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朗醒來的時候正躺在市中醫院的急診室中,腦袋被紗布纏得隻露出兩隻眼睛,酷似金字塔中的木乃伊。清晨的太陽剛剛從東方升起來,明媚的陽光帶著晨霧的清新味道穿過玻璃窗,正好照在於朗的臉上。


    於朗眯著眼睛,皺著眉頭想了半天,終於想起為什麽會躺在這裏,然後掙紮著就想要坐起來。


    “哎哎,你幹什麽?快躺下,不準亂動。你知不知道你什麽情況啊?”


    一個眉眼清秀的小護士立刻衝過來,橫眉豎目地斥責他。


    “對不起,我必須要起來,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辦。”於朗強忍著眩暈的感覺。


    誰知那小護士卻一點不讓步,死死地壓住他的前胸,硬是把他按在了床上。


    “你不能起來,你頭部受到重擊,還處於觀察期,萬一出了什麽事我可擔不起責任。”


    看來那小護士並沒瞎說,於朗的頭剛剛離開枕頭,鼻子裏就流出兩道鮮血,然後耳際轟鳴,眼前一陣陣地發黑。


    “我這是怎麽了?”於朗立刻虛弱地躺倒。


    “輕度腦挫裂傷。你昏迷了十六個小時你知道嗎?”小護士一臉嗔怒地看著他。


    “誰送我過來的?”


    “一個警察,說是你朋友。”


    “他在哪兒?”於朗立刻想到潘明。


    “剛出去,好像是抽煙去了吧,在這兒待了一宿。”小護士一邊調著靜脈輸液器的滴速,一邊說著。


    “你能幫我把他叫來嗎?”於朗激動地抓住小護士的手。


    正在這個時候,潘明走了進來。


    “於朗,你醒了。”潘明笑著走到於朗床前,雙眼通紅,一臉疲態。


    “你抓到他了嗎?”於朗激動地問。


    “你說打你的人嗎?沒有,我趕到的時候就你一個人躺在地上,襲擊你的人早跑了。怎麽迴事?怎麽會突然被人打呢?”


    一聽沒抓到兇手,於朗立刻沮喪起來。


    “到底怎麽迴事?”潘明追問道。


    “潘警官,我現在可以非常確定地告訴你,薛沐的死絕對另有原因。”於朗發現房間中隻剩下他和潘明,便低聲說道。


    “你發現什麽了嗎?”


    於朗雙手捧著腦袋,痛苦地道:“被襲擊我的人搶走了。”


    “是什麽?”


    “一份寫著‘絕密’的檔案袋。那裏麵的東西絕對和薛沐的死有關。”


    “早知道我就和你一起去了。”潘明歎了口氣,“昨天下午我剛迴到局裏,就看到你給我打電話,按下接通鍵,就聽到你那邊傳來唿喊聲。我以為你和誰打起來了,剛要問,電話就斷掉了。我立刻想到你可能是遇險了,沒想到真被我猜對了。我趕到那棟樓的電梯間,就看到你滿臉鮮血地躺在地上,電話扔在一邊。你看清襲擊你的人長什麽樣了嗎?”


    “沒有,我當時正給你打電話呢,沒想到就被人偷襲了。那王八蛋先用衣服罩在我腦袋上,然後不知道用什麽東西狠狠地砸了我一下。我當時眼前一陣陣地發黑,心裏直念叨不能把手裏的檔案袋鬆開,哪知道對方又朝我臉上砸了幾拳,然後我就人事不省了。”


    “這樣就難辦了。我已經去那個小區調查過,電梯附近的攝像頭今天突然壞了,而且當時沒有任何目擊者,小區的居民也都說沒有看見什麽可疑的人。”


    “靠。”於朗憤怒不已,狠狠地砸了一下床。


    “先別急,既然兇手露麵了,那我們就能抓住他。我已經和那附近的派出所打好招唿了,一發現可疑人物立刻通知我。你這幾天好好養傷吧!你不知道當時我看到你後腦勺上有多大的一個傷口,還有那滿地的鮮血,以為你救不活了,沒想到你這家夥命還挺大的。”潘明咂著嘴感歎。


    “醫生怎麽說?”於朗下意識地去摸後腦勺。


    “輕度腦挫裂傷,後腦受創嚴重,為防止顱內血腫,要住院觀察幾天。”


    於朗怔了怔:“有這麽嚴重嗎?”


    “醫生說要是送得晚一些,你這條小命可能就交代了。”潘明笑了笑,伸手揉了揉臉,“既然你醒了,我就先迴去了,這一宿給我擔心的。醫藥費啥的你不用操心,我都交齊了。”


    “嗯,多謝你了,你墊的錢等我出了院就還給你。你快迴去休息吧,我沒事。”於朗看著潘明憔悴的臉感動地說。


    “行,那我先走了,晚上再來看你。”潘明說完,伸手拍了拍於朗的肩膀,笑了笑,便轉身向外麵走去。走到門口的時候,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他從兜裏掏出電話,卻沒有立即接通,隻是低頭看了一眼,然後就匆匆地離開了。


    於朗呆呆地看著門的方向,耳際還迴蕩著剛剛的手機鈴聲——信樂團的《天高地厚》。於朗清楚地記得在他遭襲之前的幾秒鍾曾經隱約聽過這個鈴聲。


    真會這麽巧嗎?於朗皺著眉頭思考:顯然襲擊他的兇手絕對就是當時那個響著鈴聲的手機的主人。如果不是巧合,難道潘明就是那個襲擊者?想到這個可能,於朗陡地倒吸一口涼氣。


    這樣推測下去,也許他就是殺害薛沐的兇手。怪不得當天他一再暗示自己,薛沐可能藏了什麽東西在屋子裏,原來他一直想要得到的就是那個檔案袋裏的東西。而隨後的種種行為,無論是向自己打探關於薛沐的信息,還是故作有事突然離開,都是為了要洗脫他的嫌疑。他可能早就懷疑自己知道薛沐藏了某些東西,然後尾隨自己,伺機奪取,卻沒想到自己會給他打電話。


    於朗越想越覺得潘明就是幕後的兇手,因為作為警察的他顯然不會在現場留下任何線索,同時他又是第一個趕到現場的,毀掉一些證據,甚至是做一些偽證也不是沒有可能。想到這兒,於朗覺得如墜冰窖。他不明白原本看似簡單的一個自殺案怎麽突然變得如此複雜。他覺得自己好像深陷在一個荒誕不經的夢中,不然為何所有的事情都表現得如此匪夷所思?從薛沐打給他的那個電話開始,一切的一切就開始陡然轉到一個完全陌生的道路上。


    不可能,不可能。於朗搖著頭,似乎想要把腦海中的這個不可思議的想法甩出去。他想到那個檔案袋上蓋著的鮮紅印章,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那麽這件事情的複雜程度絕對要出乎他的想象。連潘明這樣的警察都被牽扯進去了,隱藏在幕後的說不定是更龐大的存在。


    要不就這樣算了吧,於朗垂著頭,看著窗外來來往往的人,沮喪地想著,反正薛沐已經死了,畢竟人死不能複生,自己要是非要查下去,說不定下次就不止是挨打了。


    這麽一想,於朗便覺得心裏輕鬆了很多。自從薛沐出事以後,他的生活就被打亂了,這讓於朗很不適應。薛沐的死,讓他心頭壓了一塊巨石,而且這塊巨石隨著事情的逐漸發展,正朝一座山的重量飛速遞增著,也許過不了多久,就會把他壓得粉身碎骨。


    於朗從來都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多麽出色的人,沒恆心,毅力差,從大學的時候他就開始意識到自己的骨子裏蘊滿了懶散和隨波逐流,甚至還有一些懦弱和自卑。所以驟然的壓力開始讓他驚惶不安、不知所措。雖然道義上他應該對追查好友的死亡真相一力承擔,但當他想到若是繼續追究下去自己將會遭遇的危險和麻煩之後,根植於骨子裏的天性就開始迸發出來,不斷地釋放出負麵的情緒去阻止他。


    在兩種思想的交鋒下,於朗的腦子裏頓時亂成一鍋粥。本性中他是想要選擇從這件麻煩事中逃出去,可是一想到和薛沐的交情他又覺得自己這麽做簡直太不講義氣了。


    於朗的病房在一樓,窗外是一個供病人休閑散步的小型廣場。廣場是園林式的,有著一片綠草如茵的草坪和一些生機勃勃的、鬱鬱蔥蔥的高大喬木。


    正是清晨,草坪中的自動噴水設施旋轉著噴灑出一蓬蓬的水珠。或許是於朗的位置正適合,加上晨光的照耀,他竟然看到那些水霧中出現了一道小小的彩虹。於朗一時間有些目眩神迷,但很快這個美麗的畫麵就被破壞了。因為有人走到那噴水器的旁邊,擋住了明媚的晨光。


    於朗對這個突然闖入的家夥非常不滿,但當他看清這家夥的麵容時,他愣住了。然後他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頭,鑽心的疼痛立刻告訴他這不是幻覺。


    那是個眉目如畫的女人,留著長長的、微微卷曲著的頭發,兩隻胳膊環抱在胸前,上身穿著一件白色露肩小衫,頸上掛著一串黑曜石配飾,下麵配一件水磨藍色的牛仔裙,露在外麵的兩條小腿白嫩如玉。


    “蘇真。”於朗看著那個女人,眼神有些發直,隨後輕輕地說出一個名字,小心翼翼的樣子好像害怕對方聽到一樣。


    她站的位置距離於朗病房的窗子不超過十米。雖然並沒有直接麵向於朗這邊,但於朗依然能清晰地看到她臉上的表情。如果從她的位置看向於朗這邊,就會驚恐地發現一個腦袋上纏滿紗布的人正呆呆地盯著自己。


    還好那女人並沒有四處打量的心情,因為她正在哭泣,肩膀隨著抽泣微微地顫動著。於朗雖然看不到她臉上的淚水,但他的腦海中早已出現了她滿臉淚痕的模樣,就像大學畢業的時候,她挨個抱著將要分別的同學哭得一塌糊塗時的場景。


    每次想到這兒,於朗都會覺得胸悶氣短,因為他清楚地記得就在馬上要輪到自己的時候,卻冷不丁被寢室的幾個兄弟扯到一邊灌了一大杯啤酒,等他迴來的時候,蘇真早就走了。對此,於朗隻能後悔地捶胸頓足。


    畢業後於朗來到了西蘭市,當時很多人都不明白有更好的選擇的他,為何非要跑到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北方城市。其真實原因隻有於朗自己清楚,因為蘇真就在這座城市中。不過,或許是於朗的運氣太爛,畢業到現在將近三年,他不僅從來沒遇到過蘇真,甚至連消息都斷絕了。


    於朗並不是沒有去尋找,但自從畢業之後,蘇真就像從人間蒸發掉了一樣音信全無。所以當他看到蘇真的時候第一感覺並不是激動,而是懷疑自己是不是產生了幻覺,或者是不是認錯了人。直到看到她哭,於朗才確定自己沒有看錯,窗外的那個女人就是蘇真,就是那個他暗戀了四年卻從未敢表白的女孩,就是那個他尋找了三年,卻一直沒有結果的女孩。


    於朗覺得心口一抽一抽地疼,眼前的畫麵突然模糊起來,就像冬日黃昏的窗子上蒙了一層濃密的水汽。他不知道自己應該高興還是悲傷,雖然找到了蘇真,可是他真的還有機會當麵向她說出自己的愛慕嗎?太晚了不是嗎?三年的時間,足夠改變很多事情,或許蘇真已經結婚了,或許蘇真早已經忘記還有自己這麽一號不起眼的人。


    腦子裏越來越亂了,耳際又開始產生“嗡嗡”的轟鳴聲,腦後的傷處突然火燒火燎地灼痛起來,鼻孔一熱,兩道鼻血再次流出來。於朗覺得眼前開始發黑,所有的畫麵都開始旋轉起來,包括蘇真。


    她哭得那麽傷心,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於朗心裏想著,然後驟然聽到那小護士尖叫了一聲,便昏了過去。失去意識的那一刹那,他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自己真的隻是腦挫裂傷嗎?


    “喂,我說你想什麽呢?”


    於朗覺得腦門被什麽東西輕彈了一下,猛地迴過神來,薛沐正斜靠在沙發上笑著看他,手不斷從旁邊茶幾上放著的盤子裏抓出一粒粒花生米丟進嘴裏。


    “薛沐!你還活著?”於朗欣喜地說道。


    薛沐一怔,眉頭皺了皺,順手又抓起幾粒花生米丟了過來,同時咧嘴罵道:“靠,你這渾蛋怎麽咒我啊?”


    於朗側過頭躲避薛沐扔過來的花生,轉頭四顧,發現自己正坐在薛沐的客廳中,頭頂是那架歐式吊燈,屁股下是他最喜歡的那張搖椅,腳邊放著三四罐啤酒,茶幾上一隻烤雞已經被消滅了一半,旁邊是幾樣涼拌菜。他覺得腦袋有些發木,不過記憶卻逐漸迴到腦海中。今天是周末,薛沐叫他過來喝酒,他們兩個在樓下的大排檔點了一些小菜打包上來,已經喝完了好幾罐,剛剛聊的話題是美國大導演克裏斯托弗。諾蘭的《盜夢空間》。


    “我剛剛,睡著了嗎?”於朗有些遲疑地問。


    “沒有啊,你隻是有些發呆。我剛剛說到造夢的時候,你就開始發呆了。”


    “哦。”於朗輕輕地應了一聲,然後伸手揉了揉太陽穴,仰著頭看著頭頂的吊燈,思索了片刻,“我剛剛好像做了一個夢。”


    “白日夢吧?”薛沐嘲笑道,“你是不是做夢娶媳婦啦?”


    於朗看著薛沐那張帥氣的臉,腦海中猛地浮現出一張凸目、伸舌、青紫的麵孔。他激靈靈地打了個寒戰:“那是一個很奇怪很可怕的夢。”


    “說來聽聽。”薛沐坐直了身體,饒有興致地看著於朗。


    “我夢見你死了,吊死在這上麵。”於朗一邊說一邊抬手指向頭頂的吊燈。


    薛沐“嘿”地笑了一聲,抬頭看了看吊燈,擰著眉頭琢磨,隨即點著頭讚歎:“不錯,是個好點子。等我把它寫進故事中。”


    “我還夢到了蘇真。”


    “你暗戀了四年的那個同學?”薛沐驚異地問。


    “嗯,在一個醫院裏。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情,她正在哭。”於朗努力地迴憶著。


    “她是不是還和大學的時候一模一樣啊?”


    “你怎麽知道?”於朗瞪大了眼睛。


    “廢話,你都說了你是夢到她的,夢中人難道也會隨著時光流逝衰老或變化嗎?自然還是你記憶中的那個樣子。”


    “難道我隻能在夢中見到她了嗎?”於朗有些沮喪,拿起旁邊的一罐啤酒猛灌一口。


    “相見不如不見。”薛沐長歎了一口氣,眉間蕭索之意漸濃,“你怎知她還是不是原來的樣子?世事無常,可能她早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不如不見,還能留些念想。”


    於朗迴味著薛沐的話,臉色變幻,低著頭沉默了片刻,驀然抬頭,表情堅毅:“不行,不能不見,以前已經失去了很多次機會,我不想一直當個懦弱的失敗者。”


    薛沐站起身來,走向電視機,於朗以為他要開電視,卻沒想到他隻是站在那兒,然後轉過身來,伸手“啪啪”地拍著電視櫃上麵的那台老舊的dvd播放器,痛心疾首地說:“你這是執念,執念你知道不?”


    於朗看著薛沐奇怪的舉動有些莫名其妙,隻是聽他那麽說自己,心裏陡地翻湧出一些不滿:“執念嗎?如果我這個是執念,那你對你母親的恨又算是什麽呢?”這句話說完,於朗就是一怔,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突然冒出這句話來。


    薛沐自然更是驚訝,但那些驚訝很快就變成壓抑不住的怒火,他跳著腳朝於朗大吼:“誰他媽的告訴你的?!誰他媽說的?!我才沒有恨那個賤女人。我和她沒有任何關係,就算我死了,也不會讓她知道。”


    於朗被驟然暴怒的薛沐嚇得大驚失色,他的記憶中似乎從來沒有過關於薛沐和他母親的事情,自己怎麽會突然下意識地說出這樣的話來?而且看來這句話真是觸到了薛沐的逆鱗。


    正在他不知該如何平複薛沐的怒火時,一個女人的聲音突然出現:“阿沐,冷靜點。”


    於朗怔了怔,覺得這個聲音有些熟悉,隨後便看到薛沐的身邊出現了一個極為美麗的女人。那女人背對著於朗,穿著一襲月白色的旗袍,身材凹凸有致,曲線玲瓏。於朗立刻目瞪口呆,並不是因為那女人的身材,而是驚詫於那女人的出現方式。他清楚地記得此前屋子裏根本沒有其他人,但是現在卻突然憑空出現一個女人,這簡直匪夷所思。


    “靈妃,把他帶走,我不想見到他了。”薛沐指著於朗憤怒地說。


    “阿沐,對不起,”於朗滿臉愧疚,“我真不是有意的。”


    “滾,我的事情不用你管。”薛沐目眥欲裂地瞪著於朗。


    於朗突然覺得頭暈目眩,怎麽一瞬間事情就驟然變成如此模樣?前一分鍾兩人還喝著酒談笑風生,可是此刻薛沐卻恨不得殺了自己才解恨。


    “阿沐,你聽我解釋,我也不知道怎麽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來!”於朗攤著手向薛沐走去,但是剛走近幾步就被薛沐喝止住了。


    “你別過來,我從此以後不想再見到你了。”薛沐恨恨地說,驟然轉過身去。


    於朗剛想繼續向前,薛沐身邊的那個女人突然轉過身來,笑著看他:“於朗,我們又見麵了。”


    女人五官精致,麵容秀美,隻是那雙眼睛卻顯得有些陰鷙。


    “啊!”於朗低聲驚唿,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我見過你。”


    “是嗎?如果你想的話,我們以後還有很多見麵的機會。”那女人咯咯地笑起來,笑罷,陡地伸出兩隻纖纖玉臂向於朗的脖頸掐來。


    於朗想要後退,卻發現自己竟然無法移動,不僅如此,雙手竟也不聽控製了。於是,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雙纖細白皙的手伸向了自己的脖子,接著那雙手驀然收緊,他立刻感覺到唿吸艱難起來,想要張口唿救,卻難以發聲,隻能徒勞地張合著雙唇,像一條失了水的魚。


    “救救我。”他看著站在不遠處背對著自己的薛沐,竭力地唿喊,但嗓子裏隻能發出“哧哧”的聲音。於朗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王八蛋竟是如此無情無義,心裏大聲地咒罵著,脖子上的雙手卻愈掐愈緊,他隻一低頭就能看見淡青色的靜脈血管從肌膚下浮現出來,卷曲著抽動,仿若是一條條正在吞噬血肉的怪蟲。於朗眼前開始不斷地出現黑紅相間的斑斕色塊,他知道自己的臉恐怕此時已經變成青紫色了,就像薛沐被吊死時的樣子。想到這兒的時候,他開始詫異起來,腦海中突然多了那些莫名其妙的東西,而且還那麽真實,可是分明有一個是假的,那麽究竟哪個才是夢境?


    於朗開始迷糊起來,眼前突然一黑,仿如被潑上了濃稠的墨汁。就在他以為自己要死了的時候,眼前又一亮,唿吸竟然恢複了。


    他劇烈地咳嗽起來,一個醫生正在用小小的手電筒照他的眼睛。


    “好了,隻是暫時的昏厥,沒什麽事。”那醫生收起手電筒,轉頭朝一邊站著的護理人員說道,“二十四小時之內一定要有人在旁邊。過了二十四小時,如果沒有什麽症狀,就可以取消特護了,不過依然要觀察一周。”


    “小嚴你怎麽能犯這樣的錯誤?你不知道什麽叫特別護理?”旁邊一個年齡稍大些的護士板著臉嗬斥那個瓜子臉的小護士。


    小護士委屈得幾乎要哭出來:“剛剛看他醒過來了,我就去了趟廁所,而且當時他的朋友還在的。”


    “別找借口,你還知不知道規章製度?!”年長護士依然在訓斥著。


    於朗此時卻有些失神,盯著病房雪白的天花板,原來片刻之前的才是夢境,那麽——他突然激動起來,蘇真一定是真的了。他轉頭向窗外望去,記憶中蘇真站立的位置已經空無一人。


    不知道能不能再看到她了,於朗突然惆悵起來,難道隻有一麵之緣嗎?


    很快病房中又剩下他和那個剛剛被批評了一頓的護士小嚴。


    “喂,你叫小嚴是嗎?”於朗看著那個坐在一旁生悶氣的女孩問道。


    “是。”小護士雖然很鬱悶,但依然對於朗和顏悅色,隻是臉上都是委屈。


    “剛剛的事,真對不起,連累你挨罵。”


    小護士聽於朗這麽說頗感意外,反而不好意思起來:“沒事,沒事,是我不對,我是不該出去的,還好你沒什麽事,不然的話我可就慘了。”


    “剛剛罵你的那個挺兇的是誰?”


    “是我們護士長。”小護士抿了抿嘴,“她很嚴格的,我們都怕她。”


    “嗯嗯,看著就是很嚴厲的樣子。對了,小嚴,如果有人在你們醫院住院,你能幫我找到嗎?”


    於朗自然不肯守株待兔,蘇真既然出現在醫院,而且那麽傷心,肯定有至親好友生病住進了這家醫院,如果能讓護士小嚴幫他查一下,找到蘇真似乎不是非常困難。


    “你要找誰?”小護士有些好奇地問。


    “一個朋友,我剛剛在那裏看到她。”於朗向窗外指了指,“可惜還沒等我叫她,我就昏過去了。這對我真的很重要,你能幫我嗎?如果能找到她,我一定好好感謝你。”


    “是不是女的?”小護士笑起來。


    “嗯。”於朗點了點頭,一本正經地向小護士合十禮拜,“拜托啦,我一定會好好感謝你的。”


    小護士托著下頜思考了一下,答應道:“好,正好住院部那邊我有個好朋友。”


    於朗一看對方答應,忙不迭地道謝。


    “不過,我有個條件。”小護士環顧左右,低聲說道。


    “什麽條件?能做到的我都會答應。”於朗點頭道。


    “其實也不難,就是等你出院的時候一定要在我們護士長麵前幫我說好話,還要給醫院寫封感謝信。”


    “就這些?”於朗有些意外。


    “對啊,我可是好不容易才爭取到實習的機會,你也聽到了,剛剛護士長對我很不滿,如果不能扭轉局麵,那麽實習期結束我肯定會被淘汰的。”小護士淚眼汪汪地說,“反正這對你不過是舉手之勞,可是對我真的很重要。”


    於朗忍俊不禁,沒想到這可愛的小護士竟然也在算計自己,既然是互有所求,自然沒有拒絕的理由。於是,他把蘇真的名字和長相告訴給那個姓嚴的小護士。


    將要黃昏的時候,潘明來了,帶著一些水果和營養品。於朗便趁機支開小護士去為他打探蘇真的消息。


    “怎麽樣?於朗,好點了嗎?”可能是得到了充足的休息,潘明臉上容光煥發。


    “好多了,謝謝你啊潘警官,你看你不僅救我一命,還帶這麽多東西來看我,真讓我不知道說什麽好。”於朗雖然也笑著,但卻顯得很勉強,畢竟在他的揣測中,潘明很可能就是襲擊他的兇手和薛沐自殺背後的真兇。對一個將自己打得很慘,卻又跑出來充當好人的家夥,於朗自然沒什麽好感。


    潘明是個老警察,從業十餘年,大小案件經曆無數,和社會上的各色人等都打過交道,察言觀色的能力自然已經錘煉得爐火純青,雖然於朗竭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從容,但在他的眼中,於朗的偽裝輕易就能被看穿。


    如果於朗推測無誤的話,潘明此時的做派多少有些有恃無恐的挑釁意味。於朗一邊和潘明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一邊迴想當時被襲擊時候的情景,那個手機鈴聲必然是最重要的證據,但作為一個從業多年的警察,在跟蹤或者偷襲的時候理應將手機之類容易突然產生幹擾的東西統統關閉。難道說真的是巧合,偷襲者另有其人?當然也不排除潘明當時恰好忘記關閉手機,畢竟“智者千慮必有一失”的事情並不是很罕見。


    想到這兒,於朗開始覺得頭疼。很明顯,他高估了自己的邏輯推理能力。


    “對了,你家裏人知道你出事了嗎?”潘明一邊削著一個蘋果,一邊問道。


    於朗看著潘明手中那柄上下翻飛的水果刀,心裏便一緊:“我家不是本市的,沒告訴他們,也不是什麽大病,過幾天就好了。告訴他們平白讓他們擔心,也解決不了什麽問題。”


    “你沒有女朋友嗎?長得這麽精神,不可能啊。”


    於朗笑了一下,搖了搖頭:“什麽精神啊,我是神經還差不多。”說完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蘇真的麵容。


    “我看你是心氣太高,一般的女孩子看不上。”潘明把削好的蘋果遞給於朗。


    於朗伸手接過蘋果,眼睛再一次掠過潘明手腕上的那個奇怪符號,他想要詢問,不過張了張嘴,卻隻是說了聲“謝謝”。畢竟涉及個人隱私,真要問出去,對方難以迴答,徒增尷尬。


    蘋果削得很棒,力度也很到位,整個果身圓潤完整,不深不淺,每一刀的痕跡都整齊地排列著。於朗拿著蘋果看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然後慢慢地咀嚼著,有些怔忡,沒有繼續剛剛的話題,反而突然問道:“你覺得能抓到那個兇手嗎?”


    潘明沉默了片刻,若有所思地看著於朗,搖頭笑道:“抓不到,至少那幫笨家夥抓不到。據我所知兇手是個聰明人。”


    “哦?為什麽這麽說?”於朗停止了咀嚼,他感覺到潘明的話裏有話。


    “你知道嗎,並不是所有案子都能破的。你知道有多少案子一直過了追查期限都破不了嗎?你知道有多少案子變成了懸案嗎?你以為每個警察都是福爾摩斯?哈哈……”潘明笑了起來,好像在講一個非常好笑的笑話,然後他伸手從果盤中拿起一個蘋果,也不削皮,直接就狠狠地咬了一口。


    他一邊笑一邊吃,蘋果的汁水不斷地從嘴角流出來,淋漓地滴落在黑色的t恤上。


    於朗看著潘明臉上那摻雜著不屑和憤恨的表情,心中暗暗揣測他剛剛的這番話是不是隱含著什麽更深層次的含義。


    潘明似乎根本不在意於朗是否在聽,而是自顧自地說著,仿若一個人在囈語:“也許,那個兇手也是迫不得已。他也不想傷害別人,但是基於某些無法逃避的原因隻能違背自己的良心。不是有句話說嘛,壞人之所以成為壞人是有原因的。”


    說完這句話,潘明手中的蘋果已經變成了一個果核。“於朗,我勸你還是不要在薛沐這件事情上糾纏下去了,否則可能會發生什麽事情,誰也說不準。你應該知道,這個世界上並不是所有事情都要有真相的。”說完,他朝於朗無奈地笑了笑,將手中的果核信手一丟,那果核便精準地飛入床腳的垃圾桶中。


    話已至此,於朗自然聽得出潘明話中的含義。他冷冷地看著對方,腦海中琢磨著為何潘明會突然說出內幕來:“這麽說,你從一開始就知道事情的真相,那些東西也是你搶走的?”


    “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麽。另外,這些都是你的推測,你沒有任何證據。而且你也找不到任何證據,我確信。”潘明麵無表情地說著,臉頰的肌肉輕微地抽動。


    “是你殺了薛沐?”於朗驟然提高了音量,兩隻眼睛瞪著潘明幾欲噴出火來。


    “如果是我,你覺得你還會有命嗎?”潘明不屑地笑,“我沒有騙你,薛沐的死我並不清楚是誰做的,但我可以明白無誤地告訴你,他不是自殺。至於殺人者是誰,這並不是我能夠知道的。”


    於朗知道潘明說的是真話,如果真是他殺了薛沐,那麽自己恐怕也兇多吉少了。


    “為什麽是薛沐?他隻是一個稍微有點名氣的小寫手而已,難道寫小說也成了一種危險的職業了嗎?”於朗不解地問。


    “當然不是,不過你朋友顯然不是單純寫小說而已,想必你也知道那份檔案袋中的東西事關機密。另外你可能不知道,你朋友賬戶中的存款金額在百萬以上。你覺得一個寫小說的需要多長時間才能賺到三百萬呢?”潘明意味深長地說。


    於朗呆住了,他可不知道薛沐這麽有錢,至少在幾個月前沒有這麽多。因為當時薛沐才剛剛交完房子的裝修費,還曾抱怨過錢花得容易賺得難,難道當時薛沐是裝給自己看的嗎?不會,於朗在心裏否認,那麽這筆巨款顯然是他這幾個月弄到的,唯一的可能就是檔案袋中那份標著“絕密”的“造神”項目。


    可是這究竟是什麽呢?科學研究也不會用到一個小說家吧!難道薛沐把自己的腦袋賣給科學狂人做研究了嗎?於朗越想越覺得不可思議,轉臉看向潘明,帶著哀求的口氣問道:“薛沐究竟參加了什麽實驗項目?”


    “你認為我一個小警察能知道嗎?”潘明無奈地聳了聳肩,“我隻是負責奪到你找到的那份材料而已。”


    “他們給了你很多錢吧?”


    潘明皺了皺眉,似乎對於朗如此的直接有些不滿,不過他卻沒有拒絕迴答,而是點了點頭:“也不是很多,但是足夠妞妞的手術費和醫療費了。”接著苦笑,“靠我那點工資,妞妞恐怕要等好多年。”


    “可是身為一名警察,你怎麽能這麽做?”於朗滿臉鄙夷地看著潘明。


    “警察?”潘明沉吟了一下,仿佛在品味這個詞匯所蘊含的意味,接著濃眉一展,“說實話這個身份我確實曾經引以為傲,我也曾將什麽維護民眾安全、緝拿犯罪分子當作自己的理想和信仰,不過當你有一天發現,你的那些理想總是被某些人的意誌所壓製,你做出的成績也總是被人剝奪,你辛辛苦苦偵破的案件卻成為別人晉升的砝碼時,你就會對這個理想或者信仰產生懷疑,你會覺得你所做的不是為國家而是為某個人。我承認我做的確實違法,不過除了你我沒有傷害到任何一個人。過去的這麽多年,我敢拍著良心說我從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潘明昂然地說,接著話音一轉,“所以,無論你怎麽說我都問心無愧。當然我知道你會恨我,不過我不在乎,另外,需要說明的是,從明天開始我就不是警察了。即便你有證據證明我搶了那份材料,也不能把我怎麽樣。”


    看著潘明有恃無恐的模樣,於朗卻沒辦法發火,就像潘明自己說的那樣,他並沒有做什麽十惡不赦的壞事,而且聽他的話,在這些年中似乎所受的欺壓已經讓他對現在的工作深惡痛絕。如果真像他說的那樣,即便是自己拿到了薛沐的那份材料,恐怕也無能為力,畢竟他隻是一個普普通通、沒權沒勢的平凡人,如果真的豁出命去,恐怕也不過是那迎著滾滾車輪的小螳螂而已。


    於朗在心裏轉著這樣的念頭,臉上纏滿紗布,無論是欣喜還是悲傷都被嚴嚴實實地遮掩在下麵。於朗覺得這樣不錯,畢竟現在沒有人能從他的臉上看透他的內心。這個時候他的腦海中猛然浮現出昏迷的時候做過的那個怪異的夢。夢中,薛沐嗬斥他不要管自己的事情,難道這是個暗示嗎?


    “據說,上麵已經有人明確指示薛沐的這個案子要簡單處理。”潘明顯然打算把他知道的全都說出來,他抓了抓短短的頭發,臉上浮現出歉意的笑容,“另外,我並不是這件案子的負責人,至於刑警隊長,曾經是過。嗬嗬,其實我不過是一個檔案管理員,我隻是找了一個朋友幫我演了一場戲而已。其實,薛沐的屍檢和自殺認定早在我去找你之前就已經出來了。所以,無論我做什麽都不會影響到這件事情的結果。不過,我和你說的那些所謂的疑點雖然真實存在,但卻隻是我的個人推測,在結案報告中是根本不可能出現的。我這麽做隻是為了引起你的懷疑,好帶我找到我需要的東西。”


    “你怎麽就那麽確定我一定能找到你想要的東西?”於朗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我不能確定,隻是嚐試一下而已,如果失敗了,我還有另一套計劃。”潘明胸有成竹地說道。


    聽到此處,於朗腦中突然靈光一現,立刻插口道:“不是不能確定,你是根本不相信我真的會找到什麽吧!所以你在看到我手裏有你想要的東西的時候,你甚至都來不及關上手機,就實施了偷襲。這也就是當時手機鈴聲會響起的原因吧!”


    “不錯。”潘明朝於朗讚賞地笑笑,“早在你去之前我就不止一次地搜查過薛沐的房間,卻沒有任何發現。出於自信,我自然不會想到你能找到,然而事實證明我錯了。”


    “謝謝你幫我解開這些疑團。我很後悔沒有準備一個錄音工具把你說的這些話都錄下來,有朝一日好作為呈堂證供。”於朗憤然說道。


    潘明卻指著憤憤不平的於朗大笑起來:“你真的以為我會傻到沒有任何準備就告訴你真相嗎?而且你覺得你已經了解真相了嗎?你怎麽知道你所知道的真相就是真相?我告訴你,這個世界上並不是所有事情都有真相的。”


    “我不知道是不是都有真相,但我知道好人好報,惡人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於朗恨恨地說。


    “嗯,”潘明渾不在意地點了點頭,眼神轉向窗外廣場上來來往往的人群,目光蕭索,“希望如此吧!”


    “等著吧,薛沐不會就這麽平白死的。”於朗斬釘截鐵地說,眼神中充滿堅定,“我就不信這個世界上沒有公理存在。”


    “我也期待著你能找到所謂的公平和正義。”潘明把臉轉向於朗,向他豎了豎大拇指,笑著說,“不過,不知道我能不能看到。我要先走了,明天淩晨的飛機,東西還沒收拾好。美國洛杉磯,那裏的兒童醫院是世界上最好的,在那裏妞妞的腿一定會治好的。對了,醫療費你不用還給我了,這是我應該付的。另外這張卡裏還有一些錢,權當我對你的賠償了。”他一邊說一邊從口袋裏拿出一張銀行卡放到床頭櫃上,然後在於朗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迅速轉身離開。


    “喂!”於朗就那麽目瞪口呆地看著潘明的背影消失在門口,他突然覺得事情並不像他剛剛想的那麽簡單,或者他說的那番話有些過於理想化,畢竟潘明屬於知情者,但是按照他的說法,也不過是一個初級的知情者。可是現在,自己連一個初級知情者都搞不定,還奢談什麽追查真相?


    “靠!”於朗沮喪地罵了一句。


    “你朋友走啦?”小護士笑嘻嘻地走進來。


    “他不是我朋友。”於朗咬牙切齒地說。


    “那是什麽啊?”


    “是我敵人,就是他把我害成這樣的。”於朗有些歇斯底裏。


    “你是不是發燒了?”小護士一臉擔憂地去摸於朗的額頭。


    “你才燒壞腦子了。”於朗躲開小護士的手。


    小護士立刻不滿意了,撅著嘴看他:“我說你是不是不想知道你讓我找的人啦?”


    於朗一怔,猛然想到自己叫她去打聽蘇真的下落,難道這麽快就有結果了?心底一喜,霎時換了一副笑臉出來:“你找到啦?”


    “你真想知道啊?”小護士昂著頭冷哼一聲。


    於朗心說:你這不是廢話嗎?不想知道我問你幹嗎啊!不過此時他卻不敢表現出一丁點兒的不耐煩,涎著臉諂笑道:“我錯啦,向你道歉還不成嗎?你大人有大量就告訴我吧!”


    “這態度還差不多。”小護士總算是喜笑顏開了,不過就在於朗滿懷期望之時,她卻說出一個讓於朗倍加沮喪的結果。


    “什麽?你說根本就沒有什麽和蘇真有聯係的名字?”於朗驟然提高了音量,麵目扭曲地瞪著小護士。


    小護士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有些驚恐地看著於朗:“你那麽兇幹嗎?是沒有啊,一個姓蘇的患者都沒有。”


    於朗聽罷立刻無語了,垂著頭無奈地說道:“誰讓你隻找患者啦?親屬、陪護,都有可能啊!”


    小護士立刻拍了拍額頭,後悔不迭地道:“對啊對啊!都怪我,我怎麽沒想到呢?不過我朋友她已經下班啦,隻能明天幫你去問了。”


    事已至此,於朗還能說什麽呢?隻能點點頭,說了聲“謝謝”。


    於朗住的這間病房算是高檔病房,分裏外兩間,被一扇玻璃窗隔開。裏間是患者的病房,外間是醫護人員的地方,很多儀器設備都放在那裏。


    按說作為護理人員應該讓患者得到充分的休息,但護士小嚴卻仿佛不了解這一規則一樣,或許這女孩真是第一天當護士吧!於朗無奈地想,眼睛盯著一直在他身邊晃來晃去的小護士。


    “你和我說說,你要找的那個蘇真和你是什麽關係唄。”小護士來來迴迴地走了兩圈後,終於還是忍不住八卦之心,眨著一雙大眼睛問道。


    “可以不說嗎?”於朗悶聲悶氣地說。


    “你自己考慮哦。”小護士很不雅地騎坐在椅子上麵,把下頜擱在椅背上,意味深長地說。


    於朗歎了口氣,沒有辦法,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我們是大學同學,讀同樣的專業。她很漂亮,我一直很喜歡她,但從來也沒有機會說出口。”


    “就這樣?”小護士瞪大了眼睛。


    “還能怎樣?”於朗攤了攤手。


    “真遜啊!”小護士撇了撇嘴,一臉鄙視地看著於朗,“才不信沒有機會,肯定是你不敢說吧?”


    於朗看著小護士臉上鄙視的表情,心口便是一痛,心底那些記憶便都翻湧出來。雖然不想承認,但就像小護士說的那樣,他還真是不敢說。一方麵由於蘇真確實很出色,另一方麵則基於他自己的不自信,或者說是自卑。


    蘇真和於朗是很好的朋友,好到無話不談,好到推心置腹。不過這並不能說明什麽,當一個女孩子把你當成閨蜜般對待的時候,這也就意味著她把你從可能成為戀人的行列中徹底抹去了。四年中他眼睜睜地看著蘇真身邊走馬燈似的不斷換著男友,而他自己隻能悲哀地將所有的愛慕深埋在心底,然後強顏歡笑,甚至悲催到幫助別人追求蘇真。


    很多人都說男女之間沒有純粹的友誼,即便是有,不是愛情的開始,便是愛情的殘餘,或者就是愛情本身。不過當他們看到於朗和蘇真之後,就立刻推翻了這個說法。於朗不知道大學的四年中,蘇真究竟換過多少個男友,不過卻清楚地記得自己有多少次被懷疑是gay(男同性戀者)。原因很簡單,有蘇真這麽漂亮的朋友,卻從來沒產生過想法,那怎麽能不是gay呢?


    於朗對這樣的懷疑簡直哭笑不得,賭咒發誓了一番之後才使周圍好友相信。也有人曾向他建議:隻要找一個女朋友,所有謠言自然就都煙消雲散了。但於朗卻沒有那樣做,不是找不到,而是因為他心裏已經容不下別人。


    “是不是對方太漂亮啦,所以你自卑?都過了這麽長時間了,你難道還想表白啊?我覺得你這樣做不對,可能她有了愛人,結了婚,甚至連孩子都有了。即便你告訴她你的心裏話也沒什麽意義啊,隻是讓她更加困擾罷了。”小護士依然喋喋不休地問,然後一本正經地說著,自以為是的表情讓於朗看著極其不爽。


    “和你有關係嗎?”於朗覺得胸口猛地湧出一股難以抑製的怒氣,橫眉怒目地搶白了小護士一句,便轉過身去麵向裏麵躺著,將後背對著那可惡的小護士。


    “小氣鬼,說幾句就生氣。”


    於朗聽到身後小護士的抱怨,然後拉椅子聲響起,再然後傳來“咣當”的關門聲。


    聽著小護士離開,於朗陡地鬆了一口氣。他不是沒想過這樣做的後果,不過,畢竟這份情感埋在心底這麽多年,如果沒有見到蘇真也就罷了,既然命運給了自己這樣一個機會,如果不說出來,他知道自己會窩心至死的。


    說出來吧,別管結果如何,他對自己說。說完,心中卻猛地一震,仿若一道天光從陰霾的蒼穹中倏然而現,是啊,自己為何要糾結於能否將薛沐的死亡真相揭露出來呢?隻要自己盡了最大的努力,即便是沒有任何結果,起碼自己問心無愧了。想通了這一層,於朗心裏立時暢快了很多。


    牆壁上的燈開始變暗,應該是護士小嚴在外間控製的。不知道明天能不能打聽到蘇真的消息,而更不可預知的是,自己究竟要如何才能追查到薛沐的死亡真相。


    思緒紛繁的於朗長長地吐了口氣,眼睛盯著黑漆漆的天花板,意識開始模糊起來。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睡著的,做了很多稀奇古怪的夢,夜裏的時候還曾被叫醒吃了一些藥,然後又繼續睡去。等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上的七點多。


    “醒啦!感覺怎麽樣?”小護士看於朗醒來,笑嘻嘻地問候著,好像忘記了昨天晚上於朗曾經朝她發火的事情。


    於朗轉了轉頭,發現自己明顯高估了那小丫頭的胸懷,因為主管她的護士長正站在旁邊虎視眈眈地盯著她。於朗自然不想和小護士交惡,畢竟自己還有求於她。


    “還好,就是這些東西讓我覺得發悶。”於朗指了指臉上的紗布。


    “這些紗布是為了保護傷口不受感染,過幾天等您臉部的傷口愈合,就可以拆除了。”護士長突然插嘴道,然後看著於朗,別有深意地說道,“於先生,如果您對我們的工作有什麽不滿的話,您可以直接向我提。”


    聞弦歌而知雅意。於朗自然知道她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很明顯,她對小嚴不是很滿意,或者是正想要找個借口把她開除掉。


    “我正要和你反映一下你們護理人員的素質問題。”於朗佯裝氣憤,然後向小護士瞥了一眼,她果然神色大變,驚慌失措起來。


    “是不是小嚴的工作不到位?請您原諒,她剛剛畢業,上班沒幾天,而且隻是一個衛校生——”


    “對不起,你可能搞錯了。”於朗突然打斷護士長的話,一本正經地稱讚道,“我是說小嚴的工作很細致很到位,護理工作做得相當優秀,而且非常善解人意。我正打算等我出院,專門寫一封感謝信到你們醫院,一定要好好表彰一下這麽優秀的護理人員。”等他說完,那位護士長的臉色已經變得極為怪異。


    “好,我知道了,我們會考慮您的建議。當然,光是您一個人的稱讚還不夠。那就這樣吧,如果有什麽問題希望您能如實地告訴我們。”說完,那中年護士就轉身離去了。


    於朗和小護士相視無語,直到聽到房門關閉的聲音,兩人才陡地大笑起來。


    “真是太解氣啦!沒看出來,你這人還挺壞的。我剛開始都以為你要告狀呢!”


    “你們護士長怎麽老看你不爽啊?”於朗接過小護士遞過來的一杯水,喝了一口,然後指著對麵牆壁上懸掛的液晶電視,“幫我打開電視。”


    “她呀,還不是看不起我是衛校的。”小護士撅著嘴抱怨道,走到電視前麵按了一下電源鍵,隨手把遙控器遞給於朗,不忘叮囑他,“隻能看一會兒,時間長了可不行。”


    “知道啦,知道啦。”於朗不滿地迴應,眼睛開始盯著不斷轉換頻道的電視。換了幾個台之後,突然跳到本地的市台,眾所周知這樣的地方台素來爛得很,正要換,卻被正在播報的一則新聞吸引了注意力:“今晨一點二十分,我市通往機場的高速公路67路段上發生一起交通事故,據視頻圖像顯示:當時一輛大貨車突然從路口衝出,將一輛黑色帕薩特轎車撞到路邊的水泥護欄上。轎車受毀嚴重。車禍發生後,貨車司機逃逸。當救護車趕到現場時,轎車中的三名乘客已經死亡。據悉,三名乘客分別是一男一女兩名成人,還有一名不到十歲的小女孩。根據現場發現的證件、護照及機票顯示,三人為一家三口,正要趕往機場乘坐兩點半飛往美國洛杉磯的航班……”


    於朗驚愕地看著鏡頭中那輛已經被撞得麵目全非的轎車,藍底白字的牌照扭曲著掛在上麵。畫麵轉換,救護人員正從車中將三人的屍體抬出,最後抬出的是坐在司機位的男子,很明顯他的上半身已經傷損得不成模樣,救護人員用一件黑色的上衣覆蓋著他的臉和上半身。由於衣服較短,一隻手臂從衣服下露出來,鏡頭晃動間,於朗清楚地看到了那男子手腕上的那個奇怪的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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