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煙流火,命由天定。


    ——一地


    ……


    東海小鎮,界碑處,上演著一場驚心動魄的黃金爭奪戰,結局以東山村的一眾扛把子灰溜溜逃跑落下帷幕,令在場的丫鬟顏翠大唿不過癮。


    另一個覺得不過癮的,也是位姑娘。


    山下,有戶劉員外,是個考取了功名卻不願仕途攀升的秀才,因家底殷實,又鑽研於商道,如今家大業大,是鎮子首屈一指的富豪。員外有個千金,取名蹁躚,待字閨中,貌美心善,平素喜讀江湖演義,最為憧憬行走江湖,來一場說走就走的闖蕩。


    今日早飯罷,自小一起長大的丫鬟顏翠隨奶媽上街采買,至今未歸,小姐閑來無聊,跳上窗子,來個騰雲駕霧,“嘿”一聲跳下窗子,趔趄一下,差點摔倒,然後氣沉丹田,一派女俠風範。


    四下一瞧,無人,折了一根綠竹,偷溜出門,意圖來一番行俠仗義。


    一路來到街上,穿梭於熙攘人流中,好似魚入大海,快活無比,不知覺間來到界碑處,恰好目睹一場江湖爭鋒。


    ……


    劉蹁躚正瞧得過癮,期待東山村的混混是否會與道士大打出手,卻不料一群平日裏吆五喝六的家夥跑得比兔子還快,此時就留下她與丫鬟顏翠,麵麵相覷。


    顏翠全身心投注於挨打的小崽子身上,未瞧見她的千金大小姐亦在瞧熱鬧,此番東山村的扛把子一哄而散,這才瞧見自家小姐,喜出望外,幾步奔來,挽住小姐臂彎,親昵道:“小姐小姐,你瞧見了沒,可真是有江湖義氣!”


    劉蹁躚遺憾道:“未曾真的打起來,總是少了一些味道。”


    顏翠滿足道:“卻總歸是小說裏不曾見過的景象,我就已經很知足啦。”


    劉蹁躚也笑道:“迴去同那群沒見過世麵的小妮子講一講,咱們添油加醋,保管叫她們驚掉下巴!”


    “就是,那群大小姐一貫不信書上的俠義,隻愛看些情情愛愛,無趣得很!”


    劉蹁躚又不知想起什麽好笑的事情,掩嘴嬌笑,顏翠就陪她一起傻笑。


    那一頭俊朗風流的年輕道士放開呆作木雞的一地和尚,走近奄奄一息的小崽子,見他一動也不動,便踢他一腳,“休要裝死,起來迴話!”


    小崽子仍舊不動。


    尹至平再踢一腳,仍舊不動,心內打鼓,狐疑道:“真死了?”


    王黃金駭道:“千萬不能叫他死了!那位大爺臨行前囑托,萬萬不能叫鎮子死一個人,若在咱們眼皮子底下死一個,豈不是要惹來雷霆震怒?”


    尹至平嚷起來,拂袖道:“煩死個人!你們不也在看熱鬧,怎不早些出手救人?”


    趁著牛鼻子內訌,一地偷偷溜走,躡手躡腳跑了幾步,就已被宋真酒攔住去路,少年僧自忖不是敵手,隻得束手待斃,閉上眼睛,引頸就戮。等了片刻,未等來抹脖一刀,再睜眼,發現跛腳的道士仍舊在盯著他,笑意深沉。


    一地張嘴,話卻說不出口,宋真酒仿佛是個善解人意的長輩,和顏悅色道:“放下心,我不殺你。”


    一地不敢開口,靜待他的下文。宋真酒於是道:“我們見不得小家夥暴屍街頭,你也曾一心要救那苦命的孩子,既然目標一致,不如談筆買賣?”


    一地道:“我是出家人,不做買賣。”


    宋真酒笑道:“我亦是出家人,出家人之間談買賣,能叫買賣?”


    “那叫什麽?”


    宋真酒是個讀書不多的憊懶貨,肚裏留了兩斤墨水晃蕩,信口胡謅是小菜一碟,真要拽一句酸溜溜,卻是搜腸刮肚也憋不出來。


    俊逸風流的年輕道士尹至平為他解了圍:“叫論道。”


    宋真酒笑眯眯,“對的,論道。昔年宏夫子周遊列國,曾與諸士坐而論道,傳為佳話,今日你我佛道兩家坐而論道,亦是佳話。”


    一地不清楚誰是宏夫子,對於論道這個詞語更是頭次聽說,懾於四人淫威,低聲道:“論道沒問題的,你隻管說,我聽著。”


    宋真酒十分滿意他的態度,於是道:“既然咱們都不希望他死,便想辦法救下他,我們四個身無長物,隻懂降妖除魔,對於救人卻不擅長,早就聽聞佛家有諸如易筋洗髓等生肉活骨的奇異法門,小師父來自哪一家經寺,我等兄弟一起拜訪。”


    師父能救他。


    這是一地腦海中冒出的唯一念頭。


    ……


    早在三年前,紀元925年,有個大雨滂沱的傍晚,偏僻不見人煙的小小迦持院,來了一對風塵仆仆的道侶,男的是個衣衫散亂身負重傷的道士,女的則麵色蒼白,已趴伏男人背上昏迷多時。


    兩人在院外有氣無力地敲門,見了迦持院的住持,男人納頭就拜,聲淚俱下:“師父!請救師妹!”


    打那時起,兩個小和尚知曉原來自己不知不覺已多出來了好多個師兄師姐。


    住持為女道把脈,麵色極為沉重,輕聲道:“死了。”


    諸人皆悲慟。


    不同於一雲一地,年輕道士悲傷過後,就已開口:“要多久,她才能醒來?”


    住持道:“半月。”


    ……


    後來,好像未有半個月之久女道便醒了過來,身康體健,已完全瞧不出來曾經的身受重傷。


    她執道家禮,向住持道謝,住持迴她個佛家唱?,願她餘生平安喜樂,再無傷痛。


    叫年輕和尚疑惑的是,自那半月前送了道侶進寺,就再也未曾見過那位悲苦麵容的年輕道士了。一地對他的那雙眼睛記憶深刻,從中仿佛能看得到光芒,閃閃生輝。他與年輕和尚說過的最後一句話,一地也始終記得。


    “小師弟,吾曾見過最巔峰的光芒,在吾身後,在你身前,有一條成神路,吾已替你看到了,用力向前走,一直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


    與宋真酒坐而論道的年輕和尚突然笑起來,眼中有光芒,與他的道士師兄如出一轍。


    ——


    而那本在迦持院內賣力搓袈裟的住持終於收工,正要晾曬,大弟子如陣風般衝進院裏,喊道:“師父,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住持卻未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板起臉來,“凡欲成大事者,可沒有幾個心浮氣躁之輩,遇見事情需多思多慮,謀而後動,懂了沒?”


    一雲道:“師弟被幾個牛鼻子捉了,隻怕兇多吉少!”


    住持已衝出了門,不見蹤影。


    一雲也趕了去,卻早已看不見他的師父,心內驚訝甚多,平素可不見這位師父鍛練腿腳,隻曉得看顧院外那一畝三分地,無論旱澇,憂心不少,卻毫不關心撿迴來的兩個徒弟。


    這廂一雲有些疑惑,那邊幾名道士更像見了鬼,那要與宋真酒論道的小和尚不知想起了何事,齜起牙笑了,又有一陣風吹過,一個光膀子的老和尚悄然現身,給小和尚來了個大板栗,“笑笑笑,笑個屁。”


    一地瞧見師父,笑得更加開心,“方才這位道長要與我論道,我就想起了道士師兄,也想起了他對我說過的話,才記起來已有多年未見過他了。”


    住持笑道:“想他了?”


    “想。”


    “想他,就去看他。”住持正色道,“你要去看他,就要親自去,一步一步走著去,半步不能踏錯。”


    “嗯!”年輕的和尚並不知曉道士師兄去了何處,他不需要開口問,因為他已問過許多次,師父從未真正迴答他。


    四名道士已圍上來,劍拔弩張,後知後覺的住持這才注意到四人,瞧見那黑刀,氣不打一處來,破口大罵:“怎的?我這徒弟不過十幾歲的少年,幾個外來戶要用刀與他論道?”


    宋真酒賠笑道:“大師言重,那邊有個垂死的孩子,我等不擅治病救人,便與小師父請求,是否可帶迴寺裏,以獨門佛功救上一救?”


    住持慨然,“救人是好事,勝造七級浮屠呢。”他眼角餘光又瞥見那道士的刀,瞪眼道,“刀還拿著作甚,嚇唬我們師徒嗎?”


    持刀道士悻悻然收起刀,又聽討打的和尚問道:“你叫什麽?”


    道士皺起了眉頭,“我沒叫。”


    一地捂嘴笑了,王黃金也學住持給這不開竅的兄弟來一個大板栗,氣道:“大師問你道號,你胡扯些什麽?”


    持刀道士道:“我曾有名字,不過見了你,倒想改個名字,你說好不好?”


    住持一本正經迴他:“你想叫什麽?”


    道士仰頭道:“千年,就叫羅千年,你道如何?”


    “羅千年。”住持搖頭,“天地無窮時,煌煌億萬年,你這名字意思不夠大呀。”


    道士道:“我隻要一千年。”


    “弱水三千,隻取一瓢,是個好習慣。”


    一地拍拍師父胳膊,提醒道:“那個小崽子已倒地多時,咱們再要閑聊,他可就要死了。”


    住持經此提醒,恍然,“快快,去瞧一瞧!”


    他們來至小崽子身側,見他口鼻皆有鮮血,衣衫髒汙,是個叫人看了就絕不會再看第二眼的家夥,用徐大發的話來講,就是一灘爛泥,就算聞到味道也會惡心的那種。


    麵容俊美的尹至平亳不掩飾心底的厭惡,抬腳踢他,“方才就毫無動靜,莫不是真死了?”


    住持道:“一把脈搏,生死便知。”


    尹至平一挑眉,“誰來把脈?”


    “你咯!”


    尹至平一蹦三尺高,迅速遠離此處,嚷道:“誰樂意誰去,好似茅坑裏的石頭,臭也不臭?”


    住持搖頭道:“空有一副好皮相,真是可惜。”


    此時村內有少婦手挽竹簍,去往鎮外大河浣洗衣裳,遠遠瞧見尹至平出塵絕逸的風姿,皆目不轉睛,春心蕩漾。


    住持拖過小徒弟,竊竊私語:


    “徒弟啊,知不知曉師父為何要出家呀?”


    “家裏窮,養不活唄。”


    “師父跟你說的?”


    “可不是?”


    “你記錯了,師父少年時亦是十裏八鄉數一數二的俊後生,奈何提親之人煩不勝煩,故忍痛出家,無法孝敬高堂,實乃人生大憾。”


    一地笑而不語。


    住持心內暗歎,得,沒騙過這小子,念及此,一陣火大,給他一板栗,“還不去救人!”


    “如何救?”


    “背上他,迴寺!”


    師徒二人就要帶人迴寺,王黃金已攔住去路,笑道:“大師廟門何處,我等兄弟意欲拜訪,不知可否?”


    “偏遠小地,要啥拜訪,想去就去。”


    迦持院的二弟子拆台道:“可不是,我們那小廟,幾乎不見香客,若非種了地可以自力更生,隻怕早餓死了。”


    王黃金麵有難色,尹至平識趣道:“既然如此艱難過活,如要救人,豈不為貴寺雪上加霜?”


    “嗯有道理。”住持拍一拍小徒弟,“放下,讓他們自己救。”


    “為啥?”


    “人家瞧不起咱們唄。”


    王黃金臉色愈趨難看,住持眼角餘光瞥他,心內偷笑,忽然間,心內一緊,抬頭望去,持刀的道士也抬頭望,天邊有一抹淡然不可察的漣漪緩緩遊移,夾雜一絲紅暈,仿佛初升的朝陽,紅豔刺目。


    一地望望自己師父,又望向其餘三名道士,三人對於天空異象毫無察覺,仍直勾勾盯著昏迷的小崽子,憂愁如何救人。一地悄聲道:“師父,看啥呢?”


    住持為他指點道:“天上有一抹紅色的雲彩,瞅見沒?”


    一地窮盡目力,仍舊隻能搖頭,住持歎氣道:“那紅色的雲就像……”


    他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個形容詞,始終寡言的持刀道士接口道:“像血,鮮血。”他望向光著膀子的住持,“人的鮮血。”


    住持唉聲歎氣,指向那道士,“你啊,天大地大,來這小鎮做什麽?還有我那小廟,委實地小人少,救不了這小家夥。”


    “你不救,我救?”


    住持環顧四名歪瓜裂棗的窮酸道士,就算身上帶著靈丹妙藥,拿來救人也好似要給割下兩斤肉,得,隻能委屈自己了。


    他眼珠一轉,可不能委屈了自己,兩個身強力壯的弟子可要好好利用,一把子力氣不能隻用在山下爭搶扛把子這種事上。


    “好徒兒,打道迴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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