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茂沉默不語。


    毛玠比他年長,是兗州名士,他相信毛玠的德行,自然也相信毛玠說的是實話。


    他隻是看不懂吳王孫策。


    君子不黨,結黨的弊端有目共睹,不論愚賢,對結黨都深惡而痛絕,他為何卻泰然處之,甚至還鼓勵兗州自成一係?


    那五百年之大變局又是什麽樣的變局?秦漢以上的大變局應該是指春秋之際封建的崩潰,也就是聖人痛心疾首的禮崩樂壞,怎麽在孫策看來,這卻是必然?如今去秦漢之交四百餘年,又有一變,當是何變?


    聯想到眼前的情景,涼茂一時不知道如何麵對,十幾年讀書帶來的自信瞬間崩潰,忽然間竟生出一絲惶恐來,仿佛獨自夜行,四周一片黑暗蒼茫,不知該哪何處去,也不知道下一步會不會是深淵。


    毛玠也不說話,讓涼茂靜靜地去想。類似的境遇他也曾經遇到過。他在儒學上的浸淫比涼茂更深,受到的衝擊也更猛烈,足足花了一個多月才緩過勁來,後來與同僚——尤其是首相張紘——切磋琢磨,又看了幾乎能看到的所有資料,這才慢慢摸清孫策的用意,今天也才能平靜的麵對涼茂。


    涼茂比他年輕,比他聰明,相信會比他更快的領悟這些。兗州作為被吳王真正征服的一州,損失必然很大,要想盡快恢複元氣,他就不能放過任何一個可造之材。滿寵、高柔都身居要職,學術修養也不夠,沒有時間來經營這些事,他在首相府任職,又擔負選拔人才的職責,正是執行吳王這個意旨的最佳人選。


    這都是他的揣測,孫策從來沒有明確說過類似的意見,所以他也不能一下子做得太過,萬一弄錯了,不僅他自己會有麻煩,滿寵、高柔也會受到連累。但他之所以敢於如此判斷也並非全無憑據地師心自用。孫策直接控製的五州中,有兩個州的刺史是兗州人,他這個窮路來投的降人也能迅速得以重用,要說孫策對兗州人有什麽歧視,那肯定是說不過去的。如果孫策真想將兗州人趕盡殺絕,他又何必讓滿寵統兵出戰?刺史本來是不能掌兵的,與其說孫策是為滿寵破例,不如說是為兗州人破例,要為兗州留一些元氣。


    當然,誰能留下來,還得看他自己的造化。


    過了一會兒,酒保送來酒菜,還有一個金發碧眼的胡女,抱著一隻琵琶,笑語盈盈地施了一禮,坐在一旁,丁丁冬冬的彈了起來。


    涼茂迴過神來,端起酒杯,向毛玠深施一禮。“先生,茂愚昧,還請先生多多指點。”


    毛玠笑笑。“我知道,所以我勸你在建業多住些日子,多看看,多想想。先喝酒,喝完酒,我陪你去書肆買些書,你白天四處轉轉,晚上讀書,將這幾本書讀完,你就能明白一些了。”


    ——


    孫策坐在宮城西北角的望樓上,俯瞰大江。


    江風習習,吹得烤爐明滅不定,孫輔揮動鐵鏟,翻動著魷魚須,眼神專注,動作熟練,看得人眼花繚亂,頗有大師風範。香氣四溢,孫皎、孫助看得目不轉睛,不時的咽一口口水,卻不敢靠近,隻能規規矩矩地站在一旁。.Ъimiξou


    孫尚香叉著腰,站在烤爐前,眼睛眨也不眨,徐節和另一個羽林衛站在一旁,擋住了所有人的去路,神情窘迫。她們覺得這樣很丟臉,卻又不敢違抗孫尚香的命令,隻能硬撐。


    孫策坐在一旁,腿擱在城垛上,手裏握著一杯冰飲,輕鬆愜意。眼前的一切讓他想起了前世,喝著啤酒,吃著海鮮,三五死黨縱論古今,好不痛快。隻是當時怎麽也沒想到會有今天,而治理天下也比指點江山要難得多,一點也不痛快。


    當家難,治國更難,改革更是難是加難。故事都是騙人的,哪有什麽金口玉言,一言九鼎,哪有什麽雷厲風行,勢如破竹,全都是嘴上喊萬歲,背後吐唾沫,拿起筷子吃肉,放下筷子罵娘。地盤越大,內耗越多,勾心鬥角也就越厲害,連自家兄弟都不能例外,更何況別人。


    這不,孫輔為了他這個會稽太守好做些,借著上計的機會跑到建業來,屈尊為他做庖丁,為的就是讓會稽也能有機會出海魚,並獲得固定的海域,和甄家競爭。如果不是孫策對孫輔從來沒抱什麽太高的希望,他現在根本無法平靜地麵對這個從兄,更別說給個笑臉了,他連將孫輔烤了的心都有。


    甄家出海捕魚就是為了錢嗎?那是為我解決軍糧。你這白癡,沒說為我分憂,反而來要好處,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錯了。


    淡定,淡定!孫輔隻是蠢,不是壞,背地裏想算計我的人多了去了,比起那些人,他還是不錯的。


    孫輔烤出了兩盤魷魚,分給孫尚香一盤,自己留了一盤,親自送到孫策麵前。孫策從孫輔手中接過盤子,用牙簽紮了一根,將盤子遞給孫皎,讓他們自己去分。“國儀,坐。自家兄弟,不用那麽客氣。”


    “唉,唉。”孫輔笑嘻嘻地應了,掏出手絹,抹去額頭的油汗,也端起一杯冰飲,向孫策致意。“大王,敬你一杯,預祝兗州大捷。”


    孫策呷了一口,笑道:“兗州能不能大捷,要看你給不給力。國儀,今年會稽的收成怎麽樣?能不能多提供一點糧食?我手頭有點緊啊。”


    “這還用大王說?”孫輔故作慷慨地拍著胸脯。“江東三郡,會稽雖然耕地最少,上交的糧食卻不少,今年比去年足足多了三成。會稽諸家對大王的征伐也是很支持的,隻要大王需要,他們隨時可以捐出家中的存糧。喏,這是清單。”


    孫輔說著,從懷裏掏出一份清單,遞給孫策。孫策接過來,抖開看了一眼,笑著收了起來,丟在一旁的小案上。“還有呢?”


    “還有什麽?”孫輔一臉茫然。


    “別裝了,會稽世家這麽大方?他們送這麽大的禮,要的自然更多。說吧,他們想要什麽?”


    孫輔有些尷尬,嚅了嚅嘴,顧左右而言他。“大王,今年的上計結果你看到了嗎?”


    “看了。有什麽問題?”


    “經過兩年試種,茶的種植技術已經基本成熟,今年的收成是去年收成的三倍,可是茶稅卻比去年多了三成。大王,你不覺得這裏麵有問題嗎?”


    “為什麽?”


    “茶的收購價低了,不少擴種的百姓不僅沒能多掙錢,反而少了。再這樣下去,茶農的積極性受挫,明年擴種的目標怕是難以達成。”


    “你有什麽好的建議?”


    孫輔兩眼放光。“讓會稽商人自行開發銷路,用船運往遼東經銷,如此一來,他們有利可圖,也就可以提高收購價,讓利與茶農。”


    孫策眉頭緊皺。“這可有點麻煩。我記得當初與中山商人簽的合約是五年,現在才過了三年,如果讓會稽商人插手,這可是違約,要賠錢的。說起來,當初剛準備開發茶業的時候,計相先找的可就是會稽人,是他們不看好這門生意,中山商人這才接手,現在看人家發了財,會稽人就想橫插一刀,是不是不合適?”


    孫輔訕訕地點點頭。額頭再次冒出了油汗。“這不是中山商人心太貪,壓低茶葉收購價,讓茶農無利可圖麽。大王常說,有競爭才會有公平,如今中山商人獨大,沒有競爭,他們才敢肆無忌憚的壓價,對茶業發展不利啊。”他瞟了一眼案上的清單。“至於違約的賠償,隻要不出格,會稽人可以承擔,絕不使大王失信於人。”


    孫策沉吟了良久。“那行,我明天再問問計相的意見,查證一下,如果情況屬實,的確不宜旁觀。茶業剛剛展開,本是讓會稽百姓增加收入的辦法,若是讓茶農利益受損,豈不是本末倒置。”


    “大王聖明。”孫輔喜出望外。


    “還有嗎?”孫策斜睨著孫輔,似笑非笑。


    “有的,有的。”孫輔心情大好,說話也利落了起來。“聽說兗州戰事緊張,軍糧有缺口,我打算效仿甄家,派船出海捕魚,充作軍糧,現在人手、資金都準備好了,就是缺船,想請大王調撥幾艘海船。”


    “會稽不是能造船麽,為什麽要到我這兒來要船?船官最近很忙,怕是沒時間造打漁的船。”


    “大王,會稽造不了車船啊。那麽大的海船,在海上多呆一天,僅是保鮮用的冰就不知道要多消耗幾許,萬一歸港不及,遇到風浪,船翻人亡,那可就是血本無歸。車船快,風險要小得多。”


    孫策忍不住笑出聲來。


    雖說他兩世都可以算是吳會人,但他不得不承認,此刻的會稽人還沒有後世浙江的精明,做什麽事都慢半拍。擴種茶業的時候,覺得茶業沒前途,不肯下注。改造海船的時候,覺得海船太大,難以操控,短期內不會有突破,又不肯讚助。靠著大海,卻一直沒想到出遠海捕魚。以盛憲為首的一群讀書人就知道修書,一心想做文化人。結果茶業被甄家為首的中山商人控製了,新式海船也被荊襄商人搶了先,甄家又利用海船出遠海捕魚,不僅解決了一部分軍糧供應,更是一舉攻陷了吳會的海鮮市場,占據了最大的份額,會稽人這時才反應過來,要來分一杯羹。


    而且他們采用的方式也很老套,不是在商言商,用商業的方法解決商業問題,而是想賄賂他,用官方的手段強行幹涉。


    轟轟轟——!!


    接連幾團像素火焰爆發,將幾隻“神秘”的身形徹底淹沒,在火光中分解為漫天的像素,消散無蹤。


    林七夜用精神力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對於衛冬的戒備放鬆了些許,他的精神力掃過前方,確認了幾隻從牆體中破出的“神秘”的位置後,迅速的選擇最優的突破路徑,繞開了它們的圍剿。


    “你真的不知道別的什麽線索了?”林七夜皺眉看向衛冬,“這些東西的數量太多了,如果再找不到出口,我們遲早會被耗死在這裏。”


    “這我真不知道……”衛冬苦笑著說道,“我隻知道這神社就是一處供奉妖魔的地方,那些石像都是日本本土的‘神秘’,不過我一開始以為這些隻是單純的石像而已,真的沒想到它們居然還能複蘇。”


    日本本土的“神秘”?


    林七夜若有所思。


    衛冬在進行日本“人圈”毀滅計劃之前,專門有研究過這方麵的內容,所以能認出這些是日本本土“神秘”,而林七夜在集訓營可沒有學的這麽細致,自然也就不會注意到這些細節。


    但當他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腦中靈光一閃,像是想到了什麽。


    “你知道絡新婦嗎?”林七夜問道。


    “知道啊,也是日本妖魔傳說中的一種。”


    林七夜的雙眸頓時亮了起來。


    “你想到了什麽?”雨宮晴輝疑惑問道。


    “那句預言,‘絡新婦的石像底端,藏著離開死境的鑰匙’。”林七夜認真的說道,“這個地方沒有出口,後方還有大量的本土‘神秘’追殺,完全可以算的上是‘死境’,而這裏又有諸多石像複蘇……


    ‘絡新婦’,‘石像’,‘死境’三個要素都齊了,如果那句預言是指向這個情況的話,離開這裏的方法或許就藏在絡新婦的石像底端。”


    “前提是這個預言的結果是正確的。”雨宮晴輝提醒道。


    “我們沒有別的選擇。”


    雨宮晴輝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後,他點了點頭,“那就賭一把。”


    “把絡新婦的樣貌特征告訴我,我試著找一下它。”林七夜一邊飛奔,一邊閉上了雙眼。


    在雨宮晴輝和衛冬的描述下,林七夜很快就找到了絡新婦石像的位置,那是一個半身蜘蛛,半身妖嬈女人的存在,此刻正要從牆壁中破出,身上到處都是密集的蛛網,一雙血紅色的眼眸正瞪大了在環顧著四周。


    隻是,她的位置與林七夜等人的逃離方向正好相反,也就是說林七夜想去到那裏,就必須迴頭殺穿那十幾隻正在窮追不舍的日本妖魔。


    當然,林七夜也可以直接【夜色閃爍】過去,但雨宮晴輝和衛冬不行。


    “在反方向。”林七夜深吸一口氣,“我們必須要闖過去。”


    雨宮晴輝將手放在了刀柄上,眸中閃過鄭重之色,雖然他無法使用禍津刀,但自身的刀術功底還在,不至於毫無戰鬥之力。


    而衛冬則從包中又掏出了一枚彈夾,塞進了手槍之中,同時左手握著一枚像素風的手雷,用牙咬下了保險,將銀環吐出,說道:


    “你開路,我們掩護你。”


    林七夜點了點頭,“好。”


    話音落下,三人同時停下腳步,迴頭麵對那十數隻咆哮衝來的日本妖魔,雙腳猛踏地麵,身形如箭般衝刺而出!


    林七夜將右手的直刀甩出,斬向為首的那隻妖魔,同時伸手在空中一招,一座龐大的召喚法陣再度張開。


    一抹白光閃過之後,一隻滿身繃帶的幼小身影落到了林七夜的肩膀上,抱住了他的脖子,微微歪頭。


    “木木,幹活了。”


    “嘿咻——!!”


    哢嚓嚓!!


    木木背後的繃帶飛快的鬆開,一枚枚鋥亮的掛載式導彈懸在它的身後,刺目的火光自導彈的尾端噴湧而出,唿嘯著飛向身後廊道中蜂擁而來的十數隻妖魔。


    “臥槽!”


    衛冬看到這一幕,瞪大了眼睛,脫口而出就是一句國粹,然後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轟——!!!


    三枚掛載式導彈在狹窄的空間內同時爆炸,巨大的衝擊力直接將周圍密密麻麻的房間撕成碎片,洶湧的火焰如浪潮般瞬間淹沒了那十幾隻妖魔的身影。


    與此同時,木木自林七夜的脖子一躍而下,身形急速膨脹成一座巨大的鋼鐵堡壘,橫在了三人之前,將熾熱的火浪隔絕在外。


    雨宮晴輝是親眼看過林七夜動用導彈的,但眼前的這一幕對衛冬來說,屬實有些超出理解範圍了……


    抬手就發射空對地掛載導彈?這生猛程度已經堪比會長了啊!


    待到火焰基本散去,鋼鐵堡壘如氣球般縮小,又變成了一個掛件般的木乃伊背在林七夜的身後,三道身影急速的穿行於火浪之間。


    幾道寒芒自火海中閃爍而出!


    即便木木的火力已經拉滿,但依然有幾隻妖魔自爆炸中存活,這些妖魔的故事傳播越是廣泛,力量便越強,此刻能夠從火光中衝出的妖魔,都不是像林七夜之前輕鬆秒掉的那些雜魚。


    一個手中提著青燈的幻影迎麵撞上林七夜,燈盞間的青光大作,這一刻林七夜周身突然彌漫出無盡的死氣,像是擁有生命般,瘋狂的鑽向林七夜的七竅。


    林七夜眉頭一皺,正欲有所動作,一聲槍鳴便從他的身邊響起。


    一枚像素子彈精準的擊中了幻影手中的青燈,將其直接化作漫天像素分解開來,環繞在林七夜周圍的死氣也隨之消散,林七夜轉頭看了一眼,衛冬正握著手槍,對著林七夜微微一笑。


    鏘——!


    刹那間,一抹刀芒自雨宮晴輝的腰間閃出,在火浪中劃過一道圓弧,斬下了那失去了青燈的幻影頭顱。


    緊接著,又是幾隻妖魔從不同方向的火焰中閃出,咆哮著衝向跑在最前麵的林七夜。


    “比人多……”


    林七夜喃喃自語,他伸出手,在空氣中一按,九道絢麗的魔法陣光輝在他的身前閃爍,一道道穿著深青色護工服的身影自魔法陣中閃出,向著那些妖魔攔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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