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孩子,怎麽到了南朝,就成了從頭發髒到指尖的下賤人。


    我愈發覺得頭痛起來,於是轉身迴房,屋裏很安靜,桌上還擺著我給他寫藥方的墨硯,沈春台的身體太差了,我斟酌了很久才定下一方不那麽烈,但絕對有效並且見效快的補藥方子,我想穆淮並不會派人給他抓藥熬藥,但我還是心存僥幸地將方子交到了那暗衛統領的手裏。


    於我,一個來自醫仙穀,目的是幫助安垣郡主采體的醫師來說,我已是仁至義盡,我不是他幻覺裏能帶他逃出這裏的暗衛,我也無意與穆淮為敵。


    到此為止吧。


    …


    再後來的一段時間我都沒有再關注沈春台的消息,甚至可以說是刻意逃避,閑暇時便東苑裏整理采體所需的藥,等待那兩株雙生蓮,我迫切地想要結束定北王府的一切,盡快迴到醫仙穀。


    我以為所有都會按部就班地進行,我會完成采體,他會在疑惑痛苦中死去,遠在漠西的那個暗衛甚至不會得到消息,一切結束後,我會拿到穆淮給師父的信,離開王府,離開南朝。


    世事總是不由人的。


    就在昨天,穆淮深夜進宮,早朝後所有翰林院臣子大殿伺候,晌午的時候,穆淮還沒出來,消息傳了出來,滿王府地傳。


    北國盛城於昨日突然出兵,向南朝邊境重鎮發難,大批北國鐵騎揮兵南下,燒殺搶掠,焚城略地,此舉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多年來兩國爭端不休,但如此大規模的出兵還是第一次。


    麵對南朝使者的質問,北國選擇了不予理會,默許了盛城的行為。


    就在消息快馬加鞭傳過來一天裏,已經有三座城池接連淪陷,北國此番行為仿佛蘊含著滔天的怒火和怨懟,此刻全部宣洩於戰火中,聽邊境逃出來的兵士陳言,盛城集結了周邊九座城池的兵馬,久疏操練的南朝軍隊根本沒有一戰之力。


    「旌旗漫天,血流成河」。


    那個逃兵這麽形容北國的十五萬鐵騎。


    我出府買藥的途中遇到了交談的民眾,人們竊竊私語著,聞說南朝皇帝發了很大的火,並且任命定北王爺為元帥,北上阻敵,一旬點兵準備糧草,以最快的速度遏製盛城南下的勢頭。


    走進藥鋪的時候,老闆和夥計也坐在一起聊天,話裏話外都說得是這次北國發難,我無意與他們攀談,但我要的藥在後院倉庫,在夥計去拿藥的間隙裏,老闆叼著鼻煙壺在我身邊坐下,感嘆了一聲。


    「小哥,你知道這次的事情和誰有關嗎?」


    和誰?


    南北首都的公侯貴族,遠離廟堂的江湖人士都知道北國沈月霆這個人物,他的弟弟早年和親南朝,他找了弟弟很多年,南朝從不正麵給出答案,就在我到訪沈府後的一個月裏,南朝皇帝和定北王府都收到了信。


    多年來這樣的信絡繹不絕,但卻是最後一封。信裏的沈月霆匆匆趕迴家卻已經不見了我的蹤影,他措辭懇切地表達了沈府招待不周的歉意,並且在信件再一次放下身段。


    「…弟若有錯,為兄當之。貴國仁德,穆王英勇,不與小兒爭端。」


    這封信與之前的無數封一樣石沉大海,沈月霆最後的希望破滅,他向北國聖上自請邊關,來到了邊境盛城。


    在一個安靜的初春晌午,飽含著恨意和怒火的沈月霆不知被什麽觸怒,抑或是長久等待無果的忍無可忍,他召集兵馬,揮兵南下,劍指首都。


    「聽說是早年送來和親的那個公子,」老闆擠了擠眼睛,壓低聲音,「犯邊的那個將軍——就是他的哥哥。」


    消息準確,確實是這樣。


    我轉頭接過夥計遞過來的草藥,略翻一翻後收了起來,出門前我聽見老闆還在聊,說陛下生了很大的氣,專程在宮中設宴,把那個小公子從王府請了過去。


    我停下了腳步。


    「什麽時候的事?」


    「昨日啊,昨日晚間的事,」老闆見我有興趣,湊上來繼續說,向著皇宮的方向拱手,「聽說陛下怒氣未消,中午又設一午宴。」


    現在已經是未時,還有兩個時辰不到就要日落了。


    這段時間我一直避免聽見他的消息,沈月霆犯邊以來我深居簡出,穆淮身處京畿點兵,府裏安靜,無人擾我,我從來沒想過去找他。


    「聽說盛城城主是為了弟弟大動幹戈後,陛下怒極而笑,」老闆說書般嘖嘖慨嘆,「聽人說是安排了那公子上殿,與獸鬥。」


    我幾乎遏製不住心底的顫抖,隻能無意義地重複:「與獸鬥?」


    老闆點頭:「陛下親言,北國貴子又如何,不過——與獸鬥爾。」


    中年男人特有的醇厚嗓音中夾著尖細的譏笑,是故意捏緊的嘲諷語調。這一刻仿佛所有南朝人都團結起來,他們不覺得欺辱一個孩子有什麽錯,從南北兩國百年前的爭鬥開始,被送來的人最好的下場就是死亡。


    我於避世的醫仙穀長大,又於江湖中飄搖多年,根本無法理解這種群體性的惡意,仿佛隻要陛下這麽做,王爺這麽做,大家都這麽做,那麽對一個孩子的殘忍就不是殘忍,沈春台不再是他自己,而是百年來南北國血海深仇的化身,世代殘殺下兩國難以抹除的相互敵視的化身。


    抵達宮門時已經過去了快半個時辰,守衛在看見定北王府的令牌後退下,我順利地進了宮,憑著宮人的描述向著瓊花宮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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