閏十月,清池驛。


    郎中緩緩搖著頭從屋內步出,數句言談間,藥童已然替他收好了藥匣,兩人於兵士後相隨離開了小院。


    守備眼見人影遠去,忍不住低聲道:“日日瞧大夫卻也不見好,這位的病恐怕……”


    “別多嘴。”立時便有人止住了他:“功臣貴眷,千萬好生伺候著就行。病也罷,愈也罷,總歸不幹咱們的事。”


    守備頷首,但還是免不了再嘟囔幾句:“咱們擔不著責,隻可惜苦了北上護送的那群弟兄,你是沒瞧見方才將軍的臉色。他們若走不成,這驛站也開不了,來來往往那麽多……”


    正說著,不遠處恰好傳來一陣錯落的馬蹄聲。


    “唉,這不,又來一隊人。”


    守備打了個哈欠,懶懶散散地坐在椅子上,眼神裏充滿了不耐煩。自從十天前清池驛接到那位貴人以來,這裏已經有不少於一百支隊伍想要在這裏休息,但都被趕走了。所以這次,他還是像以前一樣,隻是靜靜地等待著這群人在他麵前停下來,既不詢問,也不放行。


    “走走走,快些走!”他背著手,不耐煩地揮手示意他們離開:“此處不開,你們趕緊去找別的地方落腳吧!”


    聽到這話,馬背上的人顯然有些不滿,為首的人戴著笠帽盔,語氣冰冷地問道:“我們要北上大都,前後近百裏隻有這一間像樣的驛站,為什麽不開門?”


    隻見那人的麵容被籠罩在黑暗之中,模糊不清,隻能看到一個大致的輪廓。那名守備士兵以為遇到了難纏的人,並不在意地說道:“驛站內有貴客,以免發生衝突。我奉勸各位還是收起不滿情緒,盡快離開吧。我們這裏可是有兀格台將軍坐鎮,如果真的鬧起來,傷到了你們……”


    “兀格台?”聽到這個名字,馬上之人似乎聽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話一般,瘋狂地大笑起來。笑聲持續了好一會兒才停下來。隨後,他猛地扭過頭去,對著身後的馬車大聲唿喊著:“聽見了嗎,福大人?如今這個時代真是令人難以置信啊!我們輕裝上陣,沒有被敵人輕視,反而先被自己的同胞在自家門口給了個下馬威!”


    守備當即怔住了,緊接著,一片黑影自上兜頭砸下。他下意識退了半步,手忙腳亂地接住,定睛一看才發現是本明晃晃的文書。與此同時,那馬上之人一把將笠帽撤下,露出了一張煞氣橫生的麵容。


    “好狗,還不速速爬去告訴你主子,就說——”


    “答失八都魯之子、河南行省平章政事,孛羅帖木兒,敬拜求見。”


    兀格台急匆匆跑來時,幾乎汗流浹背。


    他近日積了一堆繁雜之事,正頭痛欲裂,沒想到又撞上這麽個大煞星。聽聞手下的人出言不遜惹出了麻煩,於是甫一進正堂,他便小心翼翼拜了下去。


    “末將兀格台參見大人……”


    “快起,我可受不起。”孛羅帖木兒好整以暇地靠在椅上,噙著抹諷笑,揚起下巴示意他拜錯了人:“我不過是順道至此,這位大人才是要迴京複命。好生拜一拜他,說不準便免了你的罪,還能幫你求一份恩典呢。”


    兀格台原本將頭死死抵在地磚上,聞言,便大著膽子抬頭瞄了一眼。


    隻一眼,他便驚在了原地。


    那是個少年人,烏發明眸,儀神雋秀。他不表喜怒地端坐在圈椅上,紫羅窄袖袍服下的身形挺拔勝竹,修白似骨玉般的指節輕觸茶盞。分明是個元臣,卻並無半分蒙元漢子的粗野,反而頗有一番南人文士的淡然雅致。一品的袍服襯著他年輕俊美的麵容,毫不突兀,隻更顯其矜貴過人。


    兀格台隱約猜出了他的身份,此時此地,他也不好當麵巴結這位風頭正盛的寵臣,隻好囁嚅道:“大、大人,不知大人來此,有何吩咐……”


    茶碟與杯底相碰,發出一聲輕微的脆響。


    “聽聞有位貴人因病未能動身,尚在這清池驛中。”


    男子放下卷枝青白瓷的茶盞,攏起袖袍,抬眼,長睫下的眸光銳利逼人。


    “我欲見她,引路罷。”


    師一寧沒想到福晟當真願意見她。


    自接了那道聖旨後,她便被宮人們片刻不離地伺候著,日日待在閨房受教宮規。拜別那日,連雙親兄姊都隻能與她遙遙相望,不得親近。


    此刻,福晟與她隔著華美的屏風與帷幕,重重疊疊,麵容似雲煙籠繞般不甚真切。具象的,竟然隻有男子袍服上熠熠生輝的金線。


    她的病很重,可在見客前還是強撐著孱弱的身子細細妝扮了一番。落座後,她側首示意婢女上茶,而後緊緊盯著映在花鳥屏上的那道影子。


    福晟端起了茶盞,低頭,未飲,頓了半晌後又放迴了原處。


    “……三公子不愛這茶?”


    師一寧止不住咳了兩下,以帕掩唇,輕聲道:“上好的鬆蘿,吳江一柳姓商戶自產的茶。我爹爹偶然飲了,極喜歡,走前便囑我帶了些。此茶雖算不得頂好,卻氣香味清,獨有一番風味。”


    茶的確是好茶。可聽了這番話,福晟依舊不為所動,隻冷淡迴道:“在下已許久不飲徽州茶了。”


    師一寧聞言一怔,旋即苦笑道:“是許久不飲,還是此生都不願再飲了呢?”


    福晟不答。於是師一寧繼續道:“若是後者,小女便不再叨擾您了,隻當今日是故人一麵罷。”


    這句說完,屋內徹底靜了,各人的心中各有計較。師一寧清楚,這是她最後的機會了。若故人分毫不顧舊情……


    “兀格台將軍。”


    男子抬手,終究還是道:“在下與才人兩家世交,且帶人在門外,留讓幾步可好?”


    她已是後宮才人,此舉顯然有違禮數。師一寧原以為兀格台定會分辯兩句,沒想到他半句未辯,垂首應下後便乖乖帶人退出去了。


    “權勢當真是令人心折之物。”


    除了她的心腹婢女,屋內再無外人了,師一寧如是感慨道:“十年寒窗,半生勞碌,汲汲營營,所求為何?子徵哥哥,你已盡數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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