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他小時候打死也不願更名改姓,不願改口喊梅光慈娘的時候。


    柴房裏潮濕悶熱,四肢發麻,頭腦混沌地躺在磚土地上,眼光渾濁地看碩鼠打自己腳邊嗅著過去——


    不過是打量著互為誰的食物。


    活下去。


    三個字,成了萬劫不複的咒。


    不過如今倒也不隻得畏懼了。項穆清心中暗道,畢竟自從有了書童笙笙在,這孩子總心疼自己,冒著被打的危險給他偷偷從門縫裏塞吃的。


    ……


    原本是這樣來著。


    驚駭難平的眼中大雪紛飛,映落雪滿地的院中央,兩名壯碩家丁揮汗叉腰丟了手中木棒後,對項夫人一拜。


    地上卷著的草蓆覆雪,刺目的血順著縫隙洇出,在雪地上綿延開出大片猩紅雪梅。


    大雪壓枝,片片不足掛齒,一觸即化的雪花疊在一起,撲騰騰斷了粗枝,砸下好一捧雪。


    「項府不養廢物。」項母冷道:「連自己少爺都看不好的奴才,下場就該如此。項穆清,你可看好了。」


    草蓆卷蓋下露出半截扭曲變形,蒼白瘦小的手臂。


    攥著那孩子才入府時,自己偷偷送的半塊碎玉。


    「若敢再犯,下次躺在這裏的人就該是你。」


    ……


    靳儀圖快馬加鞭趕到項府的時候,門外早已湧了好一群大理寺的人。


    一層又一層,把四周堵得水泄不通。深夜帶著壓抑強調的吵鬧惹得人心更生煩躁,周圍難眠的百姓披著棉衣,嘁嘁嚓嚓交談不停。


    「聽說啊,是項家公子發了失心瘋,殺了人吶!」


    「他殺自己家奴婢,用得著這麽大陣仗?」


    「何止一個呢……他怕是殺了全家!我剛路過的時候,裏麵傳出的慘叫聲連連不斷,真叫人渾身發毛啊!」


    「都讓開!禦前衛首領靳儀圖,攜禦賜金牌,誰敢攔路!」


    大理寺的人雖來得多,可沒一個敢往裏進的。


    紀方苑麵色難堪立在門前,此時見著死冤家靳儀圖過來,甚至還有些得了活的鬆氣,趕忙問候著:「大人不是與項公子交好?還請助下官一臂之力!項公子畢竟大內高手,又挾持項大人與夫人在內,我們的人不敢硬闖,還煩請大人是勸是……」


    紀方苑話都未落,靳儀圖已經奪身沖了進去。


    項府內屍橫遍野,大雪蓋了屍體,屍體又疊新屍,新屍再蓋新雪。


    一層又一層,寒冷氣息黏著血,映得漫天血紅。


    項穆清坐在院子中央,目光渾濁地抱著個少年屍體。


    曾經明眸皓齒,容光煥發,神采奕奕的少年郎,如今隻得大雪蓋身,落寞悲涼,哼著類似鶴骨笛吹響時,陌生古怪的調子。


    他不像抱著別人。


    更像是抱著已經死去的自己。


    聽見腳步聲,悠悠笑著把懷中變形的屍體放下,甚是精心仔細地墊著後頸,穩當擱在雪地上。


    「來了?」


    「……」


    第85章 覆血


    隻著褻衣的項倫同夫人梅光慈早已嚇得半昏厥,癱倒在死人堆兒裏,瑟瑟發抖,口中不斷碎念著瘋子,瘋子。


    靳儀圖略望了眼身周四處,布滿惡臭的蒼涼。


    項穆清把自家府上六十餘人,家丁侍女,無關身份,恩怨,無差別地殺了個幹淨。


    短刃一刀封喉,殺到最後或許是沒了力氣,他便再添上幾刀,刀刀要害。


    風起的時候,洋洋灑灑伴著雪花,是滿地姑獲紋畫飄揚若幡,又似白花花的紙錢。


    靳儀圖冷靜踏過屍體,徑直走到坐屍海中央那人麵前。


    項穆清抬了頭,無聲寥寥地笑了,美目仍是流情,腰背挺拔,英姿不減,隻是蒙了層涼意。


    他高燒下窩在雪地裏,冷得抖成篩糠,雙目通紅,笑得格外暢快,


    再把手中短刃晃了晃。


    大雪夜的天總不是漆黑的,放眼一片的白反著火燭油燈,整個天地籠著一種氣氛詭譎的橙色,不明不昧,幽冥蠱惑,仿佛隨時要從空氣中,牆壁上,人肉間扯出裂縫,溢出粘稠的血來。


    「這刀,叫神荼。陪了我十多年了,不比靳大人的紂絕陰送的命少,甚是殺人作樂,更為兇險罪惡。世人皆以我隻會開弓射箭,百步穿楊吶,殊不知,一刀絕命的本事,我可不比您差。」項穆清道。


    「是啊。」靳儀圖異常平靜,眼中沉溺了黑,什麽都不見,便連絲毫憐憫都不存,可比這臘月雪冷得多。


    「項公子果然知人知麵不知心,好計謀,好身段,把鄙人耍得團團轉。」


    「可你早就知道了不是。」項穆清搖頭淺笑:「不然,俏春樓那日,也沒必要逼我挨杖,更沒必要故意以姑獲之名屠盡趙府,引我出洞。」


    「不過今日才敢確信。」靳儀圖答:


    「芙蓉苑那次你殺了人後,吐得厲害,還以為你是您第一次殺,險些亂了我思緒。難不成,您打那時候起,就開始病了。」


    病了。


    他胸中有什麽東西在撞,幾乎破膛而出,要把他吞了,咽了,拋下鴻溝深淵去。


    病什麽病。話說出口,靳儀圖自己都覺得好笑。


    何止是那身上病。


    「啊……好冷。」項穆清憾笑道:「風冷,雪冷,抵不過靳大人的人心冷。」


    「向來如此。」靳儀圖的語氣不變,甚是個例行公事的審犯之人:「你與我又非初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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