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天王殿後,他就默默地站在那個有著大肚能容像的彌勒佛前,麵無表情地看著佛像,不拜也不說燒香。紫雲想去請香來給他燒,或者替他燒,替他拜,卻被冷冷地拒絕了。


    被冷冷地丟在大殿裏,靈生愣了一下下,趕緊追隨他去了。


    接下來的大雄寶殿,羅漢堂,藏經閣,方丈室,都一一去了,任何殿堂都沒有落下,但是任何菩薩都不拜的,一炷香也沒有燒。


    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也不知道這樣來廟裏幹什麽。但是,他心裏必定是苦的。


    雨好像下的有些大起來,也急了起來。他沒有在任何大殿裏躲雨,卻在從各個大殿出來後,站在古樹之下躲雨。或者他不是躲雨,隻是站在那裏發呆而已。


    “老公,我們去裏麵吧,外麵太冷,小心感冒。”


    “……”


    “要不我們下山吧,你穿那麽少,你不冷嗎?小心感冒。”


    “……”


    她說什麽也沒有被理睬一下。


    真的冷啊。從山下來的時候,根本沒有想象會是這麽大的溫差。他們的衣著是真的薄啊。像是寒冬的天氣裏穿著單薄的衫。能不冷徹入骨嗎?


    寒風凍雨的,沒有要停止的意思。靈生自己冷麻了,依然心疼的是高星。她小心地挪到高星身邊,把身子貼上去,想給溫暖。但是高星斜睨了她一眼,挪開自己的身體,離開靈生一丈遠。


    他那一斜睨,包含著多少慍怒。仿佛被陌生人冒犯著了,莫名其妙的地生氣。


    他離開大樹的庇護走了,不知他要到哪裏去?哪裏去不要緊,還下著雨呢。沒有傘,沒有厚衣服,就這樣到露天裏淋雨,哪裏行呢?


    “下雨呢?為什麽不躲雨?淋濕了怎麽辦?”


    高星的背影比寒風凍雨還要冷漠。


    沿著雲海邊,靈生根本追不上他。她遠遠落在後麵,疾步追趕。雨和風刮著她的臉,比刀子還疼。她心裏著急,她擔心的還是他。隻有他,沒有自己。


    盡管自己已經難受至極。


    頭發濕了,貼在頭皮上,雨水順著流進脖子裏,把每一處溫熱的皮膚一寸一寸地濕浸,帶走每一度體溫。牙齒不受控製地開始慢慢打架,為著不讓高星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之內,她不停地伸手抹一把從頭頂流下的雨水,隔幾秒鍾再抹一把……


    煙雨蒙蒙的。雲海不是雲的海,是一個山間湖泊,他們叫它海。常年被低低的雲霧纏繞著。


    追上了高星,她鼓起勇氣勸他:


    “迴去吧,老公,這樣不行的。迴去吧,會生病……”


    靈生及時收住自己的話,因為她收到了高星警告的目光。他的目光那樣森冷,比雨水刺骨。


    高星的臉色是慘白中帶著青色,濕淋淋的襯衫掛在肩上,薄薄的瘦瘦的。雨水從短發上往下滴,滴在肩膀上,滴在耳根往領口裏鑽。


    他走路突然有些跛腳起來,也不知是腳受傷了還是怎麽的。褲腳濕漉漉地緊緊纏在小腿上,每走一步,皮鞋裏都會甩出來很多水,好像他皮鞋是個泉眼,不停地往外冒水。


    高星也在不停地伸手抹臉上的雨水,一把再一把地抹。但他的眼睛在努力地四處張望,好像他在尋找什麽。他看眼前的煙雨,看左邊的山林,看右邊的雲海。又像是漫無目的,又像是著急尋什麽。


    “老公,不要這樣,快往迴走吧!走,咱們迴去!迴去!”


    靈生不管不顧上前一把扯住他的濕衣袖,想讓他停下來,強行拖他迴去。


    “走開!不要你管!”


    他大力地甩開手,靈生就被他甩倒在路邊。要不是路邊有木欄攔住,奚靈生很可能會被甩進海裏去。


    “你,不要跟著我!不要管我!不要煩我!”


    指著地上的靈生。他聲嘶力竭地吼叫著,眼裏噴著火,很深的恨意,不知道為哪般。然後他就加快步伐往前走,腿腳僵硬地往前跨邁,像機器人的動作。狼狽且悲哀。


    靈生想立馬站起來追上去,但是渾身太重了。身體僵硬,濕的衣褲纏住她,身下的木板走廊還打滑,她要起來是多麽不容易!


    起來了,抹一把臉,看過去,煙雨深處沒有了高星的背影,連個小黑點兒也看不見。


    茫然四顧一番,靈生邁開沉重得像拴著兩個鉛球一般的雙腿繼續往前趕。


    她的步履是很艱難的,她的內心一陣悲涼,更多的是憂心如煎。


    高星這般自我作賤,她很心疼。她內心裏還有隱隱的憂慮,是怕他想不開,做傻事。


    他拚命甩開她是為了什麽?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他會做什麽?到了這種地步,他做什麽都有理由,都不足為怪,但是,她怎麽可以任這樣的事情發生呢?她不可以!


    盡管她此刻充滿了無力感,但是她還是要拚了命地力挽狂瀾。她覺得現在雖然已經夠糟糕,糟糕透頂了,但是,她還可以做很多的事情,來讓事情不那麽糟糕。或者把傷害減到最低?


    當靈生昏昏沉沉地,麻木地把雲海轉完一圈,終點迴到起點,迴到了寺廟裏。高星就好端端地坐在那裏,大樹底下的台階上。


    她一顆心剛落迴肚子裏,抬腿準備上台階。腿好重,抬不起來,一級台階都上不去。但是,抬不起來也要抬起來,上不了的台階,必須得上去。


    一級,兩級,三級……


    天在晃,地在晃,高星的影子在晃動,光線也越來越模糊,天要黑到盡頭了嗎?


    好多人,好雜亂的地方,嘈雜的聲音。


    這不是高星的老家嗎?前麵有一堆人在聊天,都有誰呢?好像一個都不認識。那個迎麵走來的人好麵熟,原來是他大嫂!


    高星的大嫂怎麽也在這裏呢?她什麽時候來的?


    可他大嫂好像並不認識靈生,靈生正準備上前招唿時,她多冷漠啊!她過去了。難道是怪靈生沒有照顧好高星嗎?怪她讓他生了這麽重的病嗎?


    高星老家,院門外的那棵老梨樹下,一群年輕的小媳婦兒在燒飯呢。大鍋裏冒著濃濃的白煙,煙霧裏隱約看見了煮的冒泡的羊肉。


    做飯的小媳婦兒那不是老街的小剛媳婦嗎?還有邱小三家的媳婦、三姑娘......老街的媳婦兒怎麽都在這兒呢?


    分明是誰家辦酒席的場合,是什麽席呢?喜事?喪事?


    靈生走進高星家的院門,高星大哥拎著兩斤白酒走進堂屋裏去了。他沒有看見自己嗎?他和大嫂一樣,不理自己。還有小媳婦兒們也沒有理睬自己。院裏坐的都是高星家的鄰居,沒有人理睬靈生,好像她是透明人,好像他們是根本看不見自己的。


    靈生心裏感覺所有人對她都是有怨氣的。好像她做了什麽惡事,或者高星得了大病,而她卻好好的,毫發無損。


    好像這件事情是不應該的。好像生病的人應該是自己,而不該是高星;如果毫發無損的人是高星,那麽這些人該就會對她態度友好熱情似的。


    靈生心裏黯然神傷,她轉迴來,走出喧鬧的人群,獨自一人來到無人煙的田野裏。她跨過一條小河,站在河岸眺望對麵。對麵人影綽綽,很是熱鬧。


    對岸隱約傳來淒哀的哭聲。那裏在辦喪事。但是好像跟自己無關,是不相幹的人家的喪事。


    她無聊地走開了。內心卻莫名地塞滿了淒悵。


    靈生在醫院裏徹底清醒過來。他們居然又迴到了市醫院。高星居然沒有病倒,他居然可以照顧自己。這個發現讓靈生精神大振,恍惚間,她感覺一切都隻是一個夢而已。所有令她心碎的,冰冷的原來都隻是做了一個夢。


    夢醒來,沒有悲傷,沒有絕症,大家都好好的。自己的病也很快地好起來。


    “老公,你真的沒有感冒嗎?你是不是也感冒了?是不是也住院了?隻是比我先好了?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你什麽意思?不盼著我好嗎?老盼著我生病嗎?什麽人……”


    “我不是……我是怕你那天淋雨那麽嚴重……”


    “走吧,別囉嗦了,迴家。”


    “老公……”


    “走啦!”


    靈生突然生出一個恍惚的念頭來。要不再讓高星做一次檢查,萬一呢?萬一呢!誤診的事兒也沒少見,萬一呢?


    不然,那天那樣淋雨,一個重症病人身體那樣被作踐,他居然沒事兒,沒有生病。他的臉色居然那麽好,精神那麽好。一個星期而已,恢複那樣迅速,可能嗎?


    一個抵抗能力那麽強的人,會是得了不治之症的人嗎?


    她越來越迷糊,像一個經曆了穿越的人。她想起那個夢來,也許從頭到尾就是一個夢呢?他根本沒有病,根本沒有什麽癌症晚期。這世上既然有夢這種東西,一切就皆有可能的。


    她一定想要解開這個謎的。


    她讓高星在一樓大廳裏等待自己,她謊說要上廁所。


    “搞快點,事咋這麽多!”


    高星那麽不耐煩,臉色沉下來,他把行李包重重放在長椅上,一屁股坐在行李旁邊,滿鼻子滿眼睛都是不滿,像個置氣的小孩。靈生討好地一笑,轉頭飛奔上樓。


    醫生辦公室裏,黃醫生低頭寫字。靈生一看到黃醫生,莫名地失望。興許,黃醫生不在,如果坐在那裏的是另一個醫生,靈生就不會有失望了。


    或者這個醫院根本就不存在黃醫生這個人就好了,黃醫生隻是夢裏出現過的角色,那樣一切就是另一說了。證明不好的都是一場夢,好的才是現實。


    靈生走向黃醫生,一半失望,一半希望。


    “黃醫生……”


    “嗯?你們還沒有走嗎?什麽事又迴來了?”


    “我……我想問……我老公他……需不需要住院治療?”


    “我不是都跟你解釋清楚了嗎?如果你們實在想住院那就住唄,我隻是覺得住院的意義不大。住院治療也就是化療而已,化療會很痛苦的,白白受折磨,還花一大筆錢,可能會走得更快,連三個月都撐不過。你們自己拿主意唄。”


    原來不是夢,原來真的隻剩下最後三個月了!


    靈生瞬間就墜落冰窖,那根剛才莫名地雀躍起來的神經,像一隻遭槍擊的麻雀兒,掉進灰塵裏,撲棱撲棱地,作垂死掙紮。


    她失魂落魄地往迴走。想起那個夢,夢裏的場景。那分明是一場喪席呀!那些似是而非的氛圍,若隱若現人影,似曾相識的鄰裏鄉親,還有冷漠的讓她莫名痛心的高星的家人。最要命的還是那隱約的哭喪的聲音……


    小區門口,接車的人不少。大多是高星的朋友,個個神色悲戚,都來拍著高星的肩膀,欲言又止。女人抹淚,男人不哭。


    年春也在接車的隊伍中,是靈生唯一的朋友,唯一一個為著靈生而來的。


    大家隨著一起去了靈生和高星的家。


    廚房裏,年春和靈生對望幾眼,百感交集,於是相擁而泣。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一生三萬天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夜跑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夜跑並收藏一生三萬天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