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著湖底一邊倒的態勢,會商法陣中,除了吸氣吐氣聲,還清晰傳出了與湖底事態全然不搭的拍案聲:


    “早知淵虛天君性情衝動……如今湖上分明又生事了!”


    你跳出來,難道就不是“生事”?


    寒竹神君心中冷譏,嘴上卻是閉緊,隻將意念暫時脫離了法陣,扭頭往荀願所在處看了過去。


    不管怎麽說,那人所言,出之有據。當湖底形勢激變之時,湖上確實也出了亂子。


    至於嚴重與否,見仁見智。


    對寒竹神君的關注,一直駐守在此的荀願全無所覺,他直勾勾看湖上傳遞過來的影像,喃喃自語:


    “這可真不得了!”


    寒竹神君順他的視線看去,隻見那邊留影法陣上,正顯出餘慈身影。依舊是端坐在虎輦玉輿隱輪之車上,可周圍淅淅瀝瀝的雨絲是怎麽迴事兒?那一層層雲蒸霞蔚的精純元氣又從哪兒來?


    寒竹神君上前兩步,讓自己看得更清楚些。這一下,他就發現了關鍵所在:


    甘露碗!


    餘慈頭頂三尺處,正虛懸一件通體玉白,瑩潔生光的廣口碗,周邊精純元氣便如遊龍,投往其中。


    高不過三分的碗口上,煙氣成泡,咕嚕作響,噴濺出已然液化的靈氣,與周邊空氣結合,就化為綿綿雨絲,這片“雨區”已經擴展到了七八十裏方圓。


    裏麵也有修士在,一旦沾了雨絲,都是喜不自勝,什麽雨絲雨點兒,分明就是大大滋補的靈泉玉液啊!


    有些修為稍差的,吸得過量,直接就醉了過去,在湖麵上載浮載沉,便是撐爆都有可能。


    不過總還是聰明人的,離得近的如華夫人,便不知從哪裏取出一柄油紙傘,撐開擋下了這綿綿靈雨,迎風送雨,雅致悠然。


    剛剛還說五器四神,現在這“甘露普降”神通,讓寒竹神君說不出話來。


    不過,無論是他,還是荀願,都看出來,餘慈目前,當真是在大量消耗元氣。


    “雨區”之外,天地元氣受到異力的作用,形成了偌大的陰雲漩渦,遮天蔽日,如今在“雨區”之外修煉的,定然是效率急降,蓋因大部分天地元氣,都被餘慈截流之故。


    周圍還算小打小鬧,在洗玉湖正上方,百裏高空,才真叫一個大場麵。


    元氣匯聚,摩擦撞擊,生就電光雷霆,碧落天域、甚至於九天外域的靈氣、玄真,都給吸納過來,層層淬煉、轉化,化為甘露碗的玉液,再由餘慈吸收。


    這才是餘慈真正抽取的主力,周圍那些所謂“甘露雨水”,隻算是他滋潤周邊虛空,給“符紙”加工之用。


    一息之間,吞吐的天地元氣,就是同階長生真人十日所需。


    抽取間的強橫霸道,已經刺激了三元秘陣之外的天地法則意誌,使得萬裏方圓,陰雲下壓,紫光隱透,不知要做何反應。


    寒竹神君不太並注外界如何,反正隻要三元秘陣在,天地大劫就轟不下來。


    他更願意琢磨餘慈現在的狀態。


    在真界之中,三元秘陣封鎖之下,依舊能夠吸納“玄真”的本事,倒也有幾門心法可以做到,隻不過是純度有所差異罷了。


    但不管是什麽神通,隔著碧落天域,強行汲取玄真,滋補自身,都是很沒有效率的一件事。


    餘慈如今展現出來的效果,不說是“逆天之舉”,也是罕見至極。


    裏麵的原因更是複雜:


    一來是這門“甘露碗”的符法神通著實精妙;二來是餘慈身具“自辟天地”的無上神通,根基厚實,非是一人一身之力;三來就是三元秘陣本身,也確是有類似的功效,隻不過眼下反倒被餘慈利用,更增威勢。


    寒竹神君也不得不承認,某人的“擔心”還是有道理的。


    把上清一脈放在洗玉湖,簡直就是老鼠放在米缸裏,由不得他不“用”啊。


    饒是如此,餘慈臉色也較之前蒼白許多,也始終麵無表情,隻有一對眸子,便是瞑成細線,依舊有金燦燦流光如電,透出虛空,令人難以直視。


    如此狀態,也是寒竹神君最想不明白的問題:


    淵虛天君究竟在搞什麽?


    這裏的龐大消耗,和千裏湖水深處、金城湯池一般的秘府頃刻破滅,究竟有著怎樣的勾連?


    稍加計算所消耗的元氣量,寒竹神君便覺得頭皮發麻,就算不管運化的高明與否,這已經是地仙大能全力一擊的級數。


    而餘慈還在持續運轉,仿佛永遠沒有盡頭,這其間舉重若輕,於極限中輾轉騰挪的精妙手段,分明已經涉及到天地結構變化的根本層麵。


    某種意義上,天地元氣、虛空神通變化之理,盡在其中了。


    會商法陣中某些人的叫囂,在這樣的神通之下,變得毫無意義。


    至少寒竹神君有一份自知之明,在這種情形下,他做不了任何事。或者說,他不能去做任何事,難道要他突然出手打斷嗎?


    如果是他最初接手的那段時間,還有幾分可能,但如今……


    這種給人背黑鍋的蠢事,傻子才幹。


    但這世上,總有一些人以為別人都是傻子,這段時間裏,寒竹神君這邊隻是通訊請求便收到了七八條,甚至有以周邊宗派掌門的身份,強烈要求他維護三元秘陣的穩定,“立誅此獠”的。


    寒竹神君隻當他們是在放屁,根本不予理會。


    如此要求,讓個有份量的來說吧,他倒很想知道,在餘慈展現出如此不可思議神通的此刻,有沒有人敢在這時候徹底把屁股坐實的!


    其實,寒竹神君更想對餘慈講:


    你下手最好是利落些,不如此,不足以鎮懾四方,更不能安某些人惶惑猶疑之心。


    ……啊呸,怎麽就想著給那家夥出謀劃策來了?


    寒竹神君隱約明白,這是他目睹了餘慈展現的種種不可思議神通之後,自發而生的讚佩之情。


    雖說這家夥就是個麻煩沾身的,說不定會生成什麽不測之變,他最初也覺得,將其尋個事由打殺了最好;但湖上湖下一連串的變故下來,他不得不承認,那份恢宏大氣的堂堂之勢,遠比某些躲在後麵,苟且算計的鼠輩強上太多。


    當然,最重要的是,想要“打殺”這位,不說他寒竹神君、百疊門如何如何,就是洗玉盟各宗,都能承受得起那份代價嗎?


    心中如此想法,他看餘慈的眼神又是不同。


    說也奇怪,湖上本身瞑目不語的餘慈,似乎也是生出感應,眼角鋒芒向這邊掃了一下,使得他和荀願二人的唿吸,莫名為之一窒。


    寒竹神君吸了口氣,對這位淵虛天君,是越發地看不明白了。


    別人不明白,餘慈心裏卻是纖毫畢現。


    “總算是到了火候,不枉我做出這些來。”


    餘慈知道,洗玉湖上複雜世情人心的變化,遠不是他這個北地三湖的新銳所能擺布了的。


    但他還必須努力去做。


    趙相山一身,關係洗玉湖許許多多見不得人的私隱之事,涉及的不是哪個人,而是大大小小的宗門勢力。越是到緊要關頭,越是勾動人心,如果趙相山舍了麵皮,再做些暗示、明示,想要插手的,絕不是一個兩個。


    他不能放鬆對各方人心的探測。


    雖說限於消耗,情緒大網已經退居次要位置,他也不再刻意支撐,任其隨著修士的情緒平複而漸漸消隱。可是,在某個層次範圍之內,他依然是敏銳的。


    那些念著他名號的人們,其中的讚佩、其中的困惑、其中的惱怒、其中的恐懼,都形成了某種特殊的訊號,反饋到他心底,作為他判斷的依據。


    此類神主特有的神通,就餘慈而言,因為沒有“織網”,所以必須是在他感應所及的範圍才可能實現。


    要麽,就是神意感應的擴張;要麽,就是情緒大網的臨時作用。


    而如今,三元秘陣限製住了神意感應範圍,情緒大網也已漸漸迴收,維持住這份神通的,是餘慈正進行嚐試的新東西。


    想來若趙相山反思交手以來的成敗,必然會將遭遇“鎖魂”視為最要命的敗筆。


    相應的,餘慈也將其視為最關鍵的勝機。


    正因為趙相山“枉顧”他的神主之能,招來了“鎖魂”,使餘慈得以相隔千裏,從容布置。


    千裏湖水,對他來說,不再是天塹,而是一個巨大的緩衝區。


    真的麵對麵衝殺,餘慈萬萬沒有機會做出“嚐試”的,更不能有時間在湖麵上,使出甘露碗的神通,以填補因飛速增長的消耗而帶來的巨大元氣空缺。


    餘慈可以將自己的手段,通過“鎖魂”的渠道,源源不斷地布置在趙相山周圍,而龜縮在秘府中的趙相山,首先被斷絕了內外聯係,隻有被動挨打的份兒。


    這就形成了一個攻者恆攻,守者恆守的不對稱局麵,也就一舉奠定了餘慈全麵壓製對手的勝勢。


    正是在這種絕對優勢之下,餘慈得以細致考慮,優中選優,確定了針對趙相山的最佳方案。


    那就是“繞過壁壘,境界碾壓”。


    正麵衝擊如金城湯池般的水府秘府,大概是趙相山最想看到的事,他又豈能讓那廝如願?


    而要繞過壁壘,勢必不能用尋常之法,不能用常規的目光看問題。


    餘慈就想到了與羅刹鬼王那一戰。


    轟轟轟——!!


    接連幾團像素火焰爆發,將幾隻“神秘”的身形徹底淹沒,在火光中分解為漫天的像素,消散無蹤。


    林七夜用精神力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對於衛冬的戒備放鬆了些許,他的精神力掃過前方,確認了幾隻從牆體中破出的“神秘”的位置後,迅速的選擇最優的突破路徑,繞開了它們的圍剿。


    “你真的不知道別的什麽線索了?”林七夜皺眉看向衛冬,“這些東西的數量太多了,如果再找不到出口,我們遲早會被耗死在這裏。”


    “這我真不知道……”衛冬苦笑著說道,“我隻知道這神社就是一處供奉妖魔的地方,那些石像都是日本本土的‘神秘’,不過我一開始以為這些隻是單純的石像而已,真的沒想到它們居然還能複蘇。”


    日本本土的“神秘”?


    林七夜若有所思。


    衛冬在進行日本“人圈”毀滅計劃之前,專門有研究過這方麵的內容,所以能認出這些是日本本土“神秘”,而林七夜在集訓營可沒有學的這麽細致,自然也就不會注意到這些細節。


    但當他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腦中靈光一閃,像是想到了什麽。


    “你知道絡新婦嗎?”林七夜問道。


    “知道啊,也是日本妖魔傳說中的一種。”


    林七夜的雙眸頓時亮了起來。


    “你想到了什麽?”雨宮晴輝疑惑問道。


    “那句預言,‘絡新婦的石像底端,藏著離開死境的鑰匙’。”林七夜認真的說道,“這個地方沒有出口,後方還有大量的本土‘神秘’追殺,完全可以算的上是‘死境’,而這裏又有諸多石像複蘇……


    ‘絡新婦’,‘石像’,‘死境’三個要素都齊了,如果那句預言是指向這個情況的話,離開這裏的方法或許就藏在絡新婦的石像底端。”


    “前提是這個預言的結果是正確的。”雨宮晴輝提醒道。


    “我們沒有別的選擇。”


    雨宮晴輝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後,他點了點頭,“那就賭一把。”


    “把絡新婦的樣貌特征告訴我,我試著找一下它。”林七夜一邊飛奔,一邊閉上了雙眼。


    在雨宮晴輝和衛冬的描述下,林七夜很快就找到了絡新婦石像的位置,那是一個半身蜘蛛,半身妖嬈女人的存在,此刻正要從牆壁中破出,身上到處都是密集的蛛網,一雙血紅色的眼眸正瞪大了在環顧著四周。


    隻是,她的位置與林七夜等人的逃離方向正好相反,也就是說林七夜想去到那裏,就必須迴頭殺穿那十幾隻正在窮追不舍的日本妖魔。


    當然,林七夜也可以直接【夜色閃爍】過去,但雨宮晴輝和衛冬不行。


    “在反方向。”林七夜深吸一口氣,“我們必須要闖過去。”


    雨宮晴輝將手放在了刀柄上,眸中閃過鄭重之色,雖然他無法使用禍津刀,但自身的刀術功底還在,不至於毫無戰鬥之力。


    而衛冬則從包中又掏出了一枚彈夾,塞進了手槍之中,同時左手握著一枚像素風的手雷,用牙咬下了保險,將銀環吐出,說道:


    “你開路,我們掩護你。”


    林七夜點了點頭,“好。”


    話音落下,三人同時停下腳步,迴頭麵對那十數隻咆哮衝來的日本妖魔,雙腳猛踏地麵,身形如箭般衝刺而出!


    林七夜將右手的直刀甩出,斬向為首的那隻妖魔,同時伸手在空中一招,一座龐大的召喚法陣再度張開。


    一抹白光閃過之後,一隻滿身繃帶的幼小身影落到了林七夜的肩膀上,抱住了他的脖子,微微歪頭。


    “木木,幹活了。”


    “嘿咻——!!”


    哢嚓嚓!!


    木木背後的繃帶飛快的鬆開,一枚枚鋥亮的掛載式導彈懸在它的身後,刺目的火光自導彈的尾端噴湧而出,唿嘯著飛向身後廊道中蜂擁而來的十數隻妖魔。


    “臥槽!”


    衛冬看到這一幕,瞪大了眼睛,脫口而出就是一句國粹,然後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轟——!!!


    三枚掛載式導彈在狹窄的空間內同時爆炸,巨大的衝擊力直接將周圍密密麻麻的房間撕成碎片,洶湧的火焰如浪潮般瞬間淹沒了那十幾隻妖魔的身影。


    與此同時,木木自林七夜的脖子一躍而下,身形急速膨脹成一座巨大的鋼鐵堡壘,橫在了三人之前,將熾熱的火浪隔絕在外。


    雨宮晴輝是親眼看過林七夜動用導彈的,但眼前的這一幕對衛冬來說,屬實有些超出理解範圍了……


    抬手就發射空對地掛載導彈?這生猛程度已經堪比會長了啊!


    待到火焰基本散去,鋼鐵堡壘如氣球般縮小,又變成了一個掛件般的木乃伊背在林七夜的身後,三道身影急速的穿行於火浪之間。


    幾道寒芒自火海中閃爍而出!


    即便木木的火力已經拉滿,但依然有幾隻妖魔自爆炸中存活,這些妖魔的故事傳播越是廣泛,力量便越強,此刻能夠從火光中衝出的妖魔,都不是像林七夜之前輕鬆秒掉的那些雜魚。


    一個手中提著青燈的幻影迎麵撞上林七夜,燈盞間的青光大作,這一刻林七夜周身突然彌漫出無盡的死氣,像是擁有生命般,瘋狂的鑽向林七夜的七竅。


    林七夜眉頭一皺,正欲有所動作,一聲槍鳴便從他的身邊響起。


    一枚像素子彈精準的擊中了幻影手中的青燈,將其直接化作漫天像素分解開來,環繞在林七夜周圍的死氣也隨之消散,林七夜轉頭看了一眼,衛冬正握著手槍,對著林七夜微微一笑。


    鏘——!


    刹那間,一抹刀芒自雨宮晴輝的腰間閃出,在火浪中劃過一道圓弧,斬下了那失去了青燈的幻影頭顱。


    緊接著,又是幾隻妖魔從不同方向的火焰中閃出,咆哮著衝向跑在最前麵的林七夜。


    “比人多……”


    林七夜喃喃自語,他伸出手,在空氣中一按,九道絢麗的魔法陣光輝在他的身前閃爍,一道道穿著深青色護工服的身影自魔法陣中閃出,向著那些妖魔攔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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