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被叫起來的是一個大約在念高中的男生,青春朝氣,自信昂揚,高高抻著下巴。


    “方星河,你寫的是憤怒,但是你的個人情緒,我感受到的更多是嘲諷,是不屑,情緒和內容完全不符,你敢不敢給大家一個解釋?”


    什麽人民公敵啊?


    開場的第一個問題就不懷好意。


    方星河意識到了,卻不在乎,大大方方點頭:“我沒那麽憤怒,但是想激發讀者的憤怒,而嘲諷最能令人憤怒,所以我本人的情緒確實是嘲諷、譏誚、不屑。”


    “哇嗷……”


    觀眾們既驚訝於方星河的坦誠,又憤怒於答案的真實,頓時爆發一片嘈雜——瞧,他們多麽容易激怒。


    那男生還想繼續問,卻被楊欣移開話筒。


    “限於時間,每位同學隻能提出一個問題,待會我們還有深入溝通的機會,大家不要急。”


    第二個提問的是個女生,巧了,認識——附中來招攬他的那個美人計學姐,黃靜和。


    小黃俏臉通紅,強忍著興奮和激動問:“方星河,我可不可以理解為,其實你是在怒其不爭?”


    一句話就能看出來粉絲的不一樣,她提的問題,完全是衝著洗白去的。


    方星河心情舒暢的笑笑,客觀迴答道:“肯定有一些,但是比例不詳,我不想講冠冕堂皇的話欺騙你們,哀其不幸和怒其不爭都不是核心。”


    黃靜和有些遺憾,緊接著,從她隔壁謔的站起一個男生。


    “方星河同學,你將自己置於所有同齡人之上,我想問,你是發自內心的嗎?”


    男生挺帥挺精英範的,眼睛嗖嗖直冒火。


    這個更恨我。


    方總用0.01秒得出結論,又用0.1秒組織好語言。


    “僅僅在‘取悅不正確的人’這件事上,是的,我發自內心的認為,大部分同齡人都沒有做到建立這種認識,這不是正確與否的問題,而是大部分人都沒有意識到存在這樣一種現實。”


    下一個被叫起來的仍然是一個高中生,帶著厚重的眼鏡,氣質有些畏縮。


    “方星河,我承認,在讀到《青春》之前,我確實沒有這樣的意識,我覺得討好父母、老師、親長以及比我強大的同學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我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習慣會對性格塑造產生什麽樣的影響,現在我很迷茫,你可不可以教教我怎麽辦?”


    “思考。”


    方星河的解決辦法隻有兩個字,但是對這兩個字的闡述,卻講了一大篇。


    “再有類似的事情發生,不管是你取悅別人,或者是別人討好你,多想想前因後果裏裏外外。


    這種思考不是為了得到一個多麽具體的結論,實話實說,以我們現在的思考層級,根本不可能得到一個足夠深刻又足夠普適的正確答案。


    所以,要思考與之相關的一切,但不要奢望馬上得到答案。


    每碰到一件事就琢磨一次,每一次都能得到比上一次更深刻的體會。


    漸漸的,建立起一種思辨本能,培養出穿透事物本真的思維能力,自我意識在一次次成長中變得強大、結實、堅韌……


    然後終有一天你會發現——


    原來並沒有什麽真相,一切都在變,世界在變,我們認識世界的方法也在變,唯一能夠幫助我們穿越迷茫的東西,隻有建立在本心之上的希望,即:當前階段的最大渴求和一以貫之的至高目標。”


    這天聊得太深了,霎時間,整個演播廳都安靜下來,一些人臉上浮現出茫然,另外一些則是若有所思。


    兩三秒後,隨著黃靜和帶頭鼓掌,很快全場便響起熱烈的掌聲。


    態度真誠與否,大家感受得到。


    所以哪怕隻是出於禮貌,他們也願意為方星河鼓掌。


    王老師主動拿起話筒,樂嗬嗬補充。


    “方星河非常真誠,他講的,是一種處於哲學範疇的方法論。


    簡單理解,就是你們在什麽問題上感到迷茫了,多想想,但是別急著得出結論,也別鑽牛角尖兒,就放在那兒,慢慢想,不要讓它影響了你的正常生活。


    最健康的生活節奏是什麽樣子的?


    就是什麽階段幹什麽事,時時刻刻都有一根主線牽著,不偏不離。


    我們寫作也是這樣,主線放在那裏,偏多了就趕緊拉迴來,走累了就再偏一偏,這樣就可以做到既豐富又凝聚了。


    而思考將會貫穿我們人生的始終,幫助我們戰勝一個又一個困境,方星河一定是將他大部分時間都用來思考了,否則斷然不會有現在的犀利深邃,你們要多向他學習。”


    “感謝王老師的點評,那麽,有請最後一位同學提問。”


    楊欣笑嗬嗬控場,是現在人堆裏逡巡一番,最終選中一個戴著北大校徽的男生。


    “同學,你有什麽問題?”


    那個男生推了推眼鏡,非常禮貌的開口。


    “我一直非常崇拜方星河同學,他做了很多我不敢做的事,也講了很多我不敢講的話,軼凝老師誇他有一種極大的誠摯,我想請方星河同學,真誠而客觀的同大家分享《青春》一文的核心價值。”


    挺惡心的一個問題。


    禮貌不等於就懷著好意,上價值?水軍頭子太熟悉這套東西了。


    方星河舒舒服服的翹著二郎腿,換成左手舉起話筒——手指上帶滿的戒指再次激起一片輕唿。


    而就在這片輕唿還沒有徹底消散時,他的迴答,又激起了另一片更大的驚唿。


    “《青春》啊,本質上就是一次價值不大的情緒宣泄。”


    “啊?!”


    楊欣當場愣在那裏,表情肉眼可見的變慌張了。


    “哇……”


    台下的觀眾們也因此一片騷動,有人張大嘴巴,有人和同伴麵麵相覷。


    混亂大約持續了兩三秒,焦國標從驚愕中恢複過來,喜形於色,便想對方星河展開詰問。


    結果王老師的反應更敏捷,主動追問:“你為什麽會這樣想?”


    “因為我隻顧罵著爽了,而沒有解決任何實際問題。”


    方星河大大方方攤開手,以一種理所當然的語氣,主動拆掉自己的神台。


    “青春期的軟弱、盲從、討好、不自信與不自知,是一個係統性的世界級難題。


    我告訴大家,唯二的兩個解分別是樂觀和憤怒,但是如何樂觀?如何憤怒?如何在保證心態的同時也保證操作不變形?如何保持憤怒卻不滑向極端?我沒有寫。


    《青春》一文對問題的分析是表淺的、泛化的、缺乏嚴密論證的。


    我並不否認它存在這樣的問題。


    所以,如果誇它有些價值,那麽唯一的價值就體現在揭露了這樣一種現象的存在,大範圍的、直觀的、極具衝擊力的,使得大家意識到,青少年的人格塑造需要摒棄一些壞的影響,接受一些好的影響。


    但是我本人並不覺得這樣一種價值有多麽巨大,我看到有些報紙寫什麽‘照亮了青春迷茫’、‘青少年的一盞指路明燈’,太過火了,真不至於,善於反思的孩子可能十五六歲就已經靠自己想明白這一點了,他們沒有訴諸於文字,卻不等於隻有我意識到了問題。


    其餘的價值還有嗎?沒有了。


    知行合一,我隻能讓大家知道有這麽個情況,簡單指了指方向,並不能告訴大家具體怎麽做,也不能強行要求別人一定要怎麽活,所以如果叫我自己評價這篇《青春》……也就那麽迴事兒吧。”


    話音落盡之後,演播廳裏寂靜了一小段時間。


    大家都被這個屌人不同凡俗的裝逼方式震住了。


    那可是幹翻了大半個中學界的改開以來第一狂文啊!


    甚至再往前推,推到有中學以來,也從來沒有哪個中學生這樣寫作文。


    也就那麽迴事兒……


    何其狂妄!


    焦國標大大張著嘴巴,嘴唇直哆嗦,瞳孔瘋狂地震的同時心裏也在瘋狂嘶嚎:媽的,他搶我台詞!他搶我台詞啊!


    其實這些話正是他提前準備好,要用來質問方星河的。


    想要打倒批臭一個人,最重要的第一步,就是把他的思想從價值層麵打落。


    一旦一個東西沒有了“價值”和“意義”,那就可以隨便揉捏了。


    但是……但是……


    你tmd把我的路給走絕了啊!


    此時,楊欣終於反應過來,幹巴巴的笑:“啊,很少見到像星河敢於自我否定的青少年,這真是太了不起了……”


    王老師接口控場:“對,客觀是一種很了不起的能力,對自己客觀,尤其了不起。”


    可他並沒有控住陳丹輕,老陳眯著眼睛,細聲細氣的問:“既然你明知道價值不大,那為什麽還要這樣寫呢?會不會有一種嘩眾取寵的嫌疑?”


    方星河看都沒看他,直接攤開手:“我想火啊!我罵痛快了,既能爽,又能火,何樂而不為?”


    “嘶……”


    嘉賓和觀眾一塊兒,幹掉了吉省所有的涼皮。


    焦國標終於忍不住了,以質問的態度開口:“那你不覺得這樣做太缺德了嗎?”


    “怎麽會?”


    方星河啞然失笑:“有些人被我罵痛了,難受一陣子,但也不是什麽特別大的傷害。


    而另外一些人,原本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取悅習慣,被我罵醒了,從此以後多出一種思考,這是功勞。


    還有一些人,知恥而後勇,把自己點燃,成為更好的人,多少也有我一點微小功德。


    怎麽看都是正麵大於負麵的事,價值不大也是價值,您就別急著上綱上線了。”


    陳丹輕搖搖頭:“這不是正路。”


    “那您呢?”


    方星河猛的轉頭,緊緊盯著他,眼神裏充滿攻擊欲。


    “您為了出名幹的那些事兒,算正路嗎?”


    “額……我……”


    開始結巴,熄火一個。


    王老師還是太顧全大局了,馬上又幫著圓場。


    “其實,小方太謙虛了,《青春》怎麽會沒有價值呢?


    同學們,你們不要犯貪大求全的毛病,要記住,每一個陣線都有每一個陣線的工作和任務。


    在我們文藝文學陣線,能夠精準看到問題,並且提出來叫別人也看到,這就是價值所在。


    具體怎麽解決?真的不應該由我們越俎代庖,要把問題交迴給應該去做這件事的陣線,我們隻要監督著就好了。


    所以《青春》提出了這樣一種問題,不管文風怎麽樣,是有很大意義的。


    小焦,你覺得呢?”


    “我覺得可以暫時擱置,暫且不提功過,我們看態度。”


    焦國標忍著惡心,捏著鼻子認下了。


    然後,再轉槍口,非常激烈的質問:“你一邊罵著父母師長這樣那樣,一邊又以如此功利的態度寫作,你到底把那些相信你的讀者和粉絲們都當成了什麽?可以肆意傷害玩弄的玩偶嗎?”


    “哇!”


    觀眾席裏發出一片低唿,他們沒想到,節目才剛剛開始,就已經進行到如此勁爆的程度。


    楊欣手裏捏了一把汗,下意識轉頭看向王老師。


    但是王檬也沒法攔,問題已出口,不可能再打圓場了。


    這是一個相當惡毒的陷阱,方星河第一時間就意識到了,但是他不準備躲過去,他想在大坑周圍來迴橫跳,試探一下強度。


    “首先,我的寫作態度一直是功利的,我在《知而不順》裏就已經主動坦承了。


    火了之後有錢有名,能夠給予我充分的安全感,我很需要這東西。


    同時,羞辱蠢蛋壞種又能讓我很爽。


    所以我就是為了火為了爽而進行的功利寫作。


    其次,讀者和粉絲是兩迴事,不能混淆在一起泛泛而談。


    讀者隻需要在文章裏尋求精神共鳴,無所謂誰寫的,更無所謂因何而寫。


    而粉絲是基於對我本人的喜愛才誕生的,那麽基本可以默認,他們早已接受了我的功利寫作態度。


    所以您看,您的根本邏輯相當差勁。


    我從第一篇文章開始就在功利寫作,第一篇采訪就宣布‘你們愛是不是’,第一次被抨擊就承認了‘我就是獨夫’,我火得正大光明,而他們在早知如此的前提下,主動選擇成為我的讀者和粉絲,這是您最提倡的自由。


    可現在您卻倒果為因,汙蔑我傷害玩弄他們……


    這就是北大新聞學院的真實水平嗎?”


    “額……這這這……”


    麵紅耳赤,支支吾吾,又幹熄火一個。


    唉,戰鬥力不咋行啊……


    方星河搖搖頭,渾然沒有意識到是自己的邏輯太清晰、攻擊力太高,而不是人家菜。


    這年月的教授也好專家也罷,誰有經常上電視、經常麵對鏡頭的機會啊?


    哪怕是科班演員,第一次被那麽多攝像機對著拍的時候,也都懵嗶,也會忘記走位和台詞,再正常不過。


    算了,我帶帶你們吧。


    方星河轉頭cue了一下王檬。


    “王老師,這件事我一直沒有和您聊過,你們作為評委,應該是第一時間就發現了我的功利,你們是怎麽看待的?”


    楊欣傻眼了,別,這是我的活兒啊……


    王老師也被問得一愣,隨後暢快的笑了起來。


    “功利啊?哈哈哈,還真有一個老編輯念叨過,說這孩子乖僻又功利,文字的藝術性極低。


    不過,我和小軼,還有兆言葉辛他們都不同意。


    這個事情是這樣的——作為文壇的老前輩,我們有什麽必要對一個孩子如此苛刻呢?


    14歲啊,同學們,想出名,想賺錢,想出人頭地,都太正常了。


    所以我們聊到你的時候,從來不講功利這樣的詞,我們會說,小方心裏麵缺失的東西太多,需要一些他能夠把握住的東西來填補,人啊,隻有富足了之後才能顧及精神上的升華。


    再者,我們也沒有覺得你的精神核心有哪裏特別不好。


    《青春》和《性》確實野了一點,但是正麵價值遠遠大於那一點粗野暴躁,所以我本人不同意現在市麵上那些異議,我覺得《青春》很棒。


    我當年也寫過青春萬歲,整體上更積極樂觀一些,但是時代與時代是不同的,80後的青春,恐怕更接近你筆下的那種茫然。


    這個問題,大家可以展開來,好好聊一聊。”


    “嘩……”


    大家紛紛為王檬老師鼓掌,因為很有長者風範,對年輕人寬厚又溫和。


    然後話題又重新迴到《青春》,隻是不再強行上價值,而是具體剖析。


    焦國標整理好心態,再次發起攻擊。


    “方星河,我還是覺得你的核心論點有問題,你怎麽能把小孩子對於父母師長的信任依賴聽從,扭曲為取悅呢?


    你到底理不理解取悅的定義?


    取悅的意思是為了某種明確或者不明確的目的,取得別人的喜歡。


    按照定義,我到現在都在‘取悅’我的爺爺奶奶,我希望他們健康長壽……”


    方星河耐心等待他喋喋不休的闡述完,這才緩緩開口。


    “所以您這又是在幹什麽?摳字眼嗎?


    那我就給您一個明確的定義——所有得不到明確迴應的討好行為,都是我所抨擊的取悅,而有正向迴饋的感情交流不在其列,那是雙向奔赴。


    或者我臨時再給您生造一個新詞兒?


    不叫取悅了,叫做舔狗,像是哈巴狗一樣,追著主人狂舔。


    這影響我要表達的核心思想嗎?”


    “哇!”


    底下忽然一片竊竊私語,方粉發自內心的為之震撼,就感覺偶像實在太有才了,隨口一說就造出這麽有趣的新詞。


    “舔狗?”


    閨蜜小心翼翼的瞥了一眼隔壁的林大少,悄悄對黃靜和嘀咕:“你看他像不像你的舔狗?”


    黃靜和嘴角一陣抽搐,狠狠剜了她一眼。


    “惡心!”


    ……


    台上,焦國標鍥而不舍,繼續撕咬。


    “可這邏輯還是不通,你完全沒有解答——如果青少年完全順從父母,父母不管是出於工作忙碌、疏忽大意、遲鈍未感知、內向不懂迴應等等原因,而沒有給予足夠的表揚獎勵,這種取悅就變得沒有價值了?就要被批評了?就要鼓勵他們反抗了?這是胡鬧!”


    他的態度非常激烈,分明是想要激起方星河的火氣。


    可惜,方總仍然不為所動,保持著固有的節奏。


    “您又在偷換概念了,順從隻是聽話,是被動性質的,乖巧順從是典型的半封閉狀態,任由支配,逆來順受,您居然把這個當做好事?


    而取悅是主動的,是青少年出於某些目的,對父母長輩進行的主動討好。


    如果孩子的主動取悅長期得不到迴應,您知道後果有多嚴重嗎?


    要麽形成一種隨波逐流的空心型人格,經常體現為您所謂的‘乖巧順從’,本質上是推一下走一步,不推則不動,內心完全沒有目標和追求,隨大流的讀書、工作、結婚、生子,人到中年,剛剛完成社會對他的基本要求,馬上失去進一步的方向,好似一具被社會共識家庭需要操控的木偶。


    要麽形成一種畸形的討好型人格,沒有底線的討好任何人,為了追求那點虛無的認同感,損己而利人,自輕自賤而不自知,年幼時是少年小醜,步入社會是中年小醜,老年臨死反倒得了一塊牌匾——一生至善。


    要麽形成一種自暴自棄的放棄型人格,有困難就躲,遇到強敵便跪,總是被還沒有發生的問題嚇破了膽,做人畏畏縮縮,做事顧慮重重,百無一用,脾氣倒是如您一般,一點就著。


    可不可笑?


    這三種廢物人格於自身是痛苦,於社會是累贅,於國家民族毫無益處,我批評的目標,正是所有催生出這種人格的人和事。


    或許您以為我在《青春》中嘲諷中年木偶、中年殘屍、中年小醜,隻是口不擇言隨意開炮,那是因為您的眼界太淺,而不是我寫得淺。


    不正確的取悅習慣、錯誤的取悅對象、長期得不到迴應的取悅靈魂,最終就是會催生出這樣的怪胎,但這到底是青少年的錯,還是你們這些成年人的錯?


    答案顯而易見!”


    清楚,直觀,犀利。


    再沒有比這更好的升華了。


    “牛逼!”


    不知道是哪個少年喊出了這樣一嗓子,霎時間,大部分由青少年構成的觀眾席裏,便爆發出一陣前所未有的激烈掌聲。


    誰都沒有想到,《青春》一文中草草帶過的幾句嘲諷,原來還蘊含著這樣精妙的邏輯。


    大家來不及思考太多,這是下意識的覺得,真tm帶勁!


    問題本身的觸目驚心,更加彰顯了方星河的宏闊。


    焦國標感覺有些扛不住了,重壓之下,他已經無力從理的層麵反駁,隻好選擇進一步煽動情緒。


    “你一直在指責成年人,我可不可以理解為,你是把自身在父親那裏受到的傷害擴大化了,濫加到所有父母身上?


    當父母有多不容易,你根本不能理解!


    賺錢養家、柴米油鹽、繁雜家務、照顧老人……活著已經那麽不容易,能有多少精力再分給教育孩子?


    隻有那些有錢人的孩子才能享受最周到的家庭教育,中國的普通家庭裏,就是隻能提供最簡單最粗暴的教育環境!


    把孩子教好,是學校的職責。


    不是父母把責任推給學校,而是現在這個體製就隻能這樣解決問題!


    你當我們不痛心疾首嗎?


    你當我們沒有唿籲嗎?


    可是這種層麵的問題,除了我們那個破破爛爛的政府,誰能解決?!


    成年人活在這樣艱難的環境中,到底有多辛苦,你一點看不到,你隻看到了自己所受的委屈,像你這種自私的孩子,永遠都不會替父母考慮!”


    不玩邏輯,開始玩情緒了,是吧?


    小爺我才是玩情緒的祖師爺!


    方星河對一切洞若觀火,卻沒有選擇以情緒對情緒,而是決定先把邏輯走通——焦國標不重要,電視機前的觀眾,才是最應該爭取的對象。


    方總甚至又放慢了一點節奏,讓接下來的語句更加清晰。


    “您是真不懂,還是刻意忽略了根本原因?


    家庭關係從來都是不對等的,而這種不對等一直在動態變化,所以才有了那句俗語:前三十年父教子,後三十年子養父。


    18歲以下的青少年,之所以必須順從父母,血緣紐帶隻是一方麵,更重要的原因是,父母完全掌握著對子女的所有獎懲權力。


    麻煩您給我聽清楚了——這種權力,從來隻掌握在父母手裏,沒在學校手裏,沒在國家手裏,更沒在體製手裏!


    您想把責任推給老師,進一步上升到體製,但是從根本邏輯出發,老師有那個權利嗎?負得起那份責任嗎?具備那樣的義務嗎?


    歸根結底,家庭教育之所以叫做家庭教育,是因為隻有父母能夠完成。


    什麽體製能夠代替父母去陪孩子日日生活?!


    作為父母,從來隻有懲罰,這叫暴虐。


    從來隻有責怪,這叫偏執。


    從來隻有漠視,這叫冷血。


    從來隻有獎勵,這叫溺愛。


    既有恰當的獎勵,又有適度的懲罰,這才叫做正確的家庭教育。


    而這兩點真的需要很大的精力和很多金錢嗎?


    並不,它隻需要一點點智慧和足夠的耐心。


    做不到這兩點的父母,不管原因是什麽,有多少借口,他們就是失敗的父母!”


    “哇……”


    台下的觀眾大受震動,好多年輕人真的感覺是講到自己心坎裏了。


    新穎,精辟,完整,衝擊力拉滿的同時發人深省。


    那氣勢磅礴的排比句,帶著一種他們無法形容的厚重,根本不是從耳朵聽進去的,而是直接從腦門上砸進大腦裏,讓整個腦海轟隆隆作響。


    太帥了!


    牛逼!


    但是還沒等他們開始鼓掌,方星河忽然俯身前傾,用極具壓迫感的視線死死鎖住了焦國標的雙眼,以眾人不能理解的悍勇,劈出到此為止最重的一刀。


    “也包括你,焦教授,從您的言談我就能判斷出來,你一定是天底下最失敗的父親,並且,在家庭教育的惡果彰顯出來之前,此刻,現在,你就已經是一個極其失敗的兒子了。”


    一個“您”,三個“你”,措辭便已帶著血腥味兒,內容更是剜心的刀。


    “草!”


    焦國標從牙縫裏擠出來一個髒字,整個現場,聽得清清楚楚。


    然後他豁然起身,剛要把手指指向方星河,卻看到小狼崽子用右手調整了一下左手指上的戒指,然後輕輕攥住左拳……


    “唿!”


    他重重的吐出一口氣,馬上重新坐迴去,對焦急的楊欣擺擺手。


    “對不起,我有點激動,但是沒關係,我不和小孩子一般計較!”


    陳丹輕斜睨他一眼,悄悄挪了挪屁股,坐到沙發的更角落。


    對不起,我和這哥們兒不熟……


    這一幕挺搞笑的,但是沒有人還有閑心笑,他們的精力,都被這段異常激烈又異常精彩的碰撞牢牢吸引住了。


    焦國標很快整理好情緒,強行忽略了那句對於他本人的羞辱,再一次從話題本身切入。


    “你講的真簡單!可是一點都不考慮實際情況嗎?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我國現在有多少農民工?那麽多父母一塊南下打工,將孩子放在老家上學,是他們不想給孩子最好的家庭教育嗎?是生活本身就這樣沉重!”


    “扯淡!”


    方星河不屑冷笑,笑著笑著,忽然有種憤怒盈滿胸膛。


    於是他略微提高了一點聲調。


    “你把那些農村留守兒童當成什麽了?不懂事的城市大寶貝?什麽都想要的貪婪鬼?需求高到務工父母完全給不起的程度了?


    荒謬!


    絕大部分青少年都能明確感知家庭的困境,像這種特殊家庭的孩子,他們想要的東西從來都不多,過年迴家一件小禮物,坐下來聊聊天,誇獎他成績有進步了,成熟懂事了,把爺爺奶奶照顧得很好……總之就是重視、關懷、尊重和愛!


    你隻要在過年期間和他有足夠的溝通,建立起尊重和信任,他自己就能在孤寂中熬過接下來的一年,等到下一次團聚。


    隻是從來沒有人教過農民工父母們應該這樣做。


    你們這些掌握著話語權的媒體人和教出了大批失德媒體人的新聞學教授,最沒有資格用他們舉例。


    平時高高在上,根本看不到底層百姓,滿肚子都是那點蠅營狗苟男盜女娼,到了需要鏟除異己的時候,就隨手拿過來當槍,他們這樣他們那樣……他們什麽樣,你配提嗎?!”


    這一巴掌太重了,焦國標感覺臉上火辣辣的,但是這一巴掌同樣也給他騰出了空間。


    “我為什麽不配?我就是農民的孩子!”


    焦國標拍案而起,義正辭嚴,頂著心虛臉疼開始反擊。


    “我不但一直都有關注農民問題,我還在做農民農村的調研,準備寫三農文章,達到從根本上喚醒大眾關注的目標!”


    這種學術上的事情,隨便掰扯,扯一個月也扯不出來結果。


    焦國標把話題一轉過來,頓時心中大定,腦子也立即好使了,下一句,下下一句,該怎麽拉扯要如何修飾,全都浮上心頭。


    可問題是……


    你想打爛架,方總同意嗎?


    “哇!您厚著臉皮吹牛嗶的樣子真了不起。”


    方星河輕輕鼓掌,似是讚歎,隨後,臉上的表情忽然一收,冷冰冰直視著大教授,一刀又一刀的猛戳過去。


    “您對農民的同情,莫非是體現在內心高高在上的鄙夷裏?


    每當有同村故舊進京辦事,拎著土特產去探望您,想懇求一點指點和幫助,您卻經常性的皺著眉將人拒之門外,並且冷嘲熱諷。


    您對孝順的理解也格外不同,偶爾迴一次農村老家,帶上幾兩桂花糕,在眾人麵前磕個頭,講幾句‘長命百歲’、‘明年帶您去首都過年’之類的漂亮話,便似是完成了好大的任務,然後迫不及待的扛著火車連夜迴京。


    而您所謂的調研,就是嫌棄家貧母醜,兩三年不迴一次河南老家,把父母扔在家鄉被村夫農婦猛戳脊梁骨,自己坐在開著空調的辦公室裏估摸著三農數據,對麽?


    一聽說您要來參加節目,您在北大和《文化報》的同事,迫不及待的就把您那點爛事當成笑話講得到處都是,我都沒有去打聽,人家就把資料塞到吉視了。


    瞧瞧您這人緣吧!


    搞得我現在罵您都提不起勁兒。


    焦教授,我現在特別好奇,您到底是怎麽好意思舔著臉號召大家關注三農問題的?


    噢,您自己不管,卻號召大家關注您那沒人理沒人問的爹媽?


    現在我替他們發聲了,您開心嗎?


    喲!您這是什麽表情?


    之前可是您一直在試圖忽視邏輯煽動情緒來著,現在我的邏輯講完了,陪您玩玩情緒,您反倒委屈了……


    來,笑一個,好好跟我道謝。


    實在不行,您看這樣好不好——您現在跪下來磕一個,我代替尊父尊母表示理解並原諒,再給您一次重立牌坊的機會?”


    其實直到最後,方星河的聲音也並不如何大。


    整體上,他仍然是以一種冷靜的、中立的、帶著些許輕蔑的態度在聊這件事。


    然而,觀眾們卻有一種感覺——堂堂北大教授,幾乎被方星河徹底撕碎了。


    需要看清楚焦教授額頭上的汗跡、劇烈震顫的瞳孔、不受控製的側臉青筋、死死抿住的泛青嘴唇嗎?不,不需要,隻要大約掃一眼兩人的姿態,就能清楚察覺。


    焦國標的肩膀有些內扣,上身有些佝僂,死死攥著拳,鼻息粗重。


    這不是一個中學生在跟他討論農民工的家庭教育問題,而是一個14歲的孤兒在用不合常理的犀利邏輯和難以置信的冷靜心態在對他進行一場當眾審判,審判他的並不是那幾句簡單話語,而是現場觀眾幾十雙眼睛投來的懷疑視線,以及未來千千萬萬非現場觀眾的審視目光。


    我還可以繼續狡辯。


    焦國標心裏非常清楚。


    但我不可能贏他。


    焦國標心裏湧起一股絕望。


    他搖搖晃晃的起身,手指方星河,似是想說什麽,但他最後的力氣也隻是撐住了身體,而沒有撐住靈魂。


    血液先是瘋狂上湧,再急速褪去,他忽然感覺眼前一黑,點點金光閃爍在那片黑暗中,緊接著,耳旁傳來砰的一聲。


    身體也失去了支撐。


    ************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Z世代藝術家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起酥麵包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起酥麵包並收藏Z世代藝術家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