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多行不義難長久,


    惡貫滿盈天不留;


    眼見今朝閻羅喚,


    生死簿上一筆勾。


    上文書說到緝拿隊包圍鐵刹庵,杜大彪扔水缸砸死五鬥聖姑,屍首又被李老道收去了白骨塔。劉橫順雖然覺得有些不合常理,可也沒往多了想,他也顧不過來。因為結案之後,隔三岔五就有丟孩子的來報官,天津衛以往並不是沒有拐小孩的,卻都沒這麽邪乎。舊時將拍花賊稱為“老架兒”,多為外來流竄作案,打扮成乞丐四處討飯,趁人不備拍花子。幹這行的以女子居多,手段各不相同。讓人販子拐走的孩子,或北上遼東,或西去大漠,淪為娼奴,十之八九再也找不迴來,官廳加派了巡邏站崗的警察,緝拿隊也忙於追查拍花子的拐子,外來要飯的是沒少抓,案子可沒破,謠言傳得很厲害,老百姓都不敢領孩子出門了。


    一連多少天,案子遲遲沒有進展,丟孩子的仍是接連不斷,天津城裏人心惶惶,官廳也麻了爪兒,貼出懸賞布告,又在通往外省的各個路口加緊盤查。過了沒幾天,有人跑來報案,說東門裏出了一個賣人肉包子的,包子餡兒裏吃出了小孩手指頭!


    從古至今,剁人肉蒸包子的不少。開黑店的用人肉做包子,主要是為了毀屍滅跡,把人剁成餡兒、吃進了肚子,那還怎麽找去?反正聽說的人多,沒幾個真正見過的,吃過的就更少了。當時被告發賣人肉包子的二混子,半夜挑燈之後在東門裏賣包子,那一帶寶局子多,給耍錢的人當宵夜。民國初年,已明令禁止設賭押寶,耍錢的卻大有人在,明的不行來暗的,下邊的警察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雷聲大雨點小,裝裝樣子走走過場,到日子還能從中拿一份抽頭。東門裏一帶的小胡同中,有不下十來家寶局子,大半個天津城的賭棍都在這兒,耍上錢不分晝夜,往往通宵達旦。賣包子的二混子,沒有門麵字號,也不擺攤兒,他白天不賣,掌燈出來賣夜宵,在家蒸得了包子放在大笸籮裏,上邊蓋上棉被保溫,挑上挑子穿梭於東門裏各條胡同,邊走邊吆喝“肉——包”,“肉”字拉得特別長、“包”字又特別短,耳朵上火的根本聽不見這個字,意思是他這包子皮薄餡大肉也多。二混子在鍋夥當過混混兒,由於沒有抽死簽的膽子,在鍋夥混不下去了,吃不成混混兒這碗飯,又幹不了別的營生,身無一技之長,還舍不得賣力氣,走投無路才出來賣包子,手上沒本錢,賃不了門麵,隻得走街串巷叫賣包子。雖說隻算半個混混兒,但是橫慣了,身上也描龍刺鳳,惹不起有錢有勢的,欺負小老百姓綽綽有餘。二混子為了賣他這獨一份兒的夜宵,一旦瞧見別人來東門裏賣包子、餛飩、秫米粥,他上去就把攤子踢了,啐個滿臉花再給罵走,做小買賣的能有多大道行,誰也不敢惹他,一來二去沒人再來了。


    那天半夜,有幾個耍錢的餓了,把二混子叫進屋,買了他一屜包子,價錢不貴,倆大子兒一個,咬一口熱熱乎乎,肉也多、油也大,不過吃了沒兩口就有人罵上了:“二混子,你這包子是他媽什麽餡兒,怎麽還帶硌牙的?”吐在寶案子上一看,居然是一整塊手指甲!


    二混子正在那兒看著別人耍錢,他的癮頭也不小,隻不過手氣不行,掙個仨瓜倆棗的全扔裏了,一聽這話不願意了,張嘴還挺橫:“別人是雞蛋裏挑骨頭,您了這是包子裏挑指甲,多大個事啊,至於一驚一乍的嗎,剁餡兒的時候崩進去一塊半塊的,這免得了嗎?你給吐了不就完了嗎?”


    倆人都不是善茬兒,你一句我一句越說越拱火兒,當場撕扯上了。有多事兒的跑去報了官,巡警過來一瞧,真是人手上整個的指甲,讓二混子把手伸出來,十個手指頭完好無損沒有帶傷的,又問他從哪家肉鋪買的肉,二混子支支吾吾說不清楚,巡警瞧出來了,這裏頭準有事,忙去二混子家搜查,這一看可了不得,肉餡兒中不僅有指甲,居然還有兩根手指頭,賣人肉包子這還了得?不容分說立馬將二混子押送巡警總局。二混子嚇尿了褲,他膽兒再肥也不敢賣人肉包子,不得不說了實話。原來這小子犯財迷,蒸包子不舍得用好肉,專使碎肉邊子、頭蹄下水,這還覺得虧,恨不得一個大子兒也不花,想到外邊偷雞摸狗,可他學藝不精,溜到人家門口沒等下手,就把狗給驚了,無奈之下出去套野狗,狗皮剝下來賣給做膏藥的,肉和下水剁餡兒摻上大油蒸包子。估摸今天套來的那條野狗,剛在墳地啃了死孩子,指甲蓋還在肚子裏沒消化,就給剁成了包子餡兒。二混子為此吃了半年牢飯,卻也保住了一條命,否則非讓吃過他包子的人打死。官廳則借這個由頭,大舉查封東門裏寶局子,罰了不少的錢。寶局子上下打點,交夠了錢繼續開,耍錢的照樣連更徹夜,當官的腰包又鼓了,案子卻沒任何進展。


    按下緝拿隊如何到處抓人不表,單說北門外有個做買賣的,姓高名叫高連起,人稱高二爺。專做鮮貨行的買賣,說白了就是販運水果。這個行當的生意最不好幹,老時年間交通不發達,從外地運過來的鮮貨,在路上耽誤太久,到了之後擱不住,很容易爛,價錢見天兒往下掉,幾天賣不出去就爛沒了,所以有這麽句話叫“好馬趕不上鮮貨行”。幹這一行風險高,必須本錢大賠得起,因此價格也高,果子爛了一半不要緊,另一半賣出幾倍的價錢就成,不是小老百姓吃得起的。常言道得好“買賣不懂行,瞎子撞南牆”,咱們這位高二爺可懂得買賣道兒,家裏的底子也足,自己有冰窖,包了鐵道上的車皮運貨,鮮貨帶著冰往迴運,還讓跑腿兒的定期給主顧送貨上門,不愁沒銷路。通常往兩個地方送,一是宅門府邸,有錢有勢的家大業大,從上到下百十口子,嘴裏頭都不閑著,一年到頭得吃多少鮮貨?二是各大煙館,抽大煙的容易叫渴,講究吃南路鮮貨潤喉,杧果、蜜柚、枇杷之類的,價錢昂貴。光是往這些個地方送鮮貨,掙的錢就不少。家中僅有一子,年方四歲,兩口子捧在手心裏長起來的,視如珍寶一般。高連起買賣挺大,膽子卻小,聽說天津衛出了拍花的拐子,整天憂心忡忡,櫃上也不去了,客也不見了,在家閉門不出,兩口子天天盯著孩子看。


    高連起是生意場上八麵玲瓏的人,做買賣沒有不出去應酬的,各路的關係也得維持,下館子、泡堂子、叫條子、打茶圍,這麽玩慣了,在家悶上三五天還成,一待十幾天可受不了,心裏長草、渾身長刺,簡直如坐針氈一般,怎麽待著都難受,就差撓牆皮了。這一天響晴白日,高連起實在坐不住了,告訴高二奶奶在家看孩子,千萬盯住了,天塌下來也不許出門,他上外頭喝個茶,一會兒就迴來。高二奶奶也看出高連起憋得夠嗆,讓他盡管放心,在家一待這麽多天,是該出去會會朋友、瞧瞧行市了。高連起一出家門,真好比“野馬脫韁、燕雀出籠”,蹽著蹦兒奔了南市,買賣生意擱一邊,他得先過過癮解解膩歪,怎知這一去再沒迴來,孩子沒丟,大人丟了!


    2.


    當年天津衛的南市最熱鬧,與北京的天橋旗鼓相當,可不光有打把式賣藝的,澡堂子、大煙館、雜耍園子、秦樓楚館遍地皆是,聽書看戲、吃喝嫖賭,玩什麽有什麽,一輩子也逛不夠。天津城以前僅有北市和西市,出了南門是一大片爛水窪,長滿了蘆葦,到處是蒿草水窪,向來無人居住。城裏的爐灰、髒土全往這兒倒,久而久之填平了窪地。仗著地勢好、離城近,陸陸續續有做小買賣的在這一帶擺攤兒,人也越聚越多,逐步形成了南市。1900年庚子之亂,八國聯軍攻入天津城燒殺搶掠,北市、西市毀於戰火,更多的人聚集到南市。由於是三不管兒的地方,龍蛇混雜,地痞無賴在此庇賭包娼、欺行霸市、逞兇作惡,坑蒙拐騙沒人管,逼良為娼沒人管,殺人害命沒人管,造就了畸形的繁榮。


    高連起打家一出來算是還了陽了,派頭十足、風采依舊,頭頂馬聚元、腳蹬內聯升、身穿八大祥、腰揣現大洋,昂首闊步溜達到南市,直奔同合春麵館,進得門來坐定了,別的不吃,單要一碗頭湯麵。什麽叫頭湯麵?飯莊子剛開門,從一大鍋高湯中煮出來的頭一碗麵,這裏邊兒可有講究,麵得在頭天晚上備下,專門有小徒弟每隔一刻鍾揉一遍,兩班倒輪著伺候這塊麵,到了第二天早上擀麵條之前,這才痛痛快快徹底揉透了,揉麵看似簡單,不幹個三五年可練不出這個功夫,必須順著一個方向使勁兒,還得剛柔並濟,勁兒大勁兒小、快了慢了都不成,把麵的筋道勁兒揉出來,這樣的麵條煮出來晶瑩剔透,吃著有勁兒。難得的還在頭湯,非得在湯鍋中煮出的頭一碗麵條,味道才最好,接下來的麵條煮多了,麵味兒就搶了湯味兒。倒上剛燜出來的澆頭,淋點香油撒上細蔥,扔幾根翠綠的菜心兒,湯鮮麵滑、清香撲鼻,一天裏就這麽一碗,二一碗再也沒這個味兒了。並且來說,這碗頭湯麵可不是誰來得早誰就吃得上,平常老百姓哪怕頂著門去也吃不上,跑堂的告訴你麵還沒和呢,您了要麽等會兒,要麽吃點兒別的,反正有的是借口,專等有錢的主顧上門來吃,灶上才肯下這頭一碗麵,後邊就隨便賣了,什麽人吃都有。高連起最得意這口兒,三天不吃就想得慌。跑堂的夥計全是勢利眼,瞧見高二爺來了,忙往裏邊請,拉長聲吆喝“給高二爺看座,老規矩麵軟湯緊”,連灶上帶櫃上一齊忙活,緊著伺候還怕怠慢了,不給夠了賞錢你都不好意思吃這碗麵。高二爺熱熱乎乎吃了一碗頭湯麵,肚子裏這叫一個踏實,加倍給了賞錢,按以往的習慣,下一步他得上大煙館抽兩口,這十來天可憋壞了,好不容易出來一趟,真得好好過過煙癮。當年抽大煙的大多是有錢人,家裏置得起煙槍,大煙膏也有的是,可還是願意去煙館,為什麽呢?因為抽鴉片煙不僅在於煙膏,煙槍也至關重要,非得是老槍才夠味兒。煙館來往的人多,這個走了那個來,煙槍不歇火兒,已經熏出來了,家裏的煙槍比不了,而且煙客們大多熟識,滿屋子煙霧繚繞,有那個氛圍,家裏頭冷冷清清沒意思。高連起抱上煙槍往榻上一躺,吞雲吐霧過足了煙癮,頓覺神清氣爽,精精神神出得門來,正是前後不挨著的時候,早點吃完沒多會兒,還不到吃晌午飯的時候,再加上抽完大煙嗓子眼兒發幹,就信步進了一家茶館,直接上二樓雅間。小夥計兒眼神兒活泛,擦桌子撣椅子,把燙熱的手巾板兒遞過去:“高二爺,您可有日子沒過來了,還是老規矩?”高連起點點頭:“隨便來幾樣果子。”什麽叫老規矩?過去的有錢人上茶館,窮人也上茶館,像高連起這樣的有錢人口兒高,嫌茶館兒的茶葉太次,買來上等茶葉存在茶館裏,來了就喝自己的茶。窮人到茶館是為了找活兒幹,一個大子兒一碗的茶葉末子可以喝上一天。高二爺這路生意不同,有一整套的做派,水得是天落雨水,茶葉得是洞庭春茶,烹茶要用古寺中幾百年的瓦罐,燒深山中的千年老鬆枝,喝的是這個味兒,擺的就是這個譜兒。不一會兒熱茶沏好了,果品、蜜餞擺上幾碟,願意吃就吃一口,不願意吃就扔在那兒。東西不起眼,可都十分精致,大街上賣的沒法比。高連起晃著腦袋品著茶,就聽樓下有人聊天,哪家的大飯莊子打哪兒請了個廚子,什麽菜拿手哪個菜好吃。高二爺聽著都膩,大飯莊子有什麽意思,出來一趟就得吃對口兒的。


    喝了幾泡茶眼瞅著該吃中午飯了,高連起想吃什麽呢?他饞羊湯了,賣全羊湯的在天津衛多了去了,要論正宗還就得是三不管這家,並非帶瓦片子的鋪眼兒,就這麽一間席棚,既沒有牌匾也沒有字號,棚子裏支著火爐,上架一口大鍋,鍋裏的老湯常年總這麽開著,煮的是整隻胎羊,有講究,一隻胎羊煮十天,到日子加進去一隻新的,煮三天再把上一隻搭出來,如此循環往複,將這鍋湯熬得又濃又稠,翻著白花,膻氣味兒頂著風飄出五裏地,這便是最好的幌子。小本兒買賣雇不起夥計、請不起掌櫃,前前後後就老板和老板娘倆人,白天忙得四爪朝天不亦樂乎,下晚兒兩口子也不能隻顧著起膩,得盯住了給爐子裏添柴續火,全憑這鍋湯拿人。


    老天津人管羊湯叫羊腸子湯,實則可不單有腸子,肝花五髒應有盡有,全是不值錢的下水,提前買迴來煮熟了切碎,賣的時候放在笊籬上往老湯裏一焯就得,加湯盛進碗裏,上麵漂著一層黑綠色的沫子,大蒼蠅小蒼蠅圍著亂飛,掉進去一兩個是常有的事,嫌髒你就閉著眼喝,非得這樣才夠味兒。普通的羊湯倆大子兒一碗,雜碎少湯多,愛吃哪樣還可以單加,加一份給一份錢,鍋台旁邊擺放著各式調料,韭菜花、醬豆腐、辣椒油、香菜末,口輕口重自己調理,東西沒什麽新鮮的,味道確實不一樣,就拿辣椒油來說,是用羊油炸的,凝在盆裏有紅似白,放在湯中能佐味,夾燒餅吃更解饞。


    喝羊湯有喝羊湯的規矩,首先來說席棚裏沒有桌椅板凳,無論身份高低來了一律站著喝,這樣喝得快、賣得也快,你說你是多大的老板,手底下開著多少買賣字號,半拉天津城都是你們家的也沒用,想喝這一口兒嗎?想喝就站在席棚裏,和掏大糞的、倒髒土的、扛大包的這些窮人一起端著碗吸溜,因為不守著鍋邊喝,買迴去味道就不對了。其次,在這兒喝不能挑眼,像什麽湯裏有個蒼蠅、燒餅裏夾根頭發,或者身邊的人又髒又臭,有什麽算什麽,但凡發一句牢騷,或者往一旁躲躲,天津衛老少爺們兒的嘴可不饒人,給你來上一句“裝他媽什麽大瓣兒蒜”,你也得聽著,本來喝的就是一樣的東西,誰也不比誰高貴。三一個,喝羊湯不能迴碗兒,多有錢也隻能買一碗,想再來一碗旁邊等著的不樂意,嘴裏冷笑熱哈哈:“還得說您是有錢的大爺,羊腸子都得來兩碗,怎麽不連鍋端家去?”閑話不夠說的。真沒喝夠怎麽辦?喝完頭碗兒出去溜達一圈再迴來,等這撥兒喝羊湯的走了再來第二碗,賣羊湯的無所謂,即便認出來也照樣賣給。再一個,碰見熟人不能打招唿,那會兒來講,這東西是下等人喝的,有錢有勢的犯饞來喝一次,全是低著頭衝著牆喝,恨不能把腦袋紮碗裏,就怕碰見熟臉兒。假比說這家的大掌櫃戳在這兒喝羊湯,小夥計一腳邁進來,看見也得裝看不見,迴頭掌櫃的絕不挑理,還得誇這孩子懂事兒,如若上去給請個安,道一聲:“掌櫃的,您得著呢。”旁邊的人準得笑話。


    高連起在家憋了這麽多日子,早就饞這口兒了,把自己愛吃的要了一個遍,鞭花、腎頭、羊房子,什麽好吃要什麽,實實在在一大碗喝進肚子裏,腦門子也見了汗,又到有名的天清池泡澡,在最熱的池子裏泡透了,找一個揚州的師傅搓澡,敲頭敲背,連剃頭帶刮臉,都弄完了,搓澡的喊一句“迴首”,不能說“完”字,怕人家不愛聽。拾掇利索了從包廂出來,早有看箱的夥計取來洗好燙幹熏過香的衣服,伺候高連起穿上,點頭哈腰送到大門口。高連起出了天清池,信步在南市閑逛。南市這地方,有錢人逛嘴,沒錢人逛腿,好看的好玩的多了去了,天天逛也不膩。高二爺喝完了羊湯,洗完了澡,南市才真正熱鬧起來,因為這地方窮富都能來,有錢的都跟高連起一樣,連抽大煙再泡澡,吃飽了喝足了下午出來逛。扛包卸船的苦大力一早上工,掙完錢再過來也是下半晌了。高二爺信馬由韁,東遊西逛,看看變戲法的、瞧瞧耍雜技的,這邊有個耍幡的、那邊有個拉弓的,他都得過去瞅兩眼叫個好,什麽叫油錘灌頂、怎麽是銀槍刺喉,真刀真槍真把式,悶在家可開不了這個眼。除了打把式賣藝的,還有什麽評書、相聲、雙簧、雜技,變戲法的、拉洋片的、唱大鼓書的,各路雜耍兒樣樣俱全。除此之外還有好多浮攤兒,也就是流動的攤販,這些人做生意多半是蒙人騙人,所以沒有固定的地方,怕上當的迴來找他,一般像什麽收買估衣的、收當票的、鑲牙補眼的、點痦子修腳的,騙人手法五花八門、常變常新。就拿點痦子來說,這位臉上大大小小好幾十個痦子,舍不得去醫院,到三不管兒來治。點痦子的先拿刷漿用的大白給他點上,一點兒都不疼,這位一高興把錢就掏出來了,一個大子兒一個痦子,這就夠一天的飯錢了,點痦子的接過錢告訴他,這是藥引子,讓他先出去遛一圈兒,半個時辰迴來換藥,這位真聽話,頂著一臉白點兒出去溜達,過半個時辰再迴來,點痦子的拿出另一個罐子來,裏邊裝的都是硫酸,擦一個白點兒,點上一點硫酸,愣往下燒肉,疼得這位直學猴兒叫喚。你要說受不了不點了,錢也不退,好不容易忍著疼都點完了,迴家養了好幾天,痦子是沒了,落了一臉大麻子,諸如此類舉不勝舉。


    再說這位高連起高二爺,逛夠了來到同慶園,這是個喝茶聽戲的地方,台上有曲藝,台下有抱著匣子賣煙卷兒小吃的,香煙是哈德門、老刀、紅雙喜,小吃是小籠包子、驢打滾兒、青果蘿卜、瓜子花生、點心蜜餞,該有的全有。高連起往那兒一坐,接過熱手巾板兒來擦了擦臉,要上幾碟點心,一壺龍井,問夥計今天什麽戲碼。夥計說二爺,你真來著了,今兒可新鮮,剛從江南邀來的角兒,唱的是評彈,頭溝的買賣,正經能唱涼茶水的玩意兒。那位說“唱涼茶水”又是什麽黑話?這是說台下聽曲兒的一邊聽著一邊喝茶,一手端著蓋碗兒,一手拿著碗蓋兒,卻聽入了神,直到最後曲兒唱完了、茶也涼了,過去常用這句話來形容角兒唱得好。高連起沒聽過評彈,他也覺得挺新鮮,隻見上來二位,一左一右坐好了,左邊是個彈三弦的老先生,右邊是個小角兒,懷抱琵琶自彈自唱,一身大紅色的旗袍,團花朵朵、瑞彩紛呈,兩邊的開氣兒挺高,白花花的大腿上穿著玻璃絲的長筒襪,臉上描眉打鬢、有紅似白,梳著一個美人頭,上插白玉簪,唱出來悠揚婉轉,真是賞心悅目,又好聽又好看。台下有錢的老板緊著上花籃,兩邊都快擺滿了,這其中別有用心的居多。從前聽戲講究“捧角兒”,往台上送花籃、扔洋錢、扔首飾,一個人包半場的票,一是當眾擺闊,二是為了把角兒帶迴去睡覺。過去有句話說“一個戲子半個娼”,台上唱戲台下陪睡,有錢的老板們以包養戲子為榮,在舊社會不足為奇,常去聽戲的大半也是為了這個。如果掰開揉碎往細裏說,這裏頭的門道也深了去了。


    高連起是買賣人,嫖姑娘也得明碼實價,不走捧角兒這一路,聽曲兒隻為消遣,評彈的腔調真好,行腔吐字與眾不同,又酥又軟,無奈聽不懂南音,抓耳撓腮幹著急。在他旁邊坐了一個大白臉,三十多歲不到四十,長得人高馬大,麵似銀盆,臉上挺幹淨,從麵缸裏掏出來似的那麽白,還不僅白,這張臉又長又大,幾乎跟驢臉一樣。過去的算命先生常說“此等麵相咬人不露齒,不可以交這樣的朋友”。這個大白臉是走南闖北做買賣的,見識極廣,通曉彈詞,一邊聽一邊給高二爺講,台上這出《珍珠塔》,表的是才子遇難得佳人相助,到最後中了狀元衣錦還鄉迎娶佳人,怎麽來怎麽去,哪句詞兒唱的是什麽,全給講到了。兩個人越聊越投脾氣,大有相見恨晚之意。高連起本想聽完戲奔窯子,但他是做買賣的好交朋友,難得和大白臉談得來,聽完了戲沒過癮,跟大白臉說上午聽人說哪個大飯莊子請了個名廚,有那麽幾個拿手的,想請大白臉過去嚐嚐。大白臉也不客氣,倆人到了飯莊子,坐到酒桌上又是山南海北一通聊,酒酣耳熱之餘,結成了八拜之交。酒逢知己千杯少,高連起一時興起喝多了,淨說掏心掏肺的話,把家裏的事全跟大白臉說了,什麽家住在哪兒,總共幾口人,媳婦兒什麽脾氣,孩子多大、哪年哪月生的、小名叫什麽,左鄰右舍姓什麽叫什麽,誰家養雞誰家喂狗,誰家是寡婦,誰家是絕戶,想起來什麽說什麽,就這樣仍覺得沒說夠,非拽大白臉上家住一宿,來個同榻抵足徹夜長談。大白臉也不推辭,扶上喝得東倒西歪的高連起出了飯莊子,迴去的途中路過大水溝,這個地方在城裏,1900年以前是條明渠,直通赤龍河,拆除城牆之後逐步填平,當時還有水,積了很深的淤泥,蒿草叢生,又髒又臭。大白臉行至此處,看了看四下無人,故意落後幾步,撿起一塊大石頭,叫道:“兄長留步。”高連起聞聲迴頭:“兄弟怎麽不走了?”大白臉笑道:“昨夜華光來趁我,臨行奪下一金磚!”如若換了明白人,一聽這話就知道大白臉是歹人了,高連起卻莫名其妙,什麽意思這是?大白臉往前一指:“兄長你看那是誰?”等高連起再一轉頭,大白臉鉚足力氣砸了他一個腦漿迸裂,又拖入蒿草叢中,除下衣冠鞋襪,屍首綁上石頭踹入大水溝,換上高連起的衣服,用手在自己臉上抹了幾下,變成了高連起的樣子,開口說話都跟高二爺沒分別,一路來到高宅,敲開門就問高二奶奶:“孩子在哪兒?”


    3.


    高二奶奶正在屋中閑坐,見當家的迴來了,一進門就直眉瞪眼地找孩子,忙說孩子也在家悶了那麽多天了,你前腳這一走,他就吵著也要出去玩兒,又不敢去別的地方,我尋思外頭是有拍花的拐孩子,可沒聽說有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明搶的,出門看緊了便是,我就帶孩子迴了一趟娘家,過過風透透氣,誰知道這孩子不聽話,興許是在家裏憋壞了,好多歹說也不行,又哭又鬧不肯迴來了,二老心疼小的,就給留下了,我明兒個一早再去接他。


    大白臉扮成的高連起不幹了,拍桌子瞪眼、暴跳如雷,非讓高二奶奶馬上把孩子接迴來。


    高二奶奶見當家的動了肝火,說什麽也聽不進去,無奈又迴了一趟娘家,高連起家有錢,常年雇著包月的洋車,可此時節天色已晚,拉車的早歇工了,隻得走著去,好在住得不遠,出北營門再往前走,這個地方叫同義莊。高二奶奶緊趕慢趕迴到娘家,接上孩子往家走,說話天已經黑透了,沒在路邊等到拉洋車的,卻遇上了李老道。咱前文書說過,李老道臉色青灰,白天看好似蟹蓋,夜裏看卻如僵屍一般。高二奶奶不認得李老道,突然看見這麽一位,當時嚇了一跳,以為是拍花拐孩子的,忙將孩子護在身後。


    李老道說:“貧道並非歹人,可是近來城中丟小孩的不少,這天都黑了,你們娘兒倆上哪兒去?不怕遇上拐孩子的?”


    高二奶奶說:“我們迴家,馬上到了。”她這麽說是想告訴李老道,這是我家門口,想搶孩子你找錯人了。


    怎知李老道當頭一喝:“還敢迴家?你以為在家等你們娘兒倆的是誰?”


    要是擱在平時,高二奶奶聽見這麽說話的早急了,怎麽說也是有錢人家的闊太太,誰敢跟她大唿小叫?此時卻猛然一驚,心裏頭一翻個兒,高連起是不對勁兒,兩口子過了這麽多年,沒吵過架、沒拌過嘴,連臉都沒紅過,今天卻似變了另一個人,之前她渾渾噩噩的沒多想,讓李老道這一句話驚出一身冷汗。李老道告訴高二奶奶,高連起誤信歹人,言多語失,將孩子的生辰八字說了出去,而你們家小少爺的命格極貴,旁門左道正想找這樣的孩子,因此害死了高連起,扮成他的樣子上門來拐小少爺,你母子二人迴到家中,一個也活不了。高二奶奶聽得噩耗,眼前一黑腳底下發軟,坐倒在地哭天抹淚,不知該當如何是好。李老道說:“在家等你那位,見你遲遲不迴,必定會來找你,此處離三岔河口不遠,你趕快帶孩子跑過去報官,可保性命無虞,事不宜遲越快越好,萬一有人追上來,你就扔這兩樣東西。”說完掏出一麵小鏡子、一盒繡花針,塞在高二奶奶手中,連聲催促她快走。高二奶奶慌了手腳,哪裏還有主張,隻得信了李老道的話,揣上繡花針和鏡子,抱起孩子直奔三岔河口。因為是在城外頭,天也黑了,路上看不見一個人。高二奶奶心裏打鼓,一邊走一邊猶豫該不該聽李老道的一麵之詞,可不管如何,到了警察所總不會有人再害他們母子,正在這個時候,忽覺身後刮起一陣陰風,迴頭一看可了不得了,高連起追上來了,咬牙切齒、目射兇光,叫道:“賤人,你把孩子留下!”這哪是平時慈眉善目、和氣生財的高連起,分明是個吃人的夜叉鬼!


    高二奶奶嚇壞了,看來李老道說得一點沒錯,抱緊孩子拚了命往前跑,可她是有錢人家的闊太太,平日裏養尊處優,長得也富態,跑能跑得了多快?聽得來人越追越近,急得冷汗直冒,正當手足無措之際,突然記起李老道給她的兩樣東西,忙掏出那盒繡花針往後一扔,盒蓋敞開撒了一地。假高連起追到這兒不追了,低下頭看了一陣,蹲下身去一根一根捏起來。咱們平常人看來,地上隻不過撒了一把針,沒什麽大不了的,而在假高連起眼中,無異於一排排插天杵地的尖刀擋住了去路,不拔出來過不去。高二奶奶不明所以,心裏頭也納悶兒,不過緊要關頭顧不上多想,心忙腳亂拚了命往前逃。假高連起怒不可遏,不知何人在暗中作梗使壞,把地上的繡花針撿了一個遍,這才再次拔腿追趕高二奶奶。眼看快追上了,高二奶奶忙拋下李老道給她的小鏡子。假高連起又不追了,撿起鏡子捧在手中,臉對鏡子左照右照、上照下照,照得真叫一個仔細。一邊照一邊用手往臉上抹,三抹兩抹之下,又變成了一張大白臉。上下左右照了許久,猛然迴過神來,把鏡子扔到地上摔了一個粉碎,怒罵一聲甩開大步緊追不舍。


    高二奶奶趁大白臉撿繡花針、照鏡子的當口,抱上孩子往前逃命,踉踉蹌蹌跑到北營門,暗中閃出一人攔住去路。高二奶奶低著頭跑,險些撞到來人身上。此人四五十歲,晃蕩蕩身高在七尺開外,豎著挺長,橫著沒肉,腰不弓、背不駝,杵天杵地,形同一根成了精的燈杆。打扮得與眾不同,頭頂紅纓碗帽,上邊的纓子稀稀拉拉的都快掉光了。身穿清朝練勇的號坎兒,上頭大窟窿小眼子,破得不像樣了。穿也不好好穿,斜腰拉胯、敞胸露懷。腦袋上留著一條大辮子,打紮上就沒解開過,又是土又是泥,全粘在一起了,順脖子繞了三圈,辮梢兒拿破布條紮著,直愣愣垂在胸前。肩扛一杆破掃帚一樣的禿頭紮槍,挎了一口腰刀的空刀鞘。此人見了高二奶奶,眼珠子一亮,嬉皮笑臉地說道:“哎呦,我當是誰,這不高二奶奶嗎?我常大辮子給您請安了。”


    高二奶奶心中暗自叫苦,趕這要命的當口遇見誰不好,偏偏碰上了常大辮子!說起這個主兒,在天津衛人盡皆知、家喻戶曉,有沒見過的,可沒有不知道的。還有大清國的時候,他是把守北營門的門官。過去的天津衛以營護城,有城門也有營門,城門在裏、營門在外,皆有守衛。城門官歸縣衙門管、營門官屬軍隊編製。門官帶個“官”字,可沒有官銜,等同於門軍,隻是在一早一晚開閉營門,趕上門口人流車馬叉在一起了,他去給疏通疏通,整天守在營門口,風吹日曬雨淋挺辛苦,一個月的薪餉也不多。常大辮子倒挺得意這份差事,他當年就是個兵痞,穿上號坎兒單手叉腰,丁字步往營門口一站,狗披虎皮——愣充混世魔王,憑一身官衣瞪眼訛人。此人有一項絕的,天津衛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男女老幼、高矮胖瘦,沒有他不認識的,但凡是出入過北營門的,十個裏得有八九個能叫得上姓名,一認一個準兒。大夥心裏明白,讓他認出來沒好事,無多有少總得訛你點兒,有錢訛錢、沒錢訛東西,雁過拔毛,見便宜就占。托塔李天王從北營門過,也得把手中那座寶塔敲下來一截。


    4.


    後來大清國倒了,城門、營門都沒了。常大辮子斷了餉銀、丟了飯碗,全指訛人吃飯,又舍不得離開北營門這塊地方,整天瞪著過往行人,伺機“做生意”。他不同於地痞混混兒,瞪眼就罵街、舉手就打人,平地摳餅、抄手拿傭,靠耍胳膊根兒訛錢。常大辮子訛人不說要錢,他有句口頭語“我找您要錢我是王八蛋”,改朝換代不改打扮,無冬曆夏穿一身舊號坎兒、留條大辮子,老遠看見人緊跑幾步,過去先給請個安,一張嘴客氣極了,姓張的是張二爺、姓李的是李掌櫃,禮數絕不缺。你不搭理他,扭頭一走就沒事兒了,但凡一搭話,那就上了套兒,不撂下點兒什麽別想走。


    常大辮子經常說他打過太平軍、打過洋鬼子,兩軍陣前所向披靡、勢不可當,殺七個、宰八個,胳肢窩裏夾死倆,拔根汗毛也能壓倒一大片,吹得是天昏地暗、日月無光,這些可沒有任何人見過,隻知道他訛錢有“三不論”,不論男女老少、不論貧富貴賤、不論僧俗兩道,說白了就沒有不訛的,跟誰都是那一套說辭,好比說這位姓張,常大辮子認準了開口便說:“張二爺,今天出來得挺早啊,好多日子不見,您可胖了,剛才您痰嗽了一聲,震得我這耳朵直嗡嗡,好大的底氣啊,甭問,買賣不錯,又發財了吧?看您就是一臉福相,也別說,現如今局勢好,馬放南山、刀槍入庫、河清海晏、太平盛世,從前可比不了啊,庚子大劫您也趕上過,八國聯軍的洋鬼子夠多壞,燒殺搶掠、無惡不作,還甭說老百姓,北京城的萬歲爺都坐不住了,一聽說八國聯軍來了,帶著三宮六院、皇子皇孫、文武群臣、左卿右相,連同保駕的幫閑的全跑了,您知道跑哪兒去了嗎?就跑到咱天津衛了,知道我常大辮子在這兒守營門,萬歲爺心裏踏實,打我手底下沒進出過一個洋鬼子,有一個殺一個、有兩個宰一雙,那真叫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洋兵洋將見了我腳底下打戰,腿肚子轉筋。可咱還得把話說迴來,縱然渾身是血,又能做幾塊血豆腐?我能耐再大,也離不開軍隊中的兄弟幫襯,當年我們這一營老弟兄,為了保國護民,死的死、亡的亡,留下了多少孤兒寡母,我砸鍋賣鐵也周濟不過來,您無多有少可憐幾個,我替弟兄們給您磕頭了。”


    如果被訛的人給了錢,他就不纏著你了,可以少聽幾聲閑屁,倘若不給錢,常大辮子再往下說可就不好聽了:“我可不跟您要錢,要錢我是王八蛋,我是替死去的弟兄們找您要倆紙錢兒,為什麽找您要呢?您想想,我們當年上陣殺敵,吃的雖是皇糧,報的也是皇恩,保的卻是咱天津城的老百姓,這裏頭也有您一家老小不是?到如今您的日子過好了,吃香的喝辣的穿金的戴銀的,連家裏的醋瓶子都是瑪瑙的,我那些弟兄可都成了孤魂野鬼。沒別的,帶得多您多給,帶得少您少給,死人不挑活人的理,您非不給也不算您不對。萬一我那些兄弟在下頭連張紙錢也掏不出來,上了刀山、下了油鍋,受盡折磨過來問我,我可隻能告訴他們您了姓字名誰、家住何處,讓他們自己上門求您。”這個話說出來,誰聽了不別扭?好在常大辮子也訛不了多少,一兩個大子兒就能打發了,隻當花錢買個耳根子清淨,沒人跟他置這個氣。常大辮子就憑這一套,在天津衛“七絕八怪”之中占了一怪,也有人說他是一絕,因為見了人過目不忘,別人沒有他這個本事。


    當天深夜,高二奶奶抱上孩子逃命,在北營門讓常大辮子攔住了去路。常大辮子吃飽了沒事兒出來溜達,順帶把明天的早點錢訛出來,等了半天沒開張,見了高二奶奶眼前一亮,搶步上前一抹袖口兒,單腿打千請了一個跪安,滿臉堆笑地說:“高二奶奶,想當初我那些老弟兄與八國的聯軍廝殺,你們老高家可沒少照顧,我得替他們給您磕個頭。”


    高二奶奶知道常大辮子是來訛錢的,給他幾個也沒什麽,無奈出來得匆忙,身上沒帶錢,架不住常大辮子死纏爛打不放她過去,心中起急,隻好往身後一指,對常大辮子說:“我們當家的在後邊,你找他要去。”


    常大辮子往高二奶奶身後一看,果然有個穿綢裹緞的大白臉正往這邊跑,心說:“這位不是高二爺啊,高二奶奶改嫁了?”改不改嫁不打緊,反正有錢拿就行,他把高二奶奶娘兒倆放過去,攔住追上來的大白臉。大白臉知道有人暗中作梗,心裏頭氣急敗壞,一路緊趕慢趕追到北營門,又被常大辮子過來把路擋住,死活不讓他過去,肚子裏的火就上來了。大白臉是外來的,不知道常大辮子底細,抬手一拳將攔路的打翻在地。常大辮子在北營門混了這麽多年,可從沒吃過這個虧,別人見了他都是繞道走,膽敢碰他一個指頭,那還不得從舅舅家訛到姥姥家去?此時劈頭蓋臉挨了這麽一拳,不由得勃然大怒,趴在地上往前一撲,緊緊抱住大白臉的腿,口中高聲叫罵:“好啊,八百裏地沒有人家——你個狼掏狗攆的忤逆種,敢跟你常爺動手!想當初國難當頭,不是我舍生忘死上陣廝殺,狗兔崽子你能活到這會兒?今天你別想走,給我治傷去,後半輩兒你都得養活我!”


    大白臉豈能讓這個兵痞耽誤了大事,當下用手一抹臉,臉上的五官全沒了,一張白紙似的。常大辮子抬眼看見,嚇得魂飛膽裂,要講訛人他常大辮子沒有怕的,天津衛上上下下有一個是一個,逮著誰是誰,沒有他不敢訛的,可他也怕鬼怪,嚇得雙手一鬆,放開了大白臉。大白臉趁常大辮子一愣,狠狠掐住他的脖頸,兩隻手一使勁,猶如十把鋼鉤,直掐得常大辮子眼珠子往外鼓、舌頭往外伸,雙手亂撓、兩腳亂蹬,卻也無力迴天,腦袋一耷拉斷了氣兒。可憐守營門的常大辮子,讓大白臉活活掐死在了北營門,從此九河下梢的七絕八怪少了一位。常大辮子到死也沒想明白,訛倆錢兒怎麽會惹來殺身之禍?


    5.


    咱再說高二奶奶過了北營門,拚命逃到河邊,迎頭對臉又走過來一個人,挺大的個子,穿得邋裏邋遢,手拎一條扁擔,晃晃悠悠來到近前。高二奶奶也認得這個人,誰呀?前文書咱提到過,挑大河的邋遢李。他從打山東老家逃難至此,以挑河送水為生,長年累月給高家送水,三節一算賬,高二奶奶關照窮人,結錢的時候往往多給幾個,趕上逢年過節,或是家裏人做壽,還額外有份賞錢。天津衛沒有井水,自古吃河水,大河上沒蓋兒,河水有的是,有力氣隨便挑,所以有那麽句話“挑水的看大河——全是錢”。話雖如此,送水這個行當卻非常辛苦,起早貪黑累斷了腿,未必吃得飽肚子。不是真正活不下去的窮人,誰也不願意幹這個,而且還得有膀子力氣,身單力薄的一天就得累吐血。邋遢李在山東老家當過莊稼把式,為了多掙幾個錢有口飽飯吃,不怕賣力氣幹活,隻怕沒活可幹,起五更趴半夜,別人走一趟,他得走十趟,就為了填飽肚子。他瞧見高二奶奶帶了孩子,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沒等過去請安,就看後邊追上來一個大白臉。邋遢李一看這可不行,不知什麽歹人大半夜的追這娘兒倆,這事兒我得管管,萬一高二奶奶有個三長兩短,水錢找誰結去?


    邋遢李讓高二奶奶娘兒倆先過去,把扁擔往身前一橫,擺開架勢攔在路口當中。雖說不會把式,可是常年挑河送水,身上有的是力氣,又是山東爺們兒,看不慣倚強淩弱,心說:“路不平有人鏟、事不平有人管,想為難高二奶奶,你得先過我這關。”


    說話這時候,大白臉已經追到了,邋遢李雙手高舉扁擔,擺出一個舉火燎天的架勢,隻要大白臉膽敢上前,他就掄扁擔拚命。大白臉看邋遢李雖是一條大漢,但是身上穿的破衣爛衫、滿是油泥兒,腰裏係著麻繩,活脫兒一個鄉下怯老趕,手持一條大扁擔,扁擔上有鐵鏈和鉤子,旁邊的地上扔了兩個水筲,就知道這是個挑大河送水的,他可不會把這樣的人放在眼中,正待上前結果了邋遢李的性命,卻見對方的扁擔非同小可,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連忙止住腳步,再也不敢往前走了。


    別看邋遢李窮困潦倒,挑河送水勉強糊口,他挑水的扁擔可了不得,至於怎麽個來頭,又有什麽用,咱先埋個扣子,留到後文書再說。隻說大白臉瞧見邋遢李手中的扁擔,一時不敢上前,換成旁人也許不怕,大白臉可是會妖法的人,見了這條扁擔如同見了打神鞭,他一看硬闖不行,就對邋遢李說:“我一沒招你二沒惹你,咱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為何攔住我的去路?”


    邋遢李說:“不攔你就出人命了,剛才跑過去那娘兒倆跟你有什麽過節?非要置人家於死地?”


    大白臉揣著明白裝糊塗:“這話從何說起?前邊哪兒有人?”


    邋遢李也不傻:“前邊沒人你跑什麽?”


    大白臉眼珠子一轉,說道:“我真有十萬火急的事,您了高抬貴手,放我過去行嗎?”


    邋遢李根本不聽這一套,一手叉腰一手將扁擔戳在地上,任憑對方說出大天來也不放行。


    大白臉急道:“王法當前,你敢夤夜持械攔路打劫不成?”說著話作勢按住了錢袋子,生怕讓邋遢李搶去。


    邋遢李大為不滿:“你怎麽說話呢?李爺我人窮誌不短、馬瘦毛不長,誰要搶你?”


    大白臉故作驚慌,轉過頭要往迴走,手上同時使了花活,掉了幾個銅錢在地上,卻恍如不覺。


    邋遢李看見地上的銅錢,當時兩眼放光,他起五更爬半夜挑一天的水也掙不來這麽多錢,心說:“你給我錢我不能要,否則真成攔路打劫的了,你自己掉了錢可活該,別怪李爺我不厚道,咱又不是知書達理的文墨人兒,也不知道哪個叫有主兒的幹糧,路遇之財不撿白不撿!”他搶步上前,一腳踩住了銅錢。“先踩後撿”是撿錢的規矩,萬一掉錢的主兒還沒走遠,迴頭看見了還得還給人家,都得先踩住了,然後蹲下身假裝提鞋,再順手撿銅錢。邋遢李腳上趿拉的是一雙短臉兒便鞋,連後跟都沒了,那也得裝模作樣,為了撿這幾個銅錢,從不離手的扁擔也放下了。他一邊蹲在地上撿錢,一邊偷眼盯著大白臉,擔心對方發覺掉了錢迴過頭來找。


    可是怕什麽來什麽,大白臉走了沒兩步,把臉一抹猛地轉過頭,青麵獠牙、一張血口、二目如炬,惡狠狠瞪著邋遢李。邋遢李嚇壞了,我的親娘四舅奶奶,這是什麽玩意兒?廟裏的判官也沒這麽嚇人,總聽人說常走夜路沒有撞不見鬼的,以前還不信,今天可真碰上了,當場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大白臉跟身進步,右腳鉚足了勁,狠狠踩到邋遢李小肚子上。這一下就踩冒了泡,邋遢李口吐鮮血、氣絕而亡。大白臉掐死常大辮子、踩死邋遢李,又一腳把扁擔踢到河中,加快腳步追趕高二奶奶娘兒倆。


    再說高二奶奶抱著孩子逃到三岔河口,渾身上下已經脫了力,說什麽也跑不動了,撲倒在地高唿:“救命啊,有人搶孩子!”當天火神廟警察所有兩個守夜的,一個是劉橫順,一個是杜大彪,突然聽到外邊有人唿救,倆人箭步如飛躥出大門,隻見一個大嫂子抱著孩子倒在路邊,追過來一個大白臉,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兇神惡煞一般,恨不得一口吃了這娘兒倆。


    6.


    劉橫順心說:“從前隻有拍花子拐小孩的,可沒見過敢在警察所門口明搶的,這是要造反哪!”急忙擋在高二奶奶身前,喝令杜大彪拿下大白臉。大白臉接連遇見橫三阻四的,心下焦躁無比,隻顧往前追,沒看見來了巡警,一頭撞到杜大彪身上,如同撞上一堵牆,緊接著挨了一個通天炮,正打在臉上。杜大彪多大的力氣,這一下打得他臉都塌了,青的紫的紅的黑的黃的綠的一齊往下流,銀盆似的白臉上五顏六色開了染坊。此人縱然兇頑,可不是杜大彪的對手,讓杜大彪三拳兩腳打翻在地,五花大綁捆了一個結結實實。連同高二奶奶和孩子,一並帶迴火神廟警察所。劉橫順問明經過,得知大白臉不僅害死了高連起、掐死常大辮子、踩死邋遢李,還上門行兇搶孩子,事關這麽多條人命,這可不是警察所能辦的案子,立即讓人通報巡警總局,收殮常大辮子和邋遢李的屍首,同時將大白臉打入苦累房,等天亮了再問口供。當地方言土語說的“苦累房”,是指關押人犯的號房。


    轉天一早,來了幾個膀大腰圓的差人,提上大白臉,押入巡警總局的黑窯。天津監獄始建於清朝末年,位於西營門教軍場,按明治維新之後的日本監獄規劃。巡警總局中也有號房以及專門審訊犯人的黑窯,當中是三根木頭柱子,一旁擺設桌椅板凳,牆壁上掛滿了各式刑具,皮鞭、紅棍、烙鐵、釺子一應俱全,鐵打的羅漢到此也得打哆嗦。


    衙門口兒雖然改成了巡警總局,三班六快也變了稱唿,審訊那一套可沒變,變了也是換湯不換藥。以往審案折獄講究“三推六問”,其實這麽說並不準確,應該是“六問三推”,問在前推在後。問指的是審訊,推指的是分析,因為問出口供來不一定是真的,必須經過分析、比對,找出前前後後的破綻,如此方可定案。“六問”是一份口供反複問六遍以上,或多人同時審問犯人。衙門口兒有句話叫“人是苦蟲,不打不招”,緝拿隊擒獲的賊人,往往先打再問,就為殺殺他的威風、挫挫他的銳氣,所以“三推六問”後頭還有一個詞兒——“繃扒吊拷”。繃是捆、扒是扒衣服、吊是吊起來、拷即是打。說簡單點兒,就是把人犯扒去了衣服,捆好了吊起來打。


    在黑窯打人和在堂上不同,堂上用的是水火無情棍,掄起來打屁股,說是屁股,實際上打的是大腿根兒,那個地方的肉最嫩,幾下就打爛了。黑窯打人不用棍子,用的是皮鞭,還得蘸上水,一鞭子下去保準皮開肉綻。還有更狠的,鞭子不用牛皮的,而是用牛筋的,鞭梢兒挽成一個筋疙瘩,這東西有個外號叫“懶驢愁”,驢脾氣那麽倔,三鞭子下去也打順溜了,何況往人身上招唿?鞭子梢兒的筋疙瘩一抽一帶,一條肉就下來了,另有紅烙鐵燙、鐵釺子紮、辣椒水灌等酷刑,可都不出奇,最厲害的是“雙頭叉、蜜汁肉、掛鈴鐺”之類,官麵上不讓用,不過很多時候為了拿口供,上邊也會睜一眼閉一眼裝不知道,這叫“開小灶”,也叫私刑。所謂“雙頭叉”,是一個六寸的鐵叉子,兩端有尖兒,綁在人犯的脖子上,一頭兒對著胸口、一頭兒對著下巴,使人無法低頭睡覺,一低頭兩邊的鐵尖兒就往肉裏紮,熬上三天兩宿,人就受不了了,沒有不招供的;“蜜汁肉”是把犯人扒光了捆上,全身塗滿葷油糖水,苦累房中陰暗潮濕,有的是蒼蠅蚊蟲,還有許多大大小小的耗子,蜂擁上來啃咬,使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掛鈴鐺”是用鐵絲拴緊犯人下身,再用鞭子抽打。熬不住刑的要麽吐口招供,要麽被活活折磨至死。大白臉是條漢子,先吃了一頓“懶驢愁”,身上被打開了花,找不出一塊好肉,愣是咬緊了牙關,一個字不說。吃衙門口兒這碗飯,就不怕嘴硬的,人心似鐵非是鐵,官法如爐真如爐,準備給大白臉“開開眼”。幾個獄卒把大白臉的手腳捆在地上,肚子下邊架個長凳,屁股朝天撅起來,插上一個麻雷子,也就是特大號的炮仗,點上火一炸,大白臉“嗷”的一聲慘叫,當場昏死過去。兜頭一桶涼水澆醒了,不問招與不招,因為這是一套的,接下來還有“踏地火、頂天燈”!


    為什麽要“踏地火、頂天燈”呢?因為大白臉殺人害命拐孩子,用當差的話講,他這叫“頭頂上長瘡,腳底板兒流膿——壞透膛了”,得給他“治治”!


    眾人把大白臉捆在柱子上,皮條子勒住腦袋,雙腳不著地,又找來三支蠟燭,兩個腳心底下分別點一支,這叫“踏地火”,頭頂上點一支,這叫“頂天燈”。這個損招一用上,很快發出一股子焦糊的臭味,兩個腳心幾乎烤熟了。大白臉連聲怪叫,那響動比殺豬還難聽。別忘了頭頂上還有“天燈”呢,頭上的蠟燭越燒越短,離腦袋越來越近,頭發全燎焦了,蠟燭油不住往下滴落,流了他一臉,燙出一片片燎泡。大白臉實在吃打不過,從牙縫中擠出了一個“招”字。


    7.


    大白臉招出口供,他原先是白雲山下一個瓦匠,還會木工活兒,搭屋造房、梁柱榫鉚,件件拿得起來,手藝也不錯。可他手又懶嘴又饞,總覺得掙這個錢太累,想身不動膀不搖就能發大財,不免打起了歪念頭,暗中使上祖師爺不讓用的邪活:或在蓋房的木料中混入碎棺材板,破了“材”,等於破了“財”,再有錢的人住進來也得過窮了;或在屋中埋幾個沾上死孩子血的小紙人,住進來的人成天被鬼壓,這也沒個好兒;或以吊死過人的老樹當房梁,吊死過男子,這家女子死,吊死過女子,這家男子死。大白臉以此訛錢,後來被人識破,遭到官府緝拿,走投無路入了魔古道九仙會,拜在“混元老祖”門下,練成了捏臉易容、匿形換貌的妖術,奉命與五鬥聖姑下山拐孩子。五鬥聖姑身邊那隻狐狸也是個奇人,江湖上人稱“狐狸童子”,實則年歲不小,隻不過是個侏儒,擅於鑽入狐皮作案。


    之前被槍斃的飛賊鑽天豹也是混元老祖門下,此人腳上的豹子筋,正是混元老祖給他換上去的。鑽天豹是打頭陣的,先來天津城踩盤子,卻改不了貪淫好色,犯下案子失手被擒,讓陳疤瘌眼打了七十六槍,慘死於美人台上。此後來到天津城的五鬥聖姑與狐狸童子,以邪法迷惑人心,誆那些有錢有勢的人買小孩,扮成金甲玄衣的童男童女送入鐵刹庵。扒下值錢的金玉,再連夜把童男童女引到三岔河口淹死。怎知一時大意,誤服打胎藥“鐵刷子”,空有飛天遁地之術,卻也逃之不能,枉死於緝拿隊杜大彪的水缸之下。


    大白臉扮成做買賣的,躲在城中拐孩子,他會變臉易容,扮成熟人將孩子拐走,可謂神也不知鬼也不覺,無意當中得知高連起的孩子生辰八字極貴,就將高連起沉屍大水溝,又上門去拐孩子,撞上了在火神廟警察所值班的劉橫順、杜大彪,當場被這倆人拿住了。


    至於為什麽將童男童女帶到河中淹死?隻因天津衛九龍歸一,是塊風水寶地,三岔河口下有一頭白蛟。蛟和龍不同,一半似蛇一半似龍,頭頂上一個角。相傳蛇活到一定年頭,頭上長出一隻角,這就是蛟。三岔河口乃九龍歸一的寶地,河中的白蛟可以唿風喚雨、噴雲吐霧,隻是上不了天,當不了天龍,如若吃夠一百對童男童女,即可長出另一隻角,借了這道龍氣,當有麵南背北之尊。大白臉也想通了,既然落到這個地步,躲不過上法場吃黑棗,所以他把能招的全招了,隻求別再用刑。


    天津衛開埠六百年,向來龍蛇混雜,以前並不是沒出過魔古道,據說分支眾多,九仙會隻是其中之一,老百姓分不清哪支哪派,習慣將旁門左道的妖人統稱為魔古道,官府屢次剿滅,卻難以徹底鏟除,往往死灰複燃,想不到如今這個年頭,居然還有人信這個,妄想九龍歸一當皇帝?


    說起混元老祖,乃是民國初年懸賞通緝的妖人。據說此人開了天眼,額頂生一縱目,道法通玄,胯下九頭獅子,左有金童、右有玉女,手持鎮靈寶劍,可以調動陰兵鬼將,麾下四大護法分持四件法寶,一是無字天書、二是陰陽扇、三是拘魂鈴、四是紙棺材,四處雲遊超度孤魂野鬼。到得七月十五鬼門開,混元老祖騎上九頭獅子,手托無字天書,搖動拘魂鈴去到酆都城,一年當中收來的孤魂野鬼聽見鈴聲跟隨其後。來到酆都城門口,祭起陰陽扇,扇一下飛沙走石,扇兩下電閃雷鳴,扇三下城門大開,再將身後的孤魂野鬼打入城中。城中餓鬼成千上萬,有趁亂往外逃的,都被九頭獅子的九張血口吃了。憑這套迷信的東西妖言惑眾,開壇作法、扶乩起卦,常出沒於湘黔、川陝等窮鄉僻壤,信者如雲,為害一方。


    大白臉招供至此,連環案已然明了,不過有一件事他還沒說,混元老祖是不是也來了天津城?


    官廳的人正想接著問,怎知大白臉不說話了,臉色一會兒不如一會兒,一時不如一時,雙眼翻白、氣若遊絲,眼見他腦袋瓜子往下一耷拉,不明不白地暴斃於巡警總局。查不出什麽死因,隻得說是熬刑而死。


    當年在九河下梢拍花拐孩子的大白臉,並非憑空杜撰,真是確有其人,也是讓劉橫順拿住的,案子沒審完人就死了,這是確有其事。具體作案過程,則屬民間傳言,書文演義,不必深究。


    此案了結之後,官廳如何命人從大水溝中撈出高連起的屍首,如何交給苦主收殮,官廳的各級官員又如何邀功請賞,這都不在話下。隻說抬埋隊將大白臉屍首拉去亂葬坑,半路又被李老道化去了。


    劉橫順得知此事,再也按捺不住,直接去白骨塔問李老道:“城裏城外死的人多了,你說你在白骨塔修行,可沒見你收過‘路倒’,為何隻收‘鑽天豹、五鬥聖姑、狐狸童子、大白臉’的屍首?”


    李老道手中拂塵一擺,隻對劉橫順說了一句:“早知燈是火,飯熟已多時!”真是話到嘴邊留半句,斷尾巴蜻蜓令人猜不透玄機,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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