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烈烈,日頭昏毒,又是三天三日的折磨。


    死士身體強健,上百刀落在身上,竟從不需要劊子手拿冷水喚醒,一刀又一刀,他都生生挨了下去。


    刑場束縛的怪物仍一言不發,似在接受這份理所應當的痛。


    直到傷痕累累的身體油盡燈枯,聶讓忽的望向天際的太陽,想起了曾經在同樣一個夏季。


    他找到了一生侍奉的神明與光。


    後背裸露的半截白骨,虛弱跳動的心髒在其中依稀可見。


    忽然間,僅存的那隻獨眼似看見了什麽、豁地睜大。


    他癡癡望向天際的虛影,幾近病入膏肓一般,蒼白如紙的麵龐落下淚來,幹裂的唇哭著緩頓地嚅出幾句話。


    她透過鏡,看清他的唇語。


    『主人。』


    『阿讓,有罪。』


    『可為什麽,您要這樣對奴?』


    身為工具,卻自作主張,殺了主子的親弟,他的少主。縱承千百遍剝皮之刑法也不足惜。


    可她竟還願意在死亡盡頭,最後再看他一眼。


    哪怕沒有得到迴答,哪怕痛到骨髓,哪怕神魂俱滅,也無妨了。


    遂終笑起來。


    (二更)


    鏡子裏的暗衛永遠閉上了眼,所有金芒歸於平靜,薑瑤久久不語,怔在原地。


    她的第一反應,竟不是薑鴻和大趙如何了。


    而是……


    她不要他這樣。


    絕對不要。


    薑瑤知道結症。


    這十來年,聶讓從未有一刻將自己作為人去活。


    那些壓抑在心底太久而不可言的情緒,最終逼死了他。


    長公主木然坐了很久,想了很多,直到月掛正空。


    她不是迴避問題的人,既如此,有些事情,不能那樣了。


    可是又要怎麽做呢?


    北疆,是暫時去不了了。


    她忽然很想活下來,十萬分地想。


    還很想,現在見他一麵。


    再敲開他那天下第一的榆木腦袋,看看裏麵到底都塞了什麽。


    薑瑤不想辯論未來的行為是否應該今日定罪。


    既然他日後敢做那種事…那她現在順著自己的心意罰他一頓,也是應當的吧。


    起身,敲窗:「阿讓。」


    「在。」


    活生生的人推開窗扉進屋跪下,一如既往,隨叫隨應。


    長公主抱著火爐坐在塌上,靜靜注視著他。


    眉眼冷峻,一如既往,其中卻比他最後的死寂如潭的眼瞳,多了太多溫存和屬於生的色彩。


    鏡子裏的那雙眼睛,在看到她的墓碑的那一刻,就徹底死去了。


    「你起來,坐下。」她指了麵前軟塌。


    聶讓隻抬了頭,未動。


    「坐,本宮有幾件事問你。」


    薑瑤盯著他,又一次重複,語氣強硬。


    他這才緩慢地起身,幾分僵硬地坐在榻上,縮著手腳,極拘束。


    「之前,我說過想讓你告老還鄉,你考慮如何?」


    聶讓的唿吸驟然收緊。


    ……


    為什麽忽然提那件事?


    是他做錯了什麽嗎?


    聶讓心底不安,隻是小聲而一字一頓地堅決道:「奴,誓死追隨長公主。」


    此點,經年不變。


    誓死。


    好一個誓死!


    薑瑤騰地氣笑了。


    果真是個木頭腦袋,她是取錯名了,葫蘆兒不該叫葫蘆兒,合該眼前這人得此名。


    她笑意帶著些許怒火、瞭然、雜著痛與怨,一連道著好,胸口微微起伏:「好,你很好,好極了!」


    既然近也不是,不近也不是。


    那她便隨著自己心去吧。


    大不了,他就來陪她吧。


    左右黃泉路上寂冷,有人齊行便不覺得孤單。


    見她如此,聶讓越發茫然,心髒隱隱作痛,卻完全不明白為什麽。


    忽的,桃香離近了,他僵住,不敢動。


    「…主人?」


    一雙瘦弱纖長的手正抱住他的後脊椎,似確認什麽般輕撫脊背,一遍又一遍,力度不重,緩慢謹慎。


    「阿讓。」


    「是。」


    殊麗殷紅的眼角恍若勾人妖狐,她彎彎地笑起來:「侍奉過人嗎?會嗎?」


    ……!


    哢嗒——


    十八年來,怎樣摔怎麽磕也不壞的銅鏡,因這一句話,破碎成刃。


    這短短幾個字和這一聲,皆讓聶讓嚇一跳,他險些抽刀。


    薑瑤卻將手搭住他的手上,不重,卻足以將橫刀退迴去:「別緊張。」


    他聲音磕磕絆絆:「那麵,鏡子…」


    「不用管它。」她捧著他的臉,「本宮在問你話。」


    他將視線側至極限,卻不可避免地將她如玉般光潔的下頷收入眼中。


    無論是艷麗微紅的鳳眸眼尾,或是遠山眉黛、明珠絳唇,所有的色彩,對他而言,都太過濃烈。


    他該怎麽迴答?


    聶讓咬住牙,繃緊身體,如實:「奴…不曾,不會。」


    他從未…做過那種事情。


    似發現了新鮮的事情,薑瑤揚眉:「不會?也無妨。」


    唿吸的間隙,她在他耳畔吐息如蘭,卻有些涼意:「本宮可以教你。」


    偏涼的玉指蓋住了那雙豁然縮小的黑玉石般的眸。<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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