礙於還未大好的傷口,這一覺,陸既明還是 “睡” 得比較收斂。恰到好處的放縱讓兩人都心情舒暢,滿是饜足後的慵懶。


    清晨,陸既明已經起來了,他今天要去和嚴一海見一麵。


    仆傭一大早就將熨燙得筆挺的衣服送進來,房間裏沒有開窗,暖融融的,有一股暖香,聞得人骨頭酥軟。陸既明在鏡前穿衣,一閃而過的背上有幾道抓痕。


    床上帳子放下來大半,有條白皙勁瘦的手臂從床邊懶懶地垂下來,連手臂上都有幾點暗紅的痕跡。仆傭不敢細看,放下衣服便退出去了。


    陸既明穿戴整齊,梳子上沾了刨花水,將頭發梳得整齊利落。末了迴頭,將軟似輕雲的床帳撩起來,掛在簾鉤上,露出床上的人來——沈馥正趴在床上,被子搭在腰間,睡眼惺忪,眼睛半睜不睜,老半天才眨一下,人醒了,魂兒還沒醒。


    陸既明撐著床沿,彎腰在沈馥的裸背上親了一口,順勢幫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起身扣上帽子,出門了。沈馥仍舊在床上,翻了個身,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腦袋少有的一片空白,什麽都不想,舒服得直歎氣。


    陸、嚴兩人見麵的地方選在郊外,空曠的、一望無際的原野上,減少有埋伏的憂慮。嚴一海向來是謹慎的,謹慎而狡詐,滑不溜手,聽說他連理發時,都要派一個人用槍頂著理發師的腦袋,生怕理發師是來殺他的臥底。


    陸既明向來就不知道什麽是怕,隻有擁有許多東西的人才會怕,比如陸重山和嚴一海,擁兵十數萬,當了多年的土皇帝,自然處處謹慎,生怕一朝被拉下馬來,打迴原形。


    原野上的草已經染上枯色,隨風簌簌搖動。


    陸既明身著戎裝,利落地登上了嚴一海的車。車裏隻有他們兩人,司機已經下了車,各自都帶著槍,數十步外圍著他們各自的人。


    嚴一海見人都帶三分笑,不聲不響的像個和藹的田舍翁,仿佛之前害得陸既明命懸一線的人不是他一樣,他笑著說道:“既明,你如今越發有乃父之風,好樣的。”


    陸既明壓根不看他,帽簷壓著,生怕自己犯惡心。他手上拿著一把慣用的手槍,槍管子黑得發亮,他的手指彈琴似的在槍管上輕輕點了幾下。他說道:“章振鷺和章王氏已經死了吧?”


    若是這兩人還活著,嚴一海也不必來見他了,自然有百般手段逼問出賬冊和書信的下落。


    嚴一海嗬嗬一笑,說道:“他們母子恨你入骨,自然不能讓他們好活。”


    陸既明知道他說的都是假話,章振鷺在炸雷前挨了一槍,自然是活不長了,想來章王氏應該是下山時被炸雷時的落石波及到。章振鷺在落崖後應該還撐了一段時間,不然嚴一海的北軍也不會消息靈通,追咬得那樣緊。


    想知道的消息心裏大概都有數了,陸既明無意再和他糾纏,但嚴一海的心思還在那些要緊的賬冊和書信上,緊追不放,想要和陸既明談條件。


    “既明,你手上捏著那些有什麽用呢,不如給我。選舉在即,蔡銑如今是不中用了,憑借那些,正好將他拉下馬來,換一個我們都認可的人上去,還像之前那樣,我們兩邊和和氣氣的。”


    陸既明輕輕一笑,說:“別把我當孩子哄。”


    “怎麽會呢?” 嚴一海聲音越發和藹可親起來,“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幫著你,我是向著你的。我們是血脈至親,我們聯合起來,天下可定。”


    這麽多年來,從陸既明離開醴陵迴到平州開始,嚴一海就在和他暗地裏通消息,章振鷺在豫北被槍襲的消息就是嚴一海遞來的,就是因為這樣,陸既明才知道了那發暗槍,是陸重山下的手,要治死章振鷺。


    嚴一海將陸既明當作是埋在晉中的一枚釘子,要釘死陸重山,如今陸重山是被釘死了,但這枚釘子卻不想為他所用。


    陸既明懶得聽他這些廢話了,拉開車門下車去。在他身後,嚴一海的聲音陰測測的,笑裏藏刀。他絮絮叨叨地說道:“現在不同的往時了,南邊一直蠢蠢欲動,又是革命軍、又是護國軍的,伺機北上。若是他們北上,晉中擋在中間,首當其衝。你我不聯手,如何扛得住......”


    陸既明反手關上車門,“砰” 的一聲,截斷了他的話。


    他迴去時,沈馥已經起床了,正坐在窗邊卷煙。上次在醇園卷的那一罐,大半都潮了,如今又要重新卷。沈馥神色平靜,手上動作利索,十指修長,捏著煙卷時姿態好看。陸既明倚著門看了一會兒,突然說道:“你走前給我卷一罐吧。”


    沈馥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隻是埋頭卷著,就在陸既明以為他沒聽見的時候,他突然說了聲 “好”,聲音輕得像一陣風。


    迴平州的火車,比來時要低調安靜得多。沈馥還抽空去看了一眼還未醒來的章燕迴,她本就瘦小,如今一睡不醒,更加顯得像紙片一樣薄,醫生說,這幾天要是再醒不過來,估計就真的醒不來了。


    火車中途隻在淩晨停了一次,大約是為了補給。停站時車廂猛地一顫,讓沈馥從夢中驚醒,他憑窗看去,星空低垂,原野廣闊,晚風徐來。大地變得廣大無邊,火車與人隻是滄海一粟,時光如水,從人的身上緩緩流過。


    陸既明還在夢中,不知夢囈了一句什麽,咕咕噥噥的。沈馥迴頭看他,看他劍眉壓眼,鼻骨直挺,嘴唇囁嚅,不知在做什麽夢。


    沈馥隻覺得神奇,一個人在另一個人的人生裏,到底憑借什麽錨定。


    但無論如何,如水的時光都能足夠洶湧,將它衝走。沈馥見過很多人,也有過很多刹那的溫情脈脈,這應該也隻是其中一次而已,他想道。


    迴到平州時,陸既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醇園翻了個底朝天,連花園裏的土都鬆了一遍,最後是在放湖裏的水時,找到了被防水油紙裏外三層裹著的書信賬冊,綁著石頭,重重地墜在湖底。


    就在醇園到處被翻得一片狼籍的時候,陸重山無聲無息地死了。楊氏的確遵照了陸既明的吩咐,沒讓他活得舒服,也沒讓他死,吊著他的命。但他年紀畢竟不小了,日日發作的煙癮讓他生不如死,最後,一代梟雄狼狽地死了。


    死的時候,他半個身子摔在床下,手還往煙槍的方向伸。


    與此同時,陸既明也的確說到做到。


    他給了沈馥一張銀行支票,印章齊全,油墨簇新,切實可兌,麵額不小。與此同時,還有一個小匣子,沈馥打開來,裏頭是十來顆大小不一的鑽石。


    陸既明說道:“當時給你的那匣是假的,如今還你一匣真的。隻不過我手頭也緊,湊不齊那麽大一匣。”


    他手頭的確緊,槍杆子是說話的底氣,每一條槍都是真金白銀買來的。陸重山在這上頭明白得很,從不在錢銀上過於放縱他,隻揣著明白裝糊塗。他絕大部分搞來的錢都砸到了醴陵的私兵裏了,剩下的,不過左右倒騰充門麵。


    說來好笑,沈馥當時來騙他的錢,如今卻明白了,陸大少爺自己也窮得叮當響。不過現在看著這支票和鑽石,也挺夠意思的了。難為他想得周到,亂世裏,錢一會兒值錢一會兒不值錢,還是金銀鑽石靠譜。


    沈馥把支票和匣子都揣在懷裏,這下真得走了。他也不再多言,無論說什麽都有些不尷不尬的。


    陸既明坐在桌子後,陷在柔軟的沙發裏,頭腦一片空白,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自他下定決心放沈馥走的那天起,他就沒有真正想過出爾反爾。當然,偶爾也會想,沈馥的家人也都在平州,讓他就範,實在很容易,就像之前脅迫他合作那樣。


    那樣也很刺激,就像他之前馴服獵狗那樣,一點一點地讓兇狠的惡犬逐漸為他所用,時刻謹防他反咬一口,也是一場盡興的遊戲。


    但不知道為什麽,他漸漸覺得累了。


    自他父母相繼去世那時起,他就知道,他要讓那些肆意擺布別人命運的人付出代價,這是他要跋涉的路,而沈馥,自有他自己要跋涉的另一條路。如果強行將沈馥留在身邊,那他也不過是另一個陸重山而已。


    再說了,這不過是一段以互相欺騙為起始的關係罷了,這樣風平浪靜地結束,實在再好不過了。


    就在這相對無言的時候,秦雁來了。


    “章小姐醒了,說要見大少。”


    陸既明實在沒有多大興趣與章燕迴交談,他正想說 “不見”,抬眼一見沈馥,又改了心思,問道:“你向來和她好,要去看看嗎?”


    說好也談不上,隻不過是存了一絲善意罷了。人家小姑娘九死一生的,總算熬過去,醒過來了,情理上也該看一眼,沈馥點了點頭,兩人一起過去。


    章燕迴在醇園裏是有個常住的院子的,隻是如今醇園裏到處都翻得亂七八糟,隻能另外隨便找個地方給她住,略顯簡陋,但醫生照顧她也算精心。她才醒過來,躺在床上,整個人像是要陷進被褥裏了。


    她一見陸既明來了,也不問母親和兄長,隻是虛弱地說了一句:“表哥,對不起......”


    陸既明隻當她是為了章振鷺與他的恩怨道歉,不耐煩聽她說這些,敷衍地迴應道:“別多說了,你好生養病吧。”


    章燕迴隻看著帳頂,自顧自地說道:“那時候我才五歲,在園子裏亂闖,闖進了湖邊小院裏...... 那聲響太嚇人了,像野獸嚎叫似的,嚇得我躲在窗下不敢吭聲......”


    章燕迴五歲時,嚴攸寧還未去世,還住在湖邊小院裏,她聽到的聲響,自然就是嚴攸寧被煙癮折磨下發出的哀叫聲。


    “過了好一會兒,我聽到了有人說......” 章燕迴說道,“說是‘留給既明的信,就藏在床下牆上的暗格裏’......”


    陸既明臉色一變,轉頭就疾步衝了出去。


    沈馥還站在那兒,聽著章燕迴哭著斷斷續續地說道:“我嚇得不行,誰也不敢說,媽嚇唬我,說那個院子裏鬧鬼,不許我再去...... 我一直都不敢說,後來還偷偷去了一迴,她瘦得很,朝我笑,還請我吃酥糖,讓一個嬤嬤偷偷送我迴去......”


    她說的人,自然就是陸既明的母親嚴攸寧。


    沈馥見她哭著說個不停,都有些喘不過氣來了,連忙過去,安慰她:“別說了,沒事,都過去了......”


    章燕迴在他的安慰下,漸漸停止了抽噎,緩緩閉上眼,臉頰上盡是淚痕。她如釋重負地長出了一口氣,用盡了力氣,聲音一點點輕下去:“她那樣美,說話聲音和黃鸝鳥似的...... 我對不起她,對不起表哥......”


    另一頭,湖邊小院裏,陸既明使人將那沉重的楠木架子床搬開。他蹲在牆邊,伸出手指,一塊一塊磚地仔細摸索,很快地,在角落的一塊磚那兒,摸到了一條不起眼的縫隙,小心地摳開後,有個暗格。


    陸既明的心 “砰砰” 亂跳,伸手摸出了一個泛黃的信封,上書 “吾兒既明親啟” 六個字。


    泛黃的信紙,因為放了很久而變得薄脆,讓人不由得小心翼翼,一點點展開。信上字筆畫雋秀,可能因為寫信人體力不濟,一筆到末有些顫抖,筆跡不一,短短的幾句話,可能是分幾次寫成。


    “寶寶,我的寶寶。


    媽媽一直記得,剛出生時的你,被我抱在懷裏,輕軟得像一片雲。你像天邊的一片雲,落在媽媽的懷裏。想給你全天下所有的祝福,你不必聰明,不必勇敢,和你的愛人一起,無災無病到白頭。親親你的臉頰,就像之前我每天哄你入睡時那樣。


    ——想你的、愛你的媽媽。”


    陸既明小心翼翼地將那攤開的信紙又一點點折好,放迴到信封裏,拿來一個有軟襯的匣子,將信放進去,匣子關好。


    這時候,他才突然意識到,在這小院裏的人隻有他一個。


    他將匣子收好,又迴到章燕迴的院子裏,看守在那裏的人告訴他,章燕迴又昏睡過去了,醫生來看過,說沒有什麽大礙,好好養著就行。


    即便早已心知答案,他還是問了一句:“沈馥呢?”


    被問到的人頓了頓,迴答道:“沈少爺走了,他說是您批準的,我們也就沒攔。”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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