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陵等人進來後,也被白起要求隨便挑地方坐。這裏是一座山峰,地勢起伏不定,找一塊平坦的地方都難。又沒有坐墊,跪在地上真的硌膝蓋。白起來到案前,隨意在膝前用手抹了抹,毫無波瀾地跪下;王齕和司馬靳分坐在他的左右,也學他的樣子,用手把地麵略略平整平整,也就跪下了。王齕帶來的人已經在裏麵先坐下了,王陵帶來的人則找了處雜草較多的地方四散坐下。


    白起道:“秦王有教令,請諸卿親聞!”


    司馬靳跪起,從袖中取出一片竹簡,向大家展示,確係秦王專用的令簡。眾人一起行禮道:“謹奉教!”


    司馬靳朗聲誦道:“秦收上黨,趙阻我於長平。著以武安君起為上將軍,左庶長齕為尉裨將,總督諸軍克服之!其勉哉!”


    白起和王齕皆伏拜道:“謹拜奉教!”


    司馬靳又道:“王諭:武安君在軍,不得外泄;一應軍令,皆依左庶長。”


    眾人又伏拜道:“謹奉諭!”


    白起道:“起也幸,得王恩及諸卿助!”


    眾人行禮道:“謹奉君令!”


    司馬靳道:“王教發於十日前。至今乃露布者,大勢未定,勿得泄也。幸諸將用武,士卒勞力,今乃略定,而宣之!”然後對白起一揖,請白起講話。


    白起讓家臣在地上鋪開一大匹白布,上畫長平山川形勢,及各軍營分布,道:“趙軍四十餘萬,已為吾圍於山穀之內,兵雖多,無能為也。願與諸將共擊之!願聞其計?”


    王齕和司馬靳都坐在了案邊,在案下就坐的以王陵地位最高。他發言道:“武安君令下,臣願為前部!”


    白起有些鄙夷地望了王陵一眼,也沒理他,看向其他人。


    上郡尉算是白起的老下級,比較掌握白起的心思,在這裏地位也算高的,他知道白起最看不起說大話的人,必須有具體的措施。於是跪起道:“臣觀趙軍雖敗,猥於一隅,然士卒眾多,人皆奮戰,昨日大戰,乃其例也。臣以為,當堅壁以守,俟其再衰三竭之時,乃得進也。”


    說起昨天的戰鬥,白起在自己的營地裏也看到了,但由於角度的原因,看不到整個戰場的全貌。見上郡尉提起昨天的戰鬥,白起突然來了興趣,道:“昨日北地軍奮戰竟日,以一營之兵擋四營之眾,格殺其萬人將一人,吾甚嘉之。願北地尉細言其詳。”


    李冰跪起道:“臣在營中,但備增援,陣戰之事,皆由參軍驁總領。願以聞!”


    白起用眼神示意蒙驁發言。蒙驁從李冰身後跪起,道:“臣非敢以一營之眾,當四營之敵也。臣之戰也,實有三營之眾與焉。山頂一營,當其衝也;於鄰近五營得持盾百,持弓百,持戟百五十;又於後備得一營為援。三營齊戰,乃得勝焉!”


    李冰道:“參軍驁初戰南山北營,得斬趙軍三百級。趙軍膽寒,不敢複進,乃得於各營減持盾廿、持弓廿、持戟卅,以援南營。”


    白起道:“汝何計而一戰斬趙首三百?”


    蒙驁道:“北營之敵,皆逡巡、畏縮之徒,受命而攻,實無戰力。臣誘其入營,以持戟出其後,以弓矛扼其前,其氣沮,其陣亂,而無能戰矣!故盡墨之。”


    白起讓蒙驁詳細敘述整個經過,蒙驁把第一營誘敵深入,加以包圍全殲的情況詳細敘述一遍。這一經過蒙驁親身經曆,說得繪聲繪色。白起聽了叫好道:“善!雖趙軍無謀而畏戰,然聚而殲之,亦難能也!”他讓家臣給蒙驁舀一碗水,繼續說南營的戰事。


    南營的戰事比較複雜,其間經曆了多個階段,每個階段都有不同特點。蒙驁高屋建瓴,把整個過程敘述得條理分明,重點突出。說到自己用箭指示弓箭兵齊射一節,白起擊節讚道:“甚善!”然又有不信道:“汝其神射若此乎?”


    李冰解釋道:“蒙卿初至時,河東尉綰親為試之,射、禦、力皆優,並無虛也!”


    白起來了興致,叫家臣取自己的弓來。白起力大弓強,尋常人根本拉不開。家臣取來,交給蒙驁。白起道:“且一射以為樂。”


    前幾天,蒙驁剛到時,白起叫他與自己角力,蒙驁沒有同意。現在白起又讓他試射,蒙驁覺得有必要露一手。他掛好弦,試拉了拉,讚道:“好弓!”


    白起見蒙驁很輕鬆地拉開了自己的強弓,更加高興,道:“但得中的,願以贈之!”


    蒙驁道:“安敢望君上之賜!”


    白起道:“非賜也,射之禮也!”


    蒙驁抬頭,見空中一行鴻雁飛過,張弓一箭射去,一隻鴻雁一頭栽了下來,其餘鴻雁驚叫四散。帳中齊齊喝彩!隻是這一箭射下來的鴻雁十分強壯,又帶著箭強飛了一時,不知最終落在何處,無處尋找。


    早有瞭望哨報知趙括,趙括親自上來觀察,一眼就認出,這邊是王齕的軍官,那邊是王陵的軍官。值得王齕、王陵親自覲見的人物,幾乎唿之欲出:武安君白起!很明顯,白起的大帳就設在自己鼻子底下的小山包上——他一直以為這裏隻是秦軍一員偏裨悍將:隻有五千人,而且如此接近趙營!白起怎麽可能駐紮於此?


    趙括馬上想到,隻要自己能調集到兩萬士卒,強攻此營地,必能生擒白起,重挫秦軍。但昨天趙蒙強攻的畫麵又出現在自己眼前:為了拿下一座五百人駐守的山頭,趙蒙動員了二千人,還加上了自己的親營,最終結果是慘敗。趙括又看了看南邊營壘前的空地,那裏已經幾乎沒有可供兩萬人集結列陣的餘地了!更何況,兩萬人從哪裏調集呢?自己雖說有四十五萬人,但老弱婦孺占了十多萬,真正的戰鬥部隊不過二十五萬,剩下的隻能算是輔助勞力。在二十五萬作戰部隊中,精銳的部隊已經在前幾天的作戰中被消耗殆盡,幾乎全都進了傷兵營;剩下還能作戰的兵員要在今後的作戰中充當骨幹,不能再有損耗。如果再集中兩萬能戰之士,萬一不濟,全軍可能立刻土崩瓦解。趙括不敢再冒這個險,畢竟,他還有一個多月要堅持,不能再孤注一擲。——經過前段時間的作戰,他已經明白,徹底清除秦軍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與秦軍共處就成了惟一選擇。


    趙括表麵上在眺望著遠處的秦營,思緒卻在快速的閃動。大帳內的沉悶感,以及由於人員眾多而帶來的汙濁空氣,都讓他難於沉浸於思考中,眼前開闊的視野和清爽的空氣,非常適宜他。


    要怎樣才能熬過這一個來月的時間呢?一天隻能喝一碗清可鑒人的稀粥,而天氣也一天涼似一天,部隊還能維持紀律和統一行動嗎?還能有戰鬥力嗎?還能維持士氣嗎?他沒有別的選擇,隻能對所有的問題選擇“能”,至於如何才能,那就得靠他的努力了!


    他的視線又轉迴到白起所在的小山包上。他自己也曾在那裏設立過指揮台,看著趙軍成千上萬人衝向秦軍營柵,衝向出來野戰的秦軍,填塹、堆土、弓箭掩護、盾牌遮擋,士兵們前赴後繼,踏著鮮血和屍體前進、前進;但秦軍就像一堵牆一樣擋在前麵,無論如何衝擊都無法撼動;有好幾次趙括感覺快要成功了,但秦軍總能找到新的援軍,把自己反擊下來。失望、無奈、沮喪……負麵的情緒充斥著他的胸膛,幾乎令他要痛哭失聲;但他不能,他必須擺出一副早有預料的神情,冷酷地、毫無感情地麵對這一切。


    他的眼前又閃現出趙王那副懇求的神情:“卿要以不足月之糧,持之二月。待秋收一畢,孤必發大軍相救!”趙王的話清晰而殘酷。趙括知道,不會有什麽救援的大軍,等待他的隻有死亡。隻是,他必須要活到秋收之後才能去死……


    被剝奪了活的權力是痛苦的,而比死更痛苦的,是被剝奪了死的權利。


    現在趙括無權去死,他死早了,就意味著邯鄲將在缺乏秋糧收獲的狀態下進入戰爭,那幾乎意味著戰敗,以及國破家亡,宗廟隳落。


    必須堅定地活下去,多活一天,趙國就多一天存活的機會。


    他的眼前又閃現出母親的身影。母親大鬧王庭,其實是趙王和趙括之間的默契,目的是當趙括兵敗身亡後,禍不及家。趙括一定會兵敗身亡的,而按律,將在外敗北,全家都將受牽連,輕則沒為奴,重則族滅。那時趙王總不能出麵說,趙括兵敗是我同意的……


    母親、妻子,還有兒女,你們都還好吧!


    想到他們,趙括用力握了握腰間的短劍,一定要堅持到十月來臨。他就不信,他這麽困難,秦軍會好受了!而他要想盡一切辦法,讓秦軍不好受!


    趙括轉身下了瞭望哨,堅定地向著大帳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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