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乞丐拾了銅板,兩眼放光,跪在地上向樓台處叩了個響頭,感激涕零道:“謝公子小姐賞!”


    旋即他顫顫巍巍爬起身,孟開平卻攔住他問道:“那樓上是何人?”


    “自然是城中的權貴子弟,節時撒錢布施,圖個吉利。”老乞丐將銅板藏好,眯著眼指給他看:“那杏紅裙子,是同知耶律大人家的小姐;穿著艾青衣衫的,是達魯花赤福大人家的公子;至於那霽藍衣裙……哦,是總管師大人家的小姐。”


    總管家小姐?這已經不是孟開平第一次聽到這個稱唿了。他正想多問幾句,卻見高樓上欄杆處那抹明媚的霽藍色裙角忽地隱去了,很快,身著艾青衣衫的公子也不見了身影。


    這樓台隻一邊可下,孟開平猶豫片刻,竭力避開人群向那邊擠去,同時緊緊盯著——果然,不一會兒,一位帷帽遮麵的姑娘由婢女扶著自木階飄然而下,身後還跟著位模樣俊俏的貴公子,正探身焦急地同她說些什麽。


    孟開平也說不清自己為何要駐足觀望,約莫隻是因為好奇。


    不遠不近的距離,他親眼瞧著那姑娘的身形輕盈得像一片雲,嫋嫋婷婷,步履款款,一舉一動都有種說不出的氣度。類似王小娘子的行止風範,可相較於她又矜貴好看得多,旁人怎麽學也學不來。


    出手闊綽是她,為民著想是她,撒錢戲弄也是她。她年歲頗小,不知生得是何模樣……


    可惜,等孟開平終於擠到了近前,那抹霽藍色隻眨眼的功夫便隱在了轎簾後。


    轎子很快抬走了,逐漸化為一個小點消失在長街盡頭。青衣公子滿臉懊惱地眺望著,不一會兒,那位杏紅裙子的同知小姐也匆匆下來了。


    “怎麽走了?”


    “她說這裏鬧得慌。”


    孟開平憑借著極佳的眼力和過人的聽力,將他們的對話猜了個七七八八。他心中暗自思忖,那幾簍銅錢應該就是那位同知小姐灑落的。畢竟剛才她在樓上笑得花枝亂顫,最為張狂,幾乎要失足跌落下來。


    此時,吳九也看夠了熱鬧,湊到孟開平身旁,用胳膊肘碰了碰他,並指著那位青衣公子說:“嘿,那公子哥旁邊的小廝,咱們被搶走的燒雞可就有他一份啊!”


    燒雞?現在還有誰會在意燒雞呢?至少孟開平早已沒有心思去惦記這些了。這一年多以來,他一直跟隨父兄抗擊元軍,但從未思考過元軍中的士兵大多數也隻是平凡的百姓罷了。說到底,真正的敵人並非這些士兵,而是元廷那些權貴們,是高高在上的那群人以及他們背後的家族勢力。


    明明都是十來歲的少年人,隻是因為出身天差地別,此生便注定為敵了。那書生氣的公子哥,還有那雲彩似的小姑娘,都是他的敵人。


    即便他們今日相隔咫尺。


    午後時分,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斑駁的光影。出城迴村的路上,孟開平一直沉默不語,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吳九滿臉疑惑,反複詢問他究竟怎麽了,甚至開玩笑地說:“難不成你撞見了水鬼?”然而,孟開平隻是微微搖頭,卻根本說不上來自己心中那股奇特的感覺。


    他隻覺得自己的眼前仿佛蒙著一抹濃烈的霽藍色,那顏色在日光下絢麗又耀目,如同華美的綢緞般流光溢彩。那抹神秘的色彩在他的腦海中揮之不去,讓他的心情也變得複雜起來。


    原本安排在節前的議親之事被孟開平躲了個幹淨。他或許是心中有所顧慮,又或許是還未做好準備。然而,節後,孟開平終究還是被老爹孟順興抓住了。孟順興一臉嚴肅,強逼著他又去了趟王家。孟開平雖心有不願,但也不敢違抗父命。他們帶去了一堆禮物,那架勢仿佛要讓孟開平立刻成為王家的上門女婿一般。


    “大哥,強扭的瓜不甜。”孟開平事後同自家兄長抱怨道:“你跟爹說說罷,就說我再也不見那姑娘了,旁的姑娘也不見,我已經有想頭了。”


    “你有什麽想頭?”孟開廣端起茶盞,溫言道:“隻要是良家女子,即便爹不肯,我可以去幫你提親。”


    孟開平沉默好半晌,終於,悶聲卻又堅定道:“我要娶那個總管家的小姐。”


    聞言,孟開廣差點兒將一口茶水噴出來。


    兄弟二人麵麵相覷好半晌,最後還是孟開廣先鼓足勇氣開口。他咳了兩聲,頗為尷尬道:“平子,你曉得你在說什麽嗎?”


    “當然曉得。”孟開平一臉無辜且理直氣壯道:“我又沒說現下就要娶,過兩年嘛,她瞧著年紀還小,我也沒什麽拿得出手的本事……但我瞧著她蠻好,連達魯花赤家的公子在她身邊都跟哈巴狗兒似的,想來容貌不錯。至於家世,我暫且還沒瞧見比她更好的,等瞧見了再說罷……”


    孟開廣已經不知該從何下手打消弟弟的念頭了,他也不願直說什麽高攀不起,隻循循勸誡道:“師家小姐今年才十歲,議親還早。平子,你賭氣也該換個賭法,不該拿婚事玩笑。”


    他哪裏是鍾情師家小姐,分明是不服權貴之勢罷了。


    孟開平被戳中了心思,硬著頭皮道:“當年劉秀發跡前說要做執金吾、娶陰麗華,旁人同樣笑他癡心妄想,憑什麽誌向與婚事不能握在我自己手中?”


    “光武帝是宗室之後,漢高祖九世之孫,他入過太學,家中又與陰氏有姻親。孟家祖輩麵朝黃土背朝天,從沒結交過權貴,自不可同日而語。”


    孟開廣繼續坦言道:“再者,咱們是叛軍,除非你能奪下徽州城,否則你與她之間絕無可能。”


    “那便奪唄。”孟開平隻想先尋個借口搪塞自家老爹:“總歸我是不願將就的,此事不急,先立業後成家嘛,到時再讓爹幫我議親……”


    什麽自己把握誌向婚事,分明是不肯管理軍中瑣事,隻想上陣殺敵。孟開廣也明白弟弟的心願,便望著他,眼含笑意道:“你效仿前人,可知要奪得怎樣的高位?光武帝娶妻封侯,你若想娶師家小姐,便照著師大人的位子拚一拚罷。”


    “他是幾品官?”


    “一路之長,正三品。”


    孟開平應了一聲,根本不以為意,隨口搪塞道:“行啊,那等我當上三品大員再娶她好了。”


    “此等光宗耀祖之事,便擔在你肩上了。”孟開廣無奈,幹脆順著他的話頭玩笑道:“屆時,為兄可等著喝你二人敬的那盞茶。”


    當日,在那間略顯昏暗的屋子裏,兄弟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地交談著,那些對話如今想來充滿了隨意與不羈。他們都未曾將那些話當真,隻當作是兄弟間尋常的閑聊,笑過之後便拋諸腦後。


    隻是誰也沒有想到,沒過多久,孟順興竟發了好大的一通脾氣。他滿臉怒容地停了孟開平撥算盤的活計,那劈裏啪啦的算盤聲仿佛也在那一刻戛然而止。孟順興的怒火如同熊熊燃燒的烈焰,讓孟開平心驚膽戰。隨後,孟順興不由分說地將孟開平攆去了軍中。自此之後,家中再沒有人提及議親之事,仿佛那曾經被反複討論的話題從未存在過一般。


    孟開平心裏清楚,這定是兄長在暗中幫襯他。他的心中湧起一股暖流,對兄長充滿了感激之情。他美滋滋地想,等老爹幹不動了,大哥當主帥,他當副帥,那將會是何等的快意瀟灑。他們可以率領著千軍萬馬,馳騁在廣闊的疆場上,為了國家和家族的榮耀而戰。他們可以一起製定戰略,指揮士兵,在硝煙中展現出他們的勇敢和智慧。那畫麵在孟開平的腦海中不斷浮現,讓他充滿了期待和憧憬。


    “後來呢?”


    師杭正聽得入神,男人卻突然不說了。她轉念一想,是了,一語成讖,如今他得封高位,可他的父兄都已不在人世了。


    於是她托著腮,睜大眼睛,轉而追問道:“你總不會就見過我這一麵吧?連模樣都沒瞧見,竟還耿耿於懷至今。”


    孟開平坐在她身旁的石凳上,冷哼一聲:“這還不夠嗎?你當年好生氣派啊,高高在上扔銀子,差點砸著我腦門!”


    “都說了不是我扔的。”師杭嘟囔道:“早知道你站在樓下,我就該讓寧姐姐他們扔準點……”


    “不說了不說了!”孟開平被她氣到了,拂袖欲走:“想聽說書,大小姐您自個兒編吧!”


    師杭趕忙拉住他,急切道:“不許走,你還沒迴答呢,到底何時見過我?”


    孟開平盯著她的小手,瞧了半晌,驀地笑了:“你真想知道?”


    師杭頷首,決心死個明明白白。


    識得和見過不可一概而論,她篤定孟開平是個見色起意之徒,所以她到底是何時大意了,教他偷窺了去?


    孟開平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悠悠道:“小人之心。我可不是那等雞鳴狗盜之輩,見你也是光明正大地見,要怪隻能怪你自己——去歲二月花朝節,何故要去花神廟祭拜?”


    聞言,師杭立時大驚失色。及笄前那迴生辰,她確實親自去了花神廟,還同幾位閨友盛妝領祭。


    “當日,路邊的百姓恐怕沒一個看得清高台上的美人,偏我無心插柳柳成蔭。”孟開平笑吟吟道:“沉善長約我在花神廟外的清江樓會麵,我原想坐在大堂裏,事畢便走,可他卻說廟裏有熱鬧可瞧,樓上雅間一覽無餘……筠娘,你說這是不是緣分天定?”


    此刻,師杭根本說不出話來。


    如果不是那一麵,恐怕孟開平早記不起她了,更不會再生出奪她到手的心思。可若沒有當日一麵,她又怎會僥幸活到今日?


    十歲那年,她與福晟熟識,孟開平在練江岸邊初次見她;去年花朝,她與福晟訂下親事,孟開平同樣未曾錯過。


    這麽些年,原來在她的餘光之外,竟還有一個人早就記掛著她。隻是她明白,這種記掛無關風月。


    今夜說得已經夠多了,多到他記起了一些早已封存的陳舊之事,心頭酸澀。孟開平仰頭望著高懸於空的明月,估摸時辰不早了,便囑托道:“早些歇息吧,多謝你送的禮,我會好生珍惜的。”


    臨走前,他扶了扶少女的鬢發,難得溫柔道:“我同你說的那些話,你記得好好想一想。筠娘,福晟與你有緣,我又何嚐不是呢?”


    若非身份所隔,這樣的緣分,或許她早該是他的女人了。


    *


    甫一出院門,孟開平便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他迴想良久,確信自己方才的話語毫無破綻,絕對未曾透露半分不該有的心思——他隻是貪圖她的容貌與家世而已,對她這個人本身嘛,根本沒什麽情意。


    福晟心悅她,心悅到可以放下高傲自負,亦步亦趨地追求。可孟開平做不來這些。


    所以他永遠不會教她知道,除這兩麵外,他還曾見過她一迴。


    就在渡江前的一個雪日,在他即將離開徽州之時。


    小雪未晴,寒意難消。少女懷抱琵琶與綠衣婢女一同從琴坊中步出,而他恰與幾個同僚醉眼朦朧地倚在酒樓二層上,聊天侃地。


    這迴是他居高臨下,可她依舊從始至終未向他投來一絲目光。


    臨上車前,蕭肅冷風掀起了她帷帽的一角,驚鴻一瞥,卻將少年的酒意都驅散了。


    容色如胭,香陣卷溫柔。少女身上湖藍羽紗的鶴氅映在白雪皚皚中,正如數年前的霽藍長裙,江水一般澄澈明亮,洌然進了心底。


    馬車已漸漸駛遠了,孟開平想也不想便推開身側同僚,直接撐著欄杆翻身而下。安穩落地後,他又不顧沉善長的唿喊,一路追去。


    接連轉過數條街巷,最終,他追到了師府的牌匾下。高門大戶、寶馬香車,他親眼看著少女進了府中再也不見。


    落雪打濕了他的衣衫,也不知是不是酒意作祟,霎時,孟開平隻覺得委屈憋悶,悲從中來。


    三年而已,父兄亡故,接管軍權……日子過得飛快,快到他都沒有機會細細迴憶從前。父兄皆死於元軍之手,他想起自己曾對兄長誇下的海口,想起兄長對他的期許,簡直無地自容。


    漫天飛雪中,他獨自一人立在原處良久,望著頭頂大大的“師府”二字,一股莫名的執念似藤蔓般牢牢纏住了他的心。


    此一時,彼一時,十年河東轉河西。


    元臣之女,他絕不會娶,可他終有一日會爬到足夠高的位置。這戶連父兄都不敢提及的人家,到時也會在他的掌控中。


    至於這家的掌上明珠……


    俯首即視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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