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寧七年(1062)初秋,蘇軾遊覽了杭州靈隱寺後山的高峰塔。


    站在高峰塔下遠遠望去,隻見雲海茫茫,飛鳥下翔,耳邊的鍾磬之聲忽遠忽近,在破敗的高峰塔下僅見到一位耳聾的老道人,如今已是貧病交加,口糧不繼。


    反觀自己,蘇軾心裏明明知道自己也許此生不會再來這裏了,但真正要離開此地,此刻心裏卻更加地彷徨。隻好讓隨從給老道留下一匹布,因為據說今年的初冬時節天將早霜。


    杭州的營妓已經動身前往蘇州去迎訝新來的知州大人,而蘇軾作為臨時的負責人,也順手賦了一首《菩薩蠻》寄給了蘇州知州,還賦了一首《訴衷情》送別陳襄,同時迎接新知州楊繪。


    八月十三,陳襄要離開杭州去往南都(宋時南京的別稱)了,蘇軾與杭州府簽判孫奕(字景山)等僚屬與陳襄作別於佛日淨慈寺,蘇軾知道,這次陳述古是真的要走了。


    送別陳襄之時,蘇軾又用心賦了幾首詞作,這還不算,又一直將這位誌同道合的老上司送到杭州城北的臨平縣,再賦一首《南鄉子》作為留念才算了事。


    八月十七,與陳述古兩易其任的楊繪楊大人順利到任。


    此際,正值杭州城丹桂飄香的時節,蘇軾收到了上天竺寺僧人特意送來的桂花,他不忍獨享,鄭重地分贈給他的新上司兼老朋友楊元素。


    那時候,天竺的桂花還是一種稀罕物,隻不過今天的杭州已經是遍植桂樹,桂花已正式成了杭州的“市花”,每逢金秋時節,金桂、銀桂、丹桂相繼盛放,滿城桂花飄香,今天的杭州老百姓在每一個桂花季,都能夠在自己的家門口享受到金秋桂香帶來的清新與欣喜。


    在蘇軾倅杭的職業生涯中,離任前還有最後一件公事要辦,那就是深入到屬地去組織滅蝗。


    多災多難的中國曆史上曾經蝗災迭起,《詩經》中就已提到“去其螟螣(螣即蝗蟲),及其蟊賊,無害我田稚。田祖有神,秉畀炎火”。


    “旱極而蝗”、“久旱必有蝗”,蝗蟲極喜溫暖幹燥,蝗災往往和嚴重旱災相伴而生。蝗災發生後,大量的蝗蟲吞食莊稼,使得農作物完全遭到破壞,人們常會因糧食短缺而發生饑荒。


    蘇軾滅蝗的第一站是臨安縣,在臨安重過海會寺時,蘇軾作了清心堂詩,並觀看了蔡君謨所書《海會寺記》手跡。


    此時,蔡君謨已經辭世六年了,而海會寺的明禪師也已經七十四歲高齡了,好在明禪師如今耳不聾眼不花的,把寺院整修的更加壯觀了。


    蘇軾撲蝗至於潛縣南二十五裏的浮雲嶺時,在山行疲倦之際,突然懷念起自己在齊州任職的弟弟蘇轍,就在這浮雲嶺上寫了兩首詩。


    也許是由於親情的關係,蘇軾在詩中除了給弟弟簡單介紹一下此刻對蝗災的憂心外,還毫無掩飾地寫下“獨眠林下夢魂好,迴首人間憂患長。殺馬毀車從此逝,子來何處問行藏。”(《捕蝗至浮雲嶺山行疲苶有懷子由弟》)這樣的詩句。


    後來《烏台詩案》爆發,當反對者提到這四句詩時,蘇軾自己解釋說:“意謂新法青苗、助役等事,煩雜不可辦,亦言己才力不能勝任也。”,這也正是蘇軾的痛苦所在。


    總的說來,王安石變法在曆史上本是一種進步,但新法本身並沒有解決農民的問題,加上新法執行中的某些偏差,已經給農民們帶來了不利。


    當時,杭州境內,蝗蟲上蓋日月,下掩草木,蟲聲與錢塘江潮聲此起彼伏,農民們用草蔓裹捆的蝗蟲屍體埋於路邊,一堆一堆相連的,竟堆了二百餘裏。捕殺的蝗蟲數量,據官方統計是“近三萬斛”。


    然而,那些無良小吏卻向朝廷報告蝗蟲並沒有構成災害,甚至說蝗蟲還能為民除草!


    蘇軾因捕蝗至於潛,看到蝗災已經夠讓人憂心了,可朝中官員卻為了推行所謂的新法,不惜編造謊言以蒙蔽聖上,麵對這種情景,隻好作此二詩寄給弟弟蘇轍,以紓解自己心中的抑鬱與沉重之情。


    八月二十五,蘇軾一行到了新城縣(今富陽新登鎮)西七十裏南新鄉的青牛嶺,青牛嶺原名寶福山,山上有青牛嶺和多福寺,此地人跡罕至,白雲常覆其頂。


    在青牛嶺的高絕處,多福寺這座不知名的破敗小寺孤零零地隱於山間,好像在靜候著蘇軾的到來,蘇軾到此便給此寺的壁上題了詩,詩尾用灑脫的口氣作結,“明朝且複城中去,白雲卻在題詩處。”(《青牛嶺高絕處有小寺人跡罕到》)


    後世的紀曉嵐讀到此詩讚歎不已,說蘇軾的這首詩句句脫灑,雖在咫尺卻有萬裏之勢,尤其是結尾的兩句結得極為飄渺,中間似有寓托,不同於那些“竊竊冥冥”之語。說白了,紀曉嵐先生就是覺得這樣的結尾不虛偽、不做作,足夠真誠直白之意。


    也正是因為這樣一首“不事做作”的小詩,青牛嶺上的這座小寺才得以為今天的我們所知曉。


    及次日,蘇軾已到了新城縣,新城縣令晁端友在自己地盤上的陳氏園裏接待了蘇軾一行。


    其時,晁縣令之子晁補之也在場,正是這一次相聚,使得小晁得以在錢塘地界上因謁見了蘇軾為世人所知。


    當時蘇軾看了小晁呈上來的文字後,甚為喜歡,看到小晁尚且年幼,就用一種循循善誘的口吻為小晁作下了一首五律。“我來亦何事,徙倚望雲巘。不見苦吟人,清樽為誰滿。”(《新城陳氏園次晁補之韻》),這種不恃才放曠的語氣,可見在陳氏園中蘇軾與晁氏父子的無間親密、無限歡樂之狀,作為時常引經據典的飽學之士,蘇軾這首被稱為“王孟清音”之作,亦是一種清麗的手法。


    “我才不及古,歎息襟淚滿”,當然了,作為迴應,小晁也是挑燈夜戰,誠惶誠恐地唱和了兩首。


    在新城縣與晁氏父子相晤之後,蘇軾一行一路西北來到了於潛縣(今浙江臨安市於潛鎮),在縣令與縣尉方君武的陪同下,遊覽了於潛縣西十八裏波亭鄉境內西菩山的西菩寺明智院,拜訪了杭州天竺靈山寺明智大師祖韶的兩個弟子之一的元淨禪師(辯才),夜宿西菩山。


    因在蘇軾西菩寺的詩中有“路轉山腰足未移”句,寺前半裏許的亭子,還被後人命名為“轉山亭”。


    當時的於潛知縣是毛國華,此人字君實,衢州(今屬浙江)江山石門鎮人。本來毛縣令實屬寂寂無名之士,但源於在於潛令上得遇蘇軾,其聲名借蘇詩卻重於一時。


    毛國華本是皇佑元年進士,與蘇軾表兄文同同榜登科,曆官州縣吏,累遷婺州觀察推官。


    父親名士廉,北宋初任大理評事,因此毛國華也屬於一名“官二代”,其父之高祖即是清漾毛氏八尚書之一的毛延鄴,在吳越國官至司徒(禮部尚書),所以子孫亦多在吳越國為官。


    清漾毛氏祖居,位於今浙江省江山市石門鎮清漾村江南毛氏的發祥地,中華毛姓從周朝開始,“毛遂自薦”的主人公就是毛氏第二十二世後裔,現在河南原陽、山東騰州都有毛氏後人。居住長江以北者,稱為“北毛”。 後因戰亂南渡,遷居江南者,稱為“南毛”。


    “南毛”中的“清漾毛氏”傳到至今已有一千四百多年的曆史。


    近代國學大師毛子水、蔣介石的原配夫人毛福梅都是清漾毛氏後裔,另有國民黨高級將領毛人鳳、毛森的家鄉也在這裏。


    還有清漾毛氏第二十七世孫毛愷,字達和,號介川,先後四十餘年曆官廿四任,其一生廉潔自律,剛正不阿,人稱“毛尚書”。


    據說當年他家人為造一座府堂,因地界問題與鄰裏發生糾紛,便寫信給在京做刑部尚書的毛愷,毛愷迴信說:“千裏修書為堵牆,讓他三尺又何妨。萬裏長城今猶在,誰見當年秦始皇。”此後四百多年來,人們還在被毛尚書的高尚情操所感動著。


    為什麽蘇軾專門提到自己恩公梅聖俞的詩集中有毛國華呢?


    原來,大約在天聖年間,梅聖俞任桐城主簿時期,當時毛國華宣城令秩滿入京述職俟考,被轉授福清知縣,期間有詩贈梅,故梅聖俞以詩迴贈。


    毛國華為令於潛時,其實已近年邁。蘇軾曾稱毛國華為“詩翁、老官”,可知毛國華年長於蘇軾多矣。宋人致仕大致在七十歲,考慮到老毛於潛任後還有過婺州觀察推官任期,故推測在熙寧七年任職於潛令時,毛老先生大約已六十多歲了。


    蘇軾在杭州期間,多次赴臨安“視察工作”,期間就有於潛縣令刁璹、繼任毛國華等人的陪同,在一起交往甚頻,友情頗深,期間贈詩多首,其中《戲於潛令毛長官二首》、《與毛令方尉遊西菩寺二首》等詩當時就在士林中廣泛流傳,致使毛縣令本人聲名遠播。但毛國華的仕途生涯卻異常艱難,除了當時新舊黨爭頻發政治環境惡劣的影響外,估計還有很大一方麵亦與老毛的性格有關,不善鑽營,性情耿介,勿求於人,故交遊不廣,所交者亦皆性情中人。


    所幸在於潛令上與蘇軾、刁璹、晁補之、參廖、辯才等有詩文之交,毛國華能知名於當時和後世,很大程度上與這梅聖俞、蘇軾二人有關。梅聖俞可謂是毛國華的早年知己,而蘇軾則為毛國華的晚年知交和揚其名者。


    “歸來羞澀對妻子,自比鯰魚緣竹竿。”(《梅聖俞詩集中有毛長官者,今於潛令國華也。聖俞沒十五年,而君猶為令,捕蝗至其邑,作詩戲之》)這是蘇軾在於潛縣時戲毛縣令所做的詩,其中的“鯰魚緣竹竿”,鯰魚,魚綱鯰科,身體表麵多黏液,讓濕滑的它來攀爬竹竿,自是十分艱難。


    這裏本來是說毛縣令性情耿介、仕途惟艱,但出處卻來自毛縣令的知己梅聖俞的家信中。


    殊不知,老梅這位一生以詩知名的宋詩“開山祖師”,仕宦三十多年,“終不得一館職”。


    因此說,“鯰魚緣竹竿”既是毛縣令仕途生涯的生動寫照,同時也是梅聖俞老先生為官一生的光輝曆程,也難怪,性情相投的“物以類聚”才使得二人能夠有了這樣的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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