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嗎?”


    過了一小會兒,張衍才開口迴應,陰影中,他似乎也咧嘴笑起來:“哦,餘師弟看起來可不像是我這種人啊。”


    他的笑容其實並沒有多少遇到同道中人的歡喜,倒似應付差事一般,再招招手,就算是重新見過。他不是傻瓜,餘慈主動搭話,開頭就說“賭”,其心思他也能猜個七七八八:


    年輕人啊,未必有點兒沉不住氣。以弱勝強,攻心之策用在這兒是恰當的,但火候還要掌握好……


    越是明白餘慈的想法,他越覺得沒意思,其實按著前幾天輸掉的賭局,他此時應該好好配合一下才對,否則一會兒打起來,便連傻子都能看出裏麵的貓膩來!可是,麵對幾十年中,已經被人說濫了的話題,張衍實在提不起力氣,哼哼哈哈幾聲後,幹脆擺擺手道:


    “前車之鑒在此,師弟還是謹慎點兒好。”


    下麵,應該就是投我之所好了……唔,是不是應該熱情點兒,免得小家夥後力不繼,弄巧成拙?


    張衍還在尋思,可是餘慈的迴答多少有點兒出乎意料:“好叫張師兄得知,‘賭’之一物,小弟也是深知其害,這一點,和張師兄是沒有差別的……”


    若說別的也就罷了,但餘慈一句“沒有差別”,豈不是明指洞悉他的心思?被一個年齡小他幾十歲的年輕人如此對待,任張衍如何好脾氣,都有些掛不住臉……當然,這裏更重要的原因或許是:他知道,餘慈並非是信口開河!


    不論怎樣,張衍已經有了迴話的欲望,陰影中,他眉頭一挑,笑道:“你知我怎麽想法?”


    餘慈用了一個狡猾但犀利的迴答:“小弟覺得,張師兄是個極聰明的人。”


    話剛說完,餘慈麵皮上就是一燙,張衍眸中光芒如劍,在他臉上掠過,隨又消寂。這大概就代表張衍默認了他的冒犯,餘慈後麵的話也就順理成章地說出來:


    “小弟雖知其害,然而小弟這賭性,又是萬萬摘不得的,一摘去,這條性命大概也要交待了。”


    “哦,這麽嚴重?”


    張衍迴了一句,心中卻又有些失望,還以為是什麽了不起的說辭,原來是先用危言聳聽之法,說客之故伎罷了!他偏過頭,去看天色,估摸著還要半個多時辰,才到約定的時間,心中發出一聲呻吟。


    餘慈卻似全無所覺,隻是點頭笑道:“是啊是啊,別人戒賭不成,是因為脫不開那刺激,我這卻是把性命都維係在上麵……呃,張師兄又是為的什麽?”


    迴答他的是一陣難堪的沉默。


    餘慈也不在意,等了數息時間,仍不見張衍迴答,就自顧自地說道:“張師兄可知道我最常賭哪一種?”


    我管你賭哪一種?


    張衍被年輕人一連串自作聰明的舉動弄得心情不佳,也沒了應付的心思,正尋思著是不是幹脆閉目假寐一會兒,哪知此一瞬間,他身上驟冷,睜目看時,卻一道寒光撕裂黑暗,直取他頭部要害!


    你娘哦!


    張衍差點兒脫口罵娘,類似的句子卻早在心中翻來覆去地念上幾百遍。他絕沒有想到,眼前這小子竟是屬狗的,那臉是說翻就翻!


    兩人距離相隔不過四五尺,若僅如此也就罷了,這一劍發來卻全無先兆,且劍光至半途,劍刃已經虛化了,黑夜中觀來,好像那高崖之外的明月光芒都能透劍而入,恍惚迷離,令人難測虛實。


    張衍不得不承認,以餘慈這個年齡、這個境界,劍技之精,委實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步。他一眼就看出,餘慈劍道走的是霧化的路子,若不是劍氣分布精致入微,又豈能映入月光,宛若琉璃?


    但正因為如此,張衍突然發現自己麵臨著一個極其尷尬的問題:


    他該不該反擊?


    若是完全按理智判斷,他有九成九的把握能夠肯定,餘慈絕沒蠢到因為一場賭鬥,就在這兒和他撕破臉,他甚至確信,這依然是某種攻心技巧,餘慈這一劍,必然會在最後關頭停下來,由此再引出什麽說辭……


    若他真要一勞永逸,最善莫過於什麽都不做,用冷漠的態度迫得餘慈收手,想來他也無顏再做糾纏。


    連串念頭如電光石火,在他心頭閃滅,隨著劍氣逼近,結論越來越肯定……


    直到他看見餘慈那對似乎已是光芒凍結的眸子!


    “我x!”伴著心底一聲吼,崖壁陰影中,虹光舒展,瞬間壓過餘慈那一繼的月光劍霧。


    聲勢雖是浩大,張衍卻覺得心裏憋屈。他終於還是忍不住出手,隻因在劍光真正臨頭之時,他還是被餘慈的劍意所懾,抵不過那護身保命的本能。


    不過當真正發動劍勢之後,張衍卻又慶幸他做出的決定了。餘慈劍上幾乎入微入化的劍氣,刺膚透骨,激得他的頭皮發炸,沒有半點兒留手的意思。


    雖隻是通神境界,這一劍卻有還丹氣象!


    劍虹與劍霧相激,張衍的位置未有稍移,可餘慈修為差了一個層次,則是肯定坐不住了。他彈起身子,但並非是張衍所預料的那樣退卻,而是一聲不吭,迎著鋪展開來的劍虹,自中宮直入!


    這小子就不知道什麽叫“見好就收”嗎?張衍先是一怒,但緊接著從正麵突進來的劍光,就截斷了他的念頭。


    嗡嗡的劍氣震鳴聲在這片相對狹小的崖壁陰影中來迴激蕩,迸射的劍氣將這裏填充得滿滿的,堅硬如鐵的岩石也給撕開了縫隙。


    一劍、兩劍、三劍、四劍……張衍隻數到第四劍,便再也沒了分心的機會!餘慈手中利劍已經完全消去形體,隻有鋒銳無匹的劍氣,在虛空中縱橫來去。


    張衍沒有、或者說沒來得及使出他“貫日飛虹”的絕技,隻用他相對相弱的近身搏殺劍術接下餘慈這一輪狂暴狂雨般的強攻。同時,他已不能將鬥劍限製在那片崖壁陰影之中,雙方縱躍飛射,如同兩隻飛猿,在觸天峰上奔行來迴,倏乎間已繞了一個大圈。


    如此激戰,早將峰上各方人物驚動,半途中已有十多個人跟上來,在外圍觀看。張衍則顧不得這些了,現在他心中完全被一個讓難以置信的事實充斥著。


    從發劍之初到現在,餘慈竟然沒有一個守招!


    張衍絕沒到那種“隻有招架之功,全無還手之力”的地步。事實上,在這一輪鬥劍中,他不隻一次發動反擊,至少有三十次以上的機會,能夠對餘慈造成致命的威脅,可是餘慈卻是視若無物,眼睛都不眨一下,依舊狂攻不止,倒是每每迫得張衍撤劍迴防。


    “賴皮招數!”外圍旁觀者中,有人這麽說。


    賴皮嗎……張衍可不這麽認為!


    他確實掌握著分寸,能夠保證不至於造成流血慘事,可在此前提之下,他那三十餘次反擊,淩厲程度也是每劍俱增的,到了後來,他也使得興發了,接連七八劍都是虹光吞吐,劍勢激蕩崖壁,直有撼山之威。


    就是這樣,餘慈的劍光依舊突入進來,其放射出的氣機主導劍勢,冷厲寒澈之處,從頭到尾,未有動搖,那是真正的有進無退!但更關鍵的是,在雙方劍勢氣機交錯變化之際,張衍有一個感覺:


    自己……慢了點兒?


    隨著鬥劍的進行,隨著他反擊劍勢愈發淩厲,這種感覺越來清晰,越來越明確。場麵會騙人,但氣機不會。張衍能夠很清楚地感覺到,對麵的年輕人,是一種非常投入的心態來鬥劍的,姿態端正,進退間自有其章法,他有進無退,便有有進無退的道理,絕非是所謂的“賴皮招數”。


    他開始明白,餘慈前麵所說“賭”的意思了。


    這不正是賭麽?用自己的性命作籌碼,賭自己的劍氣永遠快上一線,賭自己能先一步殺敵。賭贏了,自然萬事大吉,賭輸了,就將性命拋去!


    交手至今,餘慈的每一劍都在賭,從頭到尾,全無例外!


    恰逢餘慈又一劍襲來,張衍心頭忽然有一個衝動,驅使著他同樣無視餘慈的劍勢,揮出一記堪稱致命的斬擊,同時,他的心思前所未有的地集中,盯緊了餘慈的反應。


    劍光如虹,在夜空中劃開清晰的痕跡。


    兩人身形交錯,“轟”地一聲響,張衍護體真煞全力發動,迸發的衝擊再不是餘慈所能抵擋,當即被吹飛到數丈開外,撞在崖壁上,這一輪狂攻終於斷掉。


    他隨即轉身,和麵無表情的張衍對視。相隔數十尺,雙方都沒有再出手的意思。


    張衍先收了劍,仍盯著餘慈看:“這就是你擅長的賭法?”


    餘慈點頭一笑:“隻懂得這一手,請張師兄品鑒。”


    張衍伸手摸了下衣領,搖搖頭:“什麽品鑒,今天賭鬥就是賭這個吧……我輸了!”


    轟轟轟——!!


    接連幾團像素火焰爆發,將幾隻“神秘”的身形徹底淹沒,在火光中分解為漫天的像素,消散無蹤。


    林七夜用精神力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對於衛冬的戒備放鬆了些許,他的精神力掃過前方,確認了幾隻從牆體中破出的“神秘”的位置後,迅速的選擇最優的突破路徑,繞開了它們的圍剿。


    “你真的不知道別的什麽線索了?”林七夜皺眉看向衛冬,“這些東西的數量太多了,如果再找不到出口,我們遲早會被耗死在這裏。”


    “這我真不知道……”衛冬苦笑著說道,“我隻知道這神社就是一處供奉妖魔的地方,那些石像都是日本本土的‘神秘’,不過我一開始以為這些隻是單純的石像而已,真的沒想到它們居然還能複蘇。”


    日本本土的“神秘”?


    林七夜若有所思。


    衛冬在進行日本“人圈”毀滅計劃之前,專門有研究過這方麵的內容,所以能認出這些是日本本土“神秘”,而林七夜在集訓營可沒有學的這麽細致,自然也就不會注意到這些細節。


    但當他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腦中靈光一閃,像是想到了什麽。


    “你知道絡新婦嗎?”林七夜問道。


    “知道啊,也是日本妖魔傳說中的一種。”


    林七夜的雙眸頓時亮了起來。


    “你想到了什麽?”雨宮晴輝疑惑問道。


    “那句預言,‘絡新婦的石像底端,藏著離開死境的鑰匙’。”林七夜認真的說道,“這個地方沒有出口,後方還有大量的本土‘神秘’追殺,完全可以算的上是‘死境’,而這裏又有諸多石像複蘇……


    ‘絡新婦’,‘石像’,‘死境’三個要素都齊了,如果那句預言是指向這個情況的話,離開這裏的方法或許就藏在絡新婦的石像底端。”


    “前提是這個預言的結果是正確的。”雨宮晴輝提醒道。


    “我們沒有別的選擇。”


    雨宮晴輝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後,他點了點頭,“那就賭一把。”


    “把絡新婦的樣貌特征告訴我,我試著找一下它。”林七夜一邊飛奔,一邊閉上了雙眼。


    在雨宮晴輝和衛冬的描述下,林七夜很快就找到了絡新婦石像的位置,那是一個半身蜘蛛,半身妖嬈女人的存在,此刻正要從牆壁中破出,身上到處都是密集的蛛網,一雙血紅色的眼眸正瞪大了在環顧著四周。


    隻是,她的位置與林七夜等人的逃離方向正好相反,也就是說林七夜想去到那裏,就必須迴頭殺穿那十幾隻正在窮追不舍的日本妖魔。


    當然,林七夜也可以直接【夜色閃爍】過去,但雨宮晴輝和衛冬不行。


    “在反方向。”林七夜深吸一口氣,“我們必須要闖過去。”


    雨宮晴輝將手放在了刀柄上,眸中閃過鄭重之色,雖然他無法使用禍津刀,但自身的刀術功底還在,不至於毫無戰鬥之力。


    而衛冬則從包中又掏出了一枚彈夾,塞進了手槍之中,同時左手握著一枚像素風的手雷,用牙咬下了保險,將銀環吐出,說道:


    “你開路,我們掩護你。”


    林七夜點了點頭,“好。”


    話音落下,三人同時停下腳步,迴頭麵對那十數隻咆哮衝來的日本妖魔,雙腳猛踏地麵,身形如箭般衝刺而出!


    林七夜將右手的直刀甩出,斬向為首的那隻妖魔,同時伸手在空中一招,一座龐大的召喚法陣再度張開。


    一抹白光閃過之後,一隻滿身繃帶的幼小身影落到了林七夜的肩膀上,抱住了他的脖子,微微歪頭。


    “木木,幹活了。”


    “嘿咻——!!”


    哢嚓嚓!!


    木木背後的繃帶飛快的鬆開,一枚枚鋥亮的掛載式導彈懸在它的身後,刺目的火光自導彈的尾端噴湧而出,唿嘯著飛向身後廊道中蜂擁而來的十數隻妖魔。


    “臥槽!”


    衛冬看到這一幕,瞪大了眼睛,脫口而出就是一句國粹,然後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轟——!!!


    三枚掛載式導彈在狹窄的空間內同時爆炸,巨大的衝擊力直接將周圍密密麻麻的房間撕成碎片,洶湧的火焰如浪潮般瞬間淹沒了那十幾隻妖魔的身影。


    與此同時,木木自林七夜的脖子一躍而下,身形急速膨脹成一座巨大的鋼鐵堡壘,橫在了三人之前,將熾熱的火浪隔絕在外。


    雨宮晴輝是親眼看過林七夜動用導彈的,但眼前的這一幕對衛冬來說,屬實有些超出理解範圍了……


    抬手就發射空對地掛載導彈?這生猛程度已經堪比會長了啊!


    待到火焰基本散去,鋼鐵堡壘如氣球般縮小,又變成了一個掛件般的木乃伊背在林七夜的身後,三道身影急速的穿行於火浪之間。


    幾道寒芒自火海中閃爍而出!


    即便木木的火力已經拉滿,但依然有幾隻妖魔自爆炸中存活,這些妖魔的故事傳播越是廣泛,力量便越強,此刻能夠從火光中衝出的妖魔,都不是像林七夜之前輕鬆秒掉的那些雜魚。


    一個手中提著青燈的幻影迎麵撞上林七夜,燈盞間的青光大作,這一刻林七夜周身突然彌漫出無盡的死氣,像是擁有生命般,瘋狂的鑽向林七夜的七竅。


    林七夜眉頭一皺,正欲有所動作,一聲槍鳴便從他的身邊響起。


    一枚像素子彈精準的擊中了幻影手中的青燈,將其直接化作漫天像素分解開來,環繞在林七夜周圍的死氣也隨之消散,林七夜轉頭看了一眼,衛冬正握著手槍,對著林七夜微微一笑。


    鏘——!


    刹那間,一抹刀芒自雨宮晴輝的腰間閃出,在火浪中劃過一道圓弧,斬下了那失去了青燈的幻影頭顱。


    緊接著,又是幾隻妖魔從不同方向的火焰中閃出,咆哮著衝向跑在最前麵的林七夜。


    “比人多……”


    林七夜喃喃自語,他伸出手,在空氣中一按,九道絢麗的魔法陣光輝在他的身前閃爍,一道道穿著深青色護工服的身影自魔法陣中閃出,向著那些妖魔攔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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