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師擇人傳承其衣缽,乃是為了傳授《淩虛秘旨》這卷奇書上所載的上乘心法,而練這種心法的人或性格不得其中,少有偏執將至於極其危險的境地,所以他才選擇了顧前輩承接他的衣缽,而令師之所以不傳授給前輩與江中客前輩兩人,乃是不願害了你們。”


    陳逝川聞言,眼中突然淚光潸然。


    他明白了,所有的事都明白了。當日他們師兄弟找師父時,梁行一分明已經告訴了他們原因,但可惜的是他們執迷不悟,還以為師父存有私心。有道是訣賴師傳,性由自悟,並不是說一個人拿到上乘武功秘訣就能夠有一番大成。如果一個人治心不深,反而會被秘笈口訣所誤所害,而越是上乘的心法越是如此,這也正是師父不傳授給他們的原因。如今想起來,當日師父乃是一片良苦的用心,一念及此陳逝川不禁愴然涕下,泣不成聲。他強撐著起身,慕容焉卻大吃一驚,急忙扶住了他不知他要如何。陳逝川卻突然跪倒地上,麵南而拜連唿“師父”不止,泣道:“師父!師父!是弟子錯了!是弟子錯了!我陳逝川竟誤會了您老人家這麽多年,我……我實在是罪不容恕啊……”言畢,他突然大慟而泣,長身拜伏於地久久不起。


    突然間……


    陳逝川一下栽倒地上,口中鮮血瀝瀝,臉色陡然發青。慕容焉見狀,心中大駭,要扶起他到王宮求藥。如今他顧不了這麽多了,自己可以死,但陳逝川卻不能死,他還有事沒有做完呢。陳逝川卻陡地抓住了他,喘了半晌道:“小兄弟,你……你扶我坐下。”


    慕容焉無奈,隻好扶他坐下。


    陳逝川道:“你……你不用瞎忙了,讓……讓我將事情講完,現在我更加相信天下隻有你能還我以清白,你讓我說下去,否則我死也難以瞑目啊……”


    慕容焉眼中蘊淚,心請咽鬱至極。如今陳逝川的毒已入了五髒六腹,再覓良藥看來絕無可能,眼下隻要讓他將事情講完,自己將來或許能查出事情的原委,也不負前輩的一片厚愛。一念及此,少年不禁點沉重地點了點頭。


    陳逝川攢著力氣,盡量簡單扼要地講了下去……


    自從梁行一定下掌門弟子以後,顧雲趾雖承了衣缽,有一天卻突然不辭而別,消失在了浩蕩的江湖之中,而他與西門水如的婚事自然作罷了。這件事讓梁行一傷心難過了很久,他派出宗中許多弟子及江湖朋友尋了很久也未能再找到他。


    這件事一直隔了半年,突然有一天晚上,師父招陳逝川與江中客兩人一起去書房議事。他們兩人到了書房,梁行一問了他們授徒傳功的事情,就讓他們告退。當下兩人出了書房,都說各自有事迴房去了。


    是夜,他們走後約一個時辰,芒碭山中突然一片大亂,兩人出去一問,頓時大驚失色。原來,梁行一在他們走後不久,竟莫名其妙地去世了。他的死是那麽突然,當眾位弟子為他檢查屍體時,發現師父竟是被人擊傷至死的。這下可激怒了派中七百名弟子,他們想不到天下有誰敢夜上芒碭山,殺過人後又飄然而去。眾人吵了很久,最後的結論是,當今天下還沒有人能在芒碭山如此來去自如,更不可能在進入芒碭山沒被發現的情況之殺了劍中的真宰梁行一,唯一的可能就是派內有人趁其不備而殺了他。


    這一結論直接導致了派中眾弟子對宗內的審查,他們對日內師父招見的每一個人甚至是那個奉茶的小童都一一詳細審查,當他們問到陳逝川與江中客之事時,紛紛認定是他們兩人所為。這也難怪,他們兩師兄弟在師父將衣缽傳於顧雲趾後,都心懷不滿。而且兩人在師父死前俱被招見。當問及他們被師父遣迴後都去了哪裏、做些什麽時,兩人都說要去芒碭山北山小和林赴師妹的約會。結果眾人請來了西門水如一起對質,西門水如說她確實約了兩人,但他們兩個卻一個都沒有去。如此一來,眾人更認定了他們就是兇手,更何況在整個芒碭山,能與梁行一可堪一鬥的,也隻有他們兩人了。


    當下這群弟子無不大怒,事實擺在眼前,西門水如也不容得她信了此事,含淚要殺了他們為父報仇,當下眾弟子一湧而上,將陳逝川與江中客團團圍住,一齊出手。陳逝川兩人實在無奈,又不願殘殺同門,隻好奮力衝出重圍,逃出了芒碭山。自此以後,江中客與陳逝川就成了‘梯虛劍派’的叛徒。為江湖各門各派所不齒,他們不但遭到了‘梯虛劍派’的追殺,不久,江湖上都傳說陳逝川、江中客二人弑師是為了搶奪載有天人絕技的秘笈《淩虛秘旨》。這消息一經傳出,天下各派更將《淩虛秘旨》說得天下無雙,一時間江湖中所有與梁行一有故交的前輩們也一起四處追殺兩人,而更多的則是一些想拿秘笈和想成名的人。


    師兄弟兩人下山後,便分道揚鑣了……


    陳逝川講到此,深陷昏沉的眼中突然凝了一泓濁淚,怔怔地望著洞外的靜得如一塊石頭般的夜空,似乎又迴到了往昔的崢嶸歲月,他與師兄的情誼,還有西門水如的倩影……如今卻隻剩下自己,孤冷地流落在這個陌生的地方……他的淚簌簌灑下,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時。


    良久,他緩緩地道:“我錯了!而且是大錯特錯!當時一下山我就認定了是師兄殺了師父,因為當時在芒碭山上能與我師父一搏的,也隻有我們二人了,而我又沒做,那一定就是我師兄江中客做的了。如今想來,當時師兄也必是這般想法,認定是我做的,哎……”


    慕容焉道:“前輩說的很對,但當時前輩既然認定了是江中客前輩所為,卻為何不替師報仇呢?”


    陳逝川吃力地搖了搖頭,道:“我們師兄弟二人的情誼太深厚了,我們一起長大,一起拜入師門‘梯虛劍派’,又一起闖蕩江湖,周遊列國,所以……所以當時我雖然認定了是他殺了師父,卻無論如何也下不了手將對方置於死地。所以,我選擇了離開,而師兄也是一樣。直到我在江湖中飄泊了許多年,突然有一天,我聽說師兄已承認了弑師之罪,各大門派一直追到了益州蜀中,而我也不忍看著與自己一起長大的兄弟被人亂刀分屍,結果也趕到了益州……”


    陳逝川一言及此,突然眼中淚流簌簌,彈淚悲聲道:“但這次益州之行也讓我知道了師妹心中最愛的究竟是誰,讓我一生遺憾……”


    半晌,他突然吐了很多血,肝髒如要裂開一般。慕容焉也益加害怕起來,如今陳逝川愈來愈不支了,少年含淚為其擦著血跡,心中卻暗暗發誓,他日定要查出那個害死淩重九前輩,如今又至傷陳逝川的人,他要查出這可怕的暗器究竟是什麽。


    陳逝川心被情動,如大海翻波,久久方緩和稍許。他知道自己的大限就要到了,是以急急接著說了下去……


    當日當陳逝川追到益州,江湖中人正將江中客圍在一處打殺,而江中客也對弑師之罪供認不諱,雖然身負重傷,卻絲毫沒有退去的意思,看來是抱有一死之心。當時西門水如也在場,她領著數百‘梯虛劍派’的弟子圍住江中客不放。陳逝川實在不忍他的師兄就此死去,就裝扮成一個老頭將他從重圍之中救了出來,而西門水如也窮追不舍。陳逝川帶著江中客行了很遠,最後到了小孤山,見江中客身種奇毒,當下放下江中客點了他的穴道,自己去找食物、解藥。迴來時,慘劇突然發生了。這時,西門水如剛好追到,她含著淚告訴江中客,道:“師兄,你知道麽,我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愛誰更多些,但當你受傷要死去的時候,我才知道最愛的是你……用你的心告訴我,究竟是不是你殺了我的父親?”


    江中客被點了穴道,哪裏能說得出話,但在西門水如眼中,他的沉默不語已經無疑是供認不諱了。她目中蘊淚,突然拔劍朝江中客當胸就是一劍,但她沒想到江中客竟然連躲也不躲,西門水如雖然急急收劍,但還是入胸很深。


    但江中客卻一直微笑著,望著她……


    他終於知道了師妹最愛的是誰了,就算死了,也再無遺憾了。而當他沉浸在被愛的喜悅的時候,西門水如以為自己殺了他最愛的人,大仇以報的她在江中客的麵前刎頸自殺,一代名女就此香消玉隕了。所有的事來的是那麽出人意料,他一直沉浸在愛中的江中客從天上一下掉進了地獄,但他卻絲毫動彈不得,連最後喊她扶她都做不到,眼睜睜地看著西門水如死在了自己的懷中……


    後來,陳逝川因為這件大憾事,如遭雷擊地幾乎瘋掉,大叫著頹然遠走。直到兩年前,一日他喝得酩酊大醉,突然被江中客找到,原來,這一年來他一直在尋找陳逝川,當日他師妹西門水如死去的那一刻,他的心也隨著她一起死了——但他的傷並未至他死命。他本想與西門水如同赴黃泉,但心中一直想知道究竟是不是陳逝川忍地殺了自己的師父,他要親口問明師弟弑師的原因。於是,將西門水如埋葬了,在她的墓前立誓,自己一旦問清原因真相,就來與她同眠。


    幾日後,江中客離開了益州,在江湖中找了數月,卻突然遇到了西門水如的妹妹西門若水。自從她的姐姐與父親死後,‘梯虛劍派’便一分為二,當年梁行一的八名嫡傳弟子分別各立宗派,東宗建牙於東海,取名為東震劍宗。西宗建牙於蜀中李氏成國嘉陵江畔,宗名為西乾劍宗。東宗奉西門若水為尊主,號名妙月,而西宗卻全然不將西門若水放在眼內,江湖之中隻知東震劍宗的宗主是個女的,人人都叫他妙月尊主,而知道她真實姓名及身份的,更是寥寥無幾了。


    西門若水派人向江中客下了戰書,約他兩年後在段國都城令支一決生死。而此戰之所以約到此地比武,是因為當年她的姐姐正是在此地遇到他的。江中客本是要找陳逝川問明原因後就自刎於西門水如墓前的,如今他既然接到戰書,若是不去赴約,西門若水的一生都會沉浸在仇恨之中。所以,他欣然應了西門若水的約會,他決定了要死於西門若水的劍下,自己的死或許能將這個妙齡少女從痛苦中解脫出來。


    但遺憾的是,當他找到陳逝川時,身上中的毒傷發作了,他所能做的隻能問清原因,但結果讓他震驚了,陳逝川竟然也不是殺師的兇手,這個多年師弟的話江中客絕對相信,他們乃是多年的兄弟,焉有不知對方之理。而當陳逝川知道江中客承認弑師乃是為了成全自己與師妹西門水如二人,跪倒在地,抱住師兄,泣不成生。接下來的結局更讓他痛心欲絕,當江中客交代了為師尋仇的事後,正要前去段國令支領死時,劇毒發作,引發重重內傷,竟吐血身亡,撒手人寰了。


    陳逝川說到這裏,泣不成聲,閉起了眼睛沉浸在痛苦的迴憶中……


    慕容焉也震懾了,他被陳逝川與江中客的情誼感動了,更為他們與西門水如的愛情深深震動了,他不知何時眼中儲滿了熱淚,竟忘記了身外一切,這是他第一次聽到愛情的故事,一段悲苦、淒傷的愛,而在這其間最苦的,怕是莫過於陳逝川了,他的一生都在飄泊,看著自己的兄弟與最愛的人因自己而死,人生最痛苦的事不是死亡,而是與所愛的人生死相隔。


    兩人沉默良久,慕容焉突然一驚道:“前輩,你此來是替江中客前輩赴死的麽?”


    陳逝川點了點頭,道:“是的,我不忍讓一個替我而死的人在死後還有遺憾。雖然我不是殺人的兇手,但師兄卻為我背了一生的惡名,我更不能讓他死後依然是個殺師兇手,所以,這麽多年來,我就到處傳出話,說師父是我殺的,《淩虛秘旨》也是我偷的,結果沒到兩年,當年所有追殺我師兄的人都掉轉了矛頭對準了我……後來,我在‘龜茲樓’見到了若水的劍,但我那時已經認不出來她了,多年來,她已經長大了……我在樓下請死,她卻並不急著讓我死,反而一直躲著我……”


    慕容焉聽到了此,不禁全都明白了。他們師兄弟的感情令這個少少年愴然泣下,謂陳逝川道:“前輩,這也是你在江湖上大造殺戮的原因麽?”


    陳逝川道:“不錯,自從師兄師妹死後,我心已死,但多年來又找不到當年殺我師父的兇手。我既然背上了惡名,就要惡到底,我一生的誌向就是憑我手中長劍殺盡天下諸惡,說不定這些人中就有殺我師父的人,老夫就是要負大惡之名,行大仁之事!但我又錯了……”


    他歎了口氣,顫抖地道:“小兄弟,你在靖平三亂之時,是否用的是我的名字,開倉分糧?”


    慕容焉不知他為何突然問到此點,當下臉上抱歉地點了點頭。


    陳逝川歎了口氣,道:“小兄弟,我知道你的良苦用心,但我陳逝川一生造下了無數的殺孽,你的厚恩我怕是承受不起。但你卻讓我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天下的事絕非以殺才能止殺,以暴才能製暴,直到現在我才明白,以仁德止殺才是上善之善。我錯了……我的一生都活在錯誤之中……”


    他的悲愴痛苦地搖了搖頭,歎了口氣,望了天上瞬息易變的星河。


    好漂亮,他雖然活了這麽多年,卻從來沒有發現過它的精彩,他的嘴唇抖了兩下,半晌方喃道:“好美的星河,不知道如今的師兄……與師妹在六道輪迴中能不能也看得見,我不想他們他寂寞,我這就去陪他們……”


    慕容焉見他要昏過去,含淚掐他的人中,看他越來越昏沉散亂,急忙運真氣助他,陳逝川卻突然轉迴,精神陡地一震,傾力抓住慕容焉的手,從懷中攫出一卷古書,顫抖著遞過來,道:“小兄……弟,這兩樣東西,替我交給……西……”


    慕容焉急急不可待打斷了他,接過那卷書,道:“前輩你不要說了,這兩樣東西交給西門若水,是麽?”


    陳逝川吃力地點了點頭,久久方道:“你先看書中之人……畫像,若是西門若水長得與畫……畫中她的姐姐一樣,那才是真的西門若水,因為他們姐妹長得很象……告訴她,這是她姐姐最愛的畫,是我和師兄一起……畫成。告訴她,宗主令符在……師弟顧雲趾手裏,陳逝川……就是殺她父親的人,已經死了,她……就不會再一生隻活在仇恨之……中……”言畢,握著少年的手,溘然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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