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未定。


    ——羅睺


    ……


    東海小鎮,山下劉員外,家大業大,是鎮子首屈一指的富豪,員外有個千金,名喚蹁躚,喜讀江湖演義,最為憧憬行走江湖。


    今日早飯罷,丫鬟顏翠不信一雲說辭,自告奮勇要來打探一番,一路艱難上了山。自打昨日劉蹁躚悶悶不樂地迴了府,劉員外看得可緊,門外幾名仆役輪換值守,隻求劉大小姐萬勿再次偷溜出去。


    千金小姐百無聊賴,趴在窗台發著呆。


    忽有急促唿喊聲傳來,扭頭一看,丫鬟顏翠人未進門,音浪卻直破九霄,咋咋唿唿闖進來,嚷著“小姐,出大事啦”!


    小姐笑道:“還能有什麽大事?除了爹要為我說媒,可沒有什麽大事了。”


    顏翠眨著眼,辛苦忍住笑,神秘道:“你猜我今兒見著什麽了?”


    小姐無趣道:“我知道一雲是在騙我,他如今肯定還在寺裏,隻是不願意見我罷了。”


    “咳!可不是這個!”顏翠做個拔劍出鞘的手勢,眨眼道,“江湖兒女,快意恩仇,今兒給我見著了!”


    小姐頓時眼放亮光,“是什麽?快快講!”轉瞬間又黯然下來,“莫非又是什麽黑白無常?一雲有沒有受傷?”


    顏翠道:“今日我去迦持院,路上遇見一幫捕快去迦持院捉道士,我一聽,這不鬧呢,去小純陽宮捉道士,一抓一大把,去和尚廟,除了光頭還能有什麽?於是我就偷偷跟了去,就見著了不可思議的事!”


    於是,顏翠講起了藏於迦持院外親眼見到的一番變故。


    原來,來自大名府的捕快將和尚道士一鍋端,擒住宋來,就要一刀結果其性命,卻哪料年輕的一雲和尚如有神助,驟然挺身,好似披上了金甲,耀眼奪目,目標極明確,是那為首捕頭。


    捕頭丟了宋來,揮刀格擋,一雲驟然停步,吸口氣,雙臂蓄力,好似有龍象爭鳴,隨後雙拳擊中捕頭,將他給打得口鼻滲血,倒地不起。圍觀捕快紛紛上前,合力捉拿年輕和尚,年輕的和尚夷然無懼,沉腰坐馬,常年鍛煉的體魄,猶如個金剛,雙掌精準夾住長刀,微錯,就給折斷。


    這一手可不得了,按王朝偵緝體製,公門佩刀一律采用花崗石,經多番打磨,可謂百煉金剛,拿刀劈木門,好似劈了一張紙,偏生就是這般削金如泥的利器,在這名不見經傳的和尚手中,變做了一張紙。


    ……


    小丫鬟顏翠講得眉飛色舞,說那少年僧在那一刻器宇軒昂,豐神俊朗,武藝高強,身處敵陣卻臨危不亂,頗有大將之風。千金小姐也聽得津津有味,心中認定了一雲,打定主意往後無論他說什麽,都一定不離開。


    世上事往往總有湊巧時候,富甲一方的劉員外看望女兒,恰行至門外,聽到這一番講述,漸漸皺起了眉頭。


    這一廂閨房女子情竇初開,那一頭少年英雄亦迎來他人生的轉機。


    ——


    於寺門前大打出手,一舉擊退強敵,大名府捕快紛紛退走,縣太爺趙旺牆頭草,倒戈向迦持院,不但將迦持院納入縣誌,更上書州府,將小廟納入公門體製,每月拿俸祿,尚不需日日點卯,可謂輕鬆至極。


    趙老爺本有心接一雲入縣衙,套個捕快差事,經年累月,必可仕途順遂,做個名捕袁讓那般的人物也未可知,那料一雲無意於此,反倒一地情願去縣衙為差,住持又頗多美言,講這位二弟子佛法精深,頭腦靈光,做個師爺都綽綽有餘,趙老爺這才安心,帶了一地下山。


    最終剩下住持領著宋來,與三名窮酸道士對峙。


    此番變故,全賴他三人過往經曆,王黃金致歉,也稱既然大名府找上門來,行蹤也已然暴露,便就此下山,不給寺院添麻煩,住持沒答應,囑托宋來去關寺門,又對三人道:“講清楚,從前犯過什麽案,講清楚了,就開門走,講不清楚,自有人來開門請你三個走。”


    尹至平不悅道:“誰來請我們?”


    “縣太爺趙老爺。”


    三人一驚,尹至平破口大罵:“天殺的禿驢!你竟要害死我們嗎!”


    宋來張望一眼,見一雲就蹲在牆角,口氣便硬了起來,嚷道:“嘛呢?好好說話!”


    王黃金辯道:“大師,我等的確就是盜匪,可都做些劫富濟貧的事,從未欺壓良善,早年王朝也派兵來拿過,咱們兄弟命大,得了百姓相助,才逃得一命。今年的塞外,雪落得格外早,兄弟們熬不過才進了關,王朝看咱們不順眼,千方百計來捉拿,迫不得已,躲進了迦持院,給師父們憑空帶來一樁禍事,實在抱歉。”


    住持笑了起來,“沒問你們做好事或壞事,隻問你們做了哪些事,有行俠仗義之舉,和尚聽了,也好長一長見識。”


    王黃金狐疑道:“隻是聽一聽故事?”


    “就是聽故事。”


    王黃金沉吟道:“咱們走南闖北,見識倒不少,許多奇聞異事,一時間竟不知從何處說來。”


    住持摸摸光頭,拊掌道:“有了!我與弟子常年居於小鎮,眼界不高,就喜聽些身邊人身邊事,你看我這寺裏,仔細看看,有無感觸?”


    王黃金環顧周遭,瞅見了小崽子宋來,道:“見到這小家夥,自打第一眼,就莫名眼熟,如今想來,倒是與我等先前經曆的一件事情有些幹係。此事當真離奇,如今想來,都覺不可思議。”


    聽到事關自己,宋來有了精神,奇道:“快說快說,怎麽不可思議?”


    就聽王黃金娓娓道來一件發生於塞北的某個偏遠小鎮的事……


    某一日,道士三人來到鎮子,近來手頭緊張,劫了個財大氣粗的侍郎,惹來大規模軍隊圍剿,東奔西走地逃命,錢也不剩幾個,無奈之下,詢問鎮子是否有喪葬超度之事,無非念幾句法令,若是有那積善之家,說不得就是數百兩銀子進賬。


    一問之下,竟然當真有,據說有個劉員外,新近喪子,正悲痛,無意將屍體下殮,三人合計,深覺有戲,便趕赴那一戶府邸。


    逢人便打聽,一路輾轉,終於來到劉府,言明來意,三人進了宅子,樂善好施的劉員外親來迎接,臉上淚痕未幹,三人奇怪,問起此事,員外道:“我也不知祖上遭了甚麽無妄之災,到我四十歲,仍舊未有一子,多年來尋醫問藥,求神拜佛,始終不見結果。後來,有一日去廟裏燒香,路上突然遇見個嬰兒,左右不過兩歲年紀,彼時娃子隻裹一件小棉被,叫人給扔在路邊,瞧著可真是可憐。”


    “雖非我親生,我卻將娃子視如己出,娃子也孝順,身體健康,我本以為就此可頤養天年,卻那料前日我喚他起床,他卻高燒不止,沒多久便死了,請名醫來瞧,也瞧不出端倪,真真痛煞我也!”


    三人聽了,大感意外,隨員外赴靈堂,棺槨中睡著安詳的小娃子,好似睡著,絲毫未有已死之氣,尹至平心下好奇,摸一把小公子肥嫩臉蛋,卻不成想,好端端一具屍體竟忽化作一陣飛煙,消散無蹤。


    場中四人大驚失色。


    劉員外疑心是道士暗中做了手腳,三名道士則懷疑此事蹊蹺,恐有妖魔作祟,於是設壇做法,收了錢,盡了人道,便匆匆離去,不敢久留。


    ……


    王黃金道:“你說奇怪不奇怪?”


    住持點頭道:“很奇怪。”


    王黃金撫胸笑道:“還有更奇怪的呢!你們不知,我等離開那鎮子,途徑一座寺廟,遇見個樵夫,懷抱個嬰兒,逢人便說是撿來的,其景其形與那劉員外如出一轍!”


    故事不長,卻也叫他說得口幹舌燥,宋真酒為他續道:“那鎮子頗有古怪,我們不敢久留,便匆匆離去,現今想來,也有數年了。”


    住持望向宋來,笑道:“你們不知,宋來與故事的主人公何其相似,都是不知來處的神秘嬰兒,又皆被人撿迴來,唯一的不同,或許便是生生死死了。”


    諸人皆奇,望向宋來,卻見宋來神情低落,眼中似有淚,一雲快步奔來,不滿道:“嘛呢嘛呢,說個故事也欺負我小弟,世上孩子那麽多,怎麽就對號入座了呢?”


    宋來抹抹眼淚,強自笑道:“我跟故事的孩子可不同,我活得可好,鐵大叔還答應要迴來看我呢。”他忽然就觸及了傷心事,淚水止不住,哽咽起來,“我要是死了,鐵大叔該多難過。”


    宋真酒道:“依我看,想要長命百歲,身體是至關重要,除卻與住持學些佛法,更要習練武藝,鍛筋煉骨,如此方能寒暑不侵。”


    宋來喜道:“我要練武,要練成鐵大叔的天下第一!”


    尹至平嗤笑道:“天下第一?哪有這般簡單?世間人與世間事,凡出類拔萃者,皆心智眼界異於常人,無論為人抑或修為,都是登峰造極,你小子捫心自問,有何過人之處啊?”


    宋來抓耳撓腮,終究憋出一句:“我心地善良,我喜歡佛經,我說不得就是下一個佛陀!”


    一旁的住持眯眼笑開了花,袖中滑出一本佛經,“大善嘍,喜歡佛經不打緊,隻管拿去!”


    宋來接過經書,問道:“我也能像老大一樣拜你為師嗎?”


    住持為難道:“老和尚隻會誦經,不會武功,若要修成個佛陀,老和尚可助你,可你若要練出個天下第一,就是為難我了。”


    宋來笑道:“哪個說天下第一就要是武藝超群了?我專研佛法,日後成為個佛陀,可不也是天下第一了?”


    住持雙掌合十,低誦一句“善哉,善哉”。


    此番事罷,三名道士告辭,下山去尋羅千年,就此離開小鎮,躲避名捕追捕。一雲蹲在牆角舉石墩,宋來捧著佛經坐在門檻上,住持在一旁教他識字誦經。


    ——


    再說一地,隨縣太爺迴了衙署,途中遇見羅千年,趙旺立即板起臉,心中大為不悅。先前便是這小子跑衙署報案,這才有了迦持院外衙差與大名府的對峙,也徹底與大名府撕破臉皮,天曉得名捕知曉此事,該如何拿捏自己這芝麻縣令。


    羅千年倒不曾注意他,抬頭看天,眉頭皺著,不知在憂慮些什麽。


    一地與他招唿,告知他迦持院處境,也談起縣太爺收了自己做書筆吏,也算步入仕途。羅千年點頭,問了個不相幹的問題:“看得到天空嗎?”


    一地抬起頭,“我又不是個瞎子,自然看得到。”


    羅千年拍他肩膀,又問:“什麽顏色?”


    “自然是晴空如洗,湛藍如新。”


    “再看。”


    一地狐疑,抬頭再看,卻震撼莫名,本景色大好的藍天不知何時竟變得鮮紅非常,好似仲夏薄暮時的火燒雲,紅彤彤,像血一樣。


    “這是?”


    羅千年眯眼道:“你要記住,你的頭頂從沒有什麽藍天,從今天開始,到你真正長大為止,都是像這一樣的血天,我稱之為赤空。赤空降臨小鎮,意味著世道要大變,值此之際,你需要盡快成長,否則大變故來臨前,你連自保能力都沒有。”


    一地聽得滿頭霧水,卻仍舊點頭,表示記住,待羅千年走遠,趙旺湊上前來,譏笑道:“他是不是腦子有問題?”


    一地苦笑道:“好像有一點,好像又沒有。”


    “嗯,那就是有了。”


    一地:……


    趙旺大笑,忽念及一事,“在迦持院,大名府捕頭曾挾持個孩子,你說他叫宋來?”


    “是的,是個不知來處的孩子,旁人都給他取綽號,喊他小崽子。”


    趙旺沉吟道:“三年前,鐵忌曾與我這邊為他落戶,可遍訪周遭十裏八鄉,皆不知宋來是何來曆,按王朝律,地方誌需注明人口及譜係,為避免麻煩,我便未曾應允宋來落戶,如今鐵忌全家都不在鎮子,宋來也到了時候要離開了。”


    “老爺要趕他走?”


    “不錯。”


    一地急道:“他如今在寺裏做些活計,我家師父也鍾意他,老爺不如通融下,全當師父收了小弟子,就此在地方誌上注明譜係,豈不也好?”


    “落發為僧?”趙旺陷入沉思,一地還要再言,趙旺已止住他,“此事可行,不過卻要推遲,你也看到了,此番與大名府交惡,名捕說不得要親走一趟鎮子,待此事了結,再談其他。”


    一地位卑言輕,隻得將話語權交由這位一縣父母官,他又抬頭去看,天空如血,晦暗又深沉,好似要降下一場血雨。


    偏遠鎮子看似風平浪靜,卻在暗中醞釀著數不清的波譎雲詭,就在一地宿在衙署的這一夜,有人來報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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