。


    “木木,幹活了。”


    “嘿咻——!!”


    哢嚓嚓!!


    木木背後的繃帶飛快的鬆開,一枚枚鋥亮的掛載式導彈懸在它的身後,刺目的火光自導彈的尾端噴湧而出,唿嘯著飛向身後廊道中蜂擁而來的十數隻妖魔。


    “臥槽!”


    衛冬看到這一幕,瞪大了眼睛,脫口而出就是一句國粹,然後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轟——!!!


    三枚掛載式導彈在狹窄的空間內同時爆炸,巨大的衝擊力直接將周圍密密麻麻的房間撕成碎片,洶湧的火焰如浪潮般瞬間淹沒了那十幾隻妖魔的身影。


    與此同時,木木自林七夜的脖子一躍而下,身形急速膨脹成一座巨大的鋼鐵堡壘,橫在了三人之前,將熾熱的火浪隔絕在外。


    雨宮晴輝是親眼看過林七夜動用導彈的,但眼前的這一幕對衛冬來說,屬實有些超出理解範圍了……


    抬手就發射空對地掛載導彈?這生猛程度已經堪比會長了啊!


    待到火焰基本散去,鋼鐵堡壘如氣球般縮小,又變成了一個掛件般的木乃伊背在林七夜的身後,三道身影急速的穿行於火浪之間。


    幾道寒芒自火海中閃爍而出!


    即便木木的火力已經拉滿,但依然有幾隻妖魔自爆炸中存活,這些妖魔的故事傳播越是廣泛,力量便越強,此刻能夠從火光中衝出的妖魔,都不是像林七夜之前輕鬆秒掉的那些雜魚。


    一個手中提著青燈的幻影迎麵撞上林七夜,燈盞間的青光大作,這一刻林七夜周身突然彌漫出無盡的死氣,像是擁有生命般,瘋狂的鑽向林七夜的七竅。


    林七夜眉頭一皺,正欲有所動作,一聲槍鳴便從他的身邊響起。


    一枚像素子彈精準的擊中了幻影手中的青燈,將其直接化作漫天像素分解開來,環繞在林七夜周圍的死氣也隨之消散,林七夜轉頭看了一眼,衛冬正握著手槍,對著林七夜微微一笑。


    鏘——!


    刹那間,一抹刀芒自雨宮晴輝的腰間閃出,在火浪中劃過一道圓弧,斬下了那失去了青燈的幻影頭顱。


    緊接著,又是幾隻妖魔從不同方向的火焰中閃出,咆哮著衝向跑在最前麵的林七夜。


    “比人多……”


    林七夜喃喃自語,他伸出手,在空氣中一按,九道絢麗的魔法陣光輝在他的身前閃爍,一道道穿著深青色護工服的身影自魔法陣中閃出,向著那些妖魔攔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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