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白天,已經明顯地短了。楊妙真身處在兩軍犬牙交錯追逐的戰場上,又覺得時間過得太慢。


    楊妙真往南麵柳子鎮方向撤退的時候,被追兵當中一名騎將認了出來。於是百餘名追兵便如瘋狗一般撕咬追擊。


    楊妙真再度帶人反向衝擊,打算將這群狗子稍稍逼退一點距離,但他們隻廝殺片刻,便羊裝抵敵不住,向後撤退。楊妙真初時沒有看出是計,多跟了幾步,待她急勒馬時,斜烈名鼎親領麾下精騎喊殺而來,飛失如雨。


    激烈的廝殺聲又引起了散在周邊的金軍注意。


    金軍軍官對紅襖軍中赫赫有名的四娘子,素來有著種種猜測,這會兒更是亢奮異常,四麵八方催軍殺來,打算截斷她的退路,一片喊叫著“活捉四娘子,活捉楊妙真。”


    楊妙真衝殺了數迴,戰馬驀失前蹄,向前栽倒,將她摔了下來。


    眼前天旋地轉,她隻覺得左臂劇痛,長槍也被甩了出去,不知道落在了哪裏。


    方才翻滾起身,一名金軍忽然從附近的樹叢中竄出,揮刀就砍。


    楊妙真拔出短劍將大刀格開,上前一步便將那金軍刺死。但她實在已經疲憊異常,這一下用足了力氣,結果短劍割開敵人的咽喉之後,繼續往斜向揮去,帶著她的身體向前趔趄,短劍紮進了樹身。


    刹那間,又有敵人持槍刺來。楊妙真顧不得拔劍,閃身避開刺擊,隨即抓住槍杆,試圖奪來使用。


    不料或許是持槍的金軍力氣不小,她根本奪不過來,而又一名金軍從樹叢後方衝了出來。


    匆忙中,她將抓住槍杆的右手一送,那個與她奪槍的金軍立腳不住,仰天便倒。


    她半側身揮拳,正打在那名撲來的金軍麵門,正要上前奪他的長刀,忽又有個金軍士卒從背後撲來,攔腰將她抱住。


    同時又有好幾個士卒向她跑來,連聲歡唿:“捉了個娘們兒!捉住了楊妙真!”


    楊妙真連連掙紮了幾下,不得脫身,惶急中忽然來了力氣,左手能動了。她猛地擰腰,反手,用左手的食中二指猛戳進那金軍士卒的眼眶。


    手指感覺微微一涼,仿佛豆腐一類的東西被戳碎了,濕濕滑滑地流淌到她的手掌心。那金軍大聲慘叫,捂著麵門滿地亂滾。


    幾個本打算撲上來捕捉的金軍士卒,被這場景嚇了一跳,止步罵道:“賤婢真是狠毒!”


    他們稍稍止步,後頭幾名楊妙真的部下一齊趕來。有人在戰場上牽了匹無主的戰馬,連聲嚷道:“四娘子,快上馬!快走!”


    楊妙真縱身上馬,連連揮鞭。


    那名給楊妙真牽馬的紅襖軍士卒緊隨在後頭,拔足跑了沒幾步,便被流失射死了。


    楊妙真催馬奔馳了一陣,或許是因為敵軍從四麵聚攏過來,反而放鬆了在外圍的包抄追擊,隻聽得身後追兵的唿喊聲漸漸遠離。


    夕陽終於落山,附近兩三裏內,開始有飛鳥投林的聲響,群山間晚煙流動,瞬間暮色蒼茫。


    楊妙真藉著最後一點昏黃光線,看到了一處澗穀之間,有穿著紅色軍襖的己方將士正跳著腳,連連揮手。


    她已經徹底沒有力氣了,抱著馬鞍向那澗穀過去,還沒進入澗穀,便昏昏沉沉地失去了知覺。


    待到醒來,已經是半夜。山間暗影濃重,黑森森的,辨不出哪是草木,哪是叢竹,哪是岩石,而空氣中彌散著血腥氣和汗臭。


    楊妙真覺得頭疼欲裂,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力氣,胳膊和腿幾乎都抬不起來。她勉強調整了下僵硬的坐姿,臉上和身上,灰泥和血結成的硬塊,便隨著她的動作悉悉索索地落下。


    好消息是,左手臂沒有斷骨,約莫是挫傷了肌肉。小心不要再動,明日後日裏,或許就能恢複。


    她勉強抬起頭,看看高處,發現那裏有一名甲士在小心值守,稍稍放。_o_m


    了點心。


    正要起身,聽到身邊不遠處,有個年輕的士卒不停地哭泣,有人不停地勸說:“好啦,好啦。總算還活著,活著不好嗎?”。


    哭泣的,大概是個被征發不久的新兵。


    紅襖軍攻入河南之前,在山東西路東平府左近大肆召集義勇,有許多自恃勇力的漢子,或者與金國朝廷仇深似海的窮苦人,都在那時投軍效力。


    不過,真正的廝殺場之殘酷,遠遠超過普通人的想象。楊妙真親眼所見,有些素日裏號稱膽壯之人,真到了白刃交頸時分,會害怕到癱倒在地,屎尿齊流。


    身邊這將士雖說哭泣,畢竟也在這潰局中堅持了許久,楊妙真並不鄙視。


    她想要去安慰兩句,卻聽那士卒猛地推開了安慰他的同伴,大喊道:“我不是怕死!我是恨!是恨啊!”


    那士卒盔歪甲斜,肩膀、腿上中了幾處箭失,渾身血跡斑斑。他推開了同伴,立即摔倒在地,猶自嘶聲道:


    “這幾天和我們廝殺的,都是漢兒!你看到嗎?那些都是漢兒!女真人才是我們的仇人,可河南路的兵,那些漢兒,卻來殺我們!他們就為了一口飯吃,就給女真人做狗!就來殺我們!”


    楊妙真歎了口氣,往山穀的另一側走去。@*~~


    令這士卒暴怒的問題,楊妙真已經想了許久,紅襖軍的許多將士也都想過。


    這世道,有人始終記得與金國的仇恨,想著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也有人不記得那些血仇,隻想要活下去。前者固然是好漢,後者也未必就錯。


    可是,這世道一天天的亂下去,豈是想活就活得成的?那些漢兒們,真以為打退了紅襖軍以後,就能過上好日子了?真以為大金朝堂上那些女真貴人,是有良心的?


    想到這裏,楊妙真隻覺得荒唐。


    她踏著穀底碎石,漫無目的慢慢走著。走了沒多久,前頭火光一閃,她閃到崖邊有藤蘿掩護的一側,隨即看到一隊手持鬆明火把的甲士,沿著山間狹路匆匆往前,為首二將,竟是國咬兒和劉全。


    國咬兒本是楊安兒的親將,後來被調到密州當了都統。楊安兒揮軍入淮上時,擔心糧秣物資供給不足,又使國咬兒押送一批物資,從密州轉運到邳州,隨時發往前線。


    而劉全則是則是楊安兒、楊妙真的舅舅。楊安兒稱王以後,他為親軍統領,楊安兒在龍山寺遭襲擊之後,便是劉全帶人接應,並掩護著重傷的楊安兒一路後撤,此前楊妙真與他約定過,兩方應在徐州和邳州交界處的雙溝鎮匯合,然後一同領兵撤退。


    二將怎麽會到了此處?


    楊妙真悄悄地跟在甲士隊列的後方。隻見二將一路急行,奔到峽穀西側,見人就問:“四娘子可在這裏?見著四娘子了嗎?”


    被驚動的潰兵們壓根答不出來,倒是有人連聲抱怨吵鬧,幾乎和甲士們起了衝突。


    二將問了一圈,隻知道楊妙真曾經在此休息,這會兒不知到了哪裏。


    劉全年紀大了,奔了一陣,跌坐在一處石塊上,撫著胸口,一時站不起來。


    而國咬兒猶自不甘心,他分派甲士們往峽穀前頭探看,自家又沿著來路,一個個士卒再問。


    一步步走入峽穀後側,驀然間眼前轉出一人,嚇了國咬兒一跳。


    那人開口問道:“咬兒叔,你怎麽在這裏?”


    國咬兒藉著月光認出了楊妙真的麵貌,嗬嗬地笑了兩聲,忽又流下淚來,拉住了楊妙真的手臂,便往前頭走,一邊走,一邊叫道:“老劉,我找到你外甥女了!”


    楊妙真跟著國咬兒,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著,忙不迭問道:“你還沒說呢,咬兒叔,你怎麽來了?”


    “這一場,敗得太過突然,此刻各軍全都崩了,山東各地也都崩了!昨日得報,方郭三那廝據了東平府,正與展徽火並;李全奪了益都、濱州等。


    地,降了金國的河北宣撫使;時青等人聚在滕州,大掠徐沛一帶。劉二祖本來聚兵濟州,這會兒帶著他的泰山部眾,直接往深山中去了!”


    國咬兒焦急地喘了幾口氣,繼續道:“我在邳州的兵力甚少,不敢與時青那廝放對,所以才領兵西向,試圖接應你們,再做區處……咱們不要再和金軍糾纏了,得趕緊走,晚了就有***煩!”


    楊妙真忽然聽到這一連串的壞消息,隻覺得腦子裏嗡嗡作響。


    她喃喃地道:“兄長隻是打了個敗仗而已,他們這麽急著跳反作甚?待到兄長折返,他們有何麵目……”


    說到這裏,國咬兒腳下一頓。


    再看前頭,劉全匆匆過來。@·無錯首發~~適才楊妙真沒看清楚,這會兒才發現,這老將的神情憔悴之極,滿頭須發都已雪白。


    國咬兒澀聲道:“原來四娘子……還不知道麽?”


    “什麽?”


    “前日裏,楊元帥便傷重不治。咱們的紅襖軍,已經散了。”


    楊妙真覺得腳下地麵都在晃動。她扶著岩崖,茫然又問:“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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