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府宴上,隱有暗憂,殺機四伏。


    正廳是男人們不見血的戰場,歌舞絲竹繞梁未歇,推杯換盞間,眾人心思各異。然而僅隔了道帷幔後的偏廳內,諸將家眷們卻其樂融融。


    “許姐姐的酒量一向是最好的,今日怎麽滴酒不沾?”


    齊文正之妻謝婉清坐於綠玉身側,望著她略有些蒼白的麵色,關切道:“近來天寒,姐姐可要保重身子。恰好我那兒新置了件黑灰貂鼠皮的風領,待晚些時候,我使人給姐姐送來罷。”


    綠玉曉得她夫君慣愛野獵,家中皮草數不勝數,不過到底是人家的物件,怎好白要?


    “多謝妹妹好意,我也置辦了不少冬衣,風領倒不缺。”綠玉笑笑,旋即勉強撇開愁緒,歉然道:“也不知怎的,許是午膳多食了幾口,總覺得腹中不大克化……若再飲酒,怕是要出醜了,不如我來替諸位夫人斟酒罷。”


    其實綠玉不過隨口尋了個托詞而已,她心中記掛的盡是師杭一行人的安危。哪知一旁的吳宏夫人聽後,很快想到了別處,當即挑眉訝然道:“喲,許夫人,這話聽著切莫掉以輕心。你可尋大夫來瞧過了?”


    綠玉一時並沒明白她話中所指,反倒是謝婉清反應更快些,聞言下意識低頭望了望她腹間。


    吳宏夫人見綠玉尚且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樣,不由以帕掩唇笑道:“這都成婚多久的人了,唉,竟還糊塗得跟孩子似的。明兒千萬要尋個大夫來診個脈方能安心,若當真有喜了,仔細些才好,否則可是傷身子的大事。”


    這下綠玉終於聽明白了,她猛地憶起吳宏夫人從前似是不慎小產過,於是趕忙羞紅著臉迴道:“姐姐說得有理,我記下了。”


    她還能怎麽說呢?隻好將錯就錯圓下去了。


    吳宏夫人見她聽勸,便放心點了點頭,暫且將此事揭過。其餘人因著這話,也都不敢再嚷嚷拉綠玉喝酒,就連冷菜都不讓她多碰,忙招唿下人將滋補的參湯移到她麵前。


    謝婉清見狀,不免歎了口氣,略有些悵然道:“此事果真是看命數,我日日盼著,卻也不成。”


    “你與齊將軍都還年輕呢,切莫著急。”吳宏夫人寬慰她道:“婚事也好,兒女也好,急是急不來的。人生在世,珍惜當下才最要緊。”


    她絮絮扯著閑話,不知不覺卻越扯越遠:“你且瞧孟元帥,他較齊將軍還大些,親事至今不還沒個影兒?整日裏又從不見他著急,事事皆遊刃有餘,要我說,正是這樣的人心裏才有譜呢!說不準哪一日便不聲不響地辦齊了,早些晚些罷了,不妨事的。”


    聽她提及孟開平,謝婉清的麵色微微一變,不大自然地扯了扯唇。


    吳宏夫人並非是自應天而來的舊人,她丈夫是從九江那片歸順來的,跟著孟開平的時日尚短。理所當然的,她對孟開平一些舊聞毫不知情,更不清楚謝婉清曾差點兒與他湊成一對。


    謝婉清體諒她,幹脆默然領了她的好意,裝作若無其事。然而對於綠玉來說,這簡直是她赴過最難熬的宴席,令她如坐針氈。


    吳宏夫人的話像是開了個口子,將眾人的話題全都引到了孟開平身上。因主位那人尚且未至,席間便不斷有人講述孟開平的種種事跡,溢美之詞不勝言表。


    大家都篤定此人年少有為、前途無量,甚至有些心思活絡的女眷還想順著吳宏夫人這條線,大著膽子將自家姑娘引薦過去。霎時間,原本其樂融融的場麵一下變了味。這位正當年的未婚元帥很快成了諸位夫人眼中的香餑餑。


    綠玉扶額暗想,真是不知者無畏啊,誰能曉得這孟開平人麵獸心,私底下淨幹些強搶民女的缺德事呢?


    要論孟開平為何久未成家,綠玉是一萬個不情願往師杭身上想的。在她眼中,師杭就是全天下定好的姑娘家,是最尊貴文雅的千金小姐,縱然不去做那勞什子皇妃,至少也該配個學富五車、才高八鬥的世家郎君。孟開平便是再英武過人,也抵消不了他出身卑劣、門第低微的事實。


    常言道,背後不可說人短。眼看著正廳已酒過叁巡,客皆微醺,就在此時,外間突然穿來一陣通傳——


    元帥到了。


    終於來了個能鎮得住場麵的,齊文正與符光等人聞聲立時便鬆了口氣。


    這位大爺跟甩手掌櫃似的,也不知去哪兒閑逛了,徒留他們在此費力應付許久。偏生撫州這群不懷好意的降將一個賽一個地能喝,觥籌交錯間,齊文正幾乎快要被硬生生灌倒了。


    “廷徽!”


    人還沒邁過門檻,齊文正就匆匆迎了上去,拉著他向裏走:“你可算來了!等你許久,怎麽帶兵出府也不知會我……”


    說著說著,齊文正卻突然啞了聲。


    這廂,隻見孟開平一襲玄黑披風大步而來。他穿得肅殺,眼角眉梢卻皆是藏不住的喜色,不知碰到了怎樣喜上眉梢的大好事。見了他,滿廳的人一瞬便止住了交談,擱下酒杯盡數起身。而在烏壓壓的男人堆裏,那一抹亮色便顯得尤為醒目。


    天水藍的雲錦鬥篷上繡著熠熠生輝的銀絲竹紋,身量纖長,步步生蓮,顯然是位嬌客無疑。


    不是說這棵鐵樹受了情傷,看破紅塵了嗎?齊文正驚奇地看了好幾眼,因風帽所遮,他看不清女子的麵容,但他看得清兩人相牽的手。而且不光他看見了,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看見了。


    “……真乃奇事也。”齊文正頓了許久,才嘖嘖感歎道:“廷徽,難得見你如此,不知這位姑娘是?”


    是誰?


    嗬,他剛收獲的俘虜唄。


    師杭本想出言冷嘲兩句,卻被男人捏了幾下手警告,那力道,分明是不準她此刻答話。


    人在屋簷下,思及下落不明的張纓,師杭最終還是咬牙忍了。


    “思危兄,這稱唿倒喚錯了。”孟開平微微一笑,不緊不慢迴道:“你怕是沒見過,這位,是我未過門的夫人。”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就連師杭自己也驚住了。可孟開平卻很從容。


    他像是演練了千百遍似的,大大方方替她揭了風帽,請她認一認諸位同僚——


    “筠娘,這位是我的義兄。”


    孟開平右手傾向齊文正,向她鄭重道:“江西一路多虧有他相伴,否則我可就無命在此了。你我理應先敬他一杯。”


    說著,在旁侍候的婢女十分有眼色地呈了酒來。孟開平一手接過,一手遞給師杭,而後一飲而盡。


    師杭自小出入豪宅,赴過宮宴,可還從沒有哪一次教她如此無措過。孟開平的動作太果斷了,沒給她留半點思慮的餘地,於是她隻好端著那杯酒立在原地猶疑。一時間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齊文正同樣沒想到孟開平來宴上,第一杯酒會敬給他。論關係,他們有情分,但也互有爭鬥。孟開平本不必如此相讓的,但他既然讓了,齊文正便不能不承這個情。


    “廷徽。”齊文正也端起了酒,客客氣氣道:“江西大勝,功在全軍,何須見外。”


    一句說完,他又轉向師杭,有禮至極道:“弟妹,在下姓齊名文正,虛長廷徽幾歲,便厚著臉受他一句兄長之稱,實則卻是擔不起的。往後你便是自家妹子了,恰好我夫人隨在軍中,你與她可要常來常往。”


    說罷,他抱拳示意,旋即也仰頭一飲而盡。


    師杭被那一句“弟妹”喚得直冒冷汗,這都什麽跟什麽啊……然而眼下不幸被架在這兒,臨陣脫逃怕是不成了。


    也怪始作俑者孟開平太了解她的個性了。師杭這個人,一貫是遇強則強,吃軟不吃硬的。你若是對她疾言厲色,她定然會以牙還牙;可若是對她客氣有禮,她便無論如何都幹不出下人麵子的事。


    孟開平將她推到了眾目睽睽之下,於是她隻得默然捏著酒杯,將杯中辛辣的溫酒盡數咽下。


    師杭以為這就是結束了,可是遠沒有,孟開平仍舊牢牢牽著她,一一走到同僚與降將麵前。凡是廳內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教她認了個遍。


    在走到撫州降將麵前時,師杭能看到他們眼中明晃晃的不滿與野心,還有對她的打量與探究,可是,那又如何呢?有孟開平擋在她麵前,風刀霜劍皆不堪一擊。


    他們再厭惡再仇恨,作為敗軍之將,此時此刻也隻能老老實實向她行禮問安,恭聲喚她一句“元帥夫人”。


    畢竟義軍的規矩是不一樣的,造反打天下,往往是一家子男女老少齊上陣。倘若師杭嫁給福晟,她所能使喚的便僅有內幃仆役並府中護衛,可在紅巾軍中,一位夫人足頂上一位大將軍,堪稱元帥的左膀右臂。大多情況下,她們都是有調兵遣將的資格的。


    也就是說,隻要孟開平不死,隻要他首肯,此地十數萬兵馬都可以聽從師杭的命令。


    到了這時候,師杭總算感受到了何謂權勢的魅力。她總算品嚐到了一絲,這天下男人早已嚐慣的滋味。


    作為女子,其實根本不應該將心思全然放在容貌與出身上。例如,方才在場的所有男人都看到了師杭的美貌,可是他們不會用看台前寶瓶、匣中珠釵似的眼光去評判她,更不會想到她是否閨儀上佳、賢惠端莊,適合做個妻子否。他們在乎的,隻有她在孟開平心中占幾分,支配得了多少話語權。


    什麽總管小姐、世家夫人,在刀槍劍戟麵前全如紙糊的一般。麾下沒兵馬,再多的理想都是空談。


    孟開平最開始待她的輕蔑態度原來是有理可尋的。她和她的爹娘,乃至於整個師家與杭家,妄談救國濟民數十年,究竟談出了何等結果呢?儒生發心本是向善的,但在惡的世界裏,在這個人人無家可歸、無糧果腹的世界裏,沒有力量的善心實在太過飄渺也太不可信了。


    他們高居世代積累的財富之上,捧著書、習著曲,隻顧仰頭祈求皇帝的悲憫,卻罔顧腳下泥濘中掙紮的勞苦隸民。久而久之,儒生最終演變成了虛偽麻木與何不食肉糜的代名詞。


    似一陣狂風卷過,掀起一片驚濤駭浪。師杭驟然意識到自己長久以來所堅持的。竟錯了,而且錯得離譜。


    她一直活在早就蕩然無存的虛假安寧中,逃避著亂世的侵擾,可孟開平呢?他根本沒有逃避過,他一直在直麵所有殘酷。正因為從沒擁有過安寧生活,所以他出生至今所看到的,才是真實的天下。


    任何教化與秩序,都該在終結亂世後才有機會重建。


    唯有掌中利刃血,方能守得清平月。


    當下,孟開平渾然不知師杭心中湧現了怎樣的感悟,他隻顧著喝酒寒暄,以及幫她化解各方襲來的質疑。


    除了最開始那第一杯酒,後麵幾十杯,孟開平盡數替她擋了下來,毫無怨言。師杭先頭還覺得他是在逞強,可等他喝了一大圈後依舊麵不改色、腳步沉穩時,師杭隻得歎服。


    “元帥當真好酒量。”


    胡庭瑞最先起身,心服口服道:“吾等甘拜下風,往後願為孟元帥效勞,肝腦塗地。”


    酒量還是次要,第一等的是氣量。孟開平對待眾人的大度氣量,教那群搖擺不定的人都見識到了紅巾軍的氣概。


    胡庭瑞默默想,從前跟著陳友諒,他手下將領哪個不是趾高氣昂、不可一世?打了勝仗,鮮有人賀;打了敗仗,卻都恨不得在你頭上多踩一腳。軍中鬥得比外頭還亂,據城後,各人不是洗劫錢財便是欺男霸女,何曾有過這般以酒會友似的規矩體麵?


    台上的主位還空懸著,但每個人心裏都排好了應有的位置。孟開平眼見自己目的已然達到,便輕笑著應道:“今夜過後,是友非敵。隻要諸位不辜負我,不辜負齊丞相,不辜負這軍中的袍澤弟兄們,咱們便也不會辜負諸位。”


    “待天下大定,必與諸位同享富貴。”


    不出意料,他的話贏得了多數人的喝彩,然而,總有那麽幾個不甘心的刺頭,並不覺得他的話會成真。他們貪圖的隻有當下能實在奪到手的利益。


    “孟元帥。”祝宗與康泰等人起身,問起撫州守將鄧克明的下落:“您既擒了鄧將軍,給些教訓也罷,還是將他放迴撫州鎮守才好。我們長久跟著鄧將軍,若沒了他,自是軍心渙散打不得仗的。”


    孟開平覷見他們,冷冷挑眉道:“打不得仗?”


    說著,他負手走到祝總與康泰麵前,語氣反而和緩下來:“我聽不大明白。難道二位將軍的意思,是要隨著鄧將軍同生共死?”


    祝宗看不透孟開平,但他聽說齊元興早下了不準殺降的命令,便繼續趾高氣昂迴道:“鄧將軍早有意來投,不過是為小人構陷,詐降實乃誤傳。孟元帥,您若是傷了鄧將軍,可是寒了大家夥的心啊。”


    “就是!”


    話音剛落,立時便有人連聲道是,附和聲此起彼伏,將方才的祥和局麵攪亂。齊文正與吳宏等人見狀,正欲上前理論,卻被孟開平一個手勢攔下。


    孟開平好整以暇地望向身側的師杭,攬過她的肩,溫溫和和問道:“以夫人之聰慧,可否解了祝將軍之困惑?”


    祝宗聞言當即大怒,他以為孟開平是故意羞辱他,隨便拿個女人當擋箭牌敷衍了事。可麵前的女人卻並沒有怯場。她雖然稍顯意外,但很快便沉靜下來,不徐不疾開口道:“祝將軍,你莫非是不勝酒力,喝酒喝糊塗了。”


    她個子不如一眾男人魁梧高大,可氣質之平和淑雅乃祝宗生平僅見,偏生那張嫣然紅唇中吐出的話比刀子還利,毫不客氣——


    “爾等是乞和,而我軍是受降。古往今來,豈有乞和者恣意妄為、而受降者處處掣肘之理?不殺,乃仁義治軍;殺之,也不過是以儆效尤。爾等若軍心渙散打不得仗,不如畢功於此一役,死戰到底。我軍也大可不必受降,奉陪到底便是。”


    師杭一字一句繼續道:“況且,祝將軍可莫要忘了,紅巾軍中早有殺降先例。”


    “傳言趙誌春趙元帥曾坑殺數萬降將,如今,他不是還好端端活著呢?”


    ……


    當夜,直到宴散,孟開平還咧著嘴,儼然一副樂得沒邊的模樣。


    “除了叱罵我,還真沒見你教訓過旁人。‘我軍’兩個字說得極妙,本帥聽了頗為入耳。”


    男人細細咀嚼她方才的話,愈發覺得迴味無窮,稀罕得不得了。這位神采飛揚、語驚四座的女子,不愧是他傾心愛慕的佳人。


    唯有她,才堪配他。


    而師杭見他為此得意洋洋、與有榮焉,隻覺得莫名其妙。


    孟開平不是不守諾的,師杭記掛友人安危,他便大方領她去看。幸而張纓與燕寶一切都好,毫發未傷,又受好酒好菜招待著,這下師杭總算徹底鬆了口氣。


    師杭本想讓孟開平將她們放走,可惜沒這個機會。她在親眼見過兩人無事後,便被孟開平強拉著,一路小跑出了府,迴到了他在饒州城內的宅邸。


    孟開平這人也是奇怪,放著舒服敞亮的符家府邸不住,偏要在城中僻靜地另置一處住所。師杭環顧周遭半晌,硬是沒看出這小院有什麽妙處引得他另眼相看,直到孟開平拉她進了臥房,她才恍然大悟。


    這屋子,居然完完全全是按照她閨房布置的。


    恍然過後便是長久的失神。師杭立在窗邊向外望去,秋千架子、抄手遊廊、假山蓮池……就連整個小院的方位都同露華閣一模一樣,隻不過略小些罷了。


    院中兩棵茶樹光禿禿的,因著未在花季,她竟也沒認出來。


    “筠娘啊筠娘。”孟開平無奈歎道:“為何我花的心思,你總是後知後覺呢?”


    師杭也不明白,她隻能歸結於,自己並沒有那麽在乎他的心思。


    孟開平將一切人都遣在了院外,此刻,整個院內僅有他們二人。暖色的燭火照得心似雪融,孟開平將爐子烘好,水燒開,又將灌好的暖壺塞到師杭手裏,轉身竟從櫃中拎出一壇子酒來。


    師杭盤腿窩在羅漢床上,身下蓋著條青氈薄褥,默不作聲瞧他忙碌的身影。


    久違了,多麽親密恩愛的氛圍啊。就像從前他們在一起時候一樣,不是夫妻,勝似夫妻。


    其實師杭眼中的孟開平有很多麵,有惡劣冷血的一麵,也有柔情繾綣的一麵,但最常見的就是在屋子裏修修補補、忙前忙後那一麵。隻要有他在,師杭是根本用不上人服侍的,因為孟開平什麽都幹得來。隻要能親自動手,絕不假手於人。


    他是過慣了苦日子的,不僅懂得如何照顧妻兒,還懂得如何生存養家。即便天塌下來,也由個高的頂著、肩寬的抗著。雖然有時嘴欠了點,但若放在尋常人家,倒不失為一個好丈夫。


    想到這兒,師杭忍不住笑話自己,席間那聲“夫人”似是將她的腦子喊迷糊了。


    就在她兀自出神的功夫,孟開平已在她對麵坐了下來。兩人中間隔著一小幾,男人於上置了兩隻空盞,各自斟滿,而後便將其中一盞推給師杭。


    “既要說些真心話,沒有酒怎麽成?”


    孟開平不知從哪又搜羅來一碟下酒果子,哄勸她道:“難得清淨,且賞臉陪我喝兩盞罷。”


    師杭的酒量雖說遠不如他,但在女子中卻還算得上可觀,尋常叁五杯盞下肚,輕易醉不了。但一想到兩人別扭的關係,師杭難免有意迴絕。


    “方才已喝了不少了,還要喝?”她十分有自知之明,並不敢同他比酒:“酒多傷身,借酒澆愁更是無用。”


    孟開平被她逗笑了,搖搖頭道:“非也非也。方才的酒,並非是我真心想喝,而是迫不得已。可當下這酒,才是真正的好酒,不可不喝。”


    說著,他將壇子開了封,霎時,一股醇厚濃鬱的酒香溢滿了整個屋子。


    “再者,借酒助興,方能盡歡。你我今日不談愁事,隻談平生樂事。”


    “誰若提及愁事,便自罰一盞罷。”


    師杭原本以為他故弄玄虛,可甫一聞見這酒香,她方才曉得竟真有不得不喝的好酒。


    於是師杭下意識追問道:“這酒可有出處?從何處得來的?”


    孟開平依舊微笑著,一邊替她倒酒,一邊迴道:“此酒名為秋露白,正是如今秋露時節所釀。要說自何處所得麽……這一壇子,是花雲將軍從前貯藏在應天宅子裏的。”


    聞言,師杭一下便愣住了。


    她垂睫望向麵前盞中盛著的澄澈清冽的酒水,思緒卻漸漸飄至了冬雪那日,她與花雲在於蟬屋中初見。再然後,她甚至還迴想起了於亂軍中救出花家幼子的驚心動魄。


    師杭以為孟開平不曉得後一件事,默然良久,隻得歎惋道:“故人已去,生者除卻掛念,也無力再多做些什麽了。”


    聽了這話,孟開平的麵上逐漸浮現出一種複雜的、難言的神情。說好不提愁事的,他因違了令,自覺先一步端起酒盞喝下。


    “怪我,不該引你憂思。”孟開平一盞飲罷,複又斟滿,沉聲道:“可是筠娘,凡是不要總往壞處想。花雲他盡了忠,也算殺身成仁,做了他最想做的事。古來千萬英雄人物,而今皆作飛灰散去。你,我,這世上的任何一個人,終歸都是要死的。咱們要想的不該是如何免死,而是如何死得甘心、死得值當。”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語人無二叁。他們兩個此刻像久別重逢的老友一般抵足而談,談的不是男女情愛,而是生與死、忠與義、命與願。


    “我為花雲奪迴了太平府,殲滅陳友諒數萬兵馬,也算是為他報仇雪恨了。而你,筠娘,我應該替花雲將軍敬你一杯。”


    聽到這,師杭猛地抬眼,卻見孟開平已然起身立在她麵前——


    “若說我們兄弟間有著多年情分,可於你而言,花雲他不過是萍水相逢之人。雖如此,你卻不計代價將他唯一的血脈救出太平。若花雲他泉下有知,也定然會深謝你。”


    “我要替他,敬你的善心,敬你的恩義,更敬你勝過兒郎的果敢。”


    此刻,男人的眸光柔情似海,更蘊著濃濃的欽佩之意,可是師杭卻根本不敢看他。


    “那孩子名叫花煒,你知道麽?”孟開平繼續道:“自來了應天,他便常纏著容夫人與於蟬說,先前住在山上時,有位仙女般的姐姐待他極好。我一聽便知是你。”


    師杭慌亂側過身,隻一瞬,淚珠便落了下來。


    後來她聽張纓說,花雲將軍被執縛後寧死不屈。他奮身大唿,掙斷縛繩,奪了看守者的刀,連殺五六人。陳友諒見狀大怒,才下令將他綁在舟船的桅杆上,叢射之。


    他至死不曾瞑目。


    師杭慌忙端起手邊酒盞匆匆咽下,以掩飾她內心的紛亂。可是入口的並非是辛辣滋味,而是苦澀,生生從口裏苦至心裏。


    “……無須謝我。”師杭哽咽道:“我隻是也做了,我認為正確的事。”


    她的願望太多,卻沒有一個關乎她自己。她想讓更多的百姓免遭禍患,想讓花煒這樣的年幼孩童平安長大,想讓鐵骨錚錚的豪傑人物死得其所。


    可是這些願望,千難萬險,迢迢無望,她一個都實現不了。


    當下,孟開平亦是眼眶微紅。憤懣之下,他仰頭連飲叁盞,師杭見了,急忙上前攔他。


    “你身上還有傷!”


    她一把拽住他的手,將他拉到自己身側,慍怒道:“孟開平,不想活了嗎?難道酒比命重要?”


    孟開平這一晚已數不清到底喝了多少酒,眼下終是有些醺醺然道:“哪裏有傷?誰能傷得了我?”


    師杭見他斜睨著醉眼還敢嘴硬,立時便迴道:“我聞得出來,你身上有血腥氣。”


    孟開平聞言微怔。


    “你常年混跡軍中,怕是對這味道早就無知無覺了。”她的語氣十分肯定,根本不需要孟開平承認:“你背上有傷,而且傷得很重。”


    席間眾人,有些知道他受了傷,有些不知道。可他們全都不大在乎這個。隻要孟開平不喊痛,隻要他在陣前始終無堅不摧、屹立不倒,這就足夠了。


    沒人關心他能不能喝那麽多酒,因為這是擺給降將看的席麵。堂堂元帥拒酒不喝,這不是丟紅巾軍的臉麵嗎?


    “你在他們跟前逞強就夠了,但現下,我不準你再喝了。你若死在這兒,便是我的罪過。”


    師杭一字一句說完,將他的酒盞也收到了一旁,儼然是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可那酒我還沒喝夠呢。”孟開平依舊不死心,討饒道:“壇子都開封了,就剩半壇,讓我再喝幾口……”


    “不成!”師杭打斷他,心煩意亂交錯下,竟脫口而出道:“你走開,餘下這半壇我來喝!”


    師杭同樣沒喝過這麽多酒,從記事起,她就被教導著要時時刻刻行止有度。酒會使人喪失理智、言行無狀,自然是要盡力避開的,所謂縱酒尋歡也都是下九流的女子才會去做的出格事。


    可是,誰又願意一輩子活在格子裏呢?況且她腳下的格子已經雜亂無章了。正因為沒有大醉過,她才想徹徹底底醉一次。


    最開始那個說“澆愁無用”的她已經被摒棄開了,取而代之的,是當下這個渴望打破禁錮的她。


    師杭太委屈了,孟開平的轉變讓她這麽多年來壓抑著的委屈盡數傾泄了出來。一盞又一盞下肚,心裏的火非但沒有澆滅,反而更盛。


    孟開平挨在師杭身邊,眯著眼看她邊喝邊哭,由著她放縱。男人的手攬在她腰間,鼻尖陣陣幽香勾起的不是情欲,而是心安。


    他突然覺得好累啊,好想就這樣昏頭倒下去,睡了便再不醒來。


    孟開平這樣想,於是也這樣做了——毫無防備地躺在榻上,是他難得的愜意時刻。但他根本睡不著。


    他想起了他到應天的第一年,秋日某個午後。


    那時候,大家剛遷了新居。孟開平閑來無事四處串門,偶然串到了花雲府裏,花家夫人郜氏一見他來便促狹道:“廷徽,快去瞧瞧,你兄長正背著你偷藏好酒呢!”


    聞言,孟開平當即去尋,結果還是遲了一步。花雲已將酒埋在了院裏桂花樹下,任他怎麽求也不肯割愛拿出來。


    花雲對孟開平說,那是他多年前便備下的秋露白。原想等兒子花煒成婚時拿出來喝,可這麽多年過去,輾轉征戰間,大半都丟沒了。


    “……好容易才留存這最後兩壇,不是我小氣藏私。”


    花雲見他急得直跳腳,便大度安撫道:“罷了罷了,為兄應你一句——待你成婚之時,便送你一壇!且作你洞房花燭的合巹酒便是!”


    一滴淚順著孟開平的眼角滑落而下。


    他隻取了一壇,另一壇酒,將會長長久久埋在那棵桂樹下。


    直到壇子空盡,直到酒盞見底,師杭才恍然發覺自己喝多了。她心口燒得痛,坐立難安,於是她半趴在案幾上,良久,不知想到了些什麽,突然開口問道:“這一年多來,你過得好麽?”


    孟開平沒想到她會問起他分別以後的經曆,但他想了又想,所謂勝仗、所謂負傷,全都不值一提。他能想到的唯有四個字——


    “生不如死。”


    他後悔了千萬次,為何在她跳江時沒有隨她一起去了,命喪黃泉總也好過徒留他一人品嚐被拋棄後生不如死的滋味。


    “你說我不懂愛,現在我終於懂得了。”


    愛不是貪婪的欲望,不是自私的占有。


    “愛是隻要你過得好,寧可放手成全。”孟開平闔著眼眸,沉靜如海道:“生也好,死也罷。我這輩子除了娶你,不作他想。”


    師杭估量,她大概已經醉徹底了,醉到神誌不清仿佛陷在夢中了。


    一定是夢,否則,孟開平那麽不可理喻的男人怎麽會說出這樣的話?


    師杭堅信她在夢裏,便更加肆無忌憚。於是她大聲質問道:“既然願意放手成全,那你還在這裏守株待兔做什麽?瞧我如何自作聰明嗎?看笑話嗎?我現在成了全天下最蠢的女人,你總算滿意了罷!”


    她心裏實在不好受,人也頭重腳輕,暈暈乎乎。吼完,她又很快垂下頭啜泣,喃喃道:“要是你不曾存在過就好了,要是我不曾遇見你就好了……我真的很討厭你,孟開平……”


    眼看著她晃悠悠幾乎坐不住,孟開平立時翻身起來抱住她,免得她磕碰到。他知道她厭恨,但他不在乎這些。


    “可是我也討厭我自己……真的!”師杭順勢栽在他懷裏,嗚嗚地哭:“怎麽辦啊,孟開平,我不能喜歡你的……”


    直到多年以後,孟開平依舊清楚記得自己在這一刻的心境。他好似無邊黑暗中茫然走了多年的羈客,無依無靠,無牽無掛,以為自己這輩子隻能如行屍走肉般向前到死。可突然的某個瞬間,有一隻手牽住了他。


    她不僅牽住了他,還於他的唇間落下一吻。


    她堅定地告訴他,前麵有光。隻要跟著她,就能重獲新生,迴到故鄉。


    男人睜開眼,對上的是美人一雙盈盈淚眸。愁聚眉峰,萬點啼痕,他們近在咫尺,唿吸相聞。


    何處是故鄉?


    吾心安處即是吾鄉。


    她所在的地方,就是他的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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