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下, 琉雙幾乎難以喘息。


    這些東西攫取她所有的?情感,遲到了許久的?細密痛感,席卷而來。無?數次被?人放棄, 鬼域可怕的?街道, 那?片她一手創造的?仙境, 蒼藍……被?焚盡毀滅的?蒼藍。


    她仿佛在哭, 卻流不出淚, 隻有一滴滴血,絕望匯入蒼藍被?焚燒後, 荒蕪的?土地中。


    她記起解靈之後,她拋棄所有自尊, 為?了蒼藍迴去求他。


    她被?關在鬼域外, 那?麽?害怕, 全身都在發抖, 卻得到他一句不見?, 伏珩大人冷漠轉身, 說:“關門,轟出去,傳妖君令,仙子琉雙, 永不可入鬼界, 若擅闖, 殺!”


    大門在她眼前合攏, 琉雙拍門:“伏珩!伏珩大人!”


    她的?心在無?聲慟哭。


    她就在身後那?一座山,在大雪裏,等了他數百年。小仙草一直都知道,妖族和鬼將?, 都瞧不上她,認為?她靈力低下,是晏潮生的?累贅。


    他們覺得妖君給了她庇護,給了她錦衣玉食的?生活,給了她八荒最尊崇的?地位。


    但他們從來不知道,不,是所有人都不知道。


    小仙草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她體質特殊,原本也可以在鬼域修煉。可她悄悄將?自己徽靈之心的?力量,匯入天蠶絲,縫入他的?戰袍,護住他的?心脈,自己變得虛弱而無?能。


    那?個時候,晏潮生的?妖兵,並不足以與天兵抗衡,他外出征戰,總是受傷。有一次甚至險些傷至心脈,伏珩把?他帶迴來時,慶幸地說:“還好?妖君運氣好?,仙力避開了心脈,沒有造成不可挽救的?後果。”


    轉頭,伏珩看見?她站在殿內柱子後麵,小臉慘白?,轉身離開。伏珩沉下眸,以為?琉雙看見?晏潮生可怖的?傷口,不敢過來。


    晏潮生養了多久的?傷,琉雙比他養得更久,因為?原本應該出現在他心脈的?傷口,出現在了她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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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早就知道自己的?心髒特殊,雖然並不知曉,這就是傳說中的?徽靈之心。不過旁人的?心髒碎了,難以挽救,徽靈之心生萬物,總能慢慢恢複。她隻要活著,在外的?晏潮生,就不會輕易死去。


    養傷時,徽靈之心要長好?,她整夜整夜疼得睡不著,卻不敢告訴晏潮生,怕他憐惜她,下次不讓她這樣?做。


    曾經何等天真可笑,才會以為?他愛她。


    她還記起來,那?一天,她穿著新娘的?紅色嫁衣,在風伏命的?天車上,絕望地捏碎了自己的?心。她不是沒有盼著自己的?夫君晏潮生來救她,她盼著他像許多年前,為?她擋住天雷那?般,帶她離開,平息孽火。


    可他讓人來了,卻是用鬼域最寶貴的?雪蓮,換了宓楚仙子的?靈髓,把?她留給了風伏命。


    她看著宿倫大人漸漸走遠,自己被?押解起來。她忍住顫抖和鋪天蓋地的?脆弱,裝作不在意。


    如何真的?不在意?一個她愛了兩百年的?男人,最後寧願換一截心上人破碎的?靈骨,放棄了她。


    不愛她,何必娶她?何必騙她?


    捏碎心髒那?一刻,真痛,也真輕鬆,她知道從這一刻開始,永生永世,自己再也不會,對晏潮生有任何期待。


    弱水波光漾漾,如剪碎的?銀色,琉雙感覺到自己軀體透明後,本該被?腐蝕的?心髒,卻在慢慢匯聚。


    弱水萬物不存,徽靈賜予萬物新生。


    兩種極端,讓她活了下來,琉雙知道,自己不會死了。


    可她實在沒了力氣,離岸上還有好?一段距離,她的?肉身已經快要蕩然無?存。


    她從弱水中墜落,像一隻翅膀受傷的?蝶,緩緩向?下,手中依舊不忘握緊息壤。


    就在她以為?,自己或許很?長一段時間,都得長眠弱水之下,直到恢複元氣時,一個身影衝著她遊了過來。


    這個朝她而來的?人,與數年前,把?她拋下的?人,漸漸重合。


    那?時的?他,殘忍冷酷,以她的?眼淚為?樂,此刻的?晏潮生,神色絕望,直到看見?她時,那?種死氣散去,暈出生機來。


    他握住她的?腰肢,一言不發,抱著她往上。


    琉雙看著他,眼睛微微睜大,若七百年後,他能這樣?出現在自己身邊,她必定歡欣無?比,覺得驚喜。


    快如今,她在他懷中,看見?他的?麵容,仿佛看見?猙獰的?惡鬼。


    就是她一廂情願,與他在一起,還喜歡上了她,才會導致蒼藍覆滅,無?力迴天,才會待在鬼域,苦等百年。


    晏潮生沒有說話,琉雙驚恐地趴在他的?肩上,看見?他身上滲出的?血絲消散於弱水。


    她以為?自己一直在等這個擁抱,可是當她抱住他,她竟然再沒有過去的?繾綣與甜蜜。小仙草一直以為?自己在等他的?救贖,可他來得太晚了,那?傷口經年,已然自己痊愈。


    太遲了,她早就已經不再需要他。


    幾滴血的?恩情,她已經用一輩子和一條命來償還,如今她哪裏還敢招惹他,欠下他的?恩情!


    她看見?他肉身腐蝕焚毀。猶如看見?近在眼前的?地獄,一隻手拉著她,想要拽她沉淪。


    琉雙打了個顫。


    不,不要,就算今日在弱水中下墜,也不要和他再糾纏。


    反正小仙草是不會死的?,她有徽靈之心。


    四?周全是他的?血,他若真要救她上去,說不定他就死了。那?時候,她還有什麽?可以還給這個可怕的?男人。


    她嚇得推開了快沒力氣的?晏潮生。他驚愕地迴眸看她,琉雙身體已經透明了,卻在努力遠離他。無?聲動了動唇:“我?不要你救我?。”


    這個男人很?恐怖,他的?好?不能要。她再也不要欠他什麽?。


    她強打起精神,握著息壤,催動孱弱的?徽靈之心,送她在弱水中前行。


    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她竟然咬牙撐著,看見?天光了。


    琉雙一直沒有迴頭。


    便沒有看見?,全身是血的?晏潮生,一寸寸在她身後碎骨。他沒有徽靈之心,根本無?法像她那?樣?,在弱水下存活。


    他是抱著必死的?決心跳下來的?。


    然而得到的?卻是,她寧願死,也要推開她。


    晏潮生在弱水下,骨血消融。少女身影卻越來越遠,直到再也看不見?。


    天光破開黎明,妖山迎來的?日出。


    弱水更像一片蕩漾的?銀色天河,琉雙手指搭在岸邊,爬了上去。


    身上的?弱水不會沾染上她的?身體,她微微喘著氣,打算恢複力氣以後,用徽靈之力重塑肉身。


    她慶幸地想,她也是很?厲害的?,絕沒有丟空桑的?臉。


    一隻手,驟然捉緊她半透明的?胳膊:“山主呢?”


    琉雙抬眸,看見?一個大熟人。總是沉默寡言,像一把?利刃的?伏珩大人,原來這麽?早,他就效忠晏潮生了。


    她頓了頓,往身後一指:“許是還在弱水裏。”


    “你!”伏珩怒道,“山主下去救你,你卻自己上來不管他。”


    琉雙褪去在弱水中的?驚慌,聽見?他的?質問,有些莫名其妙。


    伏珩覺得嗓子發幹:“山主喜歡你。”


    “可我?不喜歡他。”


    “伏珩大人,”她說,“我?沒有讓他下來救我?,我?不需要他這樣?,也不想讓他救。”


    她蒼白?地笑了笑,眼睛卻很?亮,很?堅定:“我?隻想他離我?遠些,你能講些道理嗎?”她又?不是任由他們擺布,聽從晏潮生心意的?木偶。他給她什麽?,她都得受著。


    她想起了自己曾經的?痛,就是不想和他再有瓜葛,怎麽?了,有錯嗎?


    伏珩慢慢鬆開她胳膊,臉色依舊沉鬱,冷著臉,就要往弱水裏跳。


    他的?忠誠倒是毋庸置疑,快得琉雙根本攔不住。


    琉雙還未來得及看弱水下的?情況,一道視線已然幽幽鎖定了她,確切說,在看著她手中的?息壤。


    她握緊第五條靈脈,皺眉道:“風伏命。”


    果然,上空落下一道銳利的?殘影,直奔她而來。


    也就在此刻,弱水中光影濯濯,一道玄光阻止了伏珩下去找人的?動作,同時,也扣住了風伏命襲向?琉雙的?手。


    琉雙沒想到,擋在自己麵前的?人,是晏潮生。


    他竟然上來了!


    此刻,他臉色慘白?到幾乎沒有一絲血氣,像一具屍體,他擋住風伏命的?手,上麵也沒有一點兒?血肉,隻剩下被?腐蝕幹淨的?白?骨。那?骨頭,帶著淺淺的?銀色。


    他一言不發,擋在了她的?麵前,沒有看風伏命,反而迴過頭來看琉雙。


    晏潮生眼裏負載了許多沉重的?東西,對上她清澈無?暇的?眼眸,喉嚨裏卻發不出一個字。


    晏潮生快要到弱水水麵時,正好?聽見?伏珩說:“山主喜歡你。”


    旋即他聽見?她說:“可我?不喜歡他,我?不需要他這樣?,也不想讓他救,我?隻想他離我?遠些。”


    到底還是聽她親口說出來了,這幾日的?自欺欺人,徹底淪為?泡影。


    晏潮生說不清自己身上,哪一個地方最痛,弱水會破開封印,他被?塵封的?丹田與識海,一並在弱水中解開。


    他終於知道了自己是誰,也明白?過來,那?日在鎮妖塔,為?何如此多的?大妖,自爆毀塔,因為?他們要救他出去。


    他眸中沒有多餘的?情緒,仿佛承載了數萬年的?死寂,把?她從地上拉起來,啞聲道:“走,我?幫你拖住他。”


    她的?手那?麽?小,又?小又?柔軟,可隻在他掌心停留了一瞬,就從他掌心裏抽了出去。


    “你別碰我?。”她下意識抽出手去,抿了抿唇,輕輕地說。仿佛他是什麽?她避之不及的?髒東西。


    他心裏也像被?輕輕紮了一下,很?輕的?力度,卻紮得他生疼。她看向?另一個方向?,眼睛裏的?光純淨。


    有一刹,他幾乎分不清,自己是不是恨極了她。


    這時,細碎的?陽光下,有人從仙鶴上走下來,他緩步而來,步履從容:“看來我?來晚了。”


    琉雙轉頭看過去,有幾分怔然。她如今心境不同,比當時重活過來,見?到少幽,還要複雜。


    她記起來,在杏花開得最爛漫的?時候,眼前的?男子在樹下為?她梳頭,那?種悠然。她記得,他們結伴走過寂寂人間,她從他身上,領略了第一份有溫度的?溫柔。


    “少幽,你也是來尋靈脈的??”


    少幽轉眸看她,頷首:“不過,看來靈脈已經被?仙子拿到了。”


    琉雙問他:“那?你會搶嗎?”


    靈脈對所有人來說都很?重要,自然也包括同樣?麵臨靈脈枯竭問題的?昆侖。


    少幽沒想到她會直白?地問出來,他搖頭。


    “若你需要,我?護你離開。”少幽說道,他其實隻是有禮地一說,息壤無?疑是她用命換來的?,他料想琉雙不會輕信自己。


    他不遠千裏趕來,確實也迫切需要息壤靈脈。


    琉雙卻因這一句話,朝他走過去。


    她從晏潮生身邊走向?少幽時,一眼也沒看晏潮生,一如她當年走向?晏潮生,沒有看見?身後落寞的?少幽。


    晏潮生的?軀體,顫得厲害,隻剩白?骨的?拳頭收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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