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轎夫腳力甚健,抬著暖轎走得飛快,石雙都差點跟不上。,冬季晝短夜長,天黑得快,才過了杏huā寺,天就已經全黑了,而且又是十月最後一矢的夜晚,月亮肯定沒有,天上有雲翳,所以連星星也不露影一轎子在王思任府前停下,牆門四扇緊閉,張原下轎去叩門,門內有人問:“誰人?”


    張原道:“王大叔,是我,張原。,…


    門很快就開了,王宅的那個老門子挑著一盞燈籠迎出來道:“張公子啊,怎麽夜裏趕來了,有急事?”


    張原道:“老師在府中吧,我有事要稟知。”“老爺在呢,傍晚時從會稽山園子裏迴來的。”老門子趕緊吩咐一個小廝去內院通報,就說張公子來了,一麵迎張原進去,讓石雙和兩個轎夫坐在門廳耳房歇氣喝熱茶。


    張原在這裏住了差不多兩個月,熟門熟路,每次來都是自己進去,也沒有哪個王氏僮仆給他領路,當他是自家人一般張原獨自走過懸有燈籠的門廳,往前院正廳去時,腳步有些沉重,覺得自己愧對王老師的栽培,可是事情已經是這樣,他必須麵對、必須選擇,拒絕有時比去爭取更需要勇氣。


    前院正廳未張燈火,書房卻有燈光透出,張原有些奇怪,難道王老師在這裏?走到門邊一看,卻見披著寒裘的王嬰姿小姐坐在書案邊執著一管中鋒羊毫認認真真地寫著什麽一張原沒敢驚動,正要退迴門廳,這時書房裏的王嬰姿擱下手中筆,在硯台邊的黃銅暖爐上暖手,抬眼見門前一個淡淡的影子走過,便問:“是誰?”


    張原便又走迴來,站在書房門前的燈影裏,作揖道:“嬰姿小


    姐,是我。”王嬰姿“咦”了一聲,站起身道:“你怎麽來了有事嗎?”張原見王嬰姿神色如常,料想老師並未將托侯之翰提親的事告訴她,放心了一些,微笑道:“有件事要向老師稟明嬰姿小姐在寫些什麽?”王嬰姿笑道:“我也在作八股,無聊啊,作八股消磨時光很好一你進來呀,站在外麵作什麽,冷唆唆的。”


    張原道:“我在等老師出來。”王嬰姿道:“有要緊事嗎,那我去幫你叫爹爹來”捧著暖爐走了出來,卻將暖爐往張原懷裏一遞“你先抱著。”張原伸手接過,王嬰姿微微一笑,碎步往內院去了。


    張原捧著黃銅暖爐發愣,多麽好的師妹啊,為什麽要讓他選擇呢,這個賊老天,簡直是在捉弄人啊一卻聽一聲清咳,王思任踱了出來,說道:“張原,這麽晚了你來有何事?”張原心道:“王老師早到了卻不現身,冷眼看我和王嬰姿說話,可見做人之難,要時刻謹慎哪。”趕緊將暖爐放在地上,叉手施禮道:“老師,學生有要緊事稟報,請老師一定原諒學生。”


    王思任“哦”的一聲先進了書房,看著張原道:“進來說話吧。”張原捧起地上暖爐,走進書房,將暖爐擱在書桌上,退後兩步垂手躬立一王思任注視著張原的一舉一動,王思任是絕頂聰明的人,眼光銳利,從簡單的動作就就察覺出張原似乎有些焦慮,也許這是張原故意表現的,心中一動低聲問:“你見過侯縣令了?”


    張原躬身低頭道:“老師,學生真是慚愧,學生今日一早去了會稽商周德先生府上,與商周德先生之妹有了婚約傍晚迴來才去見的侯縣尊,請老師一定原諒學生老師恩德,學生終生不敢或忘。”


    王思任也站著,半晌不言語。


    張原一動不敢動,隻覺整座宅子霎時間靜了下來,似乎所有人都在屏息凝神腳步聲細碎輕快,打破了這一讓人憋氣的沉悶,王嬰姿小姐出現在書房前,見爹爹王思任在書房裏,瞪大眼睛笑道:“爹爹何時出來的,我怎麽沒看到?”王思任看著這個他向來嬌寵的女兒,心中一歎,說道:“沒你的事了,你迴去吧。”


    王嬰姿答應一聲,集身待走,王思任道:“把你的暖爐也抱迴去,張原用不著,他立即就要迴去的。”


    王嬰姿“噢”的一聲,過來捧起暖爐,從張原身邊走過時,腦袋往前一低,看了張原一眼,卻見張原眼有淚光,王嬰姿吃了一驚,轉身道:“爹爹,你為什麽責罵張介子?”


    王思任道:“胡說,我哪有責罵他。”王嬰姿又低頭看了張原一眼,說道:“爹爹都把他罵哭了,還說沒罵。”張原勉強一笑道:“老師沒有責罵我,是我自己想起了一件傷心事。


    王嬰姿狐疑地看看爹爹,又看看張原,抱著暖爐走了。


    王嬰姿走後,王思任終於開口道今日我為她取了一個大名叫王端淑,嬰姿隻是她的小名。因為嬰兒時她愛笑,笑起來兩隻眼睛瞪著,分外午神,頗有英氣,便叫她嬰姿,現在她已及笄,該有個大名,希望她以後能端莊賢淑,不要象以前那般任性好了,我送你出去吧,早點迴去,莫讓你母親擔心。”說罷,便往門外走去。


    張原撩袍跪下,說道:“嬰姿小姐很好,是學生沒這個福分,請老師千萬原諒學生”


    王思任停下腳步,伸手將張原拉起來,說道:“和你說嬰姿幼時的事並沒有別的用意,就是突然想說出來,就和吟詩作文一樣,情動於中,發之於外,我也沒有怪你,就是有點無可奈何。”張原道:“那學生以後還能常來向老師問安請教嗎?”王思任看著他,笑了起來,說道:“我王思任是這麽心胸狹隘的人嗎,難不成你做不成我女婿,就連學生也做不成了?”


    張原深深施禮:“多謝老師,多謝老師。”


    王思任送張原出門,讓門子借一盞燈籠給石雙,看著張原上轎出了牆門,這才反身迴去,一時不想迴內院,就到前院書房再坐一會,看書案上女兒寫的那篇八股,搖頭苦笑,心道:“女兒家八股文作得再好有何用,真是消磨時光,若是男兒,那中秀才應該不在話下。”聽到腳步聲響,王思任頭也不抬,說道:“你怎麽又出來了!”王嬰姿抱著暖爐,腦袋朝書房裏一探,問:“爹爹,張介子就走了?”王思任“嗯”了一聲。


    王嬰姿走了進來,又問:“張介子他今晚好奇怪,發生了什麽事?”


    王思任道:“張原說他將與商周祛之女訂親,特來告知我這個老師。”“啊。”王嬰姿差點把手裏的黃銅暖爐掉到地上,愣了一會才說道:“張介子就訂親了,這麽急呀。”喃喃說著轉身迴去,走到門邊又迴頭問:“那他以後不會再來了嗎?,…


    王思任道:“來還是會來的,張原總還是我王思任的學生。


    看著女兒的背影消失在門前光影裏,王思任廢然坐迴官帽椅,平時不覺得,以為女兒年幼懵懂不解風情,但這臨去時倚門迴首的最後這一句話,卻問得有些癡,分明已是情苗深種,這,可如何是好?


    張原迴到家中已近亥時,張母呂氏在前院坐等兒子迴來,聽到竹籬門響,趕緊就走到大門前,迎著問:“我兒,先生沒有責怪你吧?”張原道:“先生待孩兒依然很好,就是孩兒自己很愧疚。”張母呂氏牽著兒子的手迴內院,看兒子悶悶不樂的樣子,便安慰道:“我兒莫要愧疚,這又不是你的錯,那王小姐也能另覓良配的。”次日上午,張原去西張向族叔祖張汝霜說了昨夜見王老師的事,張汝霜點頭道:“事情這樣平息也好,漬庵是爽朗豁達之人,不會怨你的,你要常去他那裏走動,師生情義不能轉薄還有,商氏那邊的親事盡快訂下來。”


    見過了族叔祖張汝霜,張原又去縣衙見侯縣令,侯縣令剛從日見堂處理公務迴到廨舍,正在火盆邊烤火,聽罷張原致歉的話,說道:“老師都不怪你,我又怎會怪你,張原啊,繼續勤學苦讀,早中高第,職顯名揚,報答師恩的機會總有,不見得娶老師女兒就是報恩”說到這裏,侯縣令笑了起來,又道:“這事你也不要多慮了,專心讀書,再有三個月,就是縣試,你現在名氣是大,但眾人的眼睛也都盯著你,縣試時你的八股一定要寫好,不能比明倫堂鬥姚複的那篇遜色,明白本縣的意思嗎?”


    張原躬身道:“學責明白,一日兩篇製藝,不敢懈怠。”見侯縣尊沒有別的吩咐,便起身告辭。


    侯縣令道:“已是午時了,就在這裏用午餐,陪本縣小酌兩杯,這天實在是冷,怕是要下雪一”朝門外一望,隱隱似有細小白蝶飛舞,隨即便聽到遠遠近近有人在喊:“鼻雪了”


    “落雪了”


    ……”………”


    侯之翰起身走到簷下,看著越下越密的雪,自言自語道:“瑞雪兆豐年,隻盼來年風調雨順,百姓安居樂業才好,若遇災年,這官可實在不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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