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也埋頭咬著玉米,每吞咽一下,喉嚨都在艱難地哽咽著,她很清楚一旦跟爸爸迴去將會意味著什麽,她還有很多話沒有跟邢武說,還有很多事情沒有決定,一切太突然了,突然到她一團亂麻,睫毛劇烈地顫抖著。


    鍋裏燒了半天,李嵐芳趕緊起身去看火,晴也的眼淚終於繃不住了,理性和感性不停交織著,快要把她逼瘋了。


    李嵐芳關了火從廚房出來對晴也說:“晚上飯菜都在鍋裏了,你要不跟你爸待一塊就自己吃,我去一趟醫院,老太這兩天又開始犯病了,真是不死不休。”


    她進屋換了鞋子,出來的時候突然一驚一乍地說:“哦對了晴也,武子好像有什麽錢沒結,這兩天人家也找不到他,喊我趕緊去領一下,還要對什麽數字簽字的,我也不懂,你待會要是沒事去幫他領一下。”


    晴也緩緩抬起頭看著她:“在哪?”


    李嵐芳翻出手機裏的短信給晴也看,對她說:“可能也沒幾個錢,你領完後就自己拿著用吧。”


    說完李嵐芳匆匆趕去了醫院,晴也也從門檻上站起身,下午的太陽依然炙烤著大地,空氣中都是幹燥的味道,晴也很不喜歡這種氣候,可來這裏的這段時間好似也習慣了這種感覺,也許是因為這裏是邢武的家,連同放眼望去鱗次櫛比的自建房,坑坑窪窪的街道,十字路口的小店都要親切很多,仿佛隻要唿吸著這裏的空氣就能感受到邢武還在她身邊,也許一個轉身,他就會突然出現在她麵前,告訴她:我迴來了。


    可一旦離開這裏,迴到爸爸身邊,未來的一切便成了未知數,他們分居兩地後,以後要怎麽樣才能讓彼此的生活再次交集?


    就像兩個站在十字路口的人,終究隻能轉向不同的道路,未來還會不會再在一起,還要多久,一切都成了未知數。


    她就這樣滿懷心思地走出路口,攔了輛車報給司機地址,車子越來越快,窗外的景色從熟悉到陌生,不知不覺中晴也來到了一片她從未來過的地方,有沙子透過窗戶吹進她的眼睛裏,她趕忙關了窗揉了揉眼,外麵塵土飛楊,街道兩邊光禿禿的,不時有那種很大的貨車迎麵而來帶起更大的塵土。


    出租車停在一個大門頭下麵告訴她這裏就是壩道口,晴也付了錢下車走進那個灰蒙蒙的門頭後,放眼望去,地方很大,隨處可見的貨物雜亂無章,到處都是衣著髒兮兮的男人,蓬頭垢麵的,還有貨車不停穿梭其中,壓過地上的鋼板發出轟隆隆的響聲,迎麵而來的麵包車橫衝直撞,嚇得晴也趕忙讓開。


    乍一看上去,這裏類似一個大型的物流集散中心,或者倉儲之類的地方,但要比集散中心雜亂無序很多,她這樣一個穿著幹淨的小姑娘出現在這裏,不時引來很多好奇的目光。


    晴也很快走向一位看上去比較老實的大哥,打聽天達財務室在哪,大哥脖子上掛著條髒兮兮的毛巾向後指:“一直走到頂,往右邊拐找一個紅房子。”


    那聲音幾乎是用喊的,聽得晴也炸耳朵,還是連聲道謝,順著大哥指的方向一路找去,本來還以為是個像樣的房子,來迴路過兩趟,又在附近問人才終於發現那個簡易房就是所謂的財務室。


    晴也進去說明來意,財務室裏的中年婦女拿出一本封皮泛黃的大冊子,找到邢武的姓名,然後扔給晴也跟她說:“你坐那邊自己對下,沒問題在後麵簽個字。”


    晴也說了聲“謝謝”,在窗邊的塑料椅子上坐了下來,冊子上登記著密密麻麻的名字,她看到了邢武的那行,上麵時間記錄得清清楚楚,是三月份的記件薪酬,從工時來看每天都有六七個小時,甚至更多。


    晴也忽然將冊子往前翻去,很快找到了二月份的記錄,還有一月份的,而十二月份的已經不在這本冊子上了,晴也無法判斷邢武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到這裏幹活的,可他哪來的時間?甚至每天五六個小時都待在這裏?


    忽然,她想起了什麽,駕校,邢武告訴她每天要去駕校練車,從什麽時候開始?晴也迴憶了一下,似乎是順易關門沒多久,邢武就告訴她報了駕校。


    所以年後他每天晚上九十點才迴來,她補習班重新開啟的那段時間,邢武甚至忙得比她迴去還晚,有時候他身上總是髒兮兮的,晴也不是不知道他在外麵接了點活,他以前也經常接活,無非是到哪個公司修修網絡,到哪個廠維護機器之類的,可她萬萬沒有想到邢武會到這種地方來做苦力。


    晴也忽然感覺渾身冰涼,她抬起頭看著那逼仄的窗外,曬得黝黑的男人肩上扛著巨大的貨箱,壓得彎了腰,豆大的汗珠不停從他額上滴落,而貨車上這樣的箱子一眼望去不計其數,還有男人站在貨車車頂,將近三米多的高處,頂著太陽將東西一箱箱往下挪,半天都直不起身子。


    晴也身上還穿著長袖,可這些男人早已赤著上身,揮汗如雨,而另一邊蹲在牆角扒飯的年輕男人,還沒吃兩口又被叫去抬貨,那些老點的男人對著他破口大罵,縱使在這樣最底層的生存環境中,欺壓、階級依然無形中存在著。


    盒飯就那樣扔在地上,整片場地沙塵彌漫,透著壓抑的厚重感,混亂,肮髒,像機器一樣不停運轉的苦力。


    晴也的心突然狠狠揪在一起,過去的幾個月裏邢武正是和這些人一樣,幹著粗重艱辛的苦力,甚至還有可能和剛才那個年輕人一樣被唿來喝去,承擔著更多的活計,為的就是這個賬本上的數字。


    好幾次夜裏,她摸著他指尖越來越厚的繭都在想,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才能過去?


    那段時間他要負擔奶奶的醫藥費,護工費,要給廠裏配機器,漸漸幫她配齊了那些並不算便宜的生活用品,她想買辭典,他直接給她轉了錢。


    而這些錢,是他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下拚來的,晴也不想也不忍再去看窗外的場景,她突然覺得眼前的每一個人都變成了邢武,她仿佛看見他爬到那麽高,那麽危險的地方卸貨,仿佛看見他熱得汗流浹背被貨箱壓彎了腰,仿佛看見他蹲在那個牆角被滿是髒兮兮的垃圾包圍著,扒著那盒看上去毫無食欲的盒飯。


    晴也的臉埋在掌心裏,瞬間淚如雨下,她從來不知道自己帶給邢武的會是這麽不堪入目的生活,他不應該這樣,他不應該做著這些最底層的工作,如果不是為了錢,不是為了盡可能賺到更多的錢,他何至於此?


    她根本不在乎,不在乎他們現在一無所有,不在乎跟他窩在旅館裏,從她決定拿自己的未來賭他們的前程時,一切都不在乎了。


    可他說過他在乎,所以他拚命地賺錢,將所有的艱辛小心翼翼地藏起來,把自己最輕鬆的一麵拿到她麵前,然而當晴也踏進這裏後,所有真相都撕開了,血淋淋地擺在她眼前。


    他不輕鬆,一點都不輕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帶給了他快樂,還是災難!


    原來家庭的負擔已經讓小小年紀的他被迫老成,被迫承受著那麽多生活的壓力,而現在,她也成了他的負擔之一。


    三千二百元,這是邢武3月份參加縣運會之前半個月的全部薪酬,她甚至看見在邢武下麵那人的記件收入整個月不過也就四千多,在這個薪資如此低的縣城,半個月三千多的收入,晴也無法想象他到底搬了多少沉重的貨物才換來這樣的數字。


    從那裏出來的時候,是一條長長的石子路,路上沒有一輛車,隻有偶爾從剛才那個地方開出來的貨車從晴也身旁疾馳而過,她就這樣拖著沉重的步伐漫無目的地走著。


    夕陽順著大地鋪灑開濃烈的光芒,卻仿佛被阻隔在一片沙塵之上,肉眼可見處全都蒙上一層看不見摸不著的紗,遠處的喬木荒涼一片,偶有殘敗的泥土房早已塌了一半被人遺棄。


    晴也順著石子路爬上山坡,繞過泥土房後,她怔住了,遠處浩瀚無垠的戈壁灘雄渾壯闊,大地被夕陽點燃,像一把熊熊烈火灼燒著天地。


    晴也黯淡的眸子突然被眼前的這一幕照亮了,她竟然鬼使神差走到了上次邢武帶她來的這片戈壁灘,就像冥冥中注定一樣。


    那天在天地蒼穹下,在霞光萬丈下,他們在一起了。


    那時她望著天地交接的地方問他信不信高中喜歡的人是能記一輩子的,她說她不會用一輩子記住一個人,她晴也不會毀在任何事情上,那時她是那麽自信自己能給他帶來光明,驅走他的黑暗。


    可如今看來她給他帶來了什麽?或許有甜蜜,有溫存,可同時也伴隨著更大的負擔,她從來沒有想過因為他們在一起,邢武要付出這麽大的代價,他才十八歲,他不應該整天埋在灰頭土臉的苦力中。


    他說過因為錢的事改變自己要走的路,這種操蛋的事在他身上發生過太多次,她又有什麽理由為了走自己的路,讓這些操蛋的事繼續降臨在他身上。


    晴也望著這片怒放的大地,突然就釋懷了,她無聲地笑了起來,笑著笑著眼淚就流了出來,她離開這裏,把廠子留給邢武,雖然賺得不多,但足以負擔奶奶每個月的住院費了,他不用再為了生計奔波,不用再為了她的學費煩憂,這是他們最好的選擇。


    有人說高中喜歡的人是能記一輩子的,直到今天晴也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高中的他們啊,就像這個世界上最渺小的塵埃,漂浮在空氣中,不知道未來自己會歸於何處,沒有厚重的羽毛,沒有堅實的雙翼,多少人在浮浮沉沉中丟了對方,所以曾經的那份真摯才成了心中永遠無法磨滅的記憶。


    可一輩子很長啊,她還有很多時間,可以做很多事情,她不是懦夫,所以,她不會停滯不前。


    晴也轉過身最後看了眼這片耀眼的戈壁灘,拿出手機打給了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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