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找到他,殿裏昏暗空蕩,中午的殘羹冷炙已經被打掃幹淨,此刻偌大的殿裏空無一人,高聳的宮殿垂下無數榴花形狀的宮燈,上麵已經更換了嶄新的蠟燭,大殿中央,一個幾乎占據了半個大殿的鐵籠子靜靜站在那裏。


    我尋遍了瓊花宮的每一個角落都沒有找到他,瓊花宮是宴會宮,午後根本沒人,我找不到他,隻能來到宮道持王府令打聽。


    宮人們不認識他,但有一個宮女想了想,告訴我一半宴會所用都在內宮西北角,距離瓊花宮不遠的西儲所裏,我要是願意可以去那裏找一找。


    他是人,怎麽會和燈台碗碟身處一地呢。


    但我還是按照宮女指的方向摸了過去,南朝人對北國的恨意已經到了足以蒙蔽雙眼,喪失德行的地步,我不得不去一趟。


    果然,我在那裏找到了他,和桌椅杯碟,獅獸貓狸在一起,被單獨的籠子關著。


    他是什麽危險人物嗎,是學了恆山派的劍法還是移花宮的幻術,要用這麽粗的籠子將他單獨關起來。


    抑或是為了讓 他保持和獅獸待遇一致,故意羞辱。


    我走過去的時候他坐在籠子中央,他的後方於左右都是關著宮廷禦獸的鐵籠,他抱著膝蓋坐在籠子中央,呆呆地目視前方。


    我站在宮殿門口,按理說,他第一眼就應該看見我了。


    我盡量放輕腳步走了過去,他還穿著被送去前我給他買的厚裏衣,不過此刻那件白色的裏衣變得殘破髒汙,袖口腿彎處像是被什麽拽開,破了很大的洞,露出裏麵青紫破皮的皮膚來。


    沈春台的頭發很亂,鬆垮地蓬在耳邊,貼在臉上,他看著我走到籠子前方,除了瞳仁微微晃動,我甚至覺得他安靜到停止了唿吸。


    我在籠子前彎下腰,他一點點地仰起臉看我,他的側臉被什麽劃傷,不大,但沒人清洗,沾著汙泥,血一直淌到嘴邊。


    一邊籠子的兇獸發出怒吼,我看見他抖了一下,嘴唇一點點顫起來。


    我伸出手,想要查看他側臉的傷,我的手剛到他的下巴,就感覺有什麽燙到了我的手。


    就一滴,從他睜大的眼瞼裏滴下,正正落上我的指尖。


    很燙,燙到我的心也劇烈地顫起來。


    他依舊抱著膝蓋,隻是頭高高地仰著看我,似乎看我能讓他感受到莫大的安全感,我看見他起初隻是無聲地哭,後來開始抽泣,他的臉不再慘白,而是白一陣紅一陣,嘴唇卻又開始發青。


    他見我沉默,愈發用力地抱緊自己的肩頭,伸出手想要碰我的衣角卻又膽怯地縮了迴去,他的眼底第一次浮現出了名為「懦弱」的情緒。


    或者說是,他的初七第一次如此冰冷地站著,讓他不敢靠近。


    沈春台呆呆地與我對視,他平時總是過於堅強,此刻哭起來就有了這個歲數的孩子該有的樣子,他踉蹌著膝行上前,就隔著籠子的鐵欄杆,他緊緊抓著自己的手腕,卻不敢碰我。


    他或許是怕了,怕他的初七再想上一次那樣,一聲不吭地把他送迴去。


    「我,」他並不敢哭得太久,自己抓著袖子擦臉,他的手臂上也多了很多劃痕和沒好的血疤,他一遍一遍抹臉,直到把眼瞼都擦紅,才敢抬起頭看我,「…我聽話,沒有哭。」


    是那個暗衛囑咐了他什麽事嗎,讓他拿這個來邀功。


    我在籠子前蹲下,他終於得以貼近,他的視線始終緊緊盯著我,中間又夾著迷茫,他怯生生地伸出手臂,在確認我沒有拒絕後,隔著籠子抱住我的肩膀。


    他仰著臉,讓我看他的嘴型。


    「初七,是你嗎?」


    麵對他痛苦到空洞的眸子,在短暫的沉默後,我點了點頭。


    那一瞬間,肩膀處的手臂變重,他一動不動地抱著我,似乎在按捺著什麽情緒,但是他說不出來,沒有嗓舌的他已經沒了從前隨意說話的能力。


    我看見他抿唇,髒兮兮的臉上扯出一個討好的笑,那是我在他與那個暗衛相處中從未見到過的,小小的孩子學著大人笑得諂媚,看起來不倫不類,他拙劣地勾著嘴角,用力地手指卻暴露了他恐慌的心底。


    「不要…不要再丟下我了。」


    「…我很害怕。」


    我從前總是想,如果現在是那個暗衛站在這裏,一定為了心上人什麽都做得出來,但此刻,我看著他顫抖的嘴唇,想的卻是。


    如果他,如果沈春台喜歡的真的是我,就好了。


    第34章 沈梅枝(下)


    我去找了穆淮,在京畿兵營,穆淮列陣點兵的地方,我在他的主帥大營裏砸了他的印,我告訴他,如果他這麽將沈春台的命不當作命,那麽醫仙穀也不會再繼續委託,沈春台活不下去,采體沒有進行的意義。


    穆淮彼時正下了操,站在桌邊擦手,聽了這話並沒什麽反應,冷淡地笑了兩聲,將腰間的令牌解下扔給我。


    「不過一個北國人,沈先生何至於此,提他出來吧。」


    我沒有多做停留,也許在穆淮的眼裏我這樣的失態確實莫名其妙,我下山曆練多年,江湖或廟堂上的蹊蹺古怪事並不少見,我一直自詡醫者,行走世間並不帶多餘的感情,但是麵對沈春台的雙眼時,我根本難以自抑。


    我去了皇宮,用穆淮的令牌將他帶了出來,人是定北王府送來,王府提人也合理,我將他抱出籠子的時候他已經昏了過去,雙臂軟綿綿地搭在我肩膀上,走出宮裏時陽光很好,春日的晨光薄薄地蓋在他幹裂沒有血色的唇瓣上,顯出初雪般的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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