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士這話可沒誆她。


    百金懸賞,千戶軍功,世上能有幾人不動心?


    然而他麵前的老婦卻低下頭,小聲囁嚅道:“迴軍爺,確實沒見過……民婦一家自顧不暇,怎敢與這等逃犯扯上關係?”


    兵士皺著眉,轉念一想,旋即探頭朝屋內張望道:“你那孫兒呢?叫他出來!”


    柴媼大驚,忙阻攔道:“他病重起不得身,軍爺千萬見諒啊!”似乎生怕麵前這群人強闖,她用身子抵住門邊,竭力勸道:“昨兒燒了一夜,發了一夜汗,今早才略好些。若再受些涼風,隻恐他小命難保……”


    正解釋著,突然,兵士後有一隨從插話道:“大人,這老婦昨日還向俺們要了些薑湯喂她孫子,應當不會有假。”


    原來正巧是昨日那群巡防之人。


    聞言,柴媼急切地點點頭,力證清白。然而她越急切,兵士越心疑——將軍說抓到那師小姐有賞,可若當真抓不到,他們指定又要吃掛落,這張老臉就要不得了。


    這樣想著,他終究握劍揮開柴媼,邁步就欲往屋內去,邊走邊罵道:“起開!你這老婦古怪,不能輕易饒過,且讓爺進去好好搜查一番!”


    柴媼被大力推到一旁,眼睜睜看那男人朝屋內越走越近,卻又不敢上前再攔。她心中七上八下的,比擂鼓對陣還激烈,唯有暗自祈盼。


    阿彌陀佛,隻是她老眼昏花罷了,小娘子與逃犯無甚關係……


    “大人!”


    氣氛正焦灼,門外驟有一人來報道:“前頭幾戶搜出兩名女子,與畫上之人年歲相仿,生得也有些相像,還請大人移步審問。”


    聽到這話,那領頭的兵士腳步一頓,立刻轉過頭喜形於色道:“當真?快,來人,即刻隨我前去!”


    他眼下也顧不得什麽小孫子什麽老婦了,現成的軍功就在手邊,豈能耽誤?


    於是,這麽一隊人連句話都沒來得及再說,眨眼功夫便急匆匆地走了,比來時還突然。


    柴媼見人遠去,迅速闔上門板插上門拴,靠著木板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然而擦完額間冷汗,她心有餘悸地看向屋內,思來想去,還是跑到榻前掀開了床帳。


    榻上少女睡得不甚安穩,秀眉緊蹙、唇色蒼白,一臉的慘淡病容。她幾日未曾梳洗了,長發散亂成結,衣衫也十分破舊,穿著打扮甚至比田間地頭的農女還不如。柴媼細細瞧了好半晌,隻覺得是個難得一見的小美人,但憶起那畫中女子的矜貴華美,又覺得越看越不像了。


    本來她眼神就不大好,這樣辨認實在太難。於是柴媼安慰自己,哪裏就有這麽巧的事呢?這小娘子看上去連隻雞都殺不了,怎可能是逃犯,定然是她多心了。


    等到師杭徹底清醒,已經是申時了。


    窗外,夕陽餘暉映入眼簾,雨後天清氣朗,未來幾日想來都會是好天好景。


    “你可算醒了。”柴媼見她起身,忙把一碗米粥端給她:“若再不醒,我可顧不上你了。”


    師杭接過米粥,側頭看了眼屋中堆放的包袱,猶豫問道:“阿媼,您……要走?”


    柴媼沒好氣迴道:“不走怎麽辦?你碗裏那些便是家中最後一點兒米糧了,再不走就要餓死了。”


    這米粥師杭剛喝了兩小口。聞言,她立刻放下碗,仿佛紮手似的,幾乎連口裏的都不敢再咽了。


    她神色惶惶然,微垂著頭,一副犯了錯又怕挨罵的小可憐樣。柴媼見狀,都快被逗笑了,心中連連暗歎。


    真不曉得怎樣的人家才能養出這麽天真不知事的閨女。她教養好卻處處嬌氣,心地純善卻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且瞧那雙削蔥似的素手,嘖嘖嘖,若非碰上了自個兒,隻怕任換哪戶人家都不肯無酬無報地白養著她。


    倘或不幸被拐子拐走,這小傻子,賣到花樓裏估計還幫人數銀子呢。


    亂世之中,誰都想有個依靠。柴媼已全然一顆慈母之心,將她看作親孫女了,便開口勸她道:“小娘子,你既然沒處去,不如就跟著我罷。老身今年五十有六,家事農活都還幹得動,你也手腳齊全,人又伶俐。咱娘倆今後相依為命,定然過得下去。”


    聞言,師杭怔住了,半晌沒說出話。


    見著地上的包袱,心思玲瓏如她還有什麽不明白?原本,她都打定主意要主動請辭了。


    師杭不願拖累旁人,也從未設想過柴媼會願意帶上她這個累贅。柴媼這廂見她久久不語,以為她尚有顧慮,便繼續勸道:“你莫怕。我娘家有一幼弟在嚴州做肉鋪生意,小有積蓄,如今我正要去投奔於他。我收養你,自然會管你一輩子,等到了嚴州也會慢慢給你尋一戶好人家。往後,日子過著過著就順了。”


    從未有人同她說過這樣直白世俗的話,比刀還利,一把撕開了她最後的遮羞布,教她直麵窘境。


    師杭霎時如墜夢中。


    仿佛昨日她爹娘還為她定下了一樁親事,對方是當朝南台禦史大人家的叁公子;而今日,她便需受屠戶庇佑,然後嫁與某某市井之民為他生兒育女了。


    覺得低賤折辱嗎?不是的,師杭隻是沒法全盤接受。


    逃亡至今,她一直在逼迫自己堅定勇敢並存了死誌,可死誌卻不是那麽好維持的。這兩日一夜的重病,師杭幾乎是硬扛過來的,醒時,隻覺得自己又一次死裏逃生了。


    她質問自己,即便在昏迷中,為何還要如此勉力求生?


    因為她其實是怕死的啊。


    柴媼的提議已經是她當下最好的選擇了。要麽立時便死在這兒,要麽就從此拋卻“師杭”這個身份,忘記一切前塵往事,從頭開始。


    到底,應該怎樣取舍?


    “你這小娘子怎的不聽人勸?沒有戶籍定然過不了關,你不跟著我,那就真是死路一條了!”


    柴媼見她一副顧慮重重的神情,還在沉默猶豫,便著急罵道:“留下來做什麽?殉城嗎?這幾日死的人已經夠多了,那群天殺的叛軍心狠手黑,閻王爺都收不過來!小娘子,且想想你爹娘兄姊罷,他們不在了,可你得替他們好好活下去啊!”


    這話如醍醐灌頂般,一下驚醒了師杭。


    倘若爹娘還在,見她作此矯揉情態,會感到失望嗎?想來會的,一定會的。


    他們為她與弈哥兒留了後路,就是不想擅自決定兒女的人生。此生幾度秋涼,都該親自體悟走過才算圓滿。


    師杭掩麵。但她真的找不到活著的意義了,她想為爹娘報仇,可她又該向何處尋仇呢?


    “……阿媼。”片刻之後,少女哽咽著,終於堅定應道:“咱們一起走。”


    柴媼大喜過望,一把拉起她的手,替她穿好衣衫:“包袱都收拾好了,就等你這句話了!”說著,她拿出一物塞到她手中:“桑枝,這是我孫女的名字,從今往後你便用這憑證罷。我早烙了些餅帶著,路上也夠吃一陣了。你把粥喝完,咱們得快些動身,城門隻開叁日,今日是最後一日了。”


    師杭收好那張戶籍,點點頭,很快喝完了米粥。她感覺渾身也有了些氣力,便下榻簡單拾掇了一番。柴媼這裏恰好有些妝粉與黛粉,她便照例用些手法混著泥灰,將臉塗得亂七八糟,跟個小花貓似的。


    事畢,一切皆備。


    日暮餘暉之下,兩人互相攙扶著離開小屋,朝城門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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