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蘇亞救了我。正如當初她把我推入這個案件,陷我於接踵而來的謎團、危險與比爾傷人的愛情之中,現在,她正用一個不可解的細節重新召喚起我的鬥誌,讓我從抑鬱裏爬起來,空著一顆心,瘋狂地躲在臥室裏上網看帖。


    蘇亞,三十五歲的“敗犬女”,出版公司的副總經理和股東之一。我還記得她在照片上的模樣,一頭柔順的長發,心型小臉,一雙少女般的圓眼睛,茂密的眉毛,微笑的時候總是帶著一絲驚訝的表情,還有月牙般的兩窩笑紋,她的笑容讓我想起了春天的明媚與甜蜜。


    我了解她多少。她會下手傷害一個陌生的女人嗎,隻因為她坐在張約身邊,還是整個案情推理的邏輯出了問題。


    她被謀殺了,我曾經是她死亡的診斷者,可是,她寫了七年的帖子,十五頁,一千九百四十三樓,我和王小山隻看過六樓,為此我鄙視自己。我打算現在就開始補救,一樓一樓讀下去。一邊讀,我一邊又不由得想起了比爾的話:“了解一個人的過程,就是不斷推翻以往印象的過程。”太貼切了。


    我還記得,蘇懷遠和齊秀珍曾經告訴王小山,蘇亞的健康狀況也非常好,除了小時候割過盲腸,成年後患有慢性咽炎以外,其他每年體檢都一切正常。


    才看了蘇亞沒幾個帖子,我就得知,她連續五年體檢都查出膽囊炎和胃病。她害怕胃癌,做過多次胃鏡,幸好隻是潰瘍,但是久治不愈,非常痛苦。她甚至患過一次急性闌尾炎,開過刀,在論壇上諮詢過術後的飲食問題。


    她的父母還告訴過警察,蘇亞的出版公司最近經營狀況非常好,還有可能被收購上市。這也是一個與事實不符的消息。


    “他們好像根本不認識自己的女兒”,這句是蘇亞的原文。


    蘇亞出生在一個中學教師的家庭。蘇懷遠是物理老師,齊秀珍是語文老師。蘇亞寫道,她小時候時常有一個錯覺,她覺得她是一種家電,像冰箱、電吹風、洗衣機什麽的,當然她更高級一些,她是蘇懷遠和齊秀珍精心裝配出來的一台機器人。從裝好的那一天起,她就得開始承擔各種功能,讓齒輪穩定,軸承規律,忘記自己的存在,為外界盡責盡力地轉動不息。


    比如說,在別人家,都是孩子對父母撒嬌。他們家剛好相反。


    對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母親常常向她申訴,父親不修閣樓上的燈,不肯加班給學生補習賺一點外快,不關心她,她最近胃疼得厲害,他從來不問一句。說著,就當她的麵哭起來。她茫然地舉起小手撫摸母親的背脊,她覺得也許這一切都是她的錯。


    她的父親則不斷向她抱怨,母親在學校裏當著大家的麵奚落他,他晚迴家,鍋裏半碗飯都不給他留,這麽多年爭風吃醋,莫名其妙地得罪過他身邊多少女同事。他說,他這一輩子恐怕也隻有她這個女兒可以聽他講講了。那時候蘇亞還不滿十歲,已經成了父親的半個心理諮詢師。


    這對夫妻似乎都有無數多餘的情緒需要發泄,又無法彼此中和。二十年裏,在一個孩子的縱容下有增無減。二十年後,蘇亞終於念大學住讀,暫時遠離了父母的身邊。住在家裏以外的地方,耳畔隻有同學的歡聲笑語,她忽然感覺卸下了肩膀上沉重的什麽,以前她還以為那是她身體原本的一部分呢。她覺得此刻的自己輕盈得像一隻飛鳥,似乎隨時隨地可以飛翔起來。她像一個孩子似的,對著這片廣闊而自由的世界,露出了驚奇的笑容。


    就這樣,她生平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存在,不僅是作為別人的日用品,她發覺生活原來可以這樣輕鬆自在,充滿了隨心可及的快樂。她和張約戀愛了,這是她人生中隻為自己而做的唯一一件事。


    二十年後,蘇懷遠和齊秀珍撒嬌的重點不再是彼此的關係。他們哀歎改革開放的掘金熱潮帶富了一大批人,卻不是他們。他們抱怨學校分配的多層公房太局促。蘇亞驚歎他們總是能列舉出這麽多得了重病的熟人,好像全世界的人都缺少醫藥費,晚年無著。於是每到雙休迴家,蘇亞就像從一場美夢裏醒來一般。


    蘇懷遠和齊秀珍不知對蘇亞埋怨了多少遍,說張約不是一個合適的結婚對象,貧賤夫妻不會幸福,就像他們兩個。現在他們不想做貧賤夫妻了,他們覺得蘇亞可以為他們做到。


    說實話,他們第一次提出反對意見的時候,蘇亞根本還沒想過結婚的事情,她才大三。不過蘇亞忽然有了一種古怪的錯覺,她還沒結婚,但是已經有了一兒一女。她覺得蘇懷遠和齊秀珍並沒有把她當作女兒,恰恰相反,他們從來是把她當作父母來依賴的。


    恐怕這麽多年來,蘇亞從來沒把這些話告訴過任何一個人,包括張約。


    與張約分手後,她持續地發帖,也許是為了讓張約看見,也許僅僅為了發泄,她每個帖子都用“親愛的y”開頭,像一封封長短信件,她把悲愁、疑慮、壓力和往事的片段都一點一點說給y聽,我覺得這個讓她如此信賴的y已經不是張約了。


    從她帖子裏的記述可以看出,其實對於現實生活中的張約,蘇亞始終懷著戒心,就像一個人總是覺得椅墊裏會有什麽硌著她,所以不斷神經質地調整坐姿。


    對張約毫無經濟實力這一點,蘇亞在內心是介意的。不是因為蘇懷遠和齊秀珍的反對,而是她擔心物質上的無能,會造成精神上的無助,她害怕將來張約也會依賴她,變得像她父母對她那樣,隻顧關注他自己的怨艾,除了要求她傾聽他,扶著他之外,不會有興趣對她多看一眼。


    蘇亞的擔憂是精確的,雖然她當時不願意承認。事實上,早在張約跟任錦然網聊之前,他與蘇亞的關係就已經非常接近這個狀態了。這種愛無疑讓人疲憊。


    二〇〇四年七月二日夜晚二十二點五十分,蘇亞曾在帖子裏寫道:親愛的y,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想給你發個短信。想想,還是罷了。


    每當想起我們以前在一起時快樂的點點滴滴,就像鴉片,讓我忍不住想撥電話給你。結果,卻總是不免想起更多的痛苦,讓我像被火燙了一樣縮迴手。迴想起來,不僅是關於她,九年裏還有那麽多的時候,患得患失、焦慮、傷心、欲言又止。其實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沒法讓你知道的心裏的話,並不比分開後少。


    想想都累。


    想來感情真是一件糟糕的東西,人與人在一起,那麽多的痛苦,換那麽少的一點快樂。


    還不如什麽都沒有。


    二〇〇四年的這個時候,蘇亞已經從百花出版社辭職,與人合夥創辦了一家出版公司。父母一心指望那個“有實力”的女婿為他們提供的一切,她打算自己來做,這總好過被成天埋怨“連個像樣的男朋友也沒有”。


    蘇亞的運氣很好,簽下了幾套英國的童書版權,在國內都非常暢銷。二〇〇四年,全國的圖書市場已經遠不如前些年,可是蘇亞的出版公司第一年就賺錢,連賺了三年。一個人總能輕易得到自己並不真正想要的東西,真心想要的卻偏不給你,這是蘇亞的切身感受。


    二〇〇六年初夏,蘇亞按揭買房,選中了羅馬庭院這個樓盤。她買了一套聯排別墅給父母住,自己買了一套酒店式公寓,與父母相距十五分鍾,可惜不能離得更遠。她把別克停在別墅的車庫裏,這樣她可以勉強自己每天過去看一看父母,也可以有借口很快地離開,因為把車開出來,肯定是有事情等著她外出。


    搬入新居之後,蘇懷遠和齊秀珍絕口不再提及蘇亞的婚事。


    蘇亞的生活就像一列火車,雖說選擇的不是自己喜歡的方向,卻總算駛上了一段平穩的軌道,並且打算從此就這麽平直地向前,不作他想。可是到了二〇〇七年春天,一個重大的變故降臨到蘇亞身上。


    二


    二〇一〇年七月十六日周五,午後一點四十五分,耀眼的陽光從窗外湧進來,灌滿了我整個臥室,也把這個躁動不安的城市照得光影分明,纖毫畢現。


    老街區的咖啡吧已經陸續開門營業,咖啡豆磨好了,啤酒凍到了冰櫃裏,一部分桌椅被搬到室外,在地中海式建築的迴廊上,或是人行道邊,撐起一把把白色遮陽傘,或是在某個鬧中取靜的院子裏,背靠著一棵上百年的香樟樹。


    還沒到時候,生意寥寥。室外七八套桌椅,坐著他們唯一的一個客人。中年男人,身材高大略胖,短褲,涼鞋,橙色圓領恤,寶石藍的棒球帽壓得很低,蓋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有絡腮胡子的下巴。


    他的手邊放著一個v形高腳杯,冰摩卡快喝完了。還有一杯冰檸檬水,每次有人過來加水,他都從不抬頭。服務生並沒有覺出什麽異常,獨自過來喝咖啡的人總會有些古怪,對人愛理不理的,仿佛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看不見他似的。更何況,這個客人在上網,手提電腦打開著,聚精會神,正用手指敲擊鍵盤。


    我正在一邊看蘇亞的帖子,一邊喝果汁,忽然被msn上突然閃動起來的對話框打斷了。我記得我沒有登錄過msn啊。我點開,對話框裏先是一行莫名其妙的字:“我知道你在電腦邊上。”隨即,下麵幾行接踵而至:“你聽我說,你還會遇到危險的。少出門,凡事自己小心!”


    是比爾,竟然是比爾。


    還沒咽下去的半口番茄汁頓時嗆在喉嚨裏,咳得我眼冒金星。


    我立刻撥電話給王小山:“喂,你們警察幹什麽吃的?兇手都逃出來滿大街溜達著呢!”


    王小山那邊可能信號不好:“什麽?你說誰,誰逃出來了?”


    “兇手!”我大喊一聲。


    電話那頭愣了片刻,忽然大笑起來:“你是說比爾吧,我們早就把他放走了。”


    “為什麽?”


    “證據不足。”


    “他自己都承認了,還有什麽證據不足的?”我對著電話嚷嚷。


    王小山說:“自己承認也沒用,他跟許多犯罪條件根本不吻合。比如說,他和蘇亞根本就不認識,沒有手機通話記錄,沒有短信,沒有郵件,沒有msn聊天記錄,連一個論壇短消息都沒發過……他在論壇上隻跟三個網友聯係過,‘冬菇’往來最多,接下來是‘蟑螂’和‘小艾’。”


    難道是我冤枉了他?那他為什麽不反駁我呢,我知道了,他一定是對我太失望了,不願再分辯什麽,覺得多餘。反正他知道自己不是兇手,最後不會獲罪就是了。


    “怎麽啦?”王小山問我,“你不知道他沒事了嗎?我還以為他一出來就會跟你聯係的。”說到這裏,王小山的聲音聽上去簡直心花怒放,他還故意問了一句:“都這麽多天了,他沒跟你聯係啊?”


    我想比爾是不願意再理我了吧。


    我記得在我住院的時候,他半夜陪我在思南路上散步,就是兩周前,他再次鄭重地勸我放棄追查這個案子。他說:“你有多少推理,就會有多少犯罪,隻有停止推理,犯罪的事實才能像河床上的石子一樣顯露出來。”


    我聽得不是滋味,於是問他:“你這是在譏笑我越幫越忙嗎?”


    他說我完全誤會了,他的意思是:“其實別人的瓶子裏究竟有什麽,你是永遠猜不出的,你所能看見的隻是你自己無窮無盡的犯罪衝動。”


    我當時簡直快被氣得笑起來了,問他:“那你是在說我才是最大的兇手咯?”他委婉地讚同了這句話,他的理論是,偵探確實比兇手危險得多,是犯罪衝動最強、犯罪基因最發達的一群人,他們深諳幾百種詳盡的謀殺過程,這得益於他們常年沉浸在犯罪步驟的想象中,就像一種每日必行的體操,否則他們怎能從片段的線索中推斷出犯罪的全景呢?可是,一個兇手頂多隻能用一種方法殺死受害者而已。


    於是,他立即被我評為“本城最擅長胡言亂語的理發師”。我嚴肅地指出,偵探和兇手關鍵的不同,在於他們的目的是相反的,前者是為了除暴安良,為了廣大市民的安全。


    比爾一手撐著傘,一手幫我把額發捋到腦後,順勢搭在我的後背上。他語調溫柔地繼續跟我抬杠:“你想想,人做的任何一件事,哪一件不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感受?”他在黑夜裏靜默地注視著我的眼睛,我覺得他的眼神在變化,一開始是戀人的端詳,漸漸變成了頗有興味的審視,最後陷入凝神深思,笑意也隨之消失了。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他是那個名叫李嘉文的人。


    “其實你從來沒有相信過任何人,是不是?”他忽然說,眼中掠過了一絲疏遠,“你的世界原來是這樣的。”他用胡子在我的額頭上碰了碰,放開了我,他的唇幾乎沒有觸到我發際的肌膚。


    三


    二〇〇七年一月的北京書展上,蘇亞的出版公司主推一套從法國引進的兒童科幻故事,批發情況出奇的慘淡,令蘇亞和她的合夥人始料未及。三四月間,已經發行出去的那部分也開始退貨。這顯然是一筆失敗的投資,三十個品種、七百五十萬碼洋壓在倉庫裏,也壓住了整個公司的流動資金。到下半年,新書的品種已經大幅度減少,這就使得單本書的運營成本升高,利潤降低,陷入了資金窘迫的惡性循環。


    也直到這個時候,蘇亞才真正感受到了圖書市場的低迷,無論再選什麽書,多麽有賣點,一律銷售平淡,能把首印數賣完就算很不錯了。運氣就像一尾野喜鵲,來去匆忙,總是讓人來不及看清它飛走的方向。


    至此,公司在奇跡般地大賺了三年半之後,開始進入了勉力維持的狀態。起初大家認為,這隻是一個過渡時期,堅持下去,做到一套大賣的書,也許就是下一套,公司就能重新迴到以前的局麵。一年、兩年,精力倍付卻毫無起色,這簡直像是一條岸上的魚在掙紮撲騰,到了第三年,蘇亞感到了一種真正的疲憊。合夥人則早已心思活泛地去張羅別的生意,不再願意在這個出版公司多耗光陰。


    二〇一〇年元旦過後,合夥人終於跟蘇亞商議是否關閉這家公司。蘇亞猶豫不定,她未嚐不願意卸下這個讓她幾乎累垮的包袱,但是,家裏的一套酒店公寓和一套別墅還在繳按揭,將來怎麽辦?


    我再次被msn打斷。已經是七月十六日下午兩點三十二分,何櫻姐在網上半真半假地發了幾句話給我:“我們的盧總很惦記你噢,剛才開會,她說你病了這麽久了,今天下午她打算親自去慰問你一下,讓我通知你。”


    我趕緊表態:“不用麻煩了,我周一就來上班的,行嗎?”我琢磨著,這也就是何櫻擔心我周一再不去上班,自己又不好意思開口,就拿出盧天嵐當令箭。


    何櫻沒迴複。


    我又補了一句:“我保證早上八點五十分就到。”


    何櫻還是沒動靜。難道是會上盧天嵐真的提到了我,讓何櫻又錯覺地位受到威脅,不高興了嗎?“何櫻姐,說話啊。”我催她。她可能走開了吧。


    扔掉番茄汁的瓶子,我又打開一瓶葡萄汁,繼續看帖。


    蘇懷遠和齊秀珍一心認為蘇亞的出版公司正在蒸蒸日上,還對警察說,公司近期將被收購上市。其實公司隻是把庫存轉賣給了別家,半作廢紙的性質,接來下就是遣散員工,清算債務與資產,到工商稅務部門去辦手續,公告注銷。這一切到四月底基本辦妥,所以五月一日之後,蘇亞才會有一個難得的長假。


    出版公司的股份並沒有能結算到多少錢,債賬相抵就算是不錯了。從蘇亞二〇一〇年三月的帖子可以看到,在清算公司的同時,她也開始著手給自己的酒店公寓和別克車找買家,打算用這筆錢來支付父母那套別墅的按揭,幸而房價漲了,她計算下來,剛夠一次性付清全部按揭。這樣的話,她覺得自己至少可以安心休息一段時間,不必急著另謀生計。


    她本來打算休整一段時間,三月份就開始計劃了,找一個遠離上海的安靜所在小住數周,還在網上征詢過大家的度假攻略,比較了幾個海島。


    她和英國那家出版公司的聯絡人已經成了好朋友,一個英格蘭老太太,她也邀請蘇亞去她的家鄉做客,葛裏特納格林,《傲慢與偏見》裏提到過的戀人們私奔去結婚的著名小鎮。


    可是不知為什麽,直到五月十五日,蘇亞還沒有定下任何計劃。


    二〇一〇年四月二十日,就在蘇亞忽然決定約見張約的五天前,她又在帖子裏寫了這麽一段話,中午十二點五十六分。


    親愛的y,又有兩個月沒有在這裏給你留言了。


    在這個越來越讓人感覺疲憊的世界裏,不努力工作、不賺錢會活不下去,不戀愛結婚卻不會死。爸媽晚年的生活終於有了保障,這讓我覺得很安慰。


    馬不停蹄地工作了七年,停下來,我依舊一無所有。我忽然慶幸自己還是一個單身女人,輸入登錄密碼,在這裏跟你傾訴心事,關上網頁,就什麽都不用承擔。現在看來,這倒是好事一樁。


    這七年裏,我也想過再找一個,總是不得精力,也不得心情再重新折騰一次。為了追尋一小段美好的時光,冒極大的風險,受極長時間的痛苦。為了維係一點情愛的幸福,甘願處於被忽視的境遇,忍受草率的對待而無法言說。結果,卻還是覺得孤單。


    親愛的y,我的七年就是這樣度過的。我常常想,如果當初沒有她,如果我們在二〇〇四年春節結婚,生子,現在孩子也該有五歲了。如果這樣的話,我們會幸福嗎?


    兩個並不了解對方心裏的想法,也無意關心對方感受的人走入婚姻,也許這是一場更大的冒險。


    也許大多數人都是這樣過的,即使越來越痛苦,越來越孤單,也不覺得這是一個問題。


    也許相比之下,我這個樣子還是最幸福的。愛是鎖鏈,到時候血脈牽連,隻有相互折磨,勉力承擔。


    今天是我三十五歲的生日,生命不過如此而已,多活一年和少活一年沒什麽差別。


    我還是時常想你,y,因為你是我最好的一部分記憶的男主人公。我慶幸我們停止得及時,還沒有變作滿目瘡痍,無法迴顧。僅此。謝謝你曾給我帶來的快樂,我這一生中為數不多的快樂之一。


    這樣看來,蘇亞似乎並沒有動機對張約身邊的女性揮刀行兇,無論是任錦然,還是徐鳴之。她忽然想要跟張約見一麵,恰如任錦然約見孟雨,隻是為了見一見往日的自己。


    可歎這個跟帖剛好在十四頁的頁尾,接下來的帖子就轉到了下頁,我們當初隻看了十五頁,以至於忽略了上文。十五頁的頁首就是王小山給我看過的那個帖子,發布於二〇一〇年四月二十五日下午十六點零七分。


    y,我今天打電話給你了。


    我說,我想跟你見一麵。


    你似乎有些尷尬,猶豫了一下,迴答說,那就過完長假以後吧。


    我說,那好吧。我又補充了一句,你願意自己來也行,願意跟她一起來也行。


    蘇亞口中的“她”當然是指任錦然,七年前橫刀奪愛的實習生,這隻是她在五月十五日下午三點十分之前的設想。當張約和徐鳴之出現在匯洋商廈的中央大廳,並肩向咖啡吧走去,蘇亞就會發現,這不是身著黑衣裙、金色肌膚、長發卷曲的任錦然,而是另一個修長白皙的陌生女人。


    毀容案之後,兇手依約來到蘇亞的公寓,為了偽造蘇亞的臨終遺言,兇手一定會打探下午發生了什麽。兇手是蘇亞非常信賴的人,她會和盤托出,或者,不等兇手詢問,以她當時的心情,她也會主動向兇手傾訴發生的一切。


    可是,兇手偽造的臨終遺言中赫然寫著:“y,隻要你還念一點舊情,一個人來見我又能怎樣?或者,你們稍稍對我有一點負疚之心,兩個人表現得不要這麽張揚……”兇手筆下對蘇亞應該有負疚之心的“你們”,也當然是指張約和任錦然,不是指張約與徐鳴之。


    難道下午出現在匯洋商廈的這個“蘇亞”,根本就不認識任錦然?


    五月十五日下午三點十分,真正的蘇亞已經變成了一具屍體,脖頸中的鮮血漸漸凝結,室內冷風到了最低溫度,試圖使法醫對死亡時間的判斷延後幾個小時。此時,兇手正站在匯洋商廈二樓或三樓的迴廊上,俯視中央大廳,為自己精致的計劃暗自得意。他打算在這個人流如鯽的鬧市製造一起矚目的毀容案,造成蘇亞依然活著的假象,這樣的話,一旦謀殺的真相被發現,他就有機會為自己製造確鑿的不在場證據。


    在謀殺沒有被揭曉之前,這還是偽造自殺的全過程中最有感染力的一個情節,蘇亞的憤怒報複,然後她為自己的罪行感到驚愕,加上對戀情的失望,畏罪自殺。


    兇手摸著手袋裏的方形小紙包,單片包裝的dorco刀片,與殺死蘇亞的刀片是一樣的。他想,如果張約一個人來,就該著張約自己倒黴,如果張約帶著任錦然來,那是最好,毀容案會顯得更加合情合理。


    但是他不認識張約和任錦然。咖啡吧裏已經坐滿了獨自等候的男士和一對對情侶,還陸續有人穿過中央大廳,向咖啡吧的方向走來,繞行,或落座。


    三點二十五分,兇手打了一個電話到服務台,找“張約先生”。六號服務員在各個座位間詢問了好一陣,陽光充沛,每個人都有些昏昏欲睡,最後在徐鳴之詫異的目光中,張約起身走到吧台接了電話,但是電話已經掛斷了。


    張約懷疑這個電話是蘇亞打來的。因為他忘了帶手機,可能是蘇亞打他手機沒人接,才打到了服務台。他不想借用徐鳴之的電話,不想把蘇亞的電話號碼留在她的手機上,以免將來橫生枝節。正好已經從座位上走出來了,他索性多走幾步,去投幣電話那裏,撥了蘇亞的手機。這就是三點二十七分,從匯洋商廈打去蘇亞手機的那個通話記錄。


    蘇亞嗎,我是張約。我們已經到了。我手機忘帶了。我們就坐在最靠邊的位置上,你一過來就能看見的。好。我們等你。


    掛機。通話時間四十三秒。


    這個戴眉毛架眼睛的摩登男人離開投幣電話亭,再次穿過大廳,兇手在二樓的迴廊上俯視著他迴到座位,重新在女伴身邊坐下。也許兇手還多打量了徐鳴之幾眼,心裏想,這個當年跟蘇亞競爭的女人,長得還真不賴。然後,兇手轉身走進商廈二樓的洗手間,戴好手套,割破右側的衣袋,插在衣袋裏的右手攥緊刀片,下樓,選擇了一個張約和徐鳴之背對的角度,朝咖啡吧走來。


    徐鳴之低著頭正在發短信,給她的閨密任錦然:“今天是你打電話到咖啡吧找張約嗎?”今天的約見她告訴過任錦然,還讓任錦然將蘇亞描述了一番給她聽。她想,這會兒,也許是她故意跟他們開玩笑呢。


    很快,任錦然迴複:“沒有呀。你們見著了嗎?談得怎麽樣?”


    這時候,屏幕上的光線被擋住了一瞬,徐鳴之感覺到左邊臉頰一陣涼意,隨後是鋒利的痛楚,從耳根一直到嘴角。


    張約曾經告訴王小山,五月十五日下午三點十五分,他曾經看到蘇亞的身影一閃而過。三點四十五分,徐鳴之的臉已經鮮血淋漓,這時候,張約曾經清晰地看見過,就在距離他二十米的正對麵,在商廈大廳混亂的人流中,蘇亞麵對麵地看了他足足五秒鍾,然後微微一笑,消失在大理石立柱刺眼的反光中。


    當時陽光強烈,蘇亞戴著墨鏡和帽子,穿著張約熟悉的那一身杏紅色的套裝,配著米白色的寬簷涼帽,陽光將她的長發勾勒出金色的輪廓。


    這麽說來,其實她是背光的,她的臉張約不可能看得清楚,更何況還有墨鏡和寬簷涼帽。張約認定這是蘇亞,其實憑的就是那一身杏紅色的套裝,顏色與款式與他當年為她挑選的生日禮物一模一樣。


    原來兇手是個女人,而且是一個身材與蘇亞相差不大的女人。


    兇手假扮成蘇亞的模樣,在兩點三十分乘坐電梯離開酒店公寓,完成了毀容案之後,又在五點三十分乘電梯上樓,故意留下蘇亞迴到二十九樓的電梯錄像。


    然後她開門走進二九〇三,飛快地換下衣帽,把杏紅色的套裝掛在衣帽間顯眼的所在,指紋和垃圾早已在前一次出門時就已經清理幹淨了,她隻需關上空調,關上門,經由安全樓梯無聲無息地離開這幢公寓,走出羅馬花園,不動聲色地去往將要製造不在場證據的地點。


    如果在六點整之前,有任何目擊者能證明她出現在另一個場合,她就基本擺脫了嫌疑。因為電梯錄像顯示,“蘇亞”是在五點三十分才迴到公寓的,洗澡,換上睡衣,在閉目小憩中被兇手用刀片插入咽喉,再緊湊也需要三十分鍾的時間。


    這麽一來,以不在場證據脫身的人,就重新有了嫌疑。


    比如說,何櫻。


    孟玉珍的日記裏記載,五月十五日下午五點五十二分,何櫻外出歸來,走進了小區的住宅樓。六點零五分,何櫻、孟雨和兒子一家三口前往哈尼美食廣場的豆撈坊,直到七點四十五分才結束,埋單,三個人走迴小區已將近八點。


    本來這是最可靠的不在場證據,現在看來,如果何櫻在五點三十五分離開羅馬花園,以虹橋與徐家匯之近,打車,她完全可以在五點五十二分迴到小區。六點零五分,舉家去豆撈坊吃火鍋,她隻需要在手袋裏裝一台上網本,自己單獨去一趟洗手間。


    這是她用“蘇亞”的id第一次在論壇發帖,五月十五日傍晚六點三十二分。


    y,今天我看見你們了,你們那麽親密地坐在一起,完全沒有顧及我的感受。或者,你們就是故意想讓我知道,你們在一起有多麽幸福,我是多麽多餘,多麽可笑,多麽可悲!


    所以,我決定用刀片和鮮血,讓你們永遠記住我,時時刻刻感覺我在你們身邊。


    我已經決定結束我的生命,這是你們的錯。


    兇手與蘇亞換裝的推理,讓我忽然想起了蘇亞洗手間裏的一個細節。記得當初勘察現場時,我發現蘇亞是一個極其嚴謹的人,各處的擺放簡略、整潔得驚人,衣帽間裏的衣物按顏色分類。梳妝台上,從護膚品到彩妝,每一件無一例外都是esteeuder,包括洗手間裏的卸妝乳和潔麵膏。唯獨她的洗手間裏多了一瓶用過一半的shisheido卸妝油。


    我意識到這很可能不是蘇亞的。


    兇手既不是跟蘇亞約在五點三十分之後見麵,也不是約在兩點三十分之前。五月十五日,為什麽沒有兇手乘電梯上二十九樓的記錄,不是她走了安全樓梯,而是她本來就在蘇亞的公寓裏,她前一天傍晚就來了,在這裏過的夜。也許兩個閨密一起吃了最後的晚餐,親熱地聊了一宿,交換了彼此所有的秘密。


    我記得現場哪裏都整齊得驚人,但是蘇亞的梳妝台有點亂,esteeuder的大小瓶子錯落著。我仿佛能看見兇手從梳妝台上拿走自己的shisheido係列,小心翼翼地,捏住瓶子的頂蓋部分,從矩陣裏逐個抽出來,以防把指紋留在緊挨的esteeuder的瓶子上。


    我記得何櫻用的就是shisheido的護膚品。當然,這還算不上證據。我相信,到此為止,這個案子終於走出了純推理的迷障,有了兩項確鑿的證據。


    其一,兇手在五月十四日的電梯錄像裏留下了畫麵,而且是單程的。


    其二,她匆忙漏下的shisheido卸妝油上,應該有她的指紋。


    我瞟了msn一眼,何櫻姐還是沒有迴複。


    已經是七月十六日下午四點五十分。臥室敞開的窗外,蟬鳴漸息,天邊的雲彩變幻出嫣紅與靛藍的色澤,街上的車流平靜地駛過,不過我知道,隻需要三十分鍾,三十分鍾以後,周末下班的交通擁堵就會如約而至,窗下將變成有人駕駛的停車場,尾氣蒸騰。


    我打算現在就打電話給王小山,然後趁著高峰還沒到來,直奔蘇亞的酒店公寓,謎底很快就要揭曉,我實在等不及了。這時候,有人敲門。我沒聽錯,還有人在客廳通往迴廊的窗外叫我的名字。聲音熟悉得讓我心裏咯噔一下。


    盧天嵐腳步有力地走進來,隨手帶上房門,看著目瞪口呆的我,破例給了一絲笑容。


    “身體怎麽樣?”她依然言簡意賅。


    原來她真的在公司大會上提到我,說要來探病,而且她真的來了,對我這麽個不甚長進的小職員。帕羅藥業有周末可以穿休閑裝的規定,今天盧天嵐一條白色七分褲,一件寬鬆的麻質白襯衣,配一襲手工刺繡的無袖披肩,直發垂順,顯得特別容光煥發。我的偶像站在我髒亂不堪的房間裏,我想起臥室裏堆了滿桌的果汁瓶和咬了兩口的三明治,床上亂扔的衣物,還沒疊的被子。可是客廳裏更糟,連把椅子都沒有。


    結果,她頗為泰然地坐在臥室的一片混亂中,就坐在我寫字台前的椅子上。我尷尬地坐在床上。


    “打算什麽時候迴來上班?”她一向都是這麽直奔主題。


    “真沒想到領導會來看我,我下周一一定去上班,我已經全好了。可是……”我結結巴巴地說,“我現在有急事要出去一下,真的是急事。”


    四


    周五下午四點五十分,對於完成了手中任務的人來說,是一個輕鬆周末的起點。對於手中有任務在忙的人來說,跟周一和周四沒有差別。但是,對於手中有任務,卻苦於找不到方向的人來說,這就是一個最折磨人的時段了。


    分局刑偵支隊的辦公室此刻頗為喧鬧。有的人繼續在忙案子,一如往常,來來往往。有的人剛結束了某個案子,正在興高采烈地跟大家道別,去過一個難得的雙休日。王小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發呆,看著電腦屏幕,鼠標無意識地點來點去。


    兇手是誰。自從比爾獲釋以後,這個案子簡直就沒有一點新線索了。兇手似乎也不打算再對周遊下手,或者對“愛得康”搞什麽破壞,下一步他還打算謀殺誰,什麽時候,可能是下一分鍾,也可能數年之後。最失敗的是,跟連環殺手較量了這麽久,他這個警察竟然連對方的目的都還不知道。


    “蘇亞”這個id也沒有再發過新帖子,每半個小時刷一次屏,論壇靜默,像一片停止生長的麥田,然後變成每十五分鍾刷新一次,每五分鍾。


    我相信王小山就是在這樣的焦慮下,做了一種無聊的嚐試。


    他點擊“登錄”鍵,輸入“蘇亞”的用戶名,在密碼欄裏隨手輸入一組數字或者字母,迴車,提示“用戶名或密碼錯誤”。再試,跳出的還是錯誤提示。他知道兇手一定不會在這個id空間裏留下什麽,否則他大可以找技術部門來解密。他隻是為了反複一個毫無意義的動作,好過他攥著兩隻拳頭幹著急。


    我不知道他是在哪一次嚐試的時候,想起了我的名字,第十次、五十次,還是一百五十次,他在密碼欄裏輸入我名字的拚音,“zhouyou”,迴車,這一次似乎有點不同,屏幕上跳出了一個對話框,“蘇亞,你好”。


    我的手機鈴響了。


    王小山氣急敗壞的聲音:“周遊你怎麽迴事?不會一直是你在逗我玩吧?兇手的密碼就是你的名字,你有什麽瞞著我……”


    手機從我手掌中被抽走了,盧天嵐站在我麵前,麵無表情地當著我按下“掛斷”鍵,機身在她手指間漂亮地轉了一個圈,然後,被關閉了電源,扔在寫字台上。


    “盧總,真對不起!我真的是有急事啊,你就讓我講完這個電話吧!”我趕緊起身到桌上去拿手機。盧天嵐沒有攔我,而是自顧自地走到臥室的窗戶前,解開支撐的搭鉤,伸手就關上了左邊的一葉木窗,然後是右邊的那一葉。


    頓時,屋子的四壁向我擠壓過來。我想阻止她,卻說不出話來。我倒在地上,不停地喘氣,臉貼著冰涼的地麵。我聽到高跟鞋不緊不慢的敲擊聲,從傾斜的視線中,我看見她又走到臥室的門口,把門也關上了。她走迴來,站在我的麵前,靜靜地打量我。生平第一次,我看見她竟然是笑吟吟的,她笑吟吟地看著我在地板上掙紮扭動,大張著嘴,像一條被撈起來的魚,唿吸漸漸停止。


    昏迷中,我被關進了一個窄小的瓶子,擰緊瓶蓋,拋進太空,遠離一切星球,就這樣漂浮一萬年,一億萬年。我永遠不會死,有知覺,冰冷,窒息,恐懼,無窮無盡。


    給我一點聲音吧,給我一個人類,哪怕是前來殺死我的兇手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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