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玉珩像是也被驚楞,看著她薄唇微動,沒有說出話來。


    寧詩婧越想越氣,恨不能真的打他一頓,卻又忌憚他滿身的傷勢,氣惱的站起身來,反複走了幾步,才嗤笑道:“鍾玉珩,難不成,你以為我知道了就會逼著你放下仇恨,原諒他嗎?”


    “娘娘。”鍾玉珩猛地抬頭,忙解釋道:“臣從未這樣想過。”


    “沒這麽想,你又是怎麽想?”


    寧詩婧氣極反笑,嘲諷道:“你倒是想的周全,隻要我再笨一些,就被你瞞得死死地,隻要對你失望之極死了心,以後你是死是活我都不會放在心上……”


    她頓住,長喘了一口氣,才死死的咬緊牙根:“鍾大人真是好謀算。”


    這原本是他的本意,如今被她說出來卻莫名叫他有些說不出的心虛,攥了拳頭低低的念了一聲:“娘娘,臣……”


    “你怎麽樣?你說啊!”寧詩婧咬牙切齒,一雙清淩淩的美目帶著淩厲,直刺他的心底:“鍾大人向來能言善辯,倒是給我個解釋啊!”


    “娘娘,臣知罪。”鍾玉珩張了張嘴,說不出狡辯的話,隻訥訥垂頭認錯:“臣不該惹娘娘動怒。”


    堂堂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九千歲,連個像樣的道歉都說不出來。


    寧詩婧生氣的又灌了杯茶水,這才稍稍冷靜了許多。


    她想,她也不能全怪鍾玉珩。


    在這個時代,血緣關係的重要性簡直突破天際,殺父之仇可以說是不共戴天,他會猶豫也很正常。


    畢竟他不知道,她不過是借著這軀殼生存在這世上的異世人,對寧清河並沒有多少感情。


    可是……隻要想想他這些時日的所作所為,她仍舊氣得厲害,指尖勾著帕子翻來覆去的擰,額頭上青筋直跳。


    他錯的是不該惹她生氣嗎?


    “你起來吧。”看著他低眉順眼的模樣,寧詩婧忽而覺得挫敗,歎了口氣丟開手,道:“我乏了,想歇息了。你迴去吧。”


    鍾玉珩怔怔的抬起眼,心中不禁閃過點慌亂。


    他總覺得,如果他真的就這樣起身離開,似乎有什麽就再也抓不住了。


    他幹幹的咽了口唾沫,不知道該說什麽做什麽,遲疑了半餉還是又喊了一聲:“娘娘……”


    無端端的多出幾分可憐,黑黢黢的眸子裏帶著幾分急切無措,像是濕漉漉的小狗。


    寧詩婧看他這副模樣,險些又給氣笑了,冷道:“鍾大人別在我這裏裝可憐,既然你打定了主意要按自己想的做,我就當你今天沒來過,迴吧!”


    這確實是他原本想好的,聽她這麽說他本該鬆口氣,心底裏卻越發的慌亂空蕩,讓他迫不及待的想要抓住些什麽。


    等鍾玉珩迴過神來,他已經攥住了她的手,握住了不肯鬆開:“娘娘……您若是生氣,盡管朝臣發火。”


    別這樣,這樣他的心裏慌得靜不下來。


    “我生什麽氣?”寧詩婧淡淡的看他一眼,想要把手抽出來沒抽動,索性任由他握著:“鍾大人有主意的很,我隻要安安心心當我的太後娘娘,能活一天是一天,有什麽好生氣的?”


    鍾玉珩被她懟的沒有話說,隻能握著她的手一遍遍請罪。


    起初寧詩婧還耐心聽著,聽著聽著見他翻來覆去就是不肯鬆口,不耐煩道:“我已經知道你罪該萬死了,左右我又不能殺了你,你別說了。迴吧!”


    鍾玉珩抬眼看她。


    她神情莫測的垂著眼,臉頰微微側到一邊,在昏暗的室內越發讓他猜不透。


    他不說話,寧詩婧卻沒了等待的耐心,勾起唇角諷刺道:“鍾大人既然不打算該主意,就不要再浪費時間了。鬆開!”


    說到最後兩個字,聲音陡然轉為嗬斥,滿滿都是淩厲。


    鍾玉珩驀得手上收緊,眼底掀起了波瀾,濃黑的夜幕都比不過他某種的死寂,片刻後才艱澀道:“娘娘……臣,不能放過他……”


    他的眼神裏有痛苦折磨,有不舍有絕望,卻沒有掙紮。


    他永遠記得,陵安府那一夜是怎樣的猩紅滿地,曾經鮮活的每個人都變成了冷硬的屍體躺在地上。


    死不瞑目。


    他的母親為了護住他,被衝進來的人拖進殿中生生折辱致死,最是愛美要麵子的貴婦渾身不著寸縷地躺在地上,鬢發散亂滿是髒汙,身體上全都是恥辱的痕跡,瞳孔青白地望著天空。


    他優秀的兄長,溫柔的姐姐,憨厚的書童,古板卻和善的先生,會給他塞各種風味小吃和玩具的百姓,甚至是路邊賣頭繩的老太太……


    全都滿身鮮血地倒在雪地裏。


    那一夜前所未有的長,叫他幾乎以為就是永夜,永遠都不會迎來天亮。


    於是他把鋪天蓋地的血色裁成了衣袍,穿在身上日日夜夜不敢或忘,哪怕踩著身邊僅剩下人的鮮血付出,也要咬著牙爬到如今的位置。


    隻等著報仇雪恨的那一天。


    他不是不愛她,隻是他早就沒有了選擇。


    鍾玉珩攥緊了拳頭,眼底沁出了星星點點的水色,卻又被他強行壓了下去。


    他的命,他的地位,他的一切都能給她,但是偏偏仇恨,永生永世他都放不下。


    偏偏,寧清河並不無辜。


    他這一生,唯一愛的姑娘,卻要讓他親手去傷害。


    這叫他,怎麽能麵對。


    看著他痛苦掙紮,寧詩婧的心裏也滿溢了酸澀,想起他在篝火旁談起過往時候,柔和的眉眼中仿佛亙古的寂寥和思念。


    她頓了片刻,無聲的歎了口氣,在他的身前蹲了下來。


    鍾玉珩的長睫抖了抖,忍不住抬起眼來靜靜的看著她,眼神裏翻湧著的情緒湍急又克製,叫人看不清。


    他甚至,連一點奢望都不敢有。


    寧詩婧直視著他,抬起手撚起他垂下來的一縷發梢,吸了吸鼻子:“鍾玉珩。”


    她帶著點鼻音,好像是有點想哭,溫軟的眼神在燭光下越發的帶著點溫度,似水般將他包裹。


    然後——


    她的手下猛地一用力,將他的黑發重重的往下一拽,惡狠狠地罵了一句:“你可真是個大傻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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