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後的第二周,安順市政局發生了大的變動,首先是市委書記盧躍、市長齊存遠黯然退場。其次,新任市委書記褚淮州,市長簡存效,常務副市長周宏賢高調入職。這樣勁爆的消息,安順市全體幹部傻眼了。一時間,官場裏人心浮動,議論紛紛。


    有人歡喜有人憂。一群在老班子裏默默無聞的老板凳們躍躍欲試,一幫被前市長重用的幹部憂心忡忡,一些和腐敗案有牽扯的官員幹部,感覺天要塌了,惶惶不可終日。


    安順市街頭巷尾流傳著很多版本的說法,但這都是茶餘飯後的談資罷了,老百姓不會因為哪一位官員的離開而放棄生活,也不會因為誰的到來而感到欣喜若狂。因為他們認為,遊戲規則不會因為幾個人的離開或到來而發生絲毫改變。甚至他們肯定,用不了多久,批判者和被批判者會成為同一類人,因為他們的利益是一致的,所以價值觀也會被扭曲,最後達到統一。


    蘇譽沒有因為褚淮州的到來而有絲毫的懈怠,相反,這段時間他礦山縣裏兩頭跑,加緊礦山上地質的調查研究,逐步完善精細化工工業園的可行性方案。


    這一天,蘇譽接到市紀委監察一處王英年的電話,電話接通,王處長很興奮。“蘇譽,你來一下紀委,你父母的車禍案有結論了,孟書記想見見你。”


    這樣的結果蘇譽不足為奇,因為他早就有預料。但他不清楚孟鐵柱幹嘛見自己,難道良心發現想給自己補償?


    自己父母死因真相大白,蘇譽不感激任何人,更不想聽那些沒營養的過時話。對孟老虎他也不排斥,也沒啥好感。既然當初自己最無助的時候,你沒有雪中送炭,如今錦上添花我也不受。


    父親離奇死亡後,市紀委高調的喊了兩嗓子,然後就沒有然後了。還是父親留下的一份材料,才讓安順存在了十幾年的黑腐勢力被一鍋端。要說感謝,安順要感謝父親,紀委要感謝自己。孟老虎給自己臉上貼金的話,蘇譽一句都不想聽,如今他很忙,也沒閑時間陪他們嘮嗑。


    “王叔,最近我調銅山鎮了,情況你也知道,一個人當十個人用,您說啥事,電話裏能解決的咱們電話裏說,我手頭工作一大把……”蘇譽絞盡腦汁的推脫著。


    王英年知道蘇譽對市紀委有意見,也知道他這是推脫,但他還是不溫不火,嘻嘻笑著調侃著:“嗨吆,你小子這麽快就升官了,誰這麽有眼光呀?”


    蘇譽對老王的影響不錯,不但是父親生前的朋友,從父母車禍案後,老王沒有放棄,都在偷偷的調查事情真相,雖然進展不大,但是這份對朋友和戰友執著的心,讓蘇譽感動。


    “王叔,您就別笑話我了,'蜀中無大將,廖化做先鋒。'什麽官不官的,我就是被縣委李書記拉進來跑腿幹活的。”


    “好好好,工作咋樣先不說,就衝你這謙虛的勁兒,王叔就覺得你行。


    哎呀…看到你現在這麽有出息,你爸在天之靈也能安息啦。啥也甭說了,有個老熟人也想見你,他就是張丙南。我猜你肯定也想知道,他在你爸媽那場車禍裏到底扮演著啥角色吧?”說完,王英年掛了電話。


    還真讓王英年猜對了,作為父親的下屬,也是父親在唿蘭縣唯一信得過的人,父親車禍後,張丙南躲躲閃閃行為怪異,從熟悉的鄰家大叔變為陌生人。蘇譽懷疑過,也暗自調查過,但都沒有發現什麽有價值的線索。有些事情還隻有他知道,他有一種預感,那個把父母推向懸崖的人一定就是他。


    給唐玉山和李濟源說了一聲,蘇譽就趕往市裏。借此機會,他也想去設計院看看攔截大壩的設計圖。


    蘇譽進了王英年辦公室,兩人聊了一些車禍案的情況。隨後,蘇譽被帶到孟書記的辦公室。雖然蘇譽不想見他,但是,礙著老王的麵子,也不好說啥。


    老孟對蘇譽很熱情,臉上也沒有任何的愧疚之意,更沒有試圖解釋什麽。蘇譽坐下後,王英年退了出去。


    “蘇譽,我知道你,蘇新民有你這樣優秀的兒子,他也該瞑目了。今天叫你來,有三方麵的原因;其一、你父母的案子終於水落石出了,那群黑惡勢力得到了應有的下場,迎接他們的將是正義的審判。其二、我代表紀委感謝你的幫助,這件涉黑腐敗案,你父親居功甚偉,你也是功不可沒。你們父子是安順人民的功臣。第三、市紀委為向省裏為你父親請功,省委批複下來你父親榮立二等衛士勳章,並批複撫恤獎金一百萬元。市紀委對你所做的貢獻表示感謝,也為你申請了省十大傑出青年獎章,市紀委拿出十萬元獎勵。不知你還有啥要求嗎?”


    不愧是老狐狸,從頭至尾說的都是蘇家父子的功勞,除了感謝就是獎勵,一句遺憾或者歉意的話都沒說。


    父親為公而亡,得到了上級部門極高的肯定,蘇譽很高興。獎金不獎金的蘇譽倒不在乎,死了能得到這樣的哀榮,這也許是父親想看到的。這樣的榮譽他不會拒絕,也沒有理由拒絕,因為他屬於父親,自己隻是個繼承人。對於母親和司機,孟鐵柱一句都沒提,他的心被深深的刺痛了,他為母親和司機感到不值,心裏湧起了悲哀之情。


    “孟書記,組織給我父親的榮譽我沒有權利推辭,我代他收下了。但是,我的榮譽和十萬元獎金我有權利支配,我希望獎勵給為公殉職的司機楊建東,不知我這樣的要求會不會難為組織?”


    孟老頭想到很多場景,包括蘇譽感激涕零的場景他都幻想過,唯獨沒有想過蘇譽麵對榮譽和獎金會是這樣淡漠的態度。“這…這恐怕有些不妥,畢竟我們都已經以你的名字上報了,況且楊建東去世後組織已經給了八萬塊錢的撫恤金,再更改恐怕……”


    孟老頭的話讓蘇譽更加感到悲涼,他深深感到了活著的重要,再一次對母親和楊建東的死感到不值。


    “孟書記,一條人命就值幾萬塊錢,要麽是你們的錢太值錢了,要麽他們的人命太不值錢了。楊建東死後孤兒寡母要生活,家裏老人要贍養。我不知道如今他的墳頭是鮮花還是狗屎,但那都不重要了,他已經活不迴來了。死了的人已經去了,活著的人還要繼續煎熬。我這樣做不是為了給自己邀名,不想讓大家心寒罷了!能不能做,如何做我左右不了,你們看著辦。還有,我父親的榮譽我帶走,那一百萬的獎金就留在紀委,以我父親的名義設裏一個專門的基金會,獎勵那些倒在反腐戰線上的勇士,安撫他們受傷的家人們。這就是的要求。”蘇譽鄭重的說道。


    蘇譽堅毅而冷漠的表情,深深的刺痛了孟老虎那根老牛筋似的神經。這一刻,一股從沒有過的羞愧感襲上了心頭,那顆自認為堅若磐石的心髒也微微的顫抖起來。


    從孟鐵柱辦公室出來,王英年在走廊盡頭等著,兩人去了市拘留所。


    張丙南很委屈,自己投靠錢永利集團,除了得了些不義之財,自己垂涎已久的縣紀委書記也沒有如願以償。最後被交換到市紀委,像個受氣的小媳婦,戰戰兢兢幾個月,原以為這是最壞的結果,沒想到幹了半輩子雙規工作的自己,最後卻被自己的戰友雙規了。


    迴想起往事,就想起蘇新民,他以誠相待自己,自己卻鬼迷心竅,聯合他人害了這兩口子的命,最後卻落了個竹籃打水一場空,落了個鋃鐺入獄的下場。


    作為紀委隊伍裏的叛徒,奸細,犯罪分子,受到的待遇不言而喻,他的腸子都悔青了。聽說自己老婆和女兒不堪風言風語,離開了紀委大院,不知去了何地。他心痛,他憋屈,心裏有很多話要說。可這裏沒有人願意聽一個叛徒的話,更沒人願意相信一個奸細犯罪分子的話。除了麵對銅牆鐵壁,就是獄警鄙視的眼光和室友無盡的刁難。


    他想結束自己罪惡靈魂,但他沒有機會,更沒有勇氣。他想見見蘇譽,他想懺悔,他也知道蘇譽善良仗義,兩家交往不淺,蘇譽也熟悉自己的妻女,他想讓蘇譽找找她們,哪怕說點安慰話,給她們一個活下去的動力。


    蘇譽在王英年的帶領下,順利的見到了張丙南。幾個月不見,今日的張副書記光環褪盡,平日烏黑整齊的頭發,如今淩亂不堪爬滿了白霜,昔日那個肥胖紅潤的臉龐也換成了顯瘦憔悴的蠟黃色。如果不是有王英年確認,蘇譽都不敢相信。


    一見麵,張丙南就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訴起來。“孩子,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爸你媽,我是個畜牲,是我害了他們……”


    緊接著,張丙南講述了自己和蘇新民的關係,又說出了如何被錢永利挖坑接受賄賂,又如何做起了紀委的間諜,一五一十的說了個清清楚楚。


    蘇譽表情波瀾不驚,一臉的冷漠。這才知道父親掌握的線索,和父親的一舉一動都被錢永利們監控著,即使不去山莊,也會被害在去市紀委的路上。也就是說,從他開始調查案子,錢永利集團就沒有放鬆對他的監控,隻是不知道他掌握了多少證據。有了張丙南,錢永利們對父親工作進度了解的更加的透徹。也正因為如此,錢永利們才讓他活到了最後,並在張丙南的建議下,最後努力拉攏了一次。銅山鎮前鎮長潘文平就是父親的線人,父親死後,錢永利通過張丙南得到了案卷材料,導致潘文平暴露,並死在同樣的車禍中……


    從張丙南的講述中,他對父親有了全麵的了解,石墩子、錢永利們造成了上百人傷殘,導致幾十人的死亡,他們的罪行罄竹難書,但這些人中又能有幾個被判死刑?隻有天知道。


    從王英年嘴裏得知,石墩子和幾個非體製內的馬仔會被判死刑外,像罪大惡極的常務副市長汪建成和錢永利有可能會被判死緩,最多二十年就出來了,其餘的小幹部不是無期就是有期徒刑,這就是遲到的正義給屈死之人的撫慰。所以,做壞事前弄個體製內身份很重要,這就是體製內的人為啥敢肆無忌憚的做壞事的原因,因為他們頭上有免死鐵券。


    聽完張丙南的講述,蘇譽滿腔怒火無處發泄,隻能對天長歎一聲:“法不責官,違法何懼!悲哀呀,悲哀!”這也堅定了他活著的真理,明確了他急流勇退,明哲保身的想法。


    臨離開時,張丙南哀求蘇譽找找自己妻女,並承認自己罪不可恕,害友連累家人,必定以死謝罪,但是她們無罪,希望蘇譽看在兩家人以前的交情上,鼓勵她們勇敢的活下去!


    蘇譽從市裏迴來第三天,王英年打電話說,張丙南用枕頭把自己捂死了。


    接完電話蘇譽站在辦公室窗前,點了一支煙,靜靜的望著蔚藍的天空,久久不能自已。


    張丙南臨死在筆記本上隻留下了女兒和老婆的聯係方式,請求轉交給蘇譽,其他的沒有任何遺言。


    張丙南該死,蘇譽不會原諒他,更對他的死沒有半分的同情,甚至他還有些慶幸,慶幸終於有個罪大惡極的官吏以命抵罪死了。就憑這一點,他都高看了張丙南一眼,並願意幫他找找老婆女兒。希望汪建成和錢永利們也有點骨氣,學學張丙南自己了斷,這樣監獄裏也能省點糧食,納稅人也不用掏錢養垃圾,同誌們也不難為自己。


    中午下班,蘇譽迴了一趟縣城,聯係了張丙南的老婆,電話關機,又聯係了張丙南的女兒玲玲,電話一直沒人接,蘇譽連著打了幾次,最後一次被掛斷了。


    蘇譽知道自己是陌生號碼,估計這丫頭不會接,於是,又發了一條短消息。“玲玲,我是蘇譽哥哥,我想見你。”


    消息發出去後,半個小時沒有音訊,蘇譽知道兩家發生的情況,估計小姑娘知道了,心裏難以接受,得有個緩衝的時間,沒有辦法,他隻能等。


    想到了紀委家屬院,她想到家裏看看。敲了一會門,裏麵沒有任何聲音。蘇譽準備離開時,對門出來縣紀委辦的家屬。她告訴蘇譽,娘倆個年前就沒迴來過,估計迴鄉下了。


    蘇譽又發了一條信息,“玲玲,我見過你爸了,他的事與你和徐阿姨沒關係,你們沒必要逃避什麽,你們在哪?我過去看看你們。”


    蘇譽迴到家,又過了半個小時左右,手機叮叮兩聲,一條短信過來了。“小譽哥哥,我們家對不起你,我和媽媽沒臉見你,你就不要來了。”


    “我爸你爸他們之間的事都是公事,我們不要攪和在一起,何況他們都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我們也沒必要再在相互折磨了。有些話說開,一切就過去了。”蘇譽又發了一條短消息。


    片刻後,一條信息發了過來。“小譽哥哥,我和媽媽在銅山鎮河口村二組奶奶家,進了村給我打電話,我去村口接你。”


    蘇譽不知道張丙南家原來也是銅山鎮的人,基本熟門熟路,進了河口村就看見玲玲站在村口等著。蕭瑟的寒風下,小姑娘單薄的身影有些瑟瑟發抖,蘇譽想起父母剛去世那個階段,自己無助的感覺也許就是玲玲此刻的心境,他心裏猛地一酸。


    轎車行過身邊,小姑娘看了一眼,並沒有過多理會,眼睛依舊盯著村口的方向。


    蘇譽停車推門下去,小姑娘認出了蘇譽,快步走過來,哽咽著說道:“小譽哥,對不起,對不起!”


    蘇譽沒說話,輕輕的把他摟在懷裏,柔聲說道:“這不是你的錯,徐阿姨也沒有錯,你也無需自責,外麵冷先上車吧。”說著拉開後門,把玲玲推了進去。


    玲玲爺爺去世了,家裏隻有奶奶和小叔。玲玲父親出事後,玲玲娘倆為了躲避家屬院的閑言碎語,來奶奶的過年。


    玲玲的奶奶白發蒼蒼,見了蘇譽,淚眼花花,玲玲母親四十剛出頭,幾個月沒見,蒼老了將近十歲。“真是因一人榮,因一人衰。張丙南一人犯罪,害苦了一家。真是作孽呀!”蘇譽心裏不是滋味,暗想道。


    “小譽,你張叔他糊塗,我們年前才知道,他做了壞事,害了你爸媽,我們沒臉見你,我在這裏替他向你賠禮道歉。”說著,便跪了下去。


    蘇譽眼疾手快,一把攔腰抱起。“徐阿姨,你們沒必要這樣,他有罪,已經得到了報應。你們啥都不知道,何罪之有。我今天過來看看你們,就是希望你們抬起頭做人,畢竟犯錯的不是你們。”


    聽到蘇譽通情達理的話,張老太太,玲玲母女都嚶嚶抽泣起來……


    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泣,蘇譽詢問了徐阿姨工作情況才知道,徐阿姨工作是鄉鎮企業局,因為張丙南的原因,在單位飽受非議,年後請了個病假沒去。玲玲今年高二,眼看要開學了,不知道學校那邊啥情況,害怕輿論會影響女兒的學習。


    蘇譽深知她們的處境,明白母女二人壓力很大,他輕聲安慰了一番,然後從包裏掏出一遝厚厚的鈔票,放在桌上。“徐阿姨,這錢您收下,這是我給玲玲的學費,您切莫推辭。我也知道家中遭此變故,恐怕近況不佳……”


    經過蘇譽的開導,徐阿姨收下了蘇譽的心意,三個人心情都輕鬆了許多,徐阿姨也決定迴去上班,蘇譽從頭到尾沒有提張丙南自殺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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