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焉如今又如何呢?


    原來,他被琥珀郡主的兩名武士攜著,策騎南行了十數裏的路程,來到了一座崔嵬的大山下,抬頭一看,但見山高插雲,碧木繁茂,亂石嵯峨,連天崎嶇的山道都沒有。


    那兩人二話不說,下馬攜他入山,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他弄到半山腰,相視哈哈大笑,竟將他扔在此地一任他自生自滅,逕自下山提馬迴城了。


    這裏是什麽地方,慕容焉根本不知道。但一路行來,屢屢被林木刮到,顯見這裏必生了許多樹木,上下山若是沒有熟悉的路徑,強健如兩個段國的武士者,也要費盡氣力方能攀行,更遑論眼不能視的慕容焉了。到時恐怕不被摔死也要數日才能下山,就算不被累死也會被餓死了,真不知道那個郡主是如何想的,竟想到如此的辦法來對付自己這個瞎子。


    他長歎了一聲,未料幾日前的一場拔劍救人,竟惹來了一場無妄之災。但於此他並未後悔,倒是一想到魏笑笨,不免為他擔心,不知他如今是否是否擺脫了那個琥珀郡主的魔掌。如今自己身在未知之境,頭等大事就是如何下山,但他並未因此而急躁難安,反而沉靜地想了一遍,不知是不是折騰了半天累壞了,想著想著,竟不由自主昏昏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上早有一輪明月皎然出雲,和風微對,明月清華如一泓淨水,涵養天下。突然,一顆夜星倏然劃空掠影,從天上的太微宮隕落,待那熠熠的星輝一旦及地,又倏而幻化成一個須發飄拂的老者,冉冉飄到慕容焉麵前,這個老者他在熟悉不過,正是他日思也想的淩重九伯伯。他幾乎有些驚異,但一觸及他和藹縹緲的笑容,所有的委屈與恐懼頓如雲煙般風拂雲淡,眼中凝溢著一泓清淚,素懷孺慕地靜望著他,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淩重九一直是那麽慈祥地笑看著他,俯身從地上撿起一截樹枝,一言不發,竟灑逸地遞出一層劍花,慕容焉初是一怔,看了一會兒突然發現他舞的竟是‘太微劍法’,但見他閃展騰挪,一時如弱柳扶風,行雲流水,一時又似蒼山萬重,水銀瀉地。一套劍法在他手中如棉裹鐵,剛柔兼濟。木劍所至,無不點鐵成金,流景扶搖,將九劍一百八十式演至結尾,嗬氣收劍。‘太微劍法’的確精妙絕倫,以前他對此劍的理解,僅限於一招一式的精妙之處,至於遐邇一體的連貫治劍,這是他自眼睛廢掉以來唯一第一次,方至今日,他才真正領悟到這套劍法的精義。


    淩重九踱過來,輕輕地撫摸了他頭上的花發,一股久違的慈愛之情頓時化為一泓清淚,簌簌而下,卻聽淩重九信手低眉,笑得很輕地道:“焉兒,你很累麽,很疲憊呢麽,伯伯此行遠遊鳴月山良緣廣聚之鄉,見世間有人闡揚佛道兩宗,代天宣化,吾心向往,特來一看。孩子你身負萬鈞,乃是天意,如今尚非你我相聚之期,你尚有大業未竟,他日你若能削劍寰中,君臨天下,才無辱沒了伯伯的一片苦心,無負天下的仰望……”說著,他的身影倏忽漸漸遠去,聲音也越來越弱,漸近幾不可聞,方見他影若孤鴻,悄然飄沒於明月之下。


    慕容焉突然一陣悲愴,奮力向那人影消失的月下追去,卻無論如何也不能舉足,一急之下倏然而醒,方知原來是山中一夢。雖然是夢,但卻恍如真境一般,尤其是淩重九那套劍法絕非虛假,那席語重心長的叮嚀言語,言猶在耳,切切在心,令他煦煦淚下。如今自己的臉頰濕潤微冷,顯然方才真的流過眼淚。一想到夢中的淩重九的慈顏,不免又酸涕霑頤,煦煦難斷。良久,他強抑悲愴之情,撫衿而起,四下感覺一番,卻發現天光光亮似乎暗了許多,大約應在申牌時分。


    方才一夢,他心中再無一絲戒懼,反倒是淩重九所演的劍術,使他一時竟忘了身在險境,沉思其間不能自拔。本來他確不好劍,但自他身入段國,身邊的經曆每每與劍有關,有道是劍徒然是劍,操之行善則善,禦之為惡則惡,其間之事,不假絲毫偏差,存乎一心,否則其惡在我,豈能將責任推在一柄冷鐵身上,脫去一身的幹係。反而是淩重九精妙的劍術,以技止殺,運劍勸善,方至斯地慕容焉方真正領悟了‘太微劍法’的神髓,大徹大悟了。


    這套劍術一招一式確是繁複,如今他一旦拋開路數,觀其全貌,不外一個‘仁’字,至於其間的攻守變化,乃是提、撩、刺、格、斬、旋的連貫組合,或兩或三,或正反或疊複,諸如此類不一而足,可謂洋洋大觀。而每劍二十式又有其規律可循,如此一想,他的思路頓時豁然開朗,一套劍法去肉留骨,大真頓現,慕容焉頓時發現淩前輩在用這套劍法在用真意揮灑一個‘仁’字,但又似意猶未盡,想來可能是因為淩重九當日創練此套劍法時,嫌之太繁有所舍棄,以至於晚輩後學難免有管窺之限。如今他一旦劍的原理上徹視‘太微劍法’,再無絲毫阻礙,這一所得幾乎令他歡唿雀躍,不能自持,一時興起,從地上摸到一截斷木,就在當地揮舞起來,但奇怪的是,他體質本就孱弱,這次一直運了百式仍未覺得累,甚至眼睛也舒服了許多,當下心中訝異,孰不知萬物循道而生乃天下至理,一切事物接近本源,都是順合自然天性,深契天機,豈止令人舒暢而已!


    一時間,慕容焉揮將起來絲毫不能竭抑,時而低首沉思,時而揮舞一時,又或搖頭歎息,或欣然而喜,自申至酉,從無間斷,不知如醉,若狂若癡,又若得若失,一套劍法數百式在他手中演了數遍,用心演了數遍,但仍覺不能至於圓通大境,以盡其極,遂將其一百八十劍反複斧斫,精添細減以至重整,最後隻勝下一招九勢,而每式又可攻可守,進退有據,極盡精妙變化之能事,直至忘無可忘,一套繁複精妙絕倫的劍法簡若削竹,妙同霄漢,直至熟稔已極,方喜然棄劍,個中所得,妙不可言,又豈是無智之人所能領悟的到的。


    他一時隻顧著悟劍,卻不知天光稀漸,原來這刻金烏已墜,妙月東升。方知一時興起,渾然不知身在山中,尚在險境,而且折騰了半日,肚子早不爭氣,但一時想到自己擅改了淩重九伯伯的劍法,頓時心中黯然,遂遙空對月長稽,久久未能平靜,對月祝道:“淩伯伯,焉兒得你夢中示劍,雖目盲卻有所得,晚輩無狀,昔日緣分淺薄,未得趨承教益,今日又將‘太微劍法’重塑再造,隻剩一劍,實在罪甚,他日若能以此而行大道,皆為先伯惠賜所至,焉兒惟死不能相忘!”言畢,稽首再三,拜畢方起。


    這時天光已然不早,若是再不下山,待到餓得精疲力竭之時,縱是有心下山恐怕也難以如願了。一念及此,他操了一截斷木探路下山,如履薄冰,蹣跚下移,但因為山勢崎嶇,探出很遠方能前進一步,而且又要循坡緩下,如此一來,耽誤了他很多功夫,故而行動緩慢,即便如此,他卻心中毫無畏懼,正所謂積少成多,隻要想下走,他相信自己一定能下山,所差者隻是時間的長短而已。


    待略行些時候,他實在累得不輕,摸索著探到一方大石,很是寬大,但下倚石而臥,就待休息片刻。這刻月光如水,山中嵐靄起伏,有些微冷,慕容焉無意間嗅到一股淡淡的幽香,摻在山嵐之中從下麵飄散上來,若有若無。


    “是蘭花的味道。”他嗅得出這中熟悉的味道,當日他在‘鬆居’時,那裏也曾有過蘭花,如今突然在這緲無人跡的深山之中聞到這種味道,他幾乎能想到縹緲的嵐靄中她婷婷玉立的嬌靨,也可能有一隻彩蝶,正依依不舍的繞著她,蓬蓬而飛呢。


    蘭很少會生在石隙,那花香來處既然生蘭,自然山勢平緩,定然不似嵯峨的山道那麽難行。想到了這一點,他頓時精神一振,早恢複了三分氣力,逕自起身,摸索著循香而行,果然不出所料,此行緩和了許多,剩了他不少的力氣。片刻,那股香味愈來愈加清幽了,他伸手正觸摸到一株蘭花,但他瞬即又停下了手,生怕一不小心折損了她。他立在花前傾鼻嗅了一會兒,淡然一笑,逕自穿花而過。


    世間之事、之緣往往如斯,蘭花雖美,但此生能得一遇,已是幸莫大焉,再暇人為多求已墜貪妄,脫俗如慕容焉者遇花越花,逕往下走,行了不遠,竟又嗅到一股花香,細細聞之,卻又是空山幽蘭。他心動不已,一路循香兼進,竟先後遇到了數十株。行著行著,愈覺山路和緩,探行起來容易很多,恍然間,不知不覺竟行了一兩個時辰的光景,此時感覺山路已無大坡,顯見業已接近了地麵。


    一念及此,他頓時信心大增,稍稍休息一會兒,便又繼續行走,直到亥子之交方真正地下山,一腳踏上了平地。方至此刻,他長長籲了口氣,逃出生天的感覺,如同穹空一朗,萬裏無雲。如今他性命無虞,想起那救了自己的蘭花,心中感激莫名,然而奇怪的是,這刻他重又嗅到一股蘭香。而如今這襲蘭香與路上的又自不同,她不但有蘭香的清幽自然,更有一種神秘的吸引。除此之外,尚有一陣潺潺的水聲,他傾鼻嗅了一迴,竟不由自主地循香過去,發現那水聲和花香竟同出一處。不到片晌之功,前麵芳林一折,竟出現了一方石池,月下正有一條清冽的泉水積注成了一泓活水,清澈見底,時時更新。而他鼻中的馨香竟出於此處,卻不知水中何以生蘭。更奇怪的是,這股馨香隨著他的移近,竟突然隱去,而後若有若無,令他立在池前,百思不得其解。


    此刻,明月皎然朗懸天際,靜謐和祥,一灑銀光清華如晝。他憑月聽泉,潺潺的水聲涵養著一股令人沉醉的溫馨,輕輕晃動著那一輪潛如水中的月影,卻被一個身影靜靜地抱著,孰不知這清池之中正有一個玉人,靜靜地涵在水中,一動也不動地盯著慕容焉,卻發現慕容焉也立在池邊,目光瞬也不瞬地望著自己。


    微風南渡,池中頓時起了一層閃爍的鱗光,水中有一個人,一個驚恐的女人。當然,他也發現了這個奇怪的少年,水中之人乃是一個身材玲瓏有致的女人,看樣子好象正在浣身洗浴,但見她渾身之下,除了肩上一匹烏雲疊背和一身抱腹心衣外,竟別無長物,正是無衫裹臂,纏弦掐抱腰,以至於掩無可掩,隻露了螓首嬌靨出來,但見她頭挽涵煙,蛾眉淡掃,粉黛盈腮,瑤鼻檀口,豐姿宜人,可謂增半分嫌長,減半分則短,尤其那雙妙目,鞠秋水為神,即便西施、貂嬋也不過如此。而她的玉肌冰骨,涵在水中,玉手掩在胸前,卻無論如何也掩不住她玉肌勝雪,一雙妙目猶有餘忌,不敢動不敢看又不得不看地望著慕容焉,任誰目睹眼前這幕景象,也難免意弛神消,驚為天人。


    但可惜的是,慕容焉卻看不見,自然不知眼前有位絕色玉人。為何在這緲無人跡之處有玉人在此浣浴,他自然更不知道。但他目光不偏不倚,正望著那水中抱月的女子,倒是如此一著,定是嚇壞了那個女子,任誰也想不到在這深更半夜的,會突然冒出個小老頭出來。當真嚇得她再不敢動,真不知他不停地盯著自己,下一步會有什麽舉動,以至於她不敢絲毫吱聲,可能是她還抱有一絲僥幸之心,或許她認為這人未必就看到了自己,把自己當成石頭或者水也說不定。若是這時自己冒然幾乎光著身子出去,必然被他看了個徹徹底底,到時不定會發生什麽事呢。所以她隻拿一雙妙目看著他,甚至連眼也不敢隨意眨一下,生怕因此而被他發現。


    真是好笑,天下那有如此潔白的石頭,縱是名聞天下的醫勿閭山的上乘美玉恐怕也難及此,豈不令人發噱。


    正在雙方瞪著不動之時,石後突然穿出兩個少女來,但見她們一紫一青,分別著淡色湘裙,但俱是霧鬢風鬟,粉黛盈腮,豐姿秀美,看樣子是使女打扮,但又不似使女那麽呆板。她們突然看見了慕容焉,頗嚇了一跳,急急欺了過來,但一時又不敢靠得太近,心懷忌憚地道:“喂,你……你是什麽人,敢在這裏亂看!”


    慕容焉雖然聽道了她們的腳步聲,但還是被她們嚇了一跳,他原來正要詢問如何迴城,卻莫名地吼了一聲,忙轉過身來傾聽。卻不料那青衫女子有些生氣地道:“喂,你這人真是……真是很無禮,我們在這和你說話,你卻往別處看。”


    那紫衫女子卻道:“妹妹,我看他賊眉鼠眼的,一定不是什麽好人,還有……”她低低伏那青衫人耳邊,道:“看他根本沒把我們兩個放在眼裏,說不定是會武功的,我們可的抵防著他。”


    那青衣女子聞言頗以為是,暗暗點了點頭。


    慕容焉連忙轉正方位,正對著她們,抱拳一禮道:“在下在附近迷了路,所以敢問兩位姑娘,這裏……是什麽地方?”


    那兩個少女心眼何等機竅,看他說話如此有禮,頓時畏懼之心減卻了許多,那青衫少女壯了膽子道:“哼,你連這裏是什麽地方都不知道?”說著一撇嘴,哼聲道:“這裏不遠可是段國常侍張房華的蘭徑外苑,你還敢在這裏放肆,胡作非為!”


    “胡作非為?”慕容焉聞言大是不解,連忙擺手道:“兩位姑娘一定是誤會了,我……我哪有什麽胡作非為,我隻是想問問路,剛才……”


    “想問路?”那紫衫女冷笑一聲,她看慕容焉被罵,非但沒有發作,反而急急辯解,竟算定了他好欺負,頓時放大了膽,道:“問路就可以亂看了嗎?”


    慕容焉當然不知道她說的是那水中的女子,但她的口氣分明蠻不講理。縱是自己眼睛不瞎,尋路當然是左看右看的,若非如此,還用得找尋路麽,心中一氣,但他不想與人與己添煩,有道是退一步海闊天空,一念及此,當即道:“就是找不到才四下尋找,想不到……竟得罪了兩位,若是如此,還要兩位恕罪?”


    那兩個聞言,對看了一眼,更拿捏他好欺負,尤其是那個青衫脾氣倔強,看了她們的主子還要請人家原諒,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上去就是一腳,沒想到一腳竟把慕容焉踹倒地上,如此一來倒讓她們一愣,還道此人深夜出現,雖無高強武功,卻也不至於如此不濟,原來竟是個銀樣蠟槍頭的鬆包。


    慕容焉一交摔倒,不過如此一來,倒讓他知道了這個女子並無武功在身,即便是有,也頂多是花拳繡腿而已。那青衫女子一腳踢出了十二分的勇氣,上前還要再踢他幾腳,卻被另一個紫衫的拉住,向她使眼色,又看了水中的女人一眼,那青衫當即會意,連忙挪步用身子擋在了慕容焉和那水中女子之間,紫衫女子卻道:“喂,你深夜在這裏鬼鬼祟祟,莫非你是個江洋大盜?”


    她說起話來,聲音非常優美,但頭腦卻實在不敢恭維,世人常說美女無腦,大致如此。慕容焉倒不敢待慢,生怕一不留神再受她們輕辱,道:“我若是江洋大盜,又怎麽會被你踩在腳下?”


    那女子一聽,頗覺有禮,但又不願示弱,哼聲道:“踩在本姑娘腳下很辱沒你麽,倒在我腳下的人可多了。”


    旁邊的青衫女子也點頭接道:“姐姐莫中了他的詭計,他雖不是江洋大盜,但安知他不是盜賊?”


    慕容焉道:“這裏荒無人跡,我能偷誰啊?”


    那青衣似是認定了他不是好人,又道:“這裏雖然沒有人家,我們怎麽知道你是不是正要去偷或是已經偷到了手才從此經過,被我們逮到。”


    慕容焉看她們賴定了自己,恐怕再辯解他們也不會相信。她如今被他們逼著起不了身,鼻中卻嗅到了一股馨香,直覺那女子定是在離自己不咫尺的地方盯著自己,頓時倏然一怔,那紫衫少女見他非但不迴答,反而怔怔地盯著自己,頓時大怒,向他身上便是一腳,道:“你啞了嗎,愣什麽”


    慕容焉歎了口氣,道:“我不是什麽啞巴,但卻是個瞎子。試問一個瞎子怎麽會偷東西了?”


    那兩個少女聞言,頗是一怔,那紫衫女子早蹲下身細細打量了他的眼一番,但見他眼清如水,不染纖塵,如一麵碧鑒又朗若星月。任何人被它一看,定能被它所吸引,至於為什麽,沒有人知道,恐怕連他自己亦是如此。紫衫少女看了他一眼,卻不知為什麽竟完全地相信了。那青衫看她怔著,道:“姐姐,我看這人定是在撒謊?”


    紫衫搖了搖頭,道:“他說的是真的。”


    “你如何知道的?”青衫有些訝異地道:“他若是瞎子,又怎麽會半夜行到這裏?”


    這一問倒是提醒了紫衫少女,不禁略一遲疑。慕容焉看她們不信,當下將自己被扔在山上,一路循蘭至此的事說了一遍,哪知他未說完,青衫的少女早急急打斷他,迫切地道:“什麽,你找到蘭花徑了?”


    慕容焉沒頭沒腦地被他一問,怔道:“什麽……什麽蘭花徑?”


    紫衫少女秀眉一皺,道:“你知道這座山麽?”


    慕容焉搖了搖頭,紫衫少女狐疑地凝住他,略一思忖,挑眉接著道:“這座山名叫‘蘭徑山’,當年晉國的絕色美女西門水如暢遊此地,發現了一條遍生蘭花的山路,從此此山便叫作蘭徑山,但後來有不少人來尋幽探勝,卻始終沒有再被發現,後來就很少人再來這裏了。想不到竟被你找到了,而且還是個瞎子,你可真是福份不淺呢,與那西門姑娘有緣也說不定。”


    青衫少女還似不信,卻道:“姐姐先莫這麽快相信他,要是他真的能找到蘭花徑,帶我們去過才知道他有沒有說謊……”哪知她花猶未畢,紫衣少女早暗下拉了她一把,向池中努了努嘴,青衣見狀,便即住口,卻聽慕容焉道:“姑娘的要求,恕我做不到。”


    “怎麽,你這次承認你說謊了?”青衣瞪大了眼,看著他道。


    “因為我一路循香而下,在這裏卻聞到一股很特別的花香,到池邊就消失了,經此一次,再讓我去嗅那些蘭花,恐怕絕難聞到了……”慕容焉歎了一聲,複又疑道:“但有點很奇怪,卻不知那蘭花為何會生在水裏,真是莫名其妙。”


    哪知他一言甫畢,早惹兩個少女掩嘴竊笑,紫衫少女抿嘴噗哧一笑,伏在青衣少女耳邊道:“我看他說的是真的,試想天下有誰見了我家小姐不驚為天人的,更何況他還看到了小姐的……”說到這裏,兩個少女玩劣地相視璨齒一笑,紫衫少女繼續道:“他要是看得見,恐怕早不知做出了什麽事呢。”


    青衫少女聞言,頗覺有禮,但心中還有些懷疑,作勢出了粉拳大他,在又在他眼前晃了兩晃,見他連眨一下也沒有,至此方信了他。如此一來,倒反覺他有些可憐,忙扶起了他,另一個卻行到池邊,讓水中的女子安心出來,自始至終,兩人也不想他知道水中還有一人。


    那女子看來是兩人少女的主人,早將他們的話聽去,這刻方放寬了心,悄然從水中出來,但見她肌膚勝雪,玉體出水,身上發上竟未帶一點水珠,其肌膚嫩滑至此,確是歎為觀止。一旦出水,月光之下頓如一尊美玉,渾身散發著一股似淡非淡若有若無的清幽之香,這股香味非為鉛華粉黛,乃是天生所至,嗅之未熏蘭麝,端的是生就玉骨靈香。


    她雖知慕容言看不見,但無論如何他總是個男人,方才被他看了半晌已羞不可當,這刻益加玉麵泛紅,不待拭身便匆匆穿起一身素衣,即便如此,慕容焉依然清晰地嗅到一股神秘的幽淡之香,但不刻又稍稍隱去,心中疑道:“兩位,你們可曾聞到蘭香,這次當知道我沒騙你們吧?”


    紫衫聞言,連忙呐呐應答,這刻功夫,那女子早和那青衫少女相攜掩到了石後,匆匆而去。那股幽香也隨著她的隱去而消失在夜空中,溶在空澄的月光中飄逝了,慕容焉當然聞得清楚,眉頭一皺,正要細問那女子緣故,誰知那紫衫少女早道了一聲“告辭”,逕自向那兩人的方向追了過去。


    慕容焉莫名其妙地被兩少女打了一頓,這還不算,還給自己帶了頂盜賊的帽子。如今事情雖然弄清楚了,但一頓拳腳看來是白挨了,最後連句道歉的話也沒等著。其實這些他並未放在心上,倒是那水中的蘭花,令他百思也不明底裏。


    從他下山到此時,劫後餘生的感覺使他驟然一鬆,頓時覺得疲累難堪,當即尋了棵大樹,倚樹而臥,身子一歪便即昏昏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一覺醒來天光卻已近午,如今睡魔雖然趕走了,但五髒廟卻有開始不安地作祟起來。他忙起身,尋了一條溪水洗了一遍,覺得那溪水清冽,掬著飲了幾口,不但沒有解渴,這刻反而愈加饑餓難耐了,看來自己得趕快迴城了。


    他打定了主意,當下循著山背向北行,走了許久,漸漸轉上了官道。這條道北上直達令支城,其間行著車販卒夫各色人等,慕容焉隻循著有人聲而行,倒是省了許多力氣。大約過了幾盞茶的光景,他正行間,聽見前麵人聲嘈嗷,象是聚了很多人,不時傳來了熙熙攘攘的人聲。他雖然看不見,卻能感覺到,事實也果如他所料,原來這刻官道正聚了不少人,衣著打扮百人百樣,或短衣胡裘的段國人,或複衣長袍的中原人,但事實上,大部分的車販卒夫俱立在官道兩旁遠遠地圍觀,道上隻剩下少數人卻過不去,這些人手裏大多提著刀劍,一看便知是些江湖中武士。這刻,這些劍客聚在路中,前路卻被三個彪形大漢攔著,這三個人手裏都抱著三尺長劍氣勢洶洶,大有橫刀立馬萬夫莫開之勢。


    三個大漢左首,靠一張木椅斜倚著一個中年人,此人吸引了眾多的目光,看情形他應該是三個大漢的主人。但見此人年近三旬,劍眉大眼,健壯精悍,身上裹著一襲淺藍色寬領袍服,頭帶綸巾,左手拄著一柄鞘色斑駁的長劍看著場中。更奇怪的是,他身旁一棵大樹上,自上而下間隔竟寸,釘著十枚一尺來長、徑約四寸的鐵釘,不知是來作什麽用的。樹上還豎了一副丈餘長的條幡,上麵用漢字寫著‘東萊淩一葉奉饒天下劍先’十一個遒然大字。


    懂漢字的人看到這幅條幡,即便是傻子也不難知道,椅上靠著的狂人名叫淩一葉,乃是晉國東萊人,此人當著眼下眾多劍俠刀客的麵兒,自號奉饒天下劍先,顯然自以為劍下無抗,可謂大言不慚,儼然未將天下眾生放在眼裏。


    淩一葉這個名字,天下沒有幾個人知道,可謂大名不著江湖。不過他既然敢自稱奉饒天下劍先,又架式不凡的樣子,可能真有兩下子,若非如此,恐怕早被眼下這班兇神惡煞的劍客分吃了。刻下從這條路北上的劍客刀客盡被阻在這裏,難怪惹來這麽多看熱鬧的人了,不過看歸看,還是離得越遠越好,否則待會兒一旦打起來,縱然不被誤砍一刀,即便濺一身血,那也夠人晦氣的了。


    這刻那群江湖刀客劍客吵吵嚷嚷,正有一個身著短衣緊袖,足登步雲履的矮個子中年人,站出來與三個大漢理論,此人麵貌尚算端正,背上束著一柄雁翎長刀,正在跳腳,氣憤拍著胸膛,道:“在下‘洛陰虎刀’馮斷南,身後這些朋友可都是段國國君的客人,若是耽誤了天演閣前扶搖台的決劍,我怕就你們幾個還耽貸不起。”此言一了,領著眾人的目光將那幡子流覽一遍,斜看了淩一葉一眼,見他也正倚著斜睨自己,有些憤怒兼不屑地道:“無知匹夫一個,頂毛兒都沒白,竟敢跳出來稱劍先,若是東海邊一個無知漁夫也懂劍,在場的豈不都成了劍聖劍先,真是荒天下之大謬——”


    他的話尚未說完,卻早博得那群劍客的一片掌聲,看樣子似乎頗中他們下懷。那淩一葉可真沉得住氣,聞言依舊麵不改色,倒是那三個大漢首先氣得要上吊似的,正要發作,突然間眾人耳中但聞“鏘!”地一聲長劍出鞘的驚鳴,但見淩一葉手中流光一閃即收,待到眼睛一眨間仔細再看,手中的長劍其實並未出鞘的樣子,但身後樹上的十枚長釘卻都少了寸許來長,被斬斷的那些釘頭俱叮叮當當掉在地上。而他甚至連身子也未晃動一下,左手依然拄著那柄長劍,笑著掃了眾人一眼,緩緩地道:“諸位,非是我淩某霸道,不想讓你們在段王麵前揮劍,而是此行段國的俱是劍法超群的高手,若是劍術不濟,即便是去了,也是徒然送了性命,以淩某看,不如不去!”一言及此,仰頭舒服地望了天上一眼,微挪了身子舒適地道:“我知道你們心裏不服,不過我淩某一點也不介意,你們若是有任何人能一劍如我方才所做,斬斷這十枚釘中的五枚,我自會親自將他送到令支城,否則——”


    否則如何,他沒有再說下去,隻仰了身子不再說話,眯起眼睛象是要入睡般。他這一著到是駭倒了不少人,甚至連那些北行入城的車販卒夫,一時都看直了眼睛。淩一葉轉過臉,依然如故地斜倚著睨向場中,似乎什麽事都未發生過似的,完全一副漠不關心、懶散雍懶的模樣,正是他這種桀傲不遜,不將天下人放在眼裏的模樣,才真正氣倒活人。若是讓人在他的神態和劍術中選擇一項最為不堪忍受的,在場的劍客恐怕八成不會選他的劍術,因為他的態度遠比他的劍術囂張十倍。


    人群中早有幾個少年劍客看不過去,其中一個白裘少年一縱掠到馮斷南身旁,戟指三個大漢,橫眉怒目地道:“幾個狂妄匹夫,敢是欺天下下無劍嗎,別人怕了你們,小爺梁拙卻沒把你們幾個毛賊放在眼裏,我倒是想見識見識你們這些狗屁劍先,究竟比在海邊釣魚的伎倆如何。”


    他一言甫畢,幾個同路的少年劍客紛紛喝彩。那馮斷南聞言卻是一聲冷哼,這梁拙一句‘別人怕了你們’分明指的是自己,他此言雖是無口之失,但事實上自己還是被莫名其妙地罵了,正是如此才讓人生氣,真是忍不不甘,氣也不是。


    三個大漢被罵了兩迴“匹夫”,“釣魚的”,早氣得虎跳,正要拔劍出來,不料那邊的淩一葉卻搖了搖頭,自顧自地歎了口氣。那三人對他們的主子似乎頗為忌憚,看主子理也未理,甚至還把頭轉到一邊,分明是不願理會,頓時蔫了般火氣全無,隻迴頭虎愣虎愣地盯住梁拙不放,其中一個大漢掃了馮斷南和梁拙一眼,不屑地道:“你們兩個罵街的本事倒不下於街上的娘們兒,隻不知道你們的劍法和刀法是否也象你們的嘴一樣鋒利!不過……”那大漢掃了他們身後的一幹劍客,道:“你們不是我們三個中任何一人的對手,我們不會拔劍!”


    梁拙本就少年氣盛,聞言幾乎當場氣倒,“鏘!”一聲拔出了長劍,大怒罵道:“狂妄漁夫,拿兩根爛鐵也敢笑天下無劍,你道這是給你家打漁的……”他話未說完,早惹得四下眾人一片哄笑,慕容焉身旁的一個英偉的少年樵夫,扶著柴架歎了一聲,卻聽那梁拙毫不留情,繼續道:“你既然如此自不量力……”梁拙狠狠地瞪了淩一葉一眼,一言一自地加重了‘自不量力’四個字,複道:“本公子就遂了你的願——”


    馮斷南看這梁姓少年實在狂傲,早樂得他和那個大漢惡打一架,最好是一個打斷胳膊一個打瘸腿,當下後退為他們騰開地方,分明是鼓勵他們開打。但那大漢卻依然不拔手中長劍,淡掃梁拙一眼道:“我勸閣下不要拔劍,或許你的父親‘越虹一劍’梁不移來了,興許還有點機會,你?!——”那大漢搖了搖頭,臉帶濃濃的不屑,道:“你不行!”


    梁拙早氣得臉色發綠,渾身冒煙,不待那大漢說完,突然劍走電光,用盡全身功力顫出七朵劍花,一實六虛,倏然襲擊那大漢麵門。那大漢還真守言,眼看長劍遞到竟依然劍不出鞘,不躲不閃不進不退,隻握住中間鞘柄陡然一旋,眾人尚未看清他的招數,耳中但聞“當!”的一聲,但見兩人間倏然迸出一束火花,再看場中,原來梁拙的劍尖正不偏不倚抵在對手的劍鞘中間,分毫不差。倒是這一擊,讓他知道了這大漢的劍術的確不凡,光是出手接招的力道,就震得他幾乎拿捏不住手中長劍,連退兩步方得站穩。


    四下的劍客可都不是吃素的,僅此一招當即分出高下,隻是那大漢並未趁機跟進反擊梁拙,手下分明是留了情,但少年人大多自估劍比山高,一旦輸個一招半式,十個有八個自覺下不了台,更加拚命。這梁拙也不例外,拿眼角掃了那些看熱鬧的,頓時象瘋了一般猛撲過來,出劍如電快,似奔雷,但那大漢卻始終不抬一足,立如泰山般淵停嶽峙,上下左右揮動鞘劍,左右逢源揮灑自如,看來此人劍術實在高出梁拙不少,但卻始終不肯還手。孰知越是如此,那梁拙越是怒氣,在他看來,這種禮讓非但不是謙讓,反而是一種貓同情耗子的大度,怎不氣爆。


    正在此刻,南麵官道上不急不緩行來了三匹駿馬,馬上坐著三人,但見為首的是個身著白裘的少年,身後兩匹馬卻是兩個中年劍客,清一色的中原打扮。那少年端的樸拙大方,頭上未帶巾幘,僅是挽起向後一束,濃眉大眼,足登劍靴,身上並未攜帶任何兵器,整個人看起來極其和諧,若非相貌稍嫌粗曠,個子稍矮一點,真可謂子都宋玉之姿,饒是如此,也端得英氣逼人,渾身透著股引人的魅力,很是耐看。至於他到底有什麽吸引,還真看不出來,隻是一種感覺,一種隱隱難見的氣質。


    這三人行到時,場中正熱鬧得很,梁拙左突右抽打得正自起勁,是故所有的人都未向他們注意。那少年率先下了馬,迴頭向那兩個中年人低聲說了幾句,那兩中年人聞言點了點頭,逕自牽馬停到了別處,一副和那少年並不認識的模樣,分別看向場中。


    這刻,梁拙和那大漢又過了三十餘招,那大漢已摸清了梁拙的劍法。心中一笑,突然揮劍發難,但見他斷喝一聲,劍若飛花,勢若疾風般快攻了過去。那梁拙本就打的沒勁,他的劍術本來不錯,在中原還有些名頭,卻不知為何一拔劍,卻總有些縛手縛腳的感覺,孰不知自古已有‘棋矮一著,縛手縛腳’之說,也正是因為這區區一著,使他一直打得不得要領。如今更被那大漢的突襲嚇了一跳,連忙後退,且擊且退,兩人的長劍交擊了約數十下,梁拙發現對手的劍越來越快,漸漸跟接不及。


    當此之時,眾人但聞耳中驚鳴不斷,那梁拙突然停了身體,迴劍反擊,但見他的長劍穿過那大漢的劍幕直抵其咽喉,哪知眼看就要得手,他手中長劍卻突然驟然停了下來,而那大漢卻灑然迴身,退了兩步,收劍而立,再看那梁拙,右手臂彎處曲池之處早被砸了一下,但奇怪的是血並未流出,但梁拙卻痛不敢當,一時之間右臂擎劍動也不能動。四下的眾人都覺奇怪,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不過片刻,梁拙右臂突然猛地一曲,“呀!”的一聲,長劍也隨之墜到地上。


    幾乎所有的人都以為那梁拙中了邪,連梁拙自己都有點不信,愣在當地怔怔看著那個大漢。人群中卻隻有那少年樵夫和後到的牽馬少年,眼中淡然一笑,這時那大漢看了梁拙一眼,道:“梁少俠,你的劍法還算過的去,但第十三招攻敵太過不能顧己,明看起來是這套劍法的殺招,其實反而是閣下的弱點。所以我故意強攻,逼你使出此以強製強的招數,再用劍脊拍曲你曲池下的筋脈,但並未傷了你,時間一到,血脈憋足了一衝筋開,不過是疼了些!”


    他一襲話出口,場下之人無不暗歎,這大漢至今未曾報名,但端的是劍術不凡,屬下尚且如此,真不知那淩一葉的劍法會是什麽樣子。一念及此,這些江湖中人大所萌聲了退意。梁拙立在當地進推維穀,臉色難看至極。


    那大漢道:“看來尊駕的劍術遠不及口舌鋒利,我今日留下了你的命,是要你迴去給你的父親‘越虹一劍’梁不移稍個信兒,就說越虹劍術尚待改進,讓他練好了再來找我們!”


    他一言甫畢,四下早響起了一片希噓之聲,江湖中人不外歎越虹劍宗丟了麵子,後繼無人。熱鬧的車販卒夫一邊嘖嘖稱奇,一麵又歎那梁拙說得厲害,卻竟是個銀樣蠟槍頭,中看不中打,隻打了幾下就完了,不過隱。不過梁拙這一敗,倒是折了三分銳氣,這次那大漢話說得不輕,他竟然沒再還嘴,狠瞪了那大漢和淩一葉一眼,撿起劍匆匆去了。


    這場就這麽打完了,那群看熱鬧的自然期望著再打一場。但場下的眾位劍客,倒有一半攝於那大漢的劍術,一時沒人敢為眾人之先,但又不甘心迢迢千裏來到遼西就這麽打道南返,結果所有的目光都不期然地投到了那‘洛陰虎刀’馮斷南身上。當初就他和那梁拙大逞口舌之威,梁拙走了,眾人自然惟他的馬首是瞻了。


    馮斷南四下掃一眼,一時進退失據。方才那大漢的劍術他看得一清二楚,自己的刀術雖然不錯,但實在沒把握能跟他打上幾招,但眼前自己被眾人推出來當箭牌用,自己卻不能不顧名聲,掉頭就走。心中愈想愈氣,暗暗不知將身後的這群劍客罵了多少遍。但他在洛陰是有麵子的人,當下狠狠咽了口氣,顧作鎮定地踱前幾步,語氣卻緩了許多,謂那大漢道:“尊駕的劍術果然不凡,但我們隻是想去令支看看,一睹天下著名劍客的風采,難道這也要限製麽,敢問閣下是奉了段國國君之令,要將我們拒於都門之外麽?”


    那大漢沒有迴答,隻拿眼迴看淩一葉。這刻淩一葉挪了挪身子,突然注定了場中的眾劍客,掃了眾人一眼,目光最終落到馮斷南身上,緩緩地道:“這位……大俠叫什麽刀來著?”


    馮斷南聞言心中大氣,但又礙於此人劍術不凡,這刻還真有幾分顧忌,咳了一聲道:“在下‘洛陰虎刀’馮斷南。”


    淩一葉點了點頭,接道:“原來是馮大俠……”他稍稍一頓,複道:“在下素來任俠江湖,向來不受任何人指令行事,我淩某也是個劍客,所以有意在此揮劍勸迴各位……”他一言及此,早惹的那些劍客不平之聲,淩一葉竟毫不理會,加大了聲音,繼續道:“淩一葉擋的是江湖中人,但卻不阻劍中的高手……”說著,他指著背後樹上的十枚鐵釘,道:“諸位中誰若是能一刀一劍斬斷那十枚中的五枚,我們自會放你前去令支京城……”


    他這一說,那群江湖中人又是希噓,馮斷南卻見有機下台,當即問道:“你說的話可是真的?”


    淩一葉隻是一笑,不再搭言,逕自躺了下來仰看樹上的碧葉,似乎那些樹葉比場中的劍客們更吸引。那大漢卻自負道:“我師父向來一言九鼎,閣下若是不信,不妨揮刀一試。”


    那大漢一言方畢,四下的劍客紛紛鼓噪,聲援馮斷南揮刀一試。其實並非是這群劍客齊心,其中十個有九個想看看他這一刀下去,究竟能斬斷幾枚鐵釘,然後再仔細估摸估摸自己的功力,若是有心無力,自然用不著上去丟人現眼,說起來,每人心裏都有自個的如意算盤。倒是馮斷南合該倒黴,屢屢成為眾矢之的,想起來連他自己都將自己恨得牙根發疼。


    他暗暗哼了一聲,當下一言不發,提身一掠身形,縱到那棵樹下,迴頭看了眾人一眼,“唰!”地自背後掣出長刀,彈指拭了手中流光刀體,瞬了那十枚鐵釘一眼,不待眾人看清,斷喝一聲疾斬直下,眾人眼中但見卷起一團森寒光華擊起了一束火花,一聲驚鳴響過,再看那十枚釘子,除了最上麵的一隻被斬斷外,第二隻被斬斷了一半,底下的八枚根本動也未動。不待他為,四下早響起了一片喟歎之聲,那些看不懂的車販卒夫自然又歎馮斷南功夫實在差得要命,沒有一點看頭,就連那些南來的劍客,也有歎‘洛陰虎刀’名不付實的,真是一言難盡,人他可丟大了。


    那馮斷南不意如此,臉上不禁倏然一紅,本還不罷修,但眾人的眼光已不容他再次出手,當即懊惱地低首搖頭,懊惱地歎了一聲,連句場麵話也沒撂下,提著雁翎長刀縱身向南去了。他這一走,倒是重又打擊了那群劍客的信心,當下就有些自認武功不及梁馮二人的,收拾兵器準備難返。一時,再也沒有人肯第一個出來,那些看熱鬧見再無好戲開場,便收拾著要進城。但又攝於那三個大漢的威嚴,一時不敢率先過去。


    淩一也早看清了四下的情形,輕仰了頭籲歎一聲,緩緩開口,謂眾人道:“淩一葉擋的乃是各國來的劍客,迎的也是劍術出色的劍客,既然沒人能摘走淩某的長幡,我也不能耽誤了他人的生計……”言畢,向四下的車販卒夫們抱了抱拳,喝令三個大漢對這些人放行。一時道上車水馬龍,那些車販足夫擁擠著過去,倒是那群江湖中人,立在當地進退維穀。慕容焉和那年輕樵夫也隨著人流過去,誰知剛行到三個大漢處,右麵一個大漢卻橫臂攔住了兩人,道:“你們兩個留下!”


    “為什麽?”慕容焉疑道。


    “小子你是明知故問啊!”那大漢道:“閣下分明是江湖中人,莫非以為我們都是瞎子不成。”


    慕容焉聞言苦笑一下,道:“這位兄弟,你看清我的眼睛,請問有哪一點看出我是江湖中人?”


    那人哈哈一笑,道:“我早看出你是個瞎子,但一個瞎子不遠萬裏來到段國,沒有非凡的本事,誰會相信,閣下是真人不露相,你要不是江湖中人,我死都行!”


    慕容焉實在辯他不過,但又不能證明,自己雖懂劍術,但確實並非江湖中人。這刻那和他同時被攔的少年樵夫卻問道:“這位大哥,敢問你又如何認定我是江湖中人呢?”


    那大漢看了他拿柴刀的手一眼,淡淡地道:“閣下雖然是本地人打扮,但你絕對是個江湖中人,因為你手上的繭子卻不會撒謊。”


    少年樵夫竟也是一副淡慢隨心的樣子,不慌不忙地道:“我確是砍柴的,樵夫的手的是這樣,因為我在附近都砍了十年了。”


    但那大漢還是咬著不放,倨傲地伉聲道:“但一個樵夫不會這麽鎮靜地與我說話,但你卻說了。”


    少年樵夫依然故我地道:“難道山野樵夫就不能鎮靜地說話,這是什麽道理?若果然如此,不是樵夫就隻能鎮靜地說話了?”


    那大漢聞言一愣,半晌竟不知如何迴答,倒是四下不能進京城的劍客趁機紛紛大笑,他們這一嚷,四下的人群頓時又聚了過來,那牽馬的少年也籠了過來,個個重又懷了看熱鬧的心思,等著好戲看。


    那一直瞑目欲睡的淩一葉,這次竟從椅上坐了起來,將長劍插在原地,自己振衣踱了過來,向那木呐的大漢揮了揮手,轉向慕容焉兩人,上下打量了兩人,徐徐道:“你們兩個都懂劍術,懂劍的人氣質絕對不同……”他一邊說一又道:“但不管如何,你們的劍術當不在那梁、馮兩人之下,你們是我要擋的人,可能也是我要找的人……”說著指了那棵樹,複道:“你們兩個可以用我的那柄劍一試,斬斷了五枚,我會親自送你們到令支城,奉為上賓!”


    慕容焉聞言一怔,他連看都看不見什麽長劍,但眼下連這個淩一葉卻認定了他是什麽劍客,正要和他理論,那少年樵夫卻首先道:“既然你認定了我們是江湖上的劍客,我就暫時承認。不過我既然是劍客,我們的比試就應該講求公平,是麽?”


    四下眾人聞言俱是一愣,那淩一葉也自一怔,好奇地道:“公平?我們用一樣的劍,斬一樣的鐵釘,同是一揮,這樣如果還不算公平,不知你又有什麽高見?”


    少年突然煥發出不卑不亢,揮灑自如的氣質,侃侃地道:“有道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長,驊騮綠驥乃是天下的名馬,但要他們和狸鼬在釜灶之間比試,也不能及;黃鵠白鶴,遐舉千裏,但讓他們與燕雀飛於堂廡之下,未必及得上燕雀……”


    不待他將話說完,四下群雄早轟然喝彩。


    “那你又什麽建議?”淩一葉望定了他道。


    少年樵夫與他目光一觸,徐徐地道:“各人武學造詣,憑空難忖,世間懂劍的人或精於內力,或擅長劍式的輕靈變化,天下之人能得其一,便可入劍道。而閣下比的僅是內力,以此一端評斷天下之劍,豈不將四方的劍客拒於段國朝門之外,地有失段王鱗選高手的本意?”


    淩一葉聞言,頗是一愣,他想不到一個砍柴的年輕人竟有如此高明的見解,不但是他,連慕容焉,尤其是那個牽馬的少年俱為他不俗的談吐所驚。四下的劍客更是大力支持,紛紛鼓掌喝彩。即便是那淩一葉也不禁重新上下打量了這個山野樵夫一眼,道:“果然不凡,一個樵夫能有此不凡的見識,卻出我意料之外。好,你要如何比法,不妨說來聽聽。”


    少年樵夫道:“既然你定了次規矩,可否容我們這些人也定次規矩?”


    “你們定規矩?”淩一葉愈加好奇地望了他一眼,轉而四顧一眼,但見群雄群情一致,不好惹了眾怒,當下聳聳肩,道:“你說!”


    少年樵夫道:“我隻要用你在樹上的四枚鐵釘,再用三支同樣長的竹杆放在一起,請淩先生你再斬一次,若是能一劍斬斷,我自然退迴去,否則,就請你下令解禁,讓所有的人都能過去,如何?”


    淩一葉愈聽愈奇,聽他談吐不俗,當真有幾分興趣,也不顧三個弟子攔阻,當下遂應道:“我既然說給你個公平的機會,倒是想知道你用三根竹杆代替六根鐵釘,如何能擋我的一劍,我們就試試看,你請。”


    所有的人聞言都覺奇怪,十隻鐵釘尚不能擋那淩一葉一劍,這四隻鐵釘三支竹杆又怎麽會擋得過十隻鐵釘呢。當下眾人都好奇地看著那少年樵夫,但見他從路邊不遠處砍了一株修竹,斬了三段內徑比那鐵釘稍大一點的空竹,又將它們分別套在上麵的三枚鐵釘上,當他用力套的時候,趁人不注意,暗暗用手將竹子和竹內的鐵釘弄歪了一點,但他的動作非常微弱,場中除了那個牽馬的少年,竟再無一人看清,甚至淩一葉也是蒙然不知。


    當他將三莖空竹套好,拍了拍手,轉身向淩一葉道:“我已經準備好了,閣下請再拔劍一揮。”


    那淩一葉十分好奇,雖覺這少年樵夫氣宇非凡,但僅憑這三管空竹,就斷定自己斬不斷上麵的四支,實在有些不信,又有點失望。但眼下自己既然已經許諾了他這次機會,自不能食言而肥,當著眾人的麵作了口舌小人。那群劍客還道這少年有什麽奇招妙招,誰知卻隻添了三莖空竹,又開始大失所望,暗怨他失去了一次好的機會。


    淩一葉踱了過去,立在那棵大樹下,一言不發右手扶劍,看了那幾截竹子一眼,突然……


    眾人耳中但聞一聲驚鳴,眼中青朦朦的光華,霍的一亮,一束劍光嘶聲閃過,緊接著三聲劈啪的響聲,再看淩一葉,眾人都呆了,而淩一葉更是驚得目瞪口呆。他的劍搭在第四枚鐵釘上,上麵的三竹三鐵俱被斬下一截,但第四枚鐵釘卻隻砍了一道劍痕,果如那少年樵夫所料,淩一葉的劍真的沒有斬斷第四枚鐵釘。那三個大漢更驚呆了,任他們想破腦袋,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師父能砍斷十隻,這次為何卻斬不斷四隻。恐怕這個問題在場的人都想知道,但又沒有人知道。淩一葉亦是如此,他甚至忘記了瀟灑地將長劍收迴鞘裏。


    四下數聲驟極驚唿齊起:“奇哉!妙哉!”


    “好奇怪的方法,這究竟是怎麽迴是?”


    眾人一麵驚詫,一麵心中所喜,淩一葉這一劍不但人受氣的群雄長出了口氣,更使他們有機會到令支一行。這時,又有人喟歎梁拙與馮斷南走得可惜,丟了人不說,連熱鬧也沒看成。


    就在眾人議論之時,那牽馬的少年突然走到場中,向那少年樵夫一抱拳,道:“這位大哥果然不凡,小弟卓北廬佩服得很,想揚一言!”


    那少年樵夫磊落地點了點頭,淩一葉聞言,威棱外射,寒著臉收了長劍,有些難看地問那卓北廬道:“慢著,聽你的話,分明知道我為何沒斬斷這四枚鐵釘了,是麽?”


    卓北廬未加辯解地道:“知道倒說不上,隻是有點看法……”他頓了一迴,掃了眾人一眼,繼續道:“淩先生的這柄劍雖削得動鐵釘,但絕非是什麽劍利,聽說方才一劍斬斷了十枚,定然是靠內力取勝,而你這種不鈍不利的兵器,最為普通,也最忌柔韌之物,這位大哥將上麵的三枚釘放在竹心內,並將那三枚釘稍稍弄斜。閣下揮劍砍下,竹片柔韌,受力分散而背麵縱向裂開,又因為鐵釘傾斜而三次斜滑分力,如此三次,正所謂一股作氣,二而衰,三而竭,你的劍又怎麽能斬過第四枚呢,而且……”


    他緩了一緩,掃了眾人佩服的目光一眼,朗朗地續道:“最重要的是,你根本沒將這些小事放在眼裏,一劍斬下又未用盡全力,輕視之心才是一劍未竟的重要原因。”言罷,轉首看了那少年樵夫一眼,抱拳一笑道:“淩先生,我說的可對麽?”


    那少年樵夫點了點頭,卻並不搭言,隻轉向淩一葉道:“我們可以走了嗎?”


    四下的江湖中人,都不意有如此莫測的變化,更不意如今聽那卓北廬精妙絕倫的見解,不禁對兩人佩服得五體投地,這次不但他們可以進令支,這裏所有的人都可以進令支京都了,叫這群江湖中人如何不心中激動。


    淩一葉緩緩踱過來,盯住了那少年樵夫,眼中凝著慎重之色,道:“你一開口我就提醒自己要小心你了,但沒想到這樣還是小看你了……”說到此,他注看了那少年樵夫的右手一眼,想象著他握劍時的力量,那股蘊含的力量,使他心中莫名湧起了與他揮劍一擊的豪情,他抑了良久,問道:“請問你的尊姓大名。”


    少年樵夫搖了搖頭,道:“我乃附近的一山野樵夫,賤名有汙諸人之耳,不足掛齒,不說也罷,隻不知我們先前的話還是否算數?”


    淩一葉點了點頭,轉向眾人,洪聲道:“我淩一葉雖然大名不著江湖,但向來一言九鼎,說過的話,自然絕無反悔。但今日令我高興的是,我遇到了你,但這也是我今日最遺憾的事,因為我沒有機會和你一較劍術。能跟我到令支城麽?”


    少年樵夫搖了搖頭,不再多說一言,轉身提柴,這刻慕容焉卻上來,向他一抱拳道:“這位大哥,小弟慕容焉,已一日一夜沒有吃飯,不揣冒昧問一句,不知能不能到府上討擾一頓?”


    四下眾人聞言,紛紛暗笑慕容焉沒出息,這些話慕容焉聽得仔細,聞言麵色不改,他這話說出來,絲毫沒有因為有乞討之嫌而低聲下氣,反而說得輕淡隨心,不卑不亢,倒是讓卓北廬覷然看了他一眼,這時早聽少年樵夫道:“若是小兄弟不嫌寒舍寒愴,竹舍倒有一杯清茶,兩碗黍飯,如何?”


    慕容焉聞言,道了聲“請”,當下兩人不管身後眾人,相攜逕向北去,隻剩下淩一葉師徒四人怔在當地,望影而歎。卓北廬看了遠去的兩人一眼,也隱如人群中。熱鬧看完了,眾人頓時散了場,那群江湖中人因為再沒人阻路,紛紛相攜北上。一時間,熱鬧的官道上,人群作鳥獸散,隻剩淩一葉猶有不甘地向慕容焉的去向觀望……


    慕容焉和那少年先是北上,行了一會兒又東折入林,一路契闊交談,竟大有相見恨晚之意。當下兩人互道了姓名,方知他名叫荊牧,慕容焉也告了自己的經曆,兩人又談及淩一葉四人,慕容焉奇怪地道:“奇怪……”


    “賢弟,什麽奇怪?”


    慕容焉道:“以小弟看,淩一葉雖說自己並未受任何人的指令行事,但卻可以自己請命於某人行事。他話間分明有招攬高手之意,顯然背後有人主持。以荊大哥的本事,他一定會派人跟來探看兄長的住所,但為何現在還沒來?”


    荊牧聞言,暗暗點頭,臉上笑了一笑,道:“焉兄弟,那幾個人不是沒來,恐怕是來不了了……”說到此,他突然住了口,搖空喊了一聲,道:“卓兄弟,請出來吧,我可要謝謝你呢!”


    他一言方畢,身後林中果然倏然閃出一道人影,如風裂空般一閃而至,宛如神龍騰霄,掠到兩人麵前,又倏然止了身形,荊牧笑了一看,此人正是方才那少年卓北廬。他一旦止步,朗聲笑道:“荊大哥你可真厲害,慕容兄弟也令人歎服,倒是小弟偷偷摸摸隨在兩位兄弟驥尾,讓兩位見笑了!”


    慕容焉、荊牧二人聞言抱拳,慕容焉道:“卓兄弟,你……把跟來的人怎麽了?”


    卓北廬掃了兩人一言,笑了笑道:“兩位盡管放心,小弟隻是將那兩人點了穴道,放到一棵大樹上,晾他們一夜,沒傷他們分毫!至於那個淩一葉,我已經打發他迴東萊老家了,我可沒傷他……”


    兩人聞言,深歎這少年深湛的修為,又都不禁莞爾,連那卓北廬自己也不禁笑了起來。三人說了一會兒,愈談愈加相互敬慕,當下那荊牧逕自灑然將柴擔丟到一邊,執了慕容焉和卓北廬之手,笑道:“今日能遇到兩位兄弟,是我平生大幸,請隨我到寒舍一聚,家中雖隻一雞一黍,卻是招待貴客之物,兩位若不嫌棄,可肯抵足而臥,談敘一夜?”


    慕容焉正求之不得,那卓北廬也意興昂然,當下三人縱聲一笑,相攜東行。不足盞茗之功,行到一處村落旁一竹林內,繞了幾迴到了一處,抬有一看,但見前麵竹鬆環繞,中間有片寬敞之地,四下紮有竹木柵欄,繞成一院。院中有竹屋數間,西北一折,逕成兩排,頗為整潔。院中東首高立一鬆,空落之地更植了數莖繁花,一叢巴蕉,清幽超然,令人心曠神怡,真想不到竹林間竟有如此一片勝境。


    慕容焉是看不到,那卓北廬卻早看得癡了,邊走邊四處流覽,荊牧攜著慕容焉,和卓北廬一起進了竹屋,裏麵竟整潔異常,但見木桌一張,竹椅數把,北麵臨壁一連懸了十副字畫,俱是青青翠竹,但畫中並無題款,顯見是屋主自己的作品。臨東壁上懸了一劍一弓,看來都非凡品。西北兩麵各設一案,西案上有獸皮若幹,果蔬數架。北案臨竹壁放了許多書卷,除此之外,屋內地板乃是平整的木板鋪就,整個主房間看起來整潔而又簡單。饒是如此,但能與竹林中結廬而居,靜聽風撩竹葉,又何嚐不是一件美事。


    卓北廬四下打量半晌,連連讚歎清雅別致,荊牧道:“兄弟喜歡就好!”,一麵延請兩人臨窗坐了,為兩人倒了杯竹葉清茶,當下三人相敘落座。當下三人契闊高談,天南地北無所不及,遠至江南西蜀諸國大事,近至燕國三雄。及至後來,荊牧問及卓北廬為何遠遊至此,卓北廬灑然一笑,道出原委,兩人方知他祖籍江南晉國,乃出身鍾鳴鼎食之家,自幼喜愛到處遊曆,素懷任俠之誌,不久前聽說段國有劍決,所以才遊到此地。


    卓北廬也很奇怪,想不到在燕西偏狹之地,一方竹舍之內,竟有這麽多卷存書。當下逕自踱到書案,信手取了一卷,展卷一看,卻是晉國傅玄的《短兵篇·劍俞》,收卷手中慨然歎道:“荊兄看來也是愛劍之人,今日大哥雖然並未出手,但劍術絕對不俗,不知師承何人?”


    荊牧聞言歎了一聲,道:“實不相瞞,小弟卻懂幾式劍術,說來本來源自家父……”一說的家傳之學,倏轉黯然,半晌方緩緩道:“當年家父與慕容的右賢王兼鷹揚大將軍慕容翰,論劍於馬兒山曲水亭,共同創下了此套劍法,取名‘燕和三劍’,共效燕地三國化幹戈為玉帛,止息刀兵之意……”


    一言及此,荊牧心中一陣刺痛,眼中倏然溢了一眼清淚,踱到東壁摘下那柄鞘色古駁的長劍,拭了一迴,又恐卓北廬見笑,忙背著兩人輕拭了淚水,這刻慕容焉聞言卻早已肅然起敬,凜然驚道:“荊大哥,莫非令尊是貴國昔日的折衝大將軍,劍中無敵的荊筱前輩?”


    兩人說到荊筱,卓北廬也忍不住心中訝異,心頭一震,這荊筱他是知道的,當日遠在中原時就聽說過此人,當年燕地三國各居一方,慕容在東,段國在西,宇文在北,三國之間頻頻交惡,倒是苦了燕地的百姓。段國的折衝將軍荊筱力主三部議和。一日,家仆捧劍侍他遊於段國與慕容交界的馬兒山曲水亭,正遇到一年輕人也燕遊至此。荊筱見他氣宇高素,健仆捧劍隨行,看來也是好劍之人,當下與之契闊交談,兩人雖年紀有別,卻是誌趣向投,一見如故,談到興處,拔劍飛斛,結為忘年之交。後來,荊筱方知這年輕人正是慕容國國君的長子,鷹揚大將軍慕容翰。當慕容翰知道了他是段國的折衝大將軍,對他愈加敬重,兩人攜手共遊,每每談及三國大事,俱嗟歎同族相殘,有傷天和,心中不忍,遂共創了一套劍法,共三劍二十七式,劍法如三鴻戲於九天,暗示了當世之務為三國和存之意。自此以後,兩人便各自迴國請和止戰,荊筱更退兵三十裏以表誠意。


    對於議和,慕容倒沒問題,因為當時段國乃三國最強的,段國素有擁兵二十萬,早有一統燕代之意,豈懇就此議和,倒是荊筱自己,反被幾位將軍汙告段國國君疾陸眷私會敵首,通敵賣國,疾陸眷聞言大怒,正要下令製他死罪,這時荊筱的胞弟,平北將軍荊冷峰為示忠心,竟大義滅親,將他兄長的人頭獻給了段王。這件事就這麽揭過了,荊筱雖然死了,但卻留下了一身的罵名,卻想不到眼前這個農家養大的少年荊牧,竟是荊筱的兒子。


    卓北廬聽畢,攘臂麵色一莊,肅然說道:“想不到荊大哥原來是名劍之後,小弟失禮了,令尊秉誌彌固,大名小弟在中原已有耳聞,渴慕已久,隻是無緣拜會,今日能相見到荊大哥,已足慰平生了。”


    荊牧轉過身來,輕笑了笑,道:“倒是小弟讓兩位見笑了,兄弟失禮了。”


    慕容焉也道:“荊大哥太謙了,想令尊當日為燕地三國之和,甘願赴死,其人聖哉,其誌壯哉,此大胸懷豈是玩權爭勢之人所能知。此正是大丈夫所為,小弟隻恨緣分淺薄,未得早生十年,趨承教益,恨甚!”


    荊牧本已讓自己莫要人前出醜,如今聽慕容焉一席話,剛平定未久的心清,立即又起波濤,仰天瞑目,眼中倏然墜淚,半晌卻聽那卓北廬問道:“荊大哥,你劍術超群,乃是懷瑾握玉之士,卻為何委身竹林清溪呢,以兄弟的才俱,在段國定能安邦定國,何不出身為仕,以圖大誌?”


    荊牧歎了一聲,悠悠地道:“家父生前曾對我說,慕容隻能和而不能戰,戰則必敗。這些年來,我無時無刻不以此言為訓,三國本是同族,卻要同室操戈,眼看千萬人將倒於鐵騎刀矢之下,三國之人於心何忍?”


    卓北廬聞言愈加敬服,慕容焉卻道:“卓兄弟,荊大哥並非不入朝野,乃是靜候時機,想三國大事,三國人為之。荊大哥與我雖不同國,但是同族,都有框輔三國之責,正所謂大義所在,當仁不讓,就連我這個瞎子,也常有報國無門之慨。”


    荊牧聞言,希心高遠,臉色蕭蕭穆穆,佇立久之,臉上神色一莊。倏地上前抓住慕容焉的雙手,動容道:“慕容兄弟真知我也。如今慕容部雖弱,但真正動起刀兵,段國未必能如願以償,他日我或能為國提劍,但未必就能救得了段國。慕容未必如看上去那麽弱得不堪一擊。在下雖為庶人之身,猶不敢妄自菲薄,常懷布衣之誌!”


    慕容焉道:“大丈夫既得父母生此有用之身,豈能無誌,荊大哥正當如此!”


    荊牧眉鋒凝鬱,神色蕭遠,飄然輕舉地踟躇道:“但我誌不在富貴,而在蒼生,這也正是當年我父心中的蘊結……”


    慕容焉心中不由微微一震,目雖無視,卻突然射出奇光,道:“小弟不才,敢問大哥的布衣之誌又是什麽?”卓北廬聞言,也點頭同意。


    “我既為段國子民,當思報效進忠,手揮此劍以供國君驅策。但父誌不可違,蒼生何可欺?大丈夫當手舒此劍,止息同族幹戈,以止三國萬劍。”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二十諸天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雲外山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雲外山並收藏二十諸天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