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察燭私,勁直矯奸。


    ——趙旺


    ……


    婦人低眉斂目,柔柔道一聲:“見過大師父。”


    住持緊緊盯住她,好似認得這美貌的婦人,一地不經意間迴頭,恰瞧見這一幕,暗中戳一戳一雲,一雲也迴頭瞧,納悶道:“師父從不近女色,莫非轉性了?”


    “別胡說。”


    婦人柔聲道:“夫君在外,久行不易,奴家為他燒根香,多多祈福,佛祖見了,一定會保佑他。”


    住持搖頭道:“佛祖見不著。”


    婦人笑道:“佛祖莫非眼瞎了?”


    住持轉而望向兩位徒弟,沉聲道:“佛祖非但沒有眼瞎,反而看事情比任何人都清楚,你做過什麽心裏很清楚,我也看得清楚,若一味放肆不知收斂,沒有好果子吃。”


    婦人道:“你見著了,卻不阻止我?”


    住持握緊雙拳,眼神忽而凜冽起來,“下不為例!”


    婦人又笑起來,這笑容落在兩個未經人事的小和尚眼裏,是難以多見的風景,竟看得癡癡,她道:“早就聽聞佛門怒目金剛,大師父也要對我怒目相向麽?”


    住持壓下怒火,指向寺門,“門在那邊,還不走?”


    婦人留戀幾分,幽怨離去,與兩個小和尚擦肩而過時,輕聲道:“久行不易,兩位小師父多多保重。”


    一雲不理他,一地懂禮,做個揖,謝過了女施主,婦人走出門,又道:“夜黑了,山路不好走,兩位小師父不送我們麽?”


    兩個年輕和尚轉向詢問師父,住持罕見動怒,吼道:“自己沒有腿嗎,自己走不了嗎!”


    婦人又是幽怨地歎口氣,轉身邁向黑暗,漸行漸遠。


    師兄弟湊近師父,好奇道:“師父,咋迴事?”


    住持動怒道:“以後見了她,離得越遠越好,要是叫我見著你們與她親近,非趕出寺門,再不是我徒弟!”


    一雲扯扯他袖子,笑道:“你趕我們走,我們能去哪?”


    住持拂袖道:“愛去哪去哪!”


    怒氣衝衝地迴了禪房,留下師兄弟兩個麵麵相覷。


    一雲不解道:“這是咋了,情傷?”


    一地摸摸大光頭,皺眉道:“不像啊。”


    師兄弟百思不解,宋來慢悠悠迴了寺,要隨住持識字,一地告訴他師父心情不好,不能學字了,今天先休息,明天再學。宋來“哦”一聲,晃蕩去了自己屋子,和衣躺下,遐想連篇。


    既想自己賺到了大錢,也想自己練成了絕世武功,然後風風光光地去見鐵大叔,鐵大叔好像就在那裏等著他,隻要他有了出息,就能見到大叔,然後鐵大叔欣慰地笑著,拍拍他的肩膀,說一聲“小家夥長大了呀”。


    想想就開心,宋來傻嗬嗬地睡了過去。


    ……


    翌日。


    新的一天,新的光景。


    宋來蹲在桌上翹首以盼,未見有人來點卯,便迴了寺,住持將早餐一一端上桌,一雲放下石墩子,問他:“沒人來點卯?”


    “昨天不是咱們吃飯時才來的麽,東山村可遠,估計要走許久。”


    一地笑道:“我覺得,不會來了。”


    一雲皺眉道:“女夫子要做他媳婦,在他心裏,媳婦真比黃金重要?”


    一地伸出雙手,“一手是黃金,一手是媳婦。”他又翻覆手掌,露出手背,“於我而言,如來最重要。”


    宋來眨眨眼,將飯菜向自己劃拉,一地急眼,“你這是幹什麽?”


    宋來哈哈道:“如來最重要,吃飯不重要,你念經,咱們自己吃!”


    一雲哈哈大笑,摟過小崽子,“不錯!深得我心,往後就跟在我後頭,咱們山下馳騁,師兄帶你打遍小鎮無敵手!”


    “得令!”


    他二人這頭目中無人,冷不防挨了一勺子,住持氣道:“不學好?去山下挑水,寺裏缸滿再開飯!”


    二人頓時不滿,齊聲抗議,住持哪聽聒噪,一人一腳給打發了去挑水,出了寺門,宋來撇嘴道:“認了你當老大,卻連飯都麽的吃,我三年未吃過飽飯,你要賠我!”


    一雲給他個大板栗,疼得他齜牙咧嘴,才聽一雲道:“師兄混跡山下多年,能沒點私房錢?下了山,先帶你吃飽,吃飽了才有氣力挑水不是?”


    宋來頓時歡天喜地,嚷著“老大威武”!


    寺裏,一地無心扒飯,憂愁道:“你答應給徐大發金子,才換來他們進寺聽你講經,可是如今學塾的女夫子答應給人家做媳婦,徐大發就屁顛顛去上學了,究竟哪個才是好?”


    “都好。”


    “我覺得不好,我覺得都不好。”


    “哦?”


    一地望著四名隻管扒飯不言語的道士,字斟句酌:“你與他們講經,要給他們金子,夫子為他們上課,反倒把自己也給委身了去當老婆,若一味如此,世道隻會變得更壞。他們得了金子,就忘了你的大道理,他們得了老婆,定然也忘了書本,若每個人都如此,隻會世風日下。”


    住持細細思索,良久,取來個大饅頭,緩聲道:“若世道爛透了,就像這個饅頭,哪怕我要去改變它,撕下個皮來,仍舊是千瘡百孔。人心也爛透了,就像我掰開饅頭,裏麵呢?也是千瘡百孔。”


    他吃下饅頭,噎著了,忙喝一口粥,“你看,我再拿一個饅頭,仍舊還是那個爛透了的世道,可是你怎麽知道掰開來,裏麵仍舊是壞的?這就像徐大發,你看到了世道與人心,卻多了些以偏概全,世道不好,不意味著人心就壞。


    這個世道且不談,單單在這小鎮裏,就有不少赤子之心。”


    一地皺眉道:“好人多過壞人?”


    “不,壞人多過好人。”


    “那如何能變得更好?”


    住持望向羅千年,輕聲道:“再難的事情,都要去做啊。”


    持刀道士羅千年放下碗,拿起刀,出了寺門。


    一地莫名道:“他去幹啥?”


    住持道:“許是找徐大發去了。”


    羅千年果然是去找尋東山村一班混混,來至學塾外,一見之下,有些哭笑不得,隻見徐大發叫人給綁在了柱子上,正鬼哭狼嚎,手底下一幹嘍囉反倒坐得端正,人人捧著書本,耐心聽女夫子授課。


    夫子正講到“苟為後義而先利,不奪不饜”,為眾人釋義道:“大義,與利益,如果選取利益,就會人心不足,有一兩銀子,誰會隻拿一錢,而舍棄一兩呢?可是如果你心存大義,就會明白很多事情可做可不做,眼前有一兩銀子,若隻有一錢屬於你,你就隻能取一錢。”


    若聽其他還好,講到了錢,徐大發叫苦不迭,“媳婦你可害慘了我!我早就與迦持院老和尚說好了,每天去點個卯,一年不缺席,就得好大一片金葉子,你可倒好,才第二天就要我放鴿子,沒了錢,去哪蓋大屋?”


    夫子白他一眼,“所以,這個毛病須改一改,若你不是為了錢而去寺院,反倒真心地認同住持佛法,住持心善,見你家中可憐,說不得一袋金子都會給了你。”


    徐大發翻白眼,騙鬼呢。


    羅千年蹲在牆角,聽得津津有味,猛然神情一振,抖手甩刀,刀如一陣風般飛走,不知去了何方。


    ——


    話說下山挑水的一雲與小崽子宋來,來到包子鋪,滿滿一桌大包子,宋來大快朵頤,眼睛都給眯成了一條縫。


    一雲不同這個餓死鬼,細嚼慢咽著,心內思索去何處抖摟威風,忽然腦門又是奇跡般的一滴溫熱,不消說,定然又是一滴鮮血。


    一雲恐旁人生疑,匆忙抹掉,耳中忽聽鋪子掌櫃指指點點,說些道士如何和尚如何的私語,不片刻,街頭唿啦啦衝來一群帶刀捕快,將二人圍困,逼問四名道士身在何處。


    一雲這才聽得明白,原來是王黃金四人於外地犯了大案,一路逃遁避難,誤打誤撞去了迦持院,可是捕快屬狗,竟嗅到了味,追了過來。


    一雲怕事,忙道:“都在山上迦持院,我師父是個大好人,給你拖住了他們,你們去捉人,可萬萬莫傷了我師父。”


    捕快迅速動作,數人衝跑蝶山而去,餘下兩名捕快要帶他二人前往衙門,小崽子頓時害怕,一雲也怕,便扯著小家夥逃跑,捕快豈能叫他二人走脫,幾步追來,按在地上就開始摩擦,一雲皮實,抗揍,小崽子卻遭不住毒打,口鼻已滲出鮮血。


    一柄彎刀風馳電掣,貫穿捕快胸膛,當場死絕,另名捕快大驚失色,要走,刀卻像長了眼,穿過他胸膛,再了結一條性命。


    一雲與宋來驚駭莫名,忘了跑,也忘了唿救,直到落魄邋遢的道士羅千年來到近前,囑他們快走,二人才迴神,狼狽逃迴山。


    迴了山,才發覺山上的氣氛凝重。


    天空有雲卷雲舒,幾隻小麻雀唿嘯而過。


    再看地上,近二十名捕頭將小小迦持院團團圍困,更有強弓勁弩蓄勢待發,三名道士並列門口,住持與一地護在身前,正與捕快們對峙。


    有個捕快穿著異於尋常捕快,想必該是個頭頭,手撫長刀,冷笑道:“念你空門不見血,故我等才未將其就地正法,可是要帶他們走,你攔阻作甚?”


    住持正氣凜然,喝問道:“我問你他們犯了什麽案,你不對我講。我沒親眼見過他們犯案,便隻當他們是道友,既是道友,怎麽能做死道友不死貧僧的事情呢?”


    捕頭歪著頭,眼中已有了殺機,“他們犯了案,你一心包庇,帶迴了衙門亦逃不過一死,既然如此,便休怪我等心狠手辣了!”


    捕快們已抽出了刀,住持大驚失色,“你要動手?”


    捕頭冷笑,“是你找死!”


    一旁觀望的宋來急道:“如何是好?”


    一雲反倒沉住了氣,悄聲道:“我看那羅千年是個了不得的人物,一把刀可遠距離取人性命,既然捕快們是來捉他四人,這羅道士定然要出手,咱們隻管靜觀其變。”


    宋來忍不住豎起大拇哥,讚一句:“老大,有腦子!”


    “可不是!”


    那一廂,捕快們持刀逼近,王黃金三人頗有氣量,站出來道:“且退後,咱們兄弟雖殺了不少人,卻都是劫富濟貧的俠義之舉,牽連住持進了火坑,本就過意不去,又怎能叫師父們無辜枉死?”


    住持擼起袖子,咬牙道:“那便與道友共同對敵,生不能坐而論道,死亦能同舟並濟,快哉!”


    三名道士隻以為住持佛法高深,卻不料竟也有此氣節,紛紛感慨,再不多言,唿喝一聲,與捕快戰作一團。


    一雲漸漸皺起了眉頭,喃喃自語:“怎麽與想象中不太一樣?羅千年沒來,師父反要找人幹架。他四體不勤,豈不隻能挨打?”


    所謂知師莫如徒,果然就如一雲所言,無勝住持話說得極漂亮,動手卻被人甩去了十八條街,一邊狼狽逃命,一邊護住一地,口中嚷著天佛保命,上躥下跳,如熱鍋上的螞蟻。再看王黃金三人,招式來往間就頗得章法,行雲流水,煞是好看。


    一雲按捺不住,囑宋來自己藏好,隨後跳出來,加入戰圈,救他的師父與師弟。


    迦持院眾人手無寸鐵,如何應付持刀捕快,不過幾個喘息間,便紛紛掛彩,尤以一雲受傷最重,見時機成熟,那捕頭蹭蹭蹭幾步趕來,一人一腳給放倒在地,冷笑一聲,就要手起刀落,殺光這一班奸僧賊道。


    可也就在此時,變故發生。


    山下烏壓壓湧來一群人,為首者是個戴烏紗帽的官,身後可不得了,盡皆長槍佩刀的士兵,個個兇神惡煞,幾步來到近前,圍住眾人。


    烏紗帽是個中年官,住持認得,是小鎮唯一一位父母官,姓趙名旺,頂好的官,想必此番小廟遭了無妄之災,父母官要來仗義執言了。


    敵我懸殊,捕頭不得不停手,作個禮,沉聲道:“大名府辦案,不得阻攔!”


    大名府可甚有來頭,住持兩耳不聞窗外事,也知曉大名府的赫赫威名。傳聞王朝自開國大帝得國以來,經數位帝君勵精圖治,法度森嚴,治下清明,全賴王都平天府及長安城大名府南北共治,兩府盡皆探案如神的捕快,其中又以大名府袁讓為魁首。


    放眼天下寰宇,北方帝國,東方歸來皇朝,南方佛國,西方波夷,袁讓名捕之名令無數公門黯然失色。


    既然是大名府來的捕快,那麽必定牽扯來了名捕袁讓,住持一番推理,理出了這麽個結果,頓時頭大。


    烏紗帽趙旺早年曾為法家門生,最喜鑽研明察之術,曾倍為推崇“不明察,不能燭私,不勁直,不能矯奸”,大致意思是不明察秋毫,便不能發現隱私,不正直無私,便無法矯正邪惡。


    是故這位烏紗帽縣令素來不屈服於權貴,剛正不阿,一意獨行,有人猜測,許是這性子為人所不喜,故遭到貶謫,來了這鳥不拉屎的偏遠小鎮,一呆就是十多年。


    今日按例巡視縣衙,有個持刀道士來報案,言稱見著了大批捕快上了跑蝶山,兇神惡煞,口中嚷著要殺盡禿驢,這可驚呆了縣太爺,偌大一座小鎮,若殺了人,可當真是謀財害命了,休瞧那迦持院名聲不顯,哪個知曉是否暗有乾坤,一袋袋的金子晃到人眼瞎呢?


    來至寺前,果然不容樂觀。


    趙旺昂首闊步,氣態十足,問他是哪個大名府。捕頭瞬間黑了一張臉,將此當作了挑釁,握緊刀,就要給他脖頸劃一道,住持眼神好使,不願青天大老爺遭了無妄之災,嚷道:“就是長安城的那個,名捕的那個!”


    趙旺一驚,“當真?”


    捕頭一聲冷笑,放下刀,與他講明了前因後果,“數月前,有個四人強盜團夥由西北關外進了王朝,沿途做下無數惡業,奈何公門無為,始終未曾將之抓獲。最終勞動名捕出馬,一路追蹤,來至小鎮,瞧見那三個道士麽,便是其中三人,另有一人更加不容小覷,是個使刀的高手,折於此人刀下的袍澤亦不計其數。今日你攔我,是為強盜著想,還是為了蒼生百姓?”


    剛正不阿的縣太爺立時犯了難,左右權衡下,選擇了退縮,不但如此,還喊來衛隊一齊動手,要生擒活捉了這一班禍國殃民的盜匪。


    住持等人豈肯就範,又戰作一團,奈何實力懸殊,不片刻又給人撂翻在地,捕頭一聲令下,就要痛下殺手,躲於暗處的宋來驚唿一聲,將自己給暴露了。


    捕頭三兩步奔來,如拎個小雞仔般給他揪了出來,冷笑一聲,“原來還有個漏網之魚!”


    住持情急,不顧傷勢,急喝道:“素聞大名府探案如神,從無冤假錯案,今日不問緣由,不顧我等清白,就要草菅人命!那孩子更是無辜,怎麽就平白無故要死於你等劊子手刀下?”


    大局抵定,捕頭不再心急,與他解釋道:“大名府的確是公門聖地,我等也以此出身為傲,奈何名捕早有嚴令,限期內捉不到這四人,便要脫下官服,就此罷手,你說說,這怎不叫我心急?”


    “心急就可不問是非,濫殺無辜麽?”


    捕頭脖子一歪,語調已徹底冷下來,“你在教我做事?今日就要告訴你,大名府辦案,無需給你講緣由,我要抓便抓,我要殺便殺,喜怒由我心,生死——卻不由你!”


    住持還要再言,這位殺伐果斷的捕頭已舉起了刀,抹向宋來脖頸。


    ……


    來鎮子前,羅千年還並非是個強盜。


    在那風沙連天的塞外,白衣僧曾與他開誠布公談過話。


    白衣僧麵善,不說話時,總是臉含笑意,很溫柔,像個多情的浪子。他問羅千年,是否參與過一個孩子的成長,是否盡過作為一個父親的責任。


    羅千年搖頭。


    白衣僧就道:“遙遠的東方,有個小鎮子,鎮子有個小孩子,你去看一看,不要做,不要說,便隻是看一看,看他如何成長,看他如何喜怒哀樂。”


    羅千年沉吟道:“一個孩子,孤苦伶仃地生活,總會遇到各種各樣的難題,若是命懸一線,我也不管麽?”


    “不需管。”


    “哈!”羅千年喜歡這差事,於他而言,這世上每死一人,都是莫大功德。


    ……


    小崽子將死,持刀道士羅千年躲於暗處,冷眼旁觀。


    迦持院諸人卻心急如焚,且看那身負重傷的一雲和尚,驟然握拳,不知何處來的氣力,怒喝一聲,暴起發難,如一頭撲食獵豹般竄了出去,身後搖曳出一道金光,絢爛奪目,如金甲天神,護衛著天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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