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乙不吭聲。


    鍾玉珩頹然歎口氣,坐迴到塌上,緩聲道:“若是真的到了那一天,我會給你們足夠的身家和路引……你們跟在我身邊,為了我赴湯蹈火,冒了許多危險,也該有自己的人生了……”


    一向是錚錚鐵漢的錢乙眼眶紅了下,咬牙道:“公子,這是屬下們的本分,屬下都是心甘情願的。”


    “足夠了,已經足夠了。”鍾玉珩淡淡道:“我這些年,為滿身血海深仇而活,為真相而活,為給父親母親伸冤而活。”


    “現在說這些為時尚早,但是錢乙,你素來是最沉穩理智的一個,我希望真的有那一天,你能讓我安心。”


    他扯起唇角笑了笑,嗓音輕飄飄的:“活著像是死了的滋味,我過夠了。”


    錢乙的心下一酸,想到十八年前他們好不容易找到衣衫襤褸的小公子,那個幹瘦得,黑色眼中隻剩下麻木的模樣。


    想到這些年,公子冷厲、不苟言笑地往上爬,一路走來的艱辛,他突然說不出拒絕的話。


    最後,他隻能跪在地上,捏緊了劍鞘,顫抖道:“公子,屬下總是要聽您的。”


    他什麽時候拗得過公子呢?


    聽到這話,鍾玉珩緩緩地笑了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從來不會叫我失望。”


    錢乙感覺自己的血液都凍住了,渾身都在控製不住的隱隱發顫。


    如果真的有那麽一天,他想,他真想自己能叫公子失望一迴。


    鍾玉珩知道,叫他一時半會兒接受這些未免太過為難,今天這一番話也不過是未雨綢繆的敲打。


    畢竟時候還早,大仇尚且未報,他還有的是時間為娘娘謀劃。


    想到她躺在他懷裏酣睡時候的模樣,鍾玉珩的心頭軟軟的塌下去一片,又軟又澀的叫人掙紮不得。


    她,大約正在生他的氣吧?


    又沉默了半餉,門外傳來輕巧的敲門聲,有小太監低聲道:“九千歲,貴太妃娘娘叫人傳話,她有事相商,想請您在禦花園見麵。”


    聽到這話,鍾玉珩眼底閃過掩藏極深的不耐,眉宇微微褶皺,片刻後又鬆開,冷聲道:“迴話過去,說本官稍後便到。”


    “是。”


    腳步聲漸漸遠了,他站起身披上外袍,才起來卻眼前一黑,下意識地踉蹌一步,手憑著感覺撐住桌案,才沒有跌倒在地。


    “公子!”錢乙忙一把扶住他,臉上滿是擔憂,勸道:“李丁囑咐了您必須靜養,有什麽事情等過兩日再辦……您,您好歹顧惜些身體。”


    他總覺得,自家公子從跟那位王家麵館的王老板談過之後,更加的拚命和狠戾,也更加的不要命。


    像是……想要先把自己的命折騰沒了似的。


    失血過多,身上傷上加傷,鐵打的人也受不住,鍾玉珩現在能站著全靠一股子毅力支撐,手腳卻陷入了打從他習武有所成之後,很少有過的虛弱無力,甚至帶著股子冰涼。


    他勉強站穩了,眼前的濃黑散開,卻還帶著暈眩,足足過了兩息才終於重新看清眼前的事物。


    聽到錢乙的勸話,鍾玉珩頓了片刻,仍舊一意孤行地披上了大紅的外袍,淡淡道:“隻怕柳笙笙那裏是有了消息……不過是說幾句話,又不需要動武,不礙事兒。”


    錢乙還要再勸。


    他皺了眉,冷聲道:“我若是不去才叫人生疑,柳家素來是牆頭草,隨風倒。若是叫柳笙笙察覺到我身上受了重傷,說不得要反咬我們一口。何必平生事端。”


    柳府從來就不是什麽堅定的盟友,能夠站在他這邊也不過是因為現下的他占據了優勢。


    一旦他露出頹勢,隻怕柳府不但不會幫忙,還會比誰插刀更狠,活生生從他身上撕下一塊肉來才罷休。


    錢乙也知道這個道理,因此聽到這話到底沉默了下來,小心的俯視著他整理好儀容,才低聲道:“屬下在暗處守著,公子千萬不要逞強……您才受了重傷,不能再動武了。”


    他的憂心太過明顯,總是麵無表情的臉上難得有這樣清晰的情緒。


    鍾玉珩應了,到底沒再拒絕肩輿,坐上之後叫人抬著往禦花園去了。


    如今已經入秋,眼見著已經進了八月底,天氣漸漸轉涼,秋意漸濃,柳笙笙卻不怕冷似的穿著一身湘色襦裙,露出修長的脖頸和大片的鎖骨。


    輕薄的布料叫風吹拂著晃動,貼合著她充滿成熟風韻的身材,透出一股明晃晃的誘惑來。


    鍾玉珩卻對眼前這副美景視若無睹,下了肩輿將人都派到遠處守著,冷淡的停在五步開外,沉聲道:“貴太妃找本官,可是有了消息?”


    “舟哥哥……”柳笙笙咬唇,分明已經是個孩子的娘親,卻跺了跺腳露出幾分小女兒的嬌態,氣惱道:“你是不是還在怪我?為什麽每次見到我都這樣冷冰冰的?”


    “貴太妃娘娘!”鍾玉珩冷下了眉眼,眼含警告:“如今這宮中隻有鍾玉珩,您是貴太妃,本官乃當朝九千歲。請您慎言。”


    被他冰寒的目光刺痛,柳笙笙臉色一白,心中卻生出幾分惱怒,低聲道:“舟……鍾大人一定要跟我這樣生疏嗎?”


    “尊卑有別,本官不敢逾越。”


    說著這樣的話,鍾玉珩卻半分沒有臣子該有的本分和卑微,反倒不耐煩地催促道:“本官一會兒還有政務處理,娘娘還請快些直言。”


    柳笙笙死死地咬住嘴唇,眼底閃過一份慍怒。


    若他永遠都是這樣高高在上的疏冷模樣,她或許會氣惱他不識抬舉,卻因為他的俊美強大而更生出幾分征服欲。


    可是從李凝姝口中,知曉他其實也能那樣溫柔小意,對著一個女人曲意逢迎的時候,再看到他這副模樣,她的心裏忍不住燃燒起了洶洶的火焰。


    不甘心。


    她不甘心。


    憑什麽她想得到的,寧詩婧什麽都不必做就能夠肆意享用,而她這樣費盡心思,卻隻能得到這副冷冰冰的迴應?


    耳畔似乎又響起了柳尚書前兩日入宮時候的話,柳笙笙的心中湧上了惡毒的汁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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