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19年12月5日。晚間8時57分。台灣北海岸。


    海在黑暗中怒號。“rememberances”和緊鄰的玻璃花房已遠在數百米外。由此處望去,“rememberances”的店家招牌飄浮於沙塵般的白色霧氣中。朦朧的光在花房的玻璃結構上映像出片段的、暫存的光亮。


    “我與cassandra的相識,早在‘創始者弗洛伊德’計劃之前。”店主說,“那已是cassandra初時投身於生化人陣營的反抗戰爭——或說間諜戰爭期間,那麽久遠的事了。


    “我對她印象太深刻了。個兒不高,但非常聰明的一個年輕小女生。靈活與深沉兼具。說話速度非常快。我可以感受到她內在獻身於一種政治理想的熱情。但在日常處事、情報任務的細節上又極端冷靜縝密。”店主稍停,“一言以蔽之,就是個天生的情報好手。


    “你的父親,”店主轉向eurydice,“最初也是她所吸收的業餘情報員。當然我也曾聽聞,他們婚後在對於是否繼續投身於生解情報工作的看法上有嚴重歧異。但相關狀況我並不清楚。總之,到了‘創始者弗洛伊德’項目時,我與cassandra已配合過幾次任務,彼此之間也算熟稔了。事實上,也是因為這樣的機緣,我才知曉m與cassandra的情事的。”


    “你的意思是,”eurydice問,“我母親親自告訴你這些?”


    “是。而且據我所知,所有她所起用的業餘情報人員裏,她隻和我提這些……”


    eurydice保持緘默。風拂過地麵。細碎沙粒低低飛行。


    “說起來,m的身世也頗為奇特。”店主繼續說,“就像你們已經知道的,她確實是個混血兒——母親人類,父親生化人。當然,令人意外之處在於,由於曾接受‘情感淨化’,理論上生化人不應對人類產生任何情愫;更不用說生化人情感淡薄的問題了。這非常奇怪。個中道理如何,不但我無從了解,甚至連cassandra也不清楚。


    “cassandra所確知的是,m的雙親最初相戀於日本。”店主稍停,“據說他們感情極好,是對幸福的戀人。這同樣令人難以索解。因為所謂‘感情極好’‘彼此相愛’這種說法,無非暗示著天生情感淡薄的生化人也有愛得撕心裂肺如膠似漆的可能。這根本難以想象……


    “當然,人類與生化人間的戀情絕對不被法律所容許。也因此,自相戀伊始,這對戀人得時常搬家,過著四處躲藏的生活。於m出生之後依然如此。換言之,m是在一種恆常閉鎖、危險而不安定的環境中成長的。


    “我個人認為,或許這相當程度形塑了m的性格。但問題不僅是永恆的閉鎖與逃躲而已。”店主抬起頭,凝視著k與eurydice,“就在m才四歲大時,m的父親突然失蹤了……


    “據說隻穿著拖鞋和輕便運動服就出門了。說是去買吃食之類,卻就此人間蒸發。m的母親隨後打起精神,獨自調查,也隻發現了極少數疑似戀人已遭殺害的跡證。但僅止於懷疑。一切並不明朗。總之,往後十年間,m的母親隻能一個人帶著m,母女兩人繼續她們孤獨的逃躲。


    “戲劇化的是,整整十年後,m的父親卻突然出現了。但這並非最駭人之處。真正令人匪夷所思的是,m母女兩人所麵對的,卻是遠為荒謬而痛苦的情境。


    “那似乎隻是個在外貌上與m的父親一模一樣的生化人……”一行三人繞過一處沙崖。黑暗中,店主的眼眸熠熠閃亮,“他的生化人身份編號並非m的父親從前的編號。他未曾從事過m父親過去的工作。他未曾有過與m的母親相戀、生下m的記憶。他不認識m的母親、不認識m。仿佛罹患了人格分裂症,他擁有的是全然相異的記憶、另一個陌生的身世。他甚至變成了與其他一般生化人完全相同的、情感淡薄的‘正常’生化人。他似乎不曾體會情感、不曾學會愛……


    “你可以想象,對這對母女而言,那多麽難堪。”海風冰涼如刀。空間推擠著空間。地麵上,沙的形狀如水銀般緩慢流動,“一個秘密。一個挫敗的、無償的終局……一個曾於生命中占有絕對重要地位的人,一個負載了m的母親所有愛情、寂寞、痛苦與屈辱的人,當他再次出現時,卻完全不記得他們之間經曆的一切。那些愛與溫存,嫉妒、背叛與占有;甚至是親情、靜謐之至福;以不可能存在的情感共同對抗這險惡、龐大、無情的世界……凡此種種,m的父親,全都不記得了。


    “無論是對m的母親或m本人,這都造成了難以估量的傷害。”店主稍停,“甚至我如此推測:這可能直接導致了m在麵對自己或他人的親密關係時,浮現的某些細微的性格扭曲——


    “正如你們方才所說——”遠處,公路僅存的燈光在沙灘上投下了巨大的剪影。一行三人移動的步履隱沒於不知是沙或黑暗所構築的流體中,“k,m說動eurydice來接近你;甚至要求eurydice‘主動擾動’你的心緒。m自己明白這非常殘忍,卻也認為雖則殘忍,但不見得是種‘錯誤’……”


    “我的母親,也是這樣認為的嗎?”eurydice突然問,“cassandra也認為,這是m某種‘細微扭曲性格’的可能成因?”


    “我不知道。”店主迴答,“她沒有直接這麽說過。至少對我沒有。但我想她心裏可能是有類似想法的。畢竟,她算是與m有著情感糾葛的當事人……”


    “你剛剛提到,”eurydice探問,“她們曾是一對戀人?”


    “是。她們曾短暫交往過一段時間。”


    “那與我父母之間的感情問題有關?”


    “這我不清楚。但我的印象是,你父母間的情感糾葛,主要來自他們對你母親參與‘生解’活動的歧見。”


    “我的父親對m與我母親的關係是否知情?”


    “嗯……”店主搖頭,“這我確實不了解了。cassandra並未對我提過這方麵的事。”


    “是嗎?”eurydice似乎陷入沉思,沒再多說什麽。


    k突然感覺到光線的細微變化。他抬頭仰望,天頂中央,雲翳群聚又散開。它們遮蔽了星群的光痕。夜空中紊亂的星圖顯得更為飄忽不定。


    在某一個瞬刻,風突然止息。空間陷入了短暫寂靜。


    “店主先生,”十數秒之後,k打破沉默,“那麽,m母女後來怎麽了?”


    “噢對——”店主笑了笑,“麵對這位身份不明的所謂‘m的父親’,一開始,母女兩人既驚駭又惶惑,完全不知如何應對。但冷靜下來後,她們認為可能的解釋無非兩種:其一,生化人的產製出現了某種難以解釋的錯誤,導致生化人的性格可能大幅變異;其二,m的父親失去了記憶。至於記憶喪失的原因,那當然也就難以追索了。


    “在往後的日子裏,m與母親曾試圖幫助m的父親尋迴那些滅失的記憶……


    “努力終告失敗。”店主說,“這也並不意外。m的父親起先還願意配合,但後來,或許因為害怕,他開始逃躲,避不見麵。而且,據我所知,m與m的母親對此事也逐漸產生了歧見……”


    “最後的結果是?”


    “m的母親自殺了。她留下了一封遺書給m。很奇怪地,據說遺書內容十分平和,甚至帶有某種異常的歡快。而m則放棄了這一切,放棄了與那重新現身的父親的聯係,離開了當地。或許m其實認為,那並不算是,或至少不再是她的父親了吧……”


    “這樣嗎?……”k若有所思,“店主先生,”k問,“也就是說,在這整個過程中,m的父親,自始至終沒有迴想起任何過去的記憶?他沒有迴想起任何一丁點與m,或m的母親有關的事?”


    “抱歉,”店主迴答,“這些m的遭遇,我都是從cassandra那裏間接聽來的。許多細節cassandra並沒有告訴我。我很難知道得那麽詳細——”


    k點點頭。“店主先生,請容我如此詢問:‘背叛者拉康二組’的存在,是否與cassandra與m之間的情感糾葛有關?”


    “嗯……”店主顯然有所遲疑,“坦白說,我想是的。但這隻是我個人猜測。實情如何也隻有當時的cassandra才會知道了。而我認為,正因如此,所謂‘二組’——借用你們的名詞——‘二組’的存在,至少在一開始,是不可能會讓m知道的……”


    “所以,《最後的女優》確實是你們製作的?”k問。


    “是。”店主忽然輕輕歎了口氣,“不隻是《最後的女優》。《無限哀愁:eros引退·最終迴》也是我們的作品……”


    “所以,”k問,“在這兩部作品中出現的角色,都是‘二組’成員?”


    “是。”


    “導演、經紀人、男優都是?”


    “都是。”


    “包括eros?”


    “包括eros。”店主望向遠處。蒼茫與黑暗中,虛無的海洋於彼處真實存在,“真快,離eros過世,竟也已經七年了啊……”


    k再次想起了那次審訊。2213年2月。那狹長的審訊室。淡綠色單麵玻璃。g?del淒厲與灰敗並存的眼神。時鍾快轉般加速老去的,病榻上的eros。那黑暗中暫存的光影,光影的流動反差。像一場失敗的自體演化。k也想起更早之前,剛升任技術標準局局長不久,在西伯利亞,他首次親見“重度退化刑”之情景。冰雪禁鎖的流刑監獄。獸與獸的彼此吞噬。浮光掠影……


    “那兩部作品是用來做什麽的?”k追問。


    “這說來話長。”店主稍停,“嗯……正如你們所說:m做了些推測,這些看法被她夾藏在《聖經》紙頁中。我必須說,她的猜想多數正確。最初‘二組’之所以拍攝這兩部影片,確實是為了傳遞信息……”


    “冒著被第七封印發現的風險?”k質疑。


    “風險無法避免。”店主凝視著k的雙眼,“……‘背叛者拉康二組’之所以存在,為的是確保實驗——由最初的‘創始者弗洛伊德’伊始,以至於後來的‘背叛者拉康’,這整個過程——能繼續下去。這其中的動機之一,正是為了保證實驗對象,亦即是你的安全。


    “但我們所麵對的,畢竟是個遠較我們強大的對手。我們必須計入最壞可能。”店主強調,“若是‘二組’被對方破獲,我們必須假設‘二組’所有情報人員將全數被捕。然而由於我們並不屬於生解,一旦‘二組’遭到殲滅,則我們所握有關於‘夢境植入’與‘弗洛伊德之夢’的秘密——亦即是與你有關的秘密;均將就此逸失。除了敵對的人類陣營外,無人能夠獲知‘創始者弗洛伊德’項目的真相。這麽一來,我們所長年致力的‘第三種人’的可能性,或將於一夕之間化為烏有……


    “我們必須考慮這樣的可能性。”海風中,店主的聲音如金屬般堅硬,“我們必須留下關於第三種人的信息,且信息必須存在於諸如生解、‘背叛者拉康一組’或‘二組’等任何編製、任何組織之外。幾經思索,我們決定將信息錄製為影片。


    “這最初是我的構想。”他們正步入一處較為寬闊的,依鄰崖岸的沙灘。此處地域離海稍遠。然而奇異的是,仿佛以黑暗為介質之懸浮物,許多花朵般的白色物事在他們腳邊浮動,“也正是《最後的女優》以及《無限哀愁:eros引退·最終迴》兩部影像作品的由來。我主張在完成影片攝製之後,通過某些極小規模的冷門通路,將《最後的女優》散布出去……


    “如你所說,被對手發現的風險是存在的。”店主放慢腳步。k看清楚了。那幽靈花朵般的懸浮物其實是大型珊瑚的碎骨。它們鑲嵌於潮黑濕土中,隱蔽於地麵極輕的薄霧下,“關於這些疑慮,我們當然進行過沙盤推演。”店主解釋,“我們可以將完整而清晰的信息托付於‘編製外’的專人。但如此一來,則幾乎與編製內無異。畢竟我們必須保留與這位專人的聯絡管道,我們甚至可能必須對他進行監控;總之,無法完全切斷與他之間的聯係。若是‘背叛者拉康二組’遭到破獲,則由二組處順藤摸瓜,此一‘專人’同樣極可能被敵人鎖定……


    “我們最後選定了我的策略。化整為零。”店主解釋,“……我們把它們處理得就像是真正的紀錄片、真正的a片一樣;而後於細節上暗度陳倉,將信息以隱晦方式匿藏其中。由於發行量極少,通路也極冷門,兩部作品必將無聲無息消失在市場上。而在發行完成後,我們可以輕易斷絕所有與發行商的聯係管道。當然,影片攝製完畢後,所有片中演員也立刻接受了整容手術。對一般觀眾而言,這至多是‘拍得有些怪’的普通a片而已,一切平平無奇,也別無任何其他意義。


    “而萬一這兩部作品引起了第七封印的注意……當然,他們可能察覺事有蹊蹺。但一來信息夾藏的方式既隱晦又曖昧,他們難以借此精準判斷情報泄露的程度;二來由於經過這段‘化整為零’的過程,線索有限,演員們的容貌聲音亦已大幅改變,追查難度勢必因此提高。至少在我們的評估裏,第七封印的調查必然受到極大阻礙。如此一來,這個由‘流竄於市麵的冷門色情片’所構成的組織將永遠不可能被破獲;因為,它們根本不是組織……”


    “但付出的代價是,”k提出疑問,“我們並不容易成功解讀片中的信息?”


    “這確實有難度。”店主同意,“但我想你也清楚,正如同你們此刻身處的旅程……真相原非顯而易見。真相不是空中樓閣,而是必須建築於某種程度的‘已知’上。我們傳遞信息的對象本來就是像你這樣的人,像你這樣,已經掌握部分線索,可能借由這些隱晦信息進一步發現真相的人……”


    “所以……”k思索半晌,“那些攝影作品……我的意思是,在《無限哀愁》中所出現的eros的攝影作品,那個‘鏡像階段’,究竟代表什麽?”


    店主抬頭仰望。月亮的光華已滅失無蹤。肌膚紋路在他臉上留下無數鉛筆質地的細碎陰影。“我們即將見到一個人……”空間中,雲與黑暗仿佛迫近中的巨大城垛,“他會親自向你解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噬夢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伊格言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伊格言並收藏噬夢人最新章節