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兒時,福晟與她、與她阿兄阿姊,還有筠姐姐,他們一眾孩子每日應付完課業後總尋機四處取樂。阿兄自小頑劣,可福晟從來都是長輩眼中最沉穩知理的,因而借他的麵子,她與筠姐姐這般的閨閣女兒也得以外出遊玩許多迴。


    少年不識愁滋味,當時春衫薄。他們泛舟采蓮、賞景聯對、舉杯邀月,琴棋書畫無一不談,詩酒花茶無一不曉。正巧那些日子,福晟在科場上順風順水,他們又曾偶然讀到孟郊的“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於是都拿他打趣。


    “……下一場,若非君奪魁,可謂‘世上之文風俱喪矣’。”師家郎君行禮笑曰:“可若君當真奪魁,吾等落第,真該羞愧而死了。”


    晚春的光燦而不烈,襯著少年郎意氣風發的笑,格外奪目。


    “……豈敢豈敢。”聞言,福晟揖了一周,向眾人還禮,也玩笑道:“方才即景聯句,吾遜於筠妹妹遠矣,若吾能奪魁,那筠兒便是魁中之首了。”


    說著,他的眸光灼熱,緊緊扣著師杭分毫不離。見此情狀,連一旁的師一寧皆覺臉熱羞怯,她也是個聰明姑娘,隱約聽出福晟這是在借功名訴衷情。


    她以為師杭不敢作答,沒想到少女坦然自若,輕聲迴了這麽一句。


    “《爾雅》裏說,徵者,召也。子徵哥哥,自古功名屬少年,青雲直上會有時。盼隻盼,我們到那一日還能對坐言歡,觥籌相慶。”


    這廂,師一寧憶及從前,不禁悲從中來:“一語成讖,一語成讖。如今我與你皆為陛下所召,前朝,後宮,哪裏不是權勢當道呢?”


    可福晟卻搖了搖頭,漠然迴道:“我手中的,不過是當權者手中的百之一二,施舍冷飯罷了。”


    冬日陰沉天,細碎微弱的光落在他麵上,晦暗不明。師一寧明白權勢會改變一個人,也明白他走到今日這一步殊為不易,便直言道:“數日前我才得了消息,子徵哥哥,我們都以為你早已……聽聞你將要迎娶搠思監之女,原該向你道一聲賀,可我卻是萬萬說不出口的。難道你就不怕旁人非議嗎?”


    因為蒙了叔父殉城的蔭庇,她被擇選入宮。三月有餘,她身上至今還戴著孝。福晟全家隻餘他一人,依照漢禮,孝期三載不可嫁娶,可他卻仿若無事般接了封賞和賜婚。


    平步青雲,這光鮮無比的四個字背後藏著太多齷齪。果然,若想向上爬,總是要付出些代價的。


    福晟聽出了她話中帶刺,可他並不氣惱,反而耐著性子不慌不忙道:“賀也罷,不賀也罷,於我而言都無甚緊要。身為元人,同蒙古怯烈氏的姑娘成親,又兼有陛下旨意,誰敢置喙?”


    聞言,師一寧有些氣惱,但還是強壓怒火勸誡道:“子徵哥哥,你可以不信我的話,但連我爹爹與祖父都斷言,搠思監久居相位,無所匡救,貪汙弄權,是當朝奸臣、古今罪人無疑。你何必同他攪在一處?”


    “攪在一處?”福晟冷笑一聲:“才人這話,我實在不通。身為朝廷官員,忠於陛下,尊於丞相,有何不妥?才人可別忘了,這江山,從你們漢人手上丟了七十餘年了。”


    最後一句如當頭棒喝般,猛然驚醒了師一寧。是啊,她不是元人,他也不是漢人。他屬意的是筠姐姐,並非師家。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還以為舊時情誼當抵得過眼前浮華,是她太天真,竟久久未能醒悟。如今,師伯彥既死,師家已無人再於朝中任職。從前交好的那些漢人門第、清流世家,例如杭家,也都一個個敗落凋零了。元帝雖召她入宮,不過賞個虛名罷了。宮中千萬女子終生不能得見天顏,隻能空耗青春老死宮中。這便是她此生的命數。


    “我問這些,原指望再聽你一言,沒想到你心意竟然如此。”


    “也罷。”


    她拂袖起身,正欲送客,卻聽福晟出言道:“想來,這許是我與你最後一麵了。北上大都,迢迢路遙,才人預備何時動身?”


    師一寧猜不透他的意思,默了片刻,答道:“陛下有旨,自是不敢耽擱。病愈後即刻動身,想來再有五六日便到了。”


    哪知福晟聽後微微頷首,又道:“若才人病亡,待我迴朝後陛下定會問起,多半還會再遣人去師家撫慰。才人殫精竭慮許久才成全了今日驛中一麵,若有何未言,可放心托付於我。”


    聞言,師一寧當即大驚。她身弱體虛,險些歪倒在地,幸而身後的婢女扶住了她。她還未說什麽,婢女竟已忍不住啜泣。


    千萬思緒霎時都纏繞在師一寧心頭寸處。她是屏上繡鳥,籠中困雀,因而她早就決定,既然掙脫不出這亂局,不如為自己謀求一死。


    “……我不會進宮的。”


    好半晌,少女方才抖著嗓音,喃喃道:“你看不起師家,可筠姐姐也是師家女,她都敢死,我又有何不敢……”


    “別蠢了。”


    福晟不願再聽。他站起身來,徑直繞過了屏風,無視規矩大步邁入內室。師一寧淚眼朦朧地望向他,滿心希冀,隻盼能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她原以為福晟的麵上會是憐憫、悲痛,可惜她又錯了——男人的麵容上居然寫盡了嘲諷二字,還有鋪天蓋地不知從何而來的恨意。


    “當今,世道大亂,禍患不斷,死人比活人輕鬆。”


    他似撕下了麵具般,咬著牙,一字一句道:“我父親報國無門,唯求一死;師伯父護城無望,以死謝罪。吾父身後,吾亦被俘,倘或依你所見、依他們之見,便該立時自盡。可我不是他們。”


    男人立在她麵前,逆著光,整個人被困覆在濃重的陰影之下。沉一寧不知他被俘之事,更不知他在那段時日裏究竟受了多少挫折。昔日的翩翩少年再瞧不見半分影子,留下的,隻是個滿腔恨意的半死之人罷了。


    身底虛耗、壽恐不久倒是其次,最令他難以釋懷的,是他的右手。


    “那群賤民,妒我家世,嫉我才學,甫一動刑便廢了我的腕骨,隻盼我此生再不能提筆。”


    他們如願了,他的右手當真已廢,再不能寫字作畫了。今後恐怕也不會有人記起,在十二考前,福家三公子聲名鵲起,靠的正是一手驚才絕豔的楷書。


    沉一寧聽了,久久不能迴神。可福晟卻很快戴上了麵具般,轉而微微一笑。


    “幸而有人教給我,大局未定,言敗過早。不拚到最後一步,誰又敢說鹿死誰手?”


    沒了父親兄長,他還可以靠自己;沒了右手,左手一樣可以握筆。他甘願付出千萬倍勝過以往的辛苦,因為相較於求死,活著本就不易。


    “另外,你約莫想不到,師杭投敵了。”提及此事此人,男人麵上平淡,語氣卻冰冷至極:“她不僅未曾殉城,反而成了叛軍頭目,甚至不顧廉恥委身於賊……”


    “不可能!”沉一寧難抑心中的撼動,一邊搖頭抗拒,一邊喃喃道:“絕無可能……筠姐姐她、她不是這樣的人!”


    輻晟並不想與這蠢女人多言,他今日來,隻因掌控她於大局有利。沉一寧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此時。


    “你若在此時死了,整個師家都不會有好下場。”他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中不含一絲溫情:“你的病因何而起,又為何不愈,你比我清楚。我會據實迴稟陛下,如此,師家連最後一份體麵也不會有。”


    一瞬間,沉一寧發覺他的眼神變了,好似這些落井下石的話根本不是從他口中說出來的。


    “但你若能安穩進宮,往後則無需憂慮。我會助你登上高位,成為後庭的寵妃。”男人如是道。


    “你手中的權勢,也會成為師家的榮耀。”男人繼續蠱惑她。


    大奸似忠,大偽似真,沉一寧不敢相信他有此善心,難以置信道:“你想拿我作棋子?”


    聽見這話,福晟又笑了。這一笑好似冰雪消融,虛假難辨,真叫人分不清哪一麵才可信。


    “怎麽會呢。”他改了稱唿,似念起舊情般溫雅有禮道:“三妹妹,且信我一迴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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