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聲沙沙, 風中?依稀傳來一個聲音。


    “少?主,您為?何還不動手?”


    少?幽神色未變,微不可查地搖了搖頭。他?視線看過去, 淅淅瀝瀝的春雨中?, 酒樓後梨花簌簌如雪。


    少?女趴在桌上, 臉色蒼白地睡過去, 身側還擺了一壺隻喝過一口的酒。可惜, 這酒並不能?暖她的身子。


    她的身體幾近透明,若是?凡人見了, 此刻必定驚駭不已。


    少?幽卻淡然坐著,靜靜觀察她。


    原來她也明白, 從弱水中?上來, 她的身體早就?支撐不住了, 在風伏命麵前, 她不敢露怯, 強撐著若無其事?。


    她的身體經不住奔波, 隻能?暫且停留在人間,她虛弱得連布置個結界都做不到。


    虧她方才還能?與他?一同撐傘堅持走到酒樓。


    一個聲音氣急敗壞:“少?主,現在是?最好?的時機,若不動手, 難道真要等她帶著靈脈迴到空桑, 屆時空桑有救了, 昆侖怎麽辦?她現在弱小得如同凡間一個嬰孩, 您應該看見她把靈脈收在哪裏了?奪過來便?是?。”


    “沃薑,別吵。”少?幽抬眸,淡淡道。


    沃薑無言以對,氣得不行?地收迴了千裏傳音。自從卜卦發現, 第五條靈脈即將出世,他?就?沒有消停過,如今他?們的少?主離那條靈脈如此近,小丫頭也身受重傷,少?主大可不必拚個你死我活,就?能?輕鬆得到息壤。這樣最省事?,愁了數千年的靈脈,也終於能?解決,頂多……卑劣了些。


    可少?主遲遲不動手,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沃薑恨不得出現在他?們身側,代替少?主,把息壤奪過來,灑在北方仙境的裂痕中?。


    少?幽拿過她手邊的酒,拍開蓋子,自己飲了一口。


    她不該選擇他?的。


    靈脈麵前,自己和風伏命沒什麽兩樣,他?們首先都不是?某個人,而是?一個仙境。


    不缺靈脈的風伏命,尚且需要靈脈,何況是?急需靈脈的昆侖。


    少?幽已經許久沒有麵臨過這樣的選擇。


    上一次,他?需要做這樣的決定,還是?父親說起他?的婚約。讓他?與空桑聯姻,合並靈脈。


    他?放棄了自己,選擇成全昆侖。


    而這一次,作為?昆侖的少?主,他?理應像沃薑說的那般,拿走她手中?的靈脈,利益麵前永無盟友。


    作為?自己……


    他?看向少?女,她臉頰蒼白,脆弱極了,嘴唇輕輕抿著,不知是?疼痛還是?覺得委屈。她一隻手虛虛握著,十分沒有安全感的模樣。


    這樣驚怯的模樣,卻留給了他?看。


    她到底還是?年紀太小,不明白方才三個人中?,她選擇跟著誰,都比自己好?。


    風伏命不缺靈脈,她可以試試和他?談條件,而那個跳下弱水,剔肉碎骨也要救她的妖族,不要靈脈,會好?好?保護她。


    隻有自己,迫切、且必須拿到一條靈脈。


    要麽從歹毒恣意?的風氏艱難地取,迎娶風采意?,要麽從她這裏搶奪。


    一壺酒飲盡,窗外的雨還未停下來。


    他?沉默良久,在沃薑再一次暴躁的催促下,打開她另一隻緊握的拳頭,輕而易舉拿出了息壤。


    萬千濃厚的靈力洶湧而來,不必細細感知,就?能?覺察它的浩瀚。這是?她用一條命,換來的息壤。


    能?夠供養無處仙族的靈脈,此刻就?被他?握在掌中?。


    沃薑還在瘋狂算卦,老頭顯然是?激動瘋了,終於算到自己少?主的命數,與第五條靈脈連在一起。


    沃薑表示十分欣慰,他?死板到近乎堅韌的少?主,終於肯違背行?事?作風,為?昆侖幹了那麽小小……小小的壞事?。


    今後頂多就?是?空桑和昆侖老死不相往來,能?保住昆侖,保住自家少?主就?好?。


    可沃薑的欣喜還未蔓延開,下一刻,卦象無風自動,少?主與息壤的聯係,已然斷開。


    少?幽把息壤裝進神農鼎煉製的玉盒中?,隔絕了息壤的所有氣息,不令它引發垂涎。


    他?垂眸,把玉盒放進少?女的小手。


    她睫毛不安地顫了顫,傷得太重,完全沒法醒來,那兩片微顫的睫毛,像兩隻撲閃翅膀的蝶,朦朧間握住了盒子,才又安心下來。


    少?幽輕輕笑了笑。


    手指點在她額間,渡了自己的靈力與修為?過去。


    她睡得更沉,仙體也開始愈發凝實。


    淅淅瀝瀝的雨中?,少?幽道:“睡吧,我在。”


    梨花落了滿地,她陷入一片甜美?的夢境,依稀迴到了最單純的、與少?幽在人間生活的百年。


    沃薑還在四?海宴上,給自家少?主打掩護,老頭扯著自己的白發和白胡子,決定進行?最後的掙紮。


    也不叫少?主了,他?稱唿:“徒兒。”


    少?幽語調也恭敬了幾分:“師尊。”


    沃薑沉著臉:“你可得想好?,若是?錯過息壤,你隻剩下一條路,娶風氏采意?,自此對風氏言聽計從。風氏早就?看中?了你的能?力,不可能?輕易放過你。”


    少?幽說:“我知曉。”


    “就?算這樣,你也不奪她息壤?”


    “是?。”


    沃薑憤恨地想,他?家的少?主,是?不是?沒見過女人,怎麽就?偏偏傻成這樣!氣煞他?也!


    少?幽等待著雨停,他?心想,他?可以不管兒女情長,但無法舍棄仙族最後的榮光。還有多少?仙族,記得自己作為?仙族,應有的模樣?


    已經快沒有了,這才是?靈脈枯竭,仙族走向衰敗的原因。


    風伏命帶著風采意?迴到四?海宴,四?海宴已然快要結束。


    天妃迎上來,心疼道:“吾兒,怎麽弄成這樣?”


    風伏命下一趟弱水,身上也有不少?被腐蝕的傷口,隻不過他?上來得冷靜及時,比琉雙和晏潮生都好?得多。


    風伏命笑盈盈,溫聲道:“無礙,我不在,四?海宴可還如常?”


    天妃看一眼?風采意?,風采意?低著頭,不敢打擾他?們說話?,乖覺走開。


    天妃滿意?了,這才開口:“姬香寒,即墨旁支族女,還有風氏幾位女子,都還不錯,你若閑下來,可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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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伏命:“樓宓楚呢?”


    天妃猶豫道:“她模樣是?還不錯,可隻是?空桑仙境中?,一個小族長的女兒。”


    風伏命低低一笑:“無礙,她這次,可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膽子真大,在空桑長大,竟敢給空桑少?主下藥,用本命靈髓煉製引魂香。若不是?她,他?也不知道靈脈在弱水。


    若不是?她,他?也不知道,原來瀕臨枯竭的靈脈中?,妖氣在蔓延。


    天道製衡開始了,當年祖祖輩輩做下的事?,若無法埋葬,不妨讓它罪孽更深重些,妖族不是?要興起?在它興起之前,全部滅亡即可。


    天妃不讚同說:“可是?,伏命,你也不用選她做天妃。”


    若是?上古血脈不夠純粹,很?難誕下足夠強大的後嗣。


    “誰給母妃說,我要選她做天妃了。”風伏命說,“為?何不可以是?赤水琉雙呢?”


    天妃驚訝地看過去,風伏命臉色無波無瀾,眼?裏卻泛起看好?戲般的輕謔。


    他?撫了撫手掌,漫不經心問:“我那無用的父君呢?”


    明明握有不會枯竭的靈脈,還任由仙境一分為?四?,久久不能?統一,甚至令靈脈預警,妖族即將橫行?。


    當真是?……無用至極。


    天君捕妖之令下達時,首當其衝便?是?有名有姓的各大妖山。


    勞河帶著一眾部下,臉色難看地往妖山外逃,心裏暗暗啐了一口晦氣。原以為?跟著現在的山主,能?過上好?日子,結果沒幾日,天君瘋了一般,下達滅殺世間妖物的指令。


    不僅天兵出動,所有妖的元丹,如今均可換不少?上品靈石。


    風氏一族的富庶,天下均知,他?們有永不枯竭的靈脈,就?意?味著能?煉製可供修煉、源源不斷的靈石。


    短短數日,妖族殘喘不安,四?處奔逃。


    這種本該各自散開逃命的時機,他?們那個山主,竟然下令不許任何人私自潛逃,留在妖山,還讓接納天下間竄逃無處容身的妖族。


    瘋了,真是?瘋了,再不逃,留在這裏送死嗎?


    可笑,難道指望那個還要靠寒潭維持元身穩定的山主,打贏仙兵,保住他?們一條命?


    勞河當即決定帶著自己的人離開這座最為?醒目的妖山。


    他?走到妖山邊界了,無數鎖魂鈴鐺開始叮鈴狂響。


    勞河輕蔑道:“知曉了又如何,此刻還不是?隻能?躲在寒潭下苟延殘喘。”


    他?的腳剛剛踏出妖山一步,無數紛亂的鈴鐺聲中?,勞河的脖子,被緊緊纏住。


    勞河驚恐地迴頭,看見一條血紅的鞭子,被握在玄衣男子的手中?。


    他?抬眸,冷冷笑道:“真不聽話?。”


    勞河當即腿軟,跪下求饒。他?狡猾得緊,知曉自己不是?晏潮生的對手,也明白這少?年心腸還算軟,總是?放過求饒之心,不願肆意?殺戮。


    勞河以為?,這一次還和以前一樣,他?不住磕著頭,等待著晏潮生說“這次暫且算了”。


    可是?下一刻,勞河的眼?睛凸出來,頭顱掉落在地。


    那人抬了抬手,勞河的靈魂被捏在他?的手中?,他?眼?神是?冷的,又冷又銳,如同十二月冬日的寒風,令靈魂都感受到了恐懼。


    眼?前的人不一樣了……為?什麽……怎麽會這樣……


    類似心慈手軟的情緒,已經從他?身上剝離。他?手指收緊,輕而易舉撕碎了勞河的魂魄,低低笑道:“這點本事?,也敢違抗我。”


    其餘所有跪在地上的人,見了這一幕,瑟瑟發抖,瘋狂磕頭:“山主饒命,山主饒命!”


    跟在晏潮生身後的伏珩,無聲冷漠地看著。


    晏潮生平靜說:“全都殺了。”


    妖山邊界,鮮血浸潤了土壤。


    留下的人,大多是?被前山主折磨後,晏潮生所救,乖乖聽他?號令。


    蝴蝶精叢夏跪在下麵,仰頭看高高在上的男子,她總覺得,有些害怕,以往還敢借著他?寵愛自己的名號,狐假虎威,如今心裏有些發怵。但她莫名覺得,現在的山主,才像一隻真正的妖。


    肆意?的、冷血殘酷的妖。


    她確實在害怕他?身上的威壓,另一麵,心髒又忍不住因為?他?而狂跳。


    山風烈烈,第一批來清繳妖族的仙兵,很?快過來。


    晏潮生讓妖山上所有人過去看著,大家驚惶不已,卻無人敢違抗他?。


    叢夏在人群後發著抖,以為?死期將至,結果迎來的,是?一條幾乎遮天蔽日的墨色巨蛇。


    它高高聳立,幾乎遮住了頭頂的天空。


    半座妖山的大的巨蛇,須臾間,驚恐的叫聲四?處潰散,卻不是?他?們這些孱弱妖族的,而是?那些威武而來的仙兵。


    他?們驚恐竄逃,一如曾經的妖族們。


    卻最後在巨蛇身軀下,全部化作血霧。


    晏潮生連靈魂都不曾給他?們留下,叢夏摸摸自己的臉上濺起的,仙兵的血。這些血猶如沸石,扔如水中?,驅散了恐懼,竟迎來令人幾乎震顫的興奮。


    數萬年,從來沒有妖,敢這樣屠殺仙族。


    可現在,有人做到了,就?在他?們眼?前。原來這些仙兵的血,聞起來並不比他?們馨香高貴。


    那一天,墨蛇所過之處,無一仙兵存活。


    再沒有一隻妖,想著離開妖宮去人間四?處躲藏。一座巍峨的山已然擋在他?們的麵前,為?他?們遮住了所有即將來臨的狂風驟雨。


    晏潮生高高俯瞰他?們,所有破碎的死亡,總會顯得無比壯烈,妖山被鮮血染紅。一如當初在鎮妖塔中?,那些為?了他?,自爆的上古妖族們。


    晏潮生心想,他?錯了,一開始就?走錯了。生來就?是?妖,何苦去做仙,他?一輩子也沒法成仙。那日弱水之下,封印破除,萬年傳承覺醒,他?記起相繇一族傾盡全族之力,將他?從一個靈胎蘊養出來,移入夢姬的腹中?。


    記起父君死前,把元丹揉碎,連同滅族的畫麵與記憶,封印在他?的體內。所以他?生來無父無母,連元身都化不出。


    所有的上古大妖為?隱瞞他?的存在,送他?離開,被盡數關進鎮妖塔。數萬年,他?們忍受嚴刑,一言不發。


    他?的族人被盡數屠戮,比今日的仙兵,死得還要慘烈。


    他?們寧可魂飛魄散,也要等晏潮生覺醒,成為?君王那一日。相繇王族將數萬年的靈力封印於他?,如今已然覺醒。


    晏潮生眼?裏帶著殘戾,看著血脈仿佛被點燃沸騰的妖族,冷冷吐字道:“待你們與仙族平等,甚至淩駕於他?們之上,哪一個仙不能?殺?”


    頓了頓,他?語調輕諷:“又有哪一個仙,得不到。”


    一腔愚蠢的心意?,換來無視與戲耍。被毀修為?、失去護心鱗、被迫強化傷痕累累的元身、跳下弱水,全不能?換來高貴的上古仙族一個迴眸。


    換來她說,我隻想離他?遠點。


    既然低頭看不見他?,那麽,當他?站在高處,他?要她不得不抬起頭來,仰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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