擎天山柱外圍,玉虛上人負手而立。


    也許那些年輕弟子,會因為度劫秘法修補完善而歡唿雀躍,但玉虛上人不會。多年來他協助薑震打理宗門,因為有方祖師在上,兩人都非常低調,但見事頗明。他知道,度劫秘法完善,長遠來看,確實是一件大喜事,不說對劫法修士的好處,至少實證部弟子日後修行,再不會為前路惶惑,那“步步皆實”的真意便能體現的淋漓盡致,愈發能夠勇猛精進。


    可是這一切都要建立在宗門穩定的基礎上。若是這兩位宗門第一流的戰力、尤其是方祖師在此有了損傷,離塵宗照樣是前路叵測,難有作為。


    玉虛上人明白,在今日推演之前,樓上那兩位,並不從容。方祖師還好,畢竟是大小劫數磨練,心腸便如鐵石一般,至於何清……坦白說,他是有些擔心的。


    域外天魔最擅長趁虛而入,尤其是天外劫、末法主這等層次的魔頭,有形的防護對它們幾乎完全無效,當年的上清宗,三百六十層周天星鬥大陣,何其完備,在魔劫之前,脆弱得和紙一樣。說到底,也隻有本人心防,才是抵禦魔劫的唯一手段。


    視線投向摘星樓。自從經義修補完成後,那個身影一直停駐在欄杆旁,看雲起雷落,魚龍環繞周圍,電光偶爾照耀她的麵龐,顯出來的神情,平靜得有些過分。


    “宗門諸位祖師在上,保佑此事善始善終……”


    一念至此,他忽地想到此事無論如何也稱不上“善始”二字。一時心頭微震,這時候,傳訊飛劍艱難地越過雷區,送到他手上。看到那信息,玉虛上人眉頭皺起,斥了一聲:


    “小孩子胡鬧!”


    玉虛上人當然是知道餘慈的,畢竟,能在劍園那種高層次的戰場中,起到關鍵作用的年輕人,誰也不會忽略過去。那個年輕人的名號此時可能已經傳到洗玉盟中,成為足以與夏伯陽、帝舍這樣天之驕子相提並論的奇才——至少也是異類。


    宗門能有這樣一個後起之秀,確是幸事,然而野路子出來的年輕人,實在難以管教,又是一件極頭痛的事。


    不遠處,陽印好奇心重,湊了過來,拿過傳訊飛劍去看,一見之下就是嘖嘖搖頭:“這小子真叫一個胡攪蠻纏,可一點兒都不像於舟來著!”


    “像於舟那樣,打落牙齒和血吞?”魯德也飛過來,立時頂了迴去。


    聽到魯德的言語,玉虛上人狠瞪他一眼,怒道:“你就不是解決問題的態度。別以為我不知道,那件事就是你說給他聽的——隻圖一時之快,不顧後果,真惹出事來,你就到祖師堂給列祖列宗解釋去。”


    這時摘星樓附近再沒有其他人插手的餘地,外圍蘇己人也靠過來,他們就是這邊助方迴抵禦劫煞的主力,至於祖師堂那邊,則由程徽輔佐新近趕迴來的長生真人洗羅主持防護諸事。


    蘇己人一眼看到信息中的關鍵處:“奇怪,餘慈修為不過還丹初階,就算天賦驚人,如何能從單師弟和兩位師侄夾擊下脫身?”


    “這是調虎離山,有人幫他。”


    玉虛上人微胖的麵孔愈顯嚴肅。劫修神通,非是常理所能推斷,以他的神意運化水平,隻要念頭起來,方圓百裏如清水映月,一覽無餘,而較為強烈的刺激、或是單獨某個事件關鍵,其感應範圍可廣及千裏甚至萬裏,山門中發生的特殊事件,在他用心時,一般是瞞不過的。


    隻是,如今劫煞肆虐,雖已近尾聲,萬裏方圓氣機仍然紛雜混亂,給感應帶來不小的難度,他也不能精確把握:


    “那人修為,當有步虛境界,所修法門少有生機,或是邪法,或是鬼修之類;精土遁,對域外天魔習性當有了解,懂得借助天魔餘氣隱藏氣息;但並沒有什麽敵意,隻一門心思遁離。如今護山大陣都抵禦劫煞,給了他機會,可事前是如何潛進來的,倒值得推敲。”


    說著,他在雲間隨手指畫,將山門某處區域圈起:“就是這個區域,餘慈或也在此,己人,你負責將他與其同夥拿來,山門重地、關鍵時段,還安排人看護,卻不是他撒潑取鬧的!”:筆瞇樓


    魯德立刻叫了起來:“我也去,那小子怎麽什麽人都結交?讓我好好給他個教訓!”


    玉虛上人冷瞥他一眼:“你閉嘴……”


    訓斥的話突地斷去,玉虛猛然抬頭,目光直視雲層上方,一個墜落的電芒光珠,那已經許多未見的熟悉感應,便如電光般烙在心頭:


    “這是……斬雷辟劫令?”


    他驀地大喝,須眉皆豎:“小心戒備,絕不可讓劫雷擊中摘星樓!”


    有一句話,他沒有形之於口,卻在心頭重重敲響:


    豎子敢爾!


    *************


    “真不錯啊……”


    站在峰頭陰影之下,餘慈迴望祖師堂,在這個位置,看那縷陽光般的赤金光源,愈顯得清晰醒目。


    影鬼的話音直接在心頭響起:“嘿嘿,年輕人還是欠幾分火候。照我的計劃,在緊要關頭,逆使斬雷辟劫令,借劫煞之力,引萬千天雷齊降,由劍意集束統馭,要說炸死是難,但弄他們個灰頭土臉,甚至引動天魔蝕神,也不是不可能。至於那什麽推演,更不用提,現在你擺出這架勢,除了唬人一跳,哪有半點兒用處?”


    餘慈根本不搭理他,但也在想,果然活了上萬年的老怪物,絕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之前將影鬼煉入妖物頭顱之中,本以為已經把它拿捏死了,沒想到才幾個月的功夫,這廝又不知怎地緩過一口氣來,還抓住機會,和他談起了條件……


    雙方合作是合作,前麵的仇怨則要另說。影鬼仍把餘慈恨得咬牙切齒,絕不放過任何損他的機會:“你如今作法,吃力不討好不說,還首鼠兩端,與你嘴上說的,可完全是兩碼事。你真以為,你那個方祖師,還有便宜相好,會按你說的做?”


    “你若再說那些沒用的廢話,我便把你扔到‘無極牢’最底層,讓你哭嚎個三劫五劫再說其他!”


    不是餘慈發狠,而是之前一直保持沉默的刑天發話,影鬼立刻就不說話了。


    餘慈微微一笑,他算是看出來了,刑天這家夥心黑著呢。影鬼本是害玄黃毀了萬載修為的元兇,和刑天絕對是大仇家來著,一劍滅殺本是最正常不過的選擇。可刑天偏能忍住,樂見於影鬼被束縛在末流法器之中難以解脫,以為樂趣。可以想象,它自己手裏,還按著多少手段沒有使出來。


    要說餘慈對影鬼的心思,還真有點兒捉摸不透,但隻要說一句“把你交給刑天喲”之類的話,便是無以倫比的殺招,這也就是他和影鬼合作的底氣。


    刑天嚇唬過影鬼,轉而和餘慈說話,意思卻和影鬼差不多:“你的選擇可真不高明。”


    “嗯。”餘慈簡單迴應。


    “大道之爭,最是殘酷,你能體貼別人,別人卻未必體貼你。你既然明白自己的‘道’,也知道該怎麽去做,再刻意緩一手的話——讓一線可就是讓全盤,你如今所作所為,可不是什麽氣度,別人不會承情,隻會看你不自量力的笑話吧!”


    “在人眼裏,怕是也沒什麽差別。”


    餘慈又笑了起來,他慢慢說話:“若我此時有真人修為,在門中舉足輕重,當日我就會像你前麵所講那般。直接殺上摘星樓,鬧他個天翻地覆,可惜我沒有;若我有步虛之力,可獨擋一麵,我或許會像影鬼所說,中途下手,爭他個最大戰果,讓勞什子後果去球,可惜我也沒有!


    “如今我隻是個還丹初階,螞蟻一樣的人物,做出這些事來,依然會讓人說‘是個於舟寵壞的孩子,不知輕重、不明事理、撒潑耍賴,可笑可歎’之類……既然裏裏外外都是如此,不如做得周全些,讓人知道,於舟收的孩子,雖是山野村俗,但起碼的道理,還是能與人爭一爭的——即便不那麽合乎禮數!”


    “這可不是你的性子……”


    “是啊,因為現在還不是為我。”


    說到此處,餘慈斂去笑容,徑直問影鬼:“鐵闌那邊脫身了?”


    “正往這兒來。不過別指望它幫你多大的忙,不說修為,就是它的傷勢也還沒痊愈呢。”


    餘慈不再管它,右腕屈伸兩下,默思當初和圖家兄弟談及的馭器之法:


    “所謂一線感應,應機而發,是為馭劍千裏之術也。開始了……中!”


    ************


    電芒光珠朝著摘星樓墜落,速度其實不快,可是蘊在其中的獨特劍意痕跡,卻讓人心中如積陰雲。


    “論劍軒的‘斬雷辟劫令’,怎麽會在此處?”


    “是不是弄錯了,那小子如何有這般至寶?”


    話是這麽說,可誰也不會置疑玉虛上人的判斷。這一刻,魯德本就如銅鈴般的眼睛,更是睜大到極限:“小子,你別做蠢事啊!”


    “乖乖,老魯,你這師侄學你可是青出於藍了!”


    陽印這不講場合的瘋言瘋語,當即引來玉虛、魯德甚至是蘇己人的瞪視,以他的赤子心性,也忍不住一縮頭。


    但他的言語,卻讓玉虛上人心頭一清:“陽印赤子之心,對危機最是敏銳,此時還有胡言亂語的興致,莫不是先天感應……”


    心中存疑,再一看那電芒光珠,玉虛上人就鬆了口氣:“雖有形而未發,奇怪,是那小子失手了?”


    蘇己人蹙起細淡的眉頭,也是困惑:“能破開符法封禁,把這件東西送進來,已經是不可思議……”


    “送進來?”玉虛上人又想通一節,喝了一聲:“護樓安在!”


    未等護樓法聖迴應,一聲濁響並血光噴濺。


    猛看摘星樓上,何清輕撫住麵容,有些失神的樣子上,臉麵上血漬點點。旁邊魚龍發了瘋似的狂轉,頭頂兩根分叉金角,已有一根齊根斷折。


    轟轟轟——!!


    接連幾團像素火焰爆發,將幾隻“神秘”的身形徹底淹沒,在火光中分解為漫天的像素,消散無蹤。


    林七夜用精神力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對於衛冬的戒備放鬆了些許,他的精神力掃過前方,確認了幾隻從牆體中破出的“神秘”的位置後,迅速的選擇最優的突破路徑,繞開了它們的圍剿。


    “你真的不知道別的什麽線索了?”林七夜皺眉看向衛冬,“這些東西的數量太多了,如果再找不到出口,我們遲早會被耗死在這裏。”


    “這我真不知道……”衛冬苦笑著說道,“我隻知道這神社就是一處供奉妖魔的地方,那些石像都是日本本土的‘神秘’,不過我一開始以為這些隻是單純的石像而已,真的沒想到它們居然還能複蘇。”


    日本本土的“神秘”?


    林七夜若有所思。


    衛冬在進行日本“人圈”毀滅計劃之前,專門有研究過這方麵的內容,所以能認出這些是日本本土“神秘”,而林七夜在集訓營可沒有學的這麽細致,自然也就不會注意到這些細節。


    但當他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腦中靈光一閃,像是想到了什麽。


    “你知道絡新婦嗎?”林七夜問道。


    “知道啊,也是日本妖魔傳說中的一種。”


    林七夜的雙眸頓時亮了起來。


    “你想到了什麽?”雨宮晴輝疑惑問道。


    “那句預言,‘絡新婦的石像底端,藏著離開死境的鑰匙’。”林七夜認真的說道,“這個地方沒有出口,後方還有大量的本土‘神秘’追殺,完全可以算的上是‘死境’,而這裏又有諸多石像複蘇……


    ‘絡新婦’,‘石像’,‘死境’三個要素都齊了,如果那句預言是指向這個情況的話,離開這裏的方法或許就藏在絡新婦的石像底端。”


    “前提是這個預言的結果是正確的。”雨宮晴輝提醒道。


    “我們沒有別的選擇。”


    雨宮晴輝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後,他點了點頭,“那就賭一把。”


    “把絡新婦的樣貌特征告訴我,我試著找一下它。”林七夜一邊飛奔,一邊閉上了雙眼。


    在雨宮晴輝和衛冬的描述下,林七夜很快就找到了絡新婦石像的位置,那是一個半身蜘蛛,半身妖嬈女人的存在,此刻正要從牆壁中破出,身上到處都是密集的蛛網,一雙血紅色的眼眸正瞪大了在環顧著四周。


    隻是,她的位置與林七夜等人的逃離方向正好相反,也就是說林七夜想去到那裏,就必須迴頭殺穿那十幾隻正在窮追不舍的日本妖魔。


    當然,林七夜也可以直接【夜色閃爍】過去,但雨宮晴輝和衛冬不行。


    “在反方向。”林七夜深吸一口氣,“我們必須要闖過去。”


    雨宮晴輝將手放在了刀柄上,眸中閃過鄭重之色,雖然他無法使用禍津刀,但自身的刀術功底還在,不至於毫無戰鬥之力。


    而衛冬則從包中又掏出了一枚彈夾,塞進了手槍之中,同時左手握著一枚像素風的手雷,用牙咬下了保險,將銀環吐出,說道:


    “你開路,我們掩護你。”


    林七夜點了點頭,“好。”


    話音落下,三人同時停下腳步,迴頭麵對那十數隻咆哮衝來的日本妖魔,雙腳猛踏地麵,身形如箭般衝刺而出!


    林七夜將右手的直刀甩出,斬向為首的那隻妖魔,同時伸手在空中一招,一座龐大的召喚法陣再度張開。


    一抹白光閃過之後,一隻滿身繃帶的幼小身影落到了林七夜的肩膀上,抱住了他的脖子,微微歪頭。


    “木木,幹活了。”


    “嘿咻——!!”


    哢嚓嚓!!


    木木背後的繃帶飛快的鬆開,一枚枚鋥亮的掛載式導彈懸在它的身後,刺目的火光自導彈的尾端噴湧而出,唿嘯著飛向身後廊道中蜂擁而來的十數隻妖魔。


    “臥槽!”


    衛冬看到這一幕,瞪大了眼睛,脫口而出就是一句國粹,然後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轟——!!!


    三枚掛載式導彈在狹窄的空間內同時爆炸,巨大的衝擊力直接將周圍密密麻麻的房間撕成碎片,洶湧的火焰如浪潮般瞬間淹沒了那十幾隻妖魔的身影。


    與此同時,木木自林七夜的脖子一躍而下,身形急速膨脹成一座巨大的鋼鐵堡壘,橫在了三人之前,將熾熱的火浪隔絕在外。


    雨宮晴輝是親眼看過林七夜動用導彈的,但眼前的這一幕對衛冬來說,屬實有些超出理解範圍了……


    抬手就發射空對地掛載導彈?這生猛程度已經堪比會長了啊!


    待到火焰基本散去,鋼鐵堡壘如氣球般縮小,又變成了一個掛件般的木乃伊背在林七夜的身後,三道身影急速的穿行於火浪之間。


    幾道寒芒自火海中閃爍而出!


    即便木木的火力已經拉滿,但依然有幾隻妖魔自爆炸中存活,這些妖魔的故事傳播越是廣泛,力量便越強,此刻能夠從火光中衝出的妖魔,都不是像林七夜之前輕鬆秒掉的那些雜魚。


    一個手中提著青燈的幻影迎麵撞上林七夜,燈盞間的青光大作,這一刻林七夜周身突然彌漫出無盡的死氣,像是擁有生命般,瘋狂的鑽向林七夜的七竅。


    林七夜眉頭一皺,正欲有所動作,一聲槍鳴便從他的身邊響起。


    一枚像素子彈精準的擊中了幻影手中的青燈,將其直接化作漫天像素分解開來,環繞在林七夜周圍的死氣也隨之消散,林七夜轉頭看了一眼,衛冬正握著手槍,對著林七夜微微一笑。


    鏘——!


    刹那間,一抹刀芒自雨宮晴輝的腰間閃出,在火浪中劃過一道圓弧,斬下了那失去了青燈的幻影頭顱。


    緊接著,又是幾隻妖魔從不同方向的火焰中閃出,咆哮著衝向跑在最前麵的林七夜。


    “比人多……”


    林七夜喃喃自語,他伸出手,在空氣中一按,九道絢麗的魔法陣光輝在他的身前閃爍,一道道穿著深青色護工服的身影自魔法陣中閃出,向著那些妖魔攔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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